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大汉简《妄稽》看汉代士人家庭女性地位

2018-03-08 03:14曹正阳
文化产业 2018年9期
关键词:汉书士人家庭

◎曹正阳

(云南民族大学云南省民族研究所 云南 昆明 650000)

2009年初,北京大学接受捐赠,获得了一批从海外回归的西汉竹简。此批竹简内容极为丰富,含有近20种古代文献,基本涵盖了《汉书·艺文志》所划分六大门类,是迄今所发现的战国秦汉古书类简牍中数量最大的一批。特别值得关注的是,这批竹简中有长篇俗赋《妄稽》,讲述了荥阳一位名为周春的士人,遵从父母之命娶了丑妻妄稽,正是因丑妻走入他的家庭,这位品行和相貌皆出于其类的士人陷入了痛苦不堪的境地。欲买美妾,却无奈于妄稽多般阻挠,但终究在父母的强力支持下遂了心愿,买到一位叫作虞士的美妾,内心欣喜。可妄稽对美妾心怀妒恨,对其辱骂、折磨。赋以妄稽生了一场大病,命赴黄泉之前对自己的妒行做出反省和忏悔来结尾①。

《妄稽》的内容与彼时的家长里短、世俗琐事紧密相关,且生动地展现了西汉时期士人家庭内部的关系,而从交织于一个家庭之中复杂的婆媳关系、夫妻关系里,我们才可以窥得母亲、妻、妾的 家庭地位。

一、母亲的家庭地位

毋庸置疑,所有的社会思潮、风气、现象都与当时的社会环境和制度息息相关。因受到中国性别制度的影响,不同角色的女性(为人母、为人女、为人妻、为人妾)在家庭中的地位各有不同。社会根据其角色的不同来组织对应的行为网,其言行举止几乎不会逾越于网之外,并且,她们的行为准则也对应了其在家庭中的地位。

《妄稽》中,作者对女性的叙述不吝笔墨,一开始出场的便是周春的母亲,这段婚姻的安排者。此赋开篇就有对士人周春的相貌及品行的描述:“孝悌慈诲,恭敬仁逊。乡党莫及,于国无伦。辞让送揖,俗节理义。行步周还,进退矜倚。颜色容貌,美好姱丽。精洁贞廉,不肯淫议。血气齐疾,心不怒暴。力劲决觡,不好手扷。勇若孟贲,未尝色挠。”②然话锋一转,接着即是母亲对其婚姻的安排,“其母曰:苟称吾子,不忧无贤。媒妁随之,为娶妄稽。”只寥寥数语,就已定夺。不难看出封建社会中母亲在子女婚姻上有决定性作用。

汉朝以孝治国,上至皇帝下到普通百姓,大都十分孝敬自己的母亲。我们较熟知的《汉书》中, 就有“严母教子”的故事:

初,延母从东海来,欲从延年腊,到锥阳,适见报囚。母大惊,便止都亭,不肯入府。延年出至都亭谒母,母闭阁不见。延年免冠顿首阁下,良久,母乃见之,因数责延年:“幸得备郡守,专治千里,不闻仁爱教化,有以全安愚民,顾乘刑罚多刑杀人,欲以立威,岂为民父母意哉!”延年服罪,重顿首谢,因自为母御,归府舍③。

作为酷吏的严延年,因残杀百姓而受到母亲的训诫。而从母亲的态度和严的免冠服罪之举看来,母亲尚且能在为官之道上进行教诲,可见她在家庭中的权威。这样一来,作为士人的周春在娶妻之事上听命于母亲,也就不足为奇了。

《妄稽》中除了母子关系对母亲家庭地位的折射外,最重要的就数周母与周春妻子在买妾这一事情上的“博弈”。妄稽不仅极力阻挠周春买妾,甚至还敢于与周春的父母争辩。争辩之初,出现了两次“姑舅弗应”,之后才有“姑舅谓妄稽:‘汝貌状甚恶,口舌甚粗。吾自为买妾,终不决汝。’……姑舅谓妄稽:‘尔不自量。尔貌可以惧魅。又何辩伤。’”在这里,姑舅便是妄稽对周春母亲和父亲的称呼。《说文解字注》中曰:“姑,夫母也。释亲曰。妇称夫之父曰舅。称夫之母曰姑。”④除了“姑”之外,对丈夫母亲的称呼还有“威”,《说文解字注·女部》:“威:姑也。引申为有威可畏。从女。戌声。按小徐本作戌声。而复以。而复以会意释之。于非切,十五部。汉律曰。妇告威姑。惠氏定宇曰:尔雅君姑即威姑也。古君威合音差近。”⑤段玉裁对于“威”的引申义,必定不是毫无缘由,“有威可畏”也是一种对婆婆地位的诠释了。

在汉代文献中,我们不难找到在家庭生活中具有绝对权威的婆婆,比如,汉乐府诗《孔雀东南飞》中“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的刘兰芝,嫁给焦仲卿后,整日受焦母刁难,“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焦母在儿子的劝说下无意改变,而不堪忍受驱使的刘氏在逼迫之下回了娘家,“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焦刘两人都拒绝再觅他人,多重压力之下,以佳偶双双殉情的悲剧收场。

“焦刘”婚姻中的困境在当时并非个例,可是我们看到的多是婚姻里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媳妇,家庭中武断专行、专横无理的婆婆。而上文提到无色无德的妄稽竟胆敢多次与“姑舅”辩驳,如她这般跟婆婆抗衡者实属少见,也有令人费解之处,但是我们不能就此给周母在家庭中的地位下结论。不论这中间历经几多周折,我们还是应该看到在这两种力量的对抗中终究还是以周母“其姑卒娶之,以为子妾”为结果,由此看来,母亲在家庭中的决断力诚然不容小觑。

二、妻子的家庭地位

妄稽与周母就买妾之事的较量,孰高孰低似乎已一目了然。若只是以“媳”的角色来断定妄稽在家庭中的地位,难免有窥斑见豹的片面。因此,我们必然无法避免从夫妻关系中探讨。

在封建社会,由于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发展状况有不同,人们在历史背景下形成的思想观念自然也会有差异,这些差异自觉地反映到家庭内部,特别是作为家庭基本成员的夫妻之间,他们的关系也或多或少会出现某些变化。那么,《妄稽》所处的汉代前中期,妻子的家庭地位如何呢?相对而言,有着与丈夫平等的关系。此时的汉代社会,封建礼制文化建设走向完备和全盛,但是现实中男女生活却较为自由和宽松,这是个颇为有趣的现象。如《汉书·张敞传》中对“张敞画眉”的记载就被传为佳话,旧时就用此来比喻夫妻感情好。

《汉书》卷七十六《张敞传》:敞为京兆尹,朝廷每有大议,引古今,处便宜,公卿皆服,天子数从之。然敞无威仪,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数又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妩。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上爱其能,弗备责也。⑥

在这里,张敞以“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回答了皇帝的责问。从张敞的回话中我们可知,他并不以尊卑主从来看夫妻关系,而是视妻子为相互平等的伴侣。但是,这一种平等好像在《妄稽》中难觅踪迹,反倒是妄稽的丑与其强势成正比,周春于家庭关系中懦弱无为的表现在其优良品貌的映衬下倒是显得相形见绌。妄稽的“丑”,赋中描写得十分具体:“妄稽为人,甚丑以恶。肿肵广肺,垂颡折额。臂八寸,指长二尺。股不盈拼,胫大五。……目若别杏,蓬发颇白。年始十五,面尽魿腊。足若悬姜,胫若棪株。身若猬棘,必好抱躯。口臭腐鼠,必欲钳须。”其实除去对她“貌”的叙述,也有对其“德”的暗示,文中的“丑”与“恶”并非同义,据《说文解字注》曰:“恶,过也。人有过曰恶。有过而人憎之亦曰恶。本无去入之别。后人强分之。从心。亚声。乌各切。五部。”⑦所以,妄稽之丑是由表及里的,而后者也在她对美妾虞士的妒行和毒行中展现得淋漓尽致。相反,这种丑的极致,没有让她自知且退缩,反倒像是成了她处理与周春关系的力量。

妄稽陈述反对买妾的理由:“殷纣大乱,用彼妲己。杀身亡国,唯美之以。美妾之祸,必危君子。”她想用美女有祸来说服周春,虽周春本人并未被说服,可与她辩论的却只有“姑舅”,而“力劲决觡,不好手扷。勇若孟贲,未尝色挠”的周春,面对妄稽时他的力量和勇猛不见踪影,只能“坐兴太息,出入流涕”;虞士受妄稽残酷折磨后,“虞士涕浛襟,周春涕交颐”,可见周春完全毫无反击之势。不得不承认,周春的懦弱在妄稽的强势之下更显惊人,这种懦弱也是一种对妄稽家庭地位的彰显。但我们又万万不可因此认为妄稽的家庭地位为当时女性地位的主流,在诸多传世文献里,我们能看到一些夫妻相对平等的案例,而地位如此远超于丈夫的女性并不多见,所以《妄稽》只能划到较为特别的个例,当然也不排除这是作者为达到某种文学效果而夸大的结果。

在此,我们可能有诸多疑问,妄稽都已丑恶至此,为何“姑、舅、夫”都没有“去”妄稽的想法和言行,任由其发展。其实《大戴礼记·本命》有云:“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妄稽正属于“妒”这一范畴,最终也只是因命赴黄泉后“自我了结”因妒而起的恶行。周围人的无为和置之不理,或许是与妄稽的家庭背景相关。

上文中提到,妄稽引历史上嫫母与妲己的故事劝说周春放弃纳妾,由此可知妄稽必定不是目不识丁之人;而周母以“苟称吾子,不忧先贤”为标准来定夺周春与妄稽的婚姻,可见妄稽必定有与周春“称”的地方,既然不是相貌与德行,那就只有可能是她非寻常家庭出身这一缘由,这样她才可以与“士人”出身的周春相匹配。当然,这些也多是推测,暂无力证,关于原生家庭的背景对已嫁之女家庭地位的影响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三、妾的家庭地位

《妄稽》中对虞士美貌的描写作者也不吝笔墨,若要说其他汉代文献对美女的描绘也不少见,《汉书·外戚传》记李延年以诗歌为其妹作媒妁之言:“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⑧在汉乐府《陌上桑》中有更为出色的一段:“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犂,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字里行间并无一句正面言及相貌,却反而像是给了读者一支笔、一张白纸,任凭各自的想象去勾勒。

虞士的美貌:“靡曼白晳,长发诱绐。馺遝还之,不能自止。色若春荣,身类縳素。赤唇白齿,长颈宜顾。……手若阴蓬,足若揣卵。丰肉小骨,微细比转。眺目钩折,蚁管。廉不签签,教不勉兖。言语节检,辞令愉婉。好声宜笑,靥辅之有选。发黑以泽,状若葥断。臂胫若蒻,奇牙白齿。姣美佳好,至京以子。发黑以泽,状若纤缁。问其齿字,名为虞士。其姑卒娶之,以为子妾。”⑨这段文字像是鲜活于纸上的画中美女子。可是这位女子并没有获得与貌美相对应的家庭地位和庇护。嫁给周春后,心怀妒恨的妄稽趁周春“出之境外,离家甚久”,就前去折磨虞士:“守着懈怠,稽得虞士。瞋目而怒,龈折其齿。左手把之,右手㧔之。适得其指,因朐折之。适得其耳,究劫而起”,面对狠毒的殴打,她除了哭诉,却毫无回击之力。在这个家庭中,虞士相较于周母与妄稽这两位女性,地位之低是不言而喻的。她确实生活在最底端,纵使其美貌能“悦”周春,可惜的是这位丈夫从一开始就无从指望,他自己也不过是位在妻的“淫威”下“出入流涕”的懦弱男子罢了。

四、结语

《妄稽》中所见三位女性的家庭地位,暂且只能算是士人家庭中的代表,我们不能由此来观彼时社会所有阶层的全貌。我们能大体地了解历史长河中某一具体时段中某一阶层女性的家庭地位,但只能宏观把握,而不能微观臆断,有些细节还需仔细推敲和更详实的印证,在没有一定把握前,不可妄加推断。

【注释】

① 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概说》,《文物》2011年第6期,第49-53页。

②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肆):《妄稽》,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

③ 班固:《汉书》卷十九《酷吏传》,中华书局,1962年。④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615页,1988年。

⑤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615页,1988年。

⑥班固:《汉书》卷七十六《张敞传》,中华书局,1962年。

⑦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511页,1988年。

⑧班固:《汉书》卷六十七《外戚传》,中华书局,1962年。

⑨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肆)》《妄稽》,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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