□刘连杰
(云南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近十多年来,反本质主义成为国内文艺学研究的前沿话语,本质主义受到普遍质疑。所谓本质主义,原是西方后现代主义者对传统形而上学认知方式的追加命名,指所有的本质论。引入中国后,这一概念的内涵发生了重要变化,它不反对所有的本质论,而是反对特定的本质论,即“僵化的、非历史的、形而上的理解文学本质的理论和方法”[1](p12-23)。因此,“本质主义”可以说是中国文艺学界的理论创新,但这一理论创新也使本质主义的认定成了问题。什么样的本质论才是本质主义?中国当前文艺学研究中存不存在本质主义?本质主义是不是一定不好?学者们莫衷一是,引发了诸多论争,其中也不乏错位与混乱。有鉴于此,在反本质主义文艺学的话语逻辑中理清“本质主义”的内涵,远比含糊地进入论争要有意义得多。
当前,文艺学界对本质主义论争的诸多混乱,实源于陶东风教授的一个逻辑错位:将僵化的思维方式等同于实体本质论,将实体本质论等同于普遍本质论。首先,他将本质主义界定为“一种僵化、封闭、独断的思维方式与知识生产模式”[2](p97-105)。这种明显贬义的情绪化表述自然使本质主义成为众矢之的,也为反本质主义赢得了最大限度地学术认可空间。但回过头来,很多学者也发现,这种本质主义只不过是一个虚构的理论前提,在现实中难以找到对应的理论。就在陶东风教授大张旗鼓地反本质主义之时,童庆炳教授却认为“本质主义与反本质主义的战争其实早就已经结束”。如果更进一步,我们甚至可以说,这种本质主义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因为即使是众多学者公认的本质主义肇始者柏拉图,也不能和“僵化、封闭、独断的思维方式”直接画等号。因此,这一设定是没有意义的,也不可能形成论争。其次,陶东风教授所谓的本质主义也表示实体本质论,它相信文学本质就像地下的石头一样客观存在着,否认本质是社会历史的建构。这种本质论尽管在历史上确实存在过,但也早已被历史所否定,正如童庆炳教授所说,“我不认为今天的思想界仍然抱着本质主义的思维方法,本质主义与反本质主义的战争其实早就已经结束,已经没有了悬念。”[3](p6-11)然而,奇怪的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很多学者还要对反本质主义保持警惕呢?原来,陶东风教授对本质主义还有第三个界定,即普遍本质论,它相信文学本质应该具有普遍性,不甘于文学本质只是“历史化和地方化的言语建构”[1](p12-23)。对于此种本质主义,很多学者的态度是矛盾的,他们一方面看到了文学本质言说受到历史语境影响的事实,另一方面又觉得一旦消解文学本质的普遍性,就难以进行理论的建构,因此,他们一方面坚持反本质主义,另一方面又认为“反本质主义不能走向极端”[3](p6-11)。这固然不失为一种辩证的看法,但问题在于,反本质主义的限度究竟应该如何确定呢?
对此,我们应该将文学存不存在普遍本质与文学需不需要普遍本质区分开来,文学不存在普遍本质不等于文学不需要普遍本质,文学不存在作为实体性构成要素的普遍本质不等于文学不需要功能性的普遍本质,正如上帝不存在不等于我们不需要上帝。尽管任何文学本质论最终都难逃被历史化的命运,但不能因此而否定它要求普遍性的权利。基于这一认识,我们有必要改变提问的方式,不应该问:历史上不同时期的文学是否具有共同的本质,某一历史时期对文学本质的界定是否能够得到其他历史时期的完全认同,而应该问:一种文学本质论的建构是否应该考虑历史上不同时期的文学,并具有解释和应对它们的能力。反本质主义认为,所有文学本质论都是历史化与地方化的建构,是在特定历史语境中形成的对文学的理解,即使作为文艺学研究对象的“文学”本身也是一种建构,是处于特定历史语境中的人根据自身的文学标准从一大堆文献中圈出来的。如果从历史事实出发,这大体上是不错的。然而,问题在于,不同历史时期对文学的认定有延续性吗?如果每个历史时期的学者只是完全根据自己的标准来认定文学,那岂不是每个历史时期都只有自己称为文学的东西,我们又如何保证自己同其他历史时期的学者是在探讨同一话题呢?它们会不会只是同名却完全不同的东西呢?换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每一历史时期的文学本质论只满足于历史化与地方化的建构,不认为自身能比历史上的其他文学本质论更合理,或者暂时用本质主义的表述,更接近“文学本身”,不追求自身的普遍性,把自己完全封闭于自身的历史语境中,我们又如何保证自己是在延续其他历史时期的学者所探讨的文学本质论话题呢?我们又如何有资格去评判其他历史时期文学本质论的意义特别是局限呢?可见,完全否定“文学的共性”是行不通的。
其实,反本质主义存在着两个错误的预设,一是认为任何建构都不能也不想克服自身的历史局限,即使有其他历史语境中的建构存在,也只会强化我对历史性和语境性的信念,而不会影响我在当下历史语境中的建构。二是认为“文学的共性”只能是非建构物,任何处于特定历史语境中的人都不可能建构出所有历史语境的人都可能认同的“文学的共性”。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陶东风教授曾表示,伽达默尔“视野融合”的观点非常值得我们借鉴,认为“我们的这个立场、前理解和信念并不是拒绝交往和对话的,也不是不可能在交往对话中修正的。”[1](p12-23但遗憾的是,他却没有能够将这一观点贯彻到底。怎么样才能产生对话,怎么样才能视野融合?埋头于当下历史语境的建构,而不顾其他历史语境的建构,满足于各有各的合理性,各有各的局限性,能够产生真正的对话吗?所谓视野融合,当然是让当下的历史语境融合其他的历史语境,尽量克服自身的历史局限,以便获得更大的合理性。以文学本身来说,尽管历史上确实存在着同名异指的现象,但我们相信自己的文学观比古人更加合理,因为我们相信我们了解古人的历史语境,我们了解古人如此界定文学的原因与局限,这种了解不仅仅是知识,它也为我们当下对文学的界定提供了经验与教训。我们对文学的界定不只是符合当下的历史语境,而且也深入到了古人的历史语境中,如果古人了解我们如此界定文学的理由,相信他也一定会认同。也许我们永远不能达到真理,但我们永远走在真理的途中,可能我们会犯错,可能我们的文学观并不比古人的更加合理,但一旦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就会重建我们的文学观,直到我们认为它比古人的更加合理为止,因为即使我们不拥有真理,至少也拥有纠正错误,走向真理的能力。也许后现代主义者会认为这是真理的宏大叙事,但如果不坚信这一点,我们还能继续走向未来吗?如果我们不相信了解的知识越多,同等条件下,我们对文学的界定就能更加合理,我们还能有借鉴历史的理由吗?
反本质主义强调知识生产的历史语境性,但其实,人们越是处于历史语境中,就越是意识不到历史语境本身,过于强调历史语境,将之主题化,反而是处于历史语境之外了。这是历史语境的悖论。我觉得,陶东风教授主编的《文学理论基本问题》正是陷入了这一悖论之中。它致力于“用知识社会学的方法揭示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社会历史条件”[4](p12),认为“教材的使命是尽可能客观地介绍、梳理知识共同体所公认(或者大致公认)的历史上重要的、有代表性的文学观,而不必要提供自己的文学观。”[1](p12-23)这种“尽可能客观”的努力实际上就是对自身所处历史语境的遗忘,如果文学理论知识生产是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进行的,那么对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历史语境的“揭示”行为也必然要处于具体的历史语境之中,它不可能“客观”,必然会带有自身历史语境的色彩,并用“自己的文学观”进行评价。一部完全客观的文学理论教材只能是资料汇编,难以获得应有的价值。
反本质主义的问题还在于,它认为如果我们不处于历史语境之外,就只能局限于自身的历史语境之中。但伽达默尔视野融合的理论正是在告诉我们,其他历史语境的存在可以尽可能地克服我们自身历史语境的缺陷,视野融合之后,我们既不处于其他历史语境之中,也不再完全处于自身的历史语境之中,而是处于一个融合两者的更大视野之中。历史发展的各个不同时期不是完全孤立的并列,而是视野的不断扩大,正是它保证了我们可以获得比前人更多的合理性,尽管后人还会获得比我们更大的合理性。因此,尽管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学观确实处于自身的历史语境之中,但这些历史语境之间是有延续性的,正是这种延续性,才不至于使这些文学观仅仅成为历史语境的附庸,它在不断揭示着以前文学观的局限,并使后人有权利评价以前的文学观,而不只是“尽可能客观地介绍”。
反本质主义强调历史语境,其意义不在于使我们成为历史语境的附庸,而在于提醒我们自身历史语境的局限,并尽可能地通过对过去历史语境的融合来克服这一局限。因此,反本质主义只能是反思性的本质主义,不应该将两者对立起来。本质主义也不是“僵化、封闭、独断的思维方式与知识生产模式”,而是不断克服自身的历史局限,试图在更大视野中对文学本质进行更合理界定的思维方式与知识生产模式。
当前的中国文艺学界,完全反对文学本质论的学者还不多,反本质主义论争各方的共识在于,文学不是不可以具有本质,关键是如何理解“本质”概念。对此,很多学者给出了极具创造性的意见,有代表性、且争议比较大的当属陶东风教授的建构主义和南帆教授的关系主义。实际上,任何一种理论的出场,都不能只是被简单地肯定,或者否定,它们都为思考文学本质观提供了新的视野,这些新的视野应该被更新的研究所接纳,使更新的研究在更宽广的视野中获得更大的合理性。更新的研究不只是强化新的历史语境或个人语境,也不只是在众多理论中添加一种只能与它们并列的理论,而是应该融合它们,在自圆其说的同时发展它们,使它们所具有的局部真理在更大的真理中得到定位,这是研究得以延续、具有历史的前提。
建构主义认为,任何文学本质论都是历史化与地方化的建构,文学本质不可能被一劳永逸地获得,它必然要随着历史语境的变化而不断重建。从历史事实来看,这一观点有其合理性。但新的建构的历史语境不只是特定历史阶段的历史语境,而且也包括过去的所有历史语境,因为新的建构不能无视过去的历史,过去的历史同样在新的建构的视野之中。对此,德国哲学家胡塞尔对时间问题的研究值得我们重视。他认为,时间并不是由各个孤立的时间点构成,“现在”通过“持存”和“预存”的方式将“过去”和“未来”包含在自身中,“现在”不是单纯的瞬间,而是整个时间的缩影,是包含“过去”与“未来”的永恒。同样,文学本质建构的历史语境,也不只是“现在”的历史语境,而是包含“过去”与“未来”的历史语境,也就是说,文学本质的建构不能只是迎合当前的时代需要和文学实践,它也要回应过去的各种本质论,并准备好应对将来可能会有的挑战。只有这样,它才能从过去和未来汲取力量,克服自身的历史局限性,引领当下的文学实践。反过来说,如果一种文学本质论仅仅停留于自身,不想或不能回应过去和未来,那它就还不成熟。因此,成熟的文学本质论不可能只满足于“符合使用者的价值诉求、利益以及愿望”,甘于“自己选择的一套理论词汇本身是有缺憾的,它并不比别人选择的理论、术语和词汇更接近某个文学的‘实体’”,它必然会要求成为普遍和永恒,“声称自己是唯一正确、合法的本质言说”,甚至“绝对真理”,我们不能说“这种言说本质的程序就是非正义的”[1](p12-23)。固然,某一文学本质论可能会在未来或现在就遭到质疑,但这一质疑不能一意孤行地仅仅以历史语境的不同为由,而应该以它能够接受的方式进行,并准备好应对可能来自它的回应。
新的文学本质论建构必须承认历史语境对文学本质论的影响,承认文学本质论是随着历史语境的变化而不断重建的,但它不能把自身封闭于当下的历史语境之中,必须强调自身向过去和未来历史语境的开放。历史语境也不能粗暴地直接干预文学本质论建构,而只能间接地通过文学研究内部规律起作用,只讲外部语境而不讲内部规律就不会有发展,而只能有难以预料的变化,最终必将导致不可知论。当然,文学本质论发展的内部规律并非是因果性的,当下的文学本质论不能决定未来的文学本质论,但未来的文学本质论应该在当下的文学本质论的预料之中。正如今天的我不能决定明天的我会是什么样子,但明天的我必然能够在今天的我中找到解释,因为明天的我毕竟还是我,而不可能是与今天的我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人。建构主义切断了不同历史语境之间的联系,而我们正是要恢复这一联系。
与建构主义只是提供一种文学本质论建构的理论设想相比,南帆教授关系主义文学本质论的可操作性则要强得多。他认为:“一个事物的特征不是取决于自身,而是取决于它与另一个事物的比较,取决于‘他者’。”文学本质“与其说来自本质的概括,不如说来自相互的衡量和比较——形象来自文学与哲学的相互衡量和比较,人物性格来自文学与历史学的相互衡量和比较,虚构来自文学与自然科学的相互衡量和比较,生动的情节来自文学与社会学的相互衡量和比较,特殊的语言来自文学与新闻的相互衡量和比较,如此等等。我们论证什么是文学的时候,事实上包含了诸多潜台词的展开:文学不是新闻,不是历史学,不是哲学,不是自然科学……”[5](4-13)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未必不是文学在各种纷繁复杂的事物中自我确认的一种方式,它能够便捷地将文学从其他事物中区分出来,回归自身。但这种否定性的排除法只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方法,只是在文学研究进入迷茫状态时的一种临时性策略。如果将之常规化,如果过分强调文学与其他文化现象的区分,那么,随着文学周围文化相对物的不断增多,文学在越来越精确的同时,也会走进一条越来越窄的死胡同。实际上,文学在以一种方式排除其他文化现象时,也在以另一种方式整合其他文化现象。也就是说,尽管文学在某种意义上不是新闻、不是历史、不是哲学、不是自然科学,但它同时也在另一种意义上将新闻、历史、哲学、自然科学整合进自身之中。其他文化现象不仅是文学自我定位的参照系,而且也是文学自我丰富的现实资源,随着文学周围文化相对物的不断增多,文学不是越来越狭窄,而是越来越丰富。很多时候,文学的发展恰恰源于从那些文化相对物中获得的灵感,例如,清末民初新闻的出现,并未让文学急于与之撇清关系,反而借助它来进行文学创新,发展出新闻体小说、报章体小说,强调文学的当下关切、宣传作用与阅读效率。因此,新闻的出现对于文学的意义不只是“文学”概念内涵的增加和外延的缩小,而且也为文学提供了一个新的视野,从此文学可以在一个更加宽广的视野中进行了,不管是严词拒绝,还是欣然接受,这一新视野都已经成为文学无法回避的一个维度。鉴于此,文学研究不应只关注文学与其他文化现象的区分,而更应关注文学整合其他文化现象的方式,即文学何以能够整合其他文化现象但却没有成为其他文化现象,我们正是将此称为文学的本质。
总体上讲,南帆教授的关系主义是反本质论的,尽管他的表述比较谨慎,语气也比较平和,认为关系主义只是“在本质主义收割过的田地里再次耕耘”,并表示:“即使冒着被奚落为‘保守分子’的危险,我仍然必须有限度地承认‘本质主义’的合理性。”[5](p4-13)当然,这里所说的本质主义与陶东风教授不同,指所有的本质论。尽管如此,他却没有能够说明,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处理本质主义与关系主义之间的关系,在具体表述中,他甚至还将本质主义与关系主义对立起来,认为本质主义“所谓的文学公式如果不是一个幻觉,也将是某种大而无当的空话。”[5](p4-13)我觉得,南帆教授之所以会对文学本质有如此看法,是由于他对“本质”的误解,或者说,是由于他错误的本质观。在他看来,所谓文学本质,就是所有文学现象所共有的因素,是“从原始神话至后现代小说之间的公约数”[5](p4-13)。正如他所说,文学尚未完结,我们尚不知未来还会出现什么样的文学,怎么可能找到它们的公约数呢?就算在现有的文学中找到了一个公约数,它又怎么能够对未来可能出现的文学负责呢?我们还可以再补充一点,就算在现有的文学中找到了一个公约数,我们又怎么能保证它就是文学之所以为文学的本质呢?鉴于此,我们必须重新回答“什么是本质”这一问题,重建人们的本质观。文学本质不是所有文学的公约数,而是后来的文学必须回应先前的文学,从先前的文学中找到发展出后来的文学的新维度,以保证所有称为文学的东西之间的延续性,使文学能够具有一个不断发展的历史。或者说,本质不是一个建构型的概念,而是一个范导型的概念,本质不是具体文学作品的实际组成部分,我们不应该到具体的文学作品中去寻找文学本质,更不应该将本质视为所有文学作品的公约数,它只是所有称为文学作品的东西得以被组织起来的方式。
鉴于当前文艺学反本质主义论争的错位和自说自话,学界更为需要的不是建构出一套具体的文学本质论,而是弄清“什么是本质”这一问题,即文学本质的存在方式,重建人们的文学本质观。我们无意回避建构主义和关系主义所提出的问题,而是将它们作为文学本质观重建的视野加以接受,并力求以它们能够接受的方式做出回应。我们承认建构主义认为文学本质论建构具有历史语境的观点,但不同意这一历史语境仅仅封闭于当下,而是向着过去和未来开放的。虽然我们处于某个具体的历史语境中,但我们看到的仍然是从某个维度组织起来的文学整体,而不会是处于各不相同的历史阶段并具有各不相同的本质的文学碎片。不同历史语境的实际存在,不会强化我们对当下历史语境的依附,而只会使我们意识到当下历史语境的局限,并尽可能通过对不同历史语境的融合来克服这一局限,重建文学整体。文学整体尽管不可能最终获得普遍永恒的本质,但它却始终要求并坚定地走在通向普遍永恒的本质的途中。我们也承认关系主义所说的文化相对物对文学本质论的影响,但不把它们仅仅作为自我定位的参照系,而是作为文学必须对之做出回应的视野,文化相对物的增多不会使文学之路越来越狭窄,而是越来越宽广。总之,建构主义与关系主义以及各种其他文学本质观的提出,并不会让我们的文学本质论越来越准确,追求准确的文学本质观是一条不归路,它使文学不断纯化,也不断贫瘠化,而是为文学研究提供了更多可以回应的视野,它们可以帮助我们不断克服自身视野的局限性,并获得更大的合理性。
总的来讲,文学本质观的重建必须强调文学发展的延续性,并在这一延续中不断吸收不同历史语境的合理成分和文化相对物中的异质因素,来丰富自身、扩展自身。文学,从它作为“文献”出现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具有了可以无限发挥的延续维度,成了一切后来文学都不能回避的源头,后来文学只有通过它才能被认定为文学,只能通过将它放入一个更大的视野中来发展文学。没有任何作家能够无视文学传统而进行创作,也没有任何文学能够无须文学传统就被认定为文学。文学的发展不是对过去文学的随意变化,也不是在文学史中添加一些无法确定其与过去文学是否有关系的异质因素,而是在过去文学中发现人们未曾发现的意义或维度,并把它开展出来,否则我们就没有理由将这些各不相同的东西归入一个可以共同称为“文学”的东西中。换句话说,对于“什么是文学”,不是一个人完全封闭于自己当下的历史语境或个人语境就能思考的问题,他必须考虑先前的文学传统。如果世界上第一个人写出了称为文学的东西,哪怕这种称为文学的东西只能表示文献的意思,后来的人在创作文学时,也不能无视这一表示文献的文学传统,他必须接受这一传统,接受这一传统得以产生的历史语境,并利用这一历史语境,通过揭示这一历史语境的局限来更新称为文学的东西。因此,后来称为文学的东西并非与先前称为文学的东西无关,它通过揭示先前称为文学的东西的局限来获得自身的合法性。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世界上第一部称为文学的东西已经开创出了后来所有能够称为文学的东西,正如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在谈到绘画时所说:“在某种意义上,第一幅画就一直通达到了未来的深处。”[6](p92)后来的文学可以不同意先前关于文学的理解,但它必须回应先前关于文学的理解,否则就不能说明自己也可以称为文学,正是这一回应使文学能够一直保持为文学而不至于变成其他东西。例如,一直以来,我们认为诗歌“饱含着丰富的想象和感情”“集中地反映社会生活”“语言精练而形象、有鲜明的节奏和韵律”,而于坚的诗歌却故意打破这些清规戒律,语言非常散文化、日常生活化,节奏也散漫拉沓。然而,我们不能说,于坚的诗歌完全是在先前诗歌之外的另一种东西,它必须回应“这也叫诗歌?”这一问题,如果它也能够被称为诗歌的话,就必须要到先前被称为的诗歌的东西中寻找资源来说明自身作为诗歌的合法性。
所有对“什么是文学”这一问题的重新回答,都不是源于奇思妙想,也不能仅仅源于当下的历史语境和文化相对物,一个人之所以能够重新回答这一问题,必然是因为他借助当下的历史语境和文化相对物在先前称为文学的东西中看出了什么,他看到了先前的文学其实不仅仅是人们通常看到的那个样子,而且还可以是其他的样子。但他所看到的其他样子必须是先前文学可能具有的样子,而不是脱离先前文学创造出来的样子。正如在缪勒—莱尔错觉中,两条相等的线段其实可以是不相等的,或者说,相等是有条件的,只有当这两条线段处于同一个存在领域中时,它们才是相等的,如果不把它们看作是同一个存在领域中的两条线段时,它们就可以是不相等的。同样,我们之所以将过去的文学看作某种样子,是因为我们处于某种历史语境和文化相对物中,一旦历史语境和文化相对物变了,我们就会看到过去文学的另一个样子,后来的文学只是通过变形的方式将文学的另一个样子开展出来而已,正如缪勒—莱尔错觉通过添加辅助线的方式将两条相等的线段可以不相等的意义开展出来。同样以诗歌为例,由于某种历史语境和文化相对物的限制,我们先前在称为诗歌的东西中只看到了“饱含着丰富的想象和感情”“集中地反映社会生活”“语言精练而形象、有鲜明的节奏和韵律”等特征,但这些只是先前称为诗歌的东西所具有的无数特征中的一部分,我们为什么仅仅把这些特征规定为诗歌之所以为诗歌的原因呢?难道只有满足这些特征,才能被称为诗歌吗?诗歌真的就如此狭窄吗?而于坚诗歌的意义在于,它通过变形告诉我们,其实不满足这些特征也可以称为诗歌,先前的诗歌之所以被称为诗歌,并不在于它们满足这些特征,而是另一些更为重要的东西使它们成了诗歌。因此,于坚诗歌不是对先前诗歌的背叛,而是对先前诗歌的更深入理解,这一更深入理解的意义在于,“饱含着丰富的想象和感情”“集中地反映社会生活”“语言精练而形象、有鲜明的节奏和韵律”等特征并非诗歌的本质,而是诗歌在自身中能够融合的东西,诗歌不仅可以融合这些东西,而且也可以融合语言的散文化、日常生活化,节奏的散漫拉沓等特征,甚至在以后还可以融合更多的东西。这样,诗歌就不是越来越纯化、越来越贫瘠化,而是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有张力。因此,对“什么是文学”这一问题的重新回答,不是为了刻意创新,也不是对传统的抛弃,而是就在传统之中,通过变化历史语境和文化相对物,发掘传统所具有的张力,使之在不偏离自身传统的同时能够整合更加丰富的资源。
撮要而言,文学本质既非文学整体固有的实体性构成要素,也非脱离文学整体陷入历史语境和文化相对物中的随波逐流,而是吸收新的历史语境和文化相对物的中的营养并依据自身的内部规律在不断生长,它总能够通过变化视角在先前的文学中寻找到新的生长点,将所有文学按照新的维度重新组织起来,敞开先前文学被遮蔽的面貌,并以这种方式推动文学的不断创新。总之,文学本质的存在方式是动态的、生成的、有活力的、充满创造力的,只有这样的文学本质才具有张力,在保持自身的同时尽可能地整合各种资源,也只有这样的文学本质才具有高度,在回应历史的同时引领当下的文学实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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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法]梅洛-庞蒂.眼与心[M].杨大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