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古代书院对《史记》的传播与研究

2018-03-07 06:12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17期
关键词:司马迁朱熹史记

师 帅

(渭南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陕西 渭南 714099)

学界普遍认为,传统《史记》研究,基本上都是个人自主研究,没有集体交流和协作。实际上,在古代书院里,作为书院的主讲和学生不仅一起学习、探讨《史记》,也进行一定范围的学术交流,书院在某种程度上是古人传播、普及、研读司马迁与《史记》的研究平台。

书院是我国古代民间的教育机构,是传道授业的重要阵地,是培育人才的重要机构。“书院之名起于唐,至五代而有讲学之书院。宋、元间儒者多于书院讲学,其风殆盛于国庠及州郡之学,迄明清犹然。”[1] 667在宋、元、明、清时期,书院高于蒙学。明代及清雍正以前,以私立为主,到清雍正十一年后,虽有私人创立和赞助者,但书院逐渐官学化。作为主持书院院务的山长,一般由知名学者担任,他们德才兼备,精通经史,其主要职责是主持教学,引领学术,掌握祭祀,以书院“法人”身份参与社会活动。《史记》在唐代奠定了史宗的地位以后,到了宋代,成为书院学生学习的内容之一。宋代朱熹、吕祖谦、司马光、范仲淹,明代金圣叹,清代章学诚、李兆洛、钱大昕、刘熙载、吴汝纶等著名学者,既是研究司马迁与《史记》的大家,也都做过书院的山长或主讲,他们都不同程度地利用书院这个平台,研究、传播、普及司马迁与《史记》。

“前人建书院,本以待四方士友,相与讲学,非止为科举计。”[2]2388在朱熹看来,书院应该以儒家传统的最基本的伦常原则与精神来教化学生,不以科举为目的,注重身心修炼,培养传道济民的人才。所以,朱熹以“传道济民、敦励民风”为己任,创书院,建精舍,开领书院讲学之风。他先后在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紫阳书院、鹅湖书院、石井书院等20所书院讲学,从事教育事业50余年,成为南宋著名的理学家、教育家和史学家。朱熹首先是一位理学家,他对历代史著评论的首要标准是考虑史著中是否贯彻义理。他明确提出“以经为本,而后读史”,“今人只为不曾读书,只是读得粗书。凡读书,先读《语》《孟》,然后观史,则如明鉴在此,而妍丑不可逃。若来读彻《语》《孟》《中庸》《大学》,便去看看史,胸中无一个权衡,多为所惑。”[2] 175主张先读“四书”“五经”,以后再读史书。可见朱熹治史,只是把它作为明理的一种手段,在他眼里,史学只是处于理学的附庸地位。从理学的观点出发,朱熹对司马迁和《史记》进行了评价。他的评论虽然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系统,评语也较为零散,但见解独特,发人深思。透过《朱子语类》,我们可以看到朱熹对司马迁与《史记》的传播与研究。

《朱子语类》由南宋黎靖德编成,是朱熹与学生问答的语录汇编,是以口语式的文体,记载朱熹与学生之间的对话。其中有许多对话,既体现了朱熹对司马迁与《史记》的研究,也体现了朱熹对司马迁与《史记》的传播。

朱熹认为,评价史学著作的重要标准,就是史著要阐述义理,便可以经世致用。从这个标准出发,他对司马迁与《史记》,既有批评,也有肯定。他对弟子说:“孔子修六经,要为万世标准。若就那时商量,别作个道理,孔子也不解修六经得。如司马迁亦是个英雄,文字中间自有好处。只是他说经世事业,只是第二三著,如何守他议论!如某退居老死无用之物,如诸公都出仕官,这国家许多命脉,固自有所属,不直截以圣人为标准,却要理会第二三著,这事煞利害,千万细思之![2]2419在这里,朱熹提出了评价史著的标准,即历史著作必须为经世致用服务。朱熹所处的时代是积贫积弱的南宋时期,如何改变这种社会现实,使国家富强起来,是当时有志之士的共识。朱熹是一位关心国计民生的学者,他的经世致用思想,正是针对南宋的社会现状提出来的。朱熹首先肯定司马迁“亦是个英雄”,也承认《史记》文字中“自有好处”,但批评司马迁把经世事业放在次要位置,要学生们认真研究思考。可见,朱熹在书院传授式的知识讲座中,对司马迁与《史记》进行了理性的学习分析并广泛的传播。

朱熹认为《史记》文字中“自有好处”,主要是指《史记》包含了“仁义道德之说”(即义理),其次是《史记》采用了孔子之说。“迁之学,也说仁义,也说诈力,也用权谋,也用功利,然其本意却只在权谋功利……圣贤以《六经》垂训,炳若丹青,无非仁义道德之说。”[2]2951-2952认为《史记》中包含“仁义道德之说”,但司马迁本意却在于“权谋功利”。“马迁《礼书》云:‘大哉,礼乐之道!洋洋乎鼓舞万物,役使群动。’说得头势甚大,然下面亦空疏,却引荀子诸说以足之。又如《诸侯年表》,盛言形势之利,有国者不可无;末却云:‘形势虽强,要以仁义为本。’他上文本主张形势,而其末却如此说者,盖他也知仁义是个好底物事,不得不说,且说教好看。如《礼书》所云,亦此意也……迁尝从董仲舒游,《史记》中有‘余闻之董生云’,此等语言,亦有所自来也。”[2]2951“太史公三代《本纪》皆著孔子所损益四代之说。”[2]3221认为《史记》“自有好处”之二是引用孔子之说阐明事理。朱熹从史著要阐述义理的角度出发,批评《史记》《汉书》等史著道:“如迁、固之史,大概只是计较利害。范晔更低,只主张做贼底。”[2]2152

虽然如此,朱熹曰:“史学者记得事却详,于道理上便差;经学者于义理上有功,然记事多误。”[2]2152认为经学与史学各有千秋,明确要求学生治经和治史不可偏废。当学生问读史之法时,朱熹提出应“先读《史记》及《左氏》,却看《西汉》《东汉》及《三国志》。次看《通鉴》”[2]175;当饶宰问读《通鉴》与读正史的关系时,朱熹说道:“《通鉴》难看,不如看《史记》《汉书》。《史记》《汉书》事多贯穿,纪里也有,传里也有,表里也有,志里也有。”[2]175面对学生的质疑问难,朱熹谆谆教诲,鼓励学生学习、研读《史记》等史著。

朱熹对历代史著的评论还有一个重要标准,就是史著编写必须符合历史事实。从这个角度出发,朱熹对《史记》进行了肯定评价。“当时如苏秦张仪都是会说,《史记》所载,想皆是当时说出。”[2]3298“司马迁才高,识亦高,但粗率。太史公书疏爽,班固书密塞。”[2]3202“班固作《汉书》,不合要添改《史记》字,行文亦有不识当时意思处。如七国之反,《史记》所载甚疏略,却都是汉道理;班固所载虽详,便却不见此意思。”[2]3202肯定司马迁秉笔直书的史学才能,认为《史记》记事比较真实,所记古人语言也是真实可靠的。同时,朱熹认为《史记》记载的历史也有失实之处:“春秋时相杀,甚者若相骂然。长平坑杀四十万人,史迁言不足信。败则有之,若谓之尽坑四十万人,将几多所在!又赵卒都是百战之士,岂有四十万人肯束手受死?决不可信。又谓秦十五年不敢出兵窥山东之类,何尝有等事?皆史之溢言。”“常疑四十万人死,恐只司马迁作文如此,未必能尽坑得许多。”[2]2901对《史记》所记长平之战坑杀赵卒四十万与“秦十五年不敢出兵山东”的历史提出怀疑,体现出朱熹著史必须根据史实来撰写的史识。同时,朱熹还通过品评历史人物来评价《史记》。如朱熹评价贾谊说:“贾谊之学杂。他本是战国纵横之学,只是较近道理,不至如仪、秦、蔡、范之甚尔。他于这边道理见得分数稍多,所以说得较好。然终是有纵横之习,缘他根脚只是从战国中来故也。”[2]2940又说:“贾谊司马迁皆驳杂,大意是说权谋功利。说得深了,觉见不是,又说一两句仁义。然权谋已多了,救不转。”[2]2940在这里,朱熹认为贾谊为“战国纵横之学”,我们姑且不论其观点是否得当,但可以看出,通过评价贾谊,朱熹肯定了司马迁对贾谊的评价。

书院既是教学机构,也是学术研究机构。除了传授式的知识讲座外,书院还开展论辩式的学术讲会,这种论辩式的学术讲会,实际上就是学术界的争论,其目的在于创建学派,培养后学、传播学术。南宋著名理学家、史学家吕祖谦,字伯恭,是朱熹一生要好的朋友、学友。他著作宏富,博大浑厚。他创办的丽泽书院(原名丽泽书堂)是南宋四大书院之一。在主讲丽泽书堂期间,吕祖谦先后邀请当时著名学者朱熹、张栻、叶适、陈亮等前来讲学,探讨学术,交流思想。吕祖谦教育学生时比较偏重于史学,他主张经史结合,充分重视史学,特别推崇司马迁与《史记》,对《史记》中诸多人物发表了精彩评论。如《史记评林·魏其武安列传》(卷一百七)引吕祖谦评价窦婴与灌夫曰:“解人之怒,须是委曲顺其意,说彼不是,然后徐以言语解之,其怒方释。若他人正说彼不是,我却以为是,是激之也。田蚡正怒灌夫,而窦婴乃言夫名冠三军。宣帝正怒盖宽铙,而郑昌乃言猛兽在山,藜藿不采。故二人卒不免死。”其评论吴起曰:“乐羊之食其子,易牙之杀其子,吴起之杀其妻,皆是于其所厚者薄也,故终为君之疑。起为人贪财好色,及为将,则与士卒同甘苦,卧不设席,行不骑乘,是起前则贪后则廉也。起非是后能廉也,前之贪是贪财,后之与士卒同甘苦乃是贪功名之心使之,其贪则一。今渔人以饵致鱼,非是肯舍饵也,意在得鱼也。”[3]2461其代表作《东莱先生史记详节》(又名《史记详节》)是从史学角度选取的《史记》选本,共二十卷,其中本纪四卷,表、书各一卷,世家四卷,列传十卷。吕祖谦非常重视读史,他常常劝学生看《左传》,读《史记》。吕祖谦在《左氏传续说·纲领》中说:“学者观史各有详略,如《左传》《史记》《前汉》三者,皆当精熟细看,反复考究,真不可一字草草。”[4]1对此,《朱子语类》第122卷记载道:吴必大是吕祖谦的学生,他来拜见朱熹。朱熹问吴必大:“向见伯恭,有何说?”曰:“吕丈劝令看史。”朱熹不满意地说:“他此意便是不可晓!某寻常非特不敢劝学者看史,亦不敢劝学者看经。只《语》《孟》亦不敢便教他看,且令看《大学》。伯恭动劝人看《左传》、迁《史》,令子约诸人抬得司马迁不知大小,恰比孔子相似!”[2]2951这段记载,表现出朱熹与吕祖谦在学术思想上的分歧:朱熹是“以经为本,而后读史”;吕祖谦是重史轻经。正因为吕祖谦重史,所以他抬高司马迁的地位,把司马迁与孔子相提并论。对此,遭到了朱熹的强烈批评。他们曾在衢州石岩寺举行了著名的“三衢之会”[注]参见刘玉民《吕祖谦与朱熹交游述论》,《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在“三衢之会”论辩中,两人在对待司马迁评价问题上发生了争执。关于这次争执,朱熹在后来的教学过程中做了反映。《朱子语类·吕伯恭》记载道:“伯恭、子约宗太史公之学,以为非汉儒所及。某尝痛与之辨。子由《古史》言马迁‘浅陋而不学,疏略而轻信’。此二句最中马迁之失。伯恭极恶之……迁之学,也说仁义,也说诈力,也用权谋,也用功利。然其本意,却只在于权谋功利。孔子说伯夷‘求仁得仁,又何怨’!他一传中首尾皆是怨辞,尽说坏了伯夷……圣贤以六经垂训,炳若丹青,无非仁义道德之说。今求义理,不于六经,而反取疏略浅陋之子长,亦惑之甚矣。”[2]2951-2952这段记载,反映了两人学术上的分歧。朱熹用“理”的观点评价衡量司马迁与《史记》,同意苏辙对司马迁“浅陋而不学,疏略而轻信”的评价,批评司马迁讲仁义道德太少,心底里赞成权谋、功利。要求人们学习义理,应该学习“炳若丹青,无非仁义道德之说”的儒家经典,不应学习“太史公之学”。通过如此争鸣,推动了司马迁与《史记》的传播,促使学生深入探讨研究司马迁与《史记》。

建于明神宗万历年间的关中书院,“规定儒家的‘四书五经’为学生的必读书籍,同时还提倡学生旁通其他四部经书与《史记》《汉书》《资治通鉴》及《性理大全》等著作。”[5]96

同时,书院还刊刻《史记》等书。朱熹修建兴复的白鹿洞书院,到明代武宗正德朝,进入其发展的高潮时期。正德十年,江西提学签事田汝籽在白鹿洞书院刻《史记集解》130卷。后来,白鹿洞书院还刻印《易经》《书经》《春秋》《礼记》《史记》等书。[6]

到了清雍乾之际,由于清政府的大力提倡和扶持,书院进入兴盛时期。雍正积极推行书院政策,命直省省城设立书院,各赐帑金千两为营建之费,书院的创建进入高峰期;乾隆年间全面扶持书院,如乾隆元年有上谕称:“凡书院之长,必选经明行修、足为多士模范者,以礼聘请;负笈生徒,必择乡里秀异、沉潜学问者,肄业其中……酌仿朱子《白鹿洞规条》,立之仪节,以检束身心;仿《分年读书法》,予之程课,使贯通乎经史。”[7]857同时还赐费用、赐书、赐额。乾隆十六年有上谕称:“经史,学之根柢也。会城书院聚黉庠之秀而砥砺之,尤宜示之正学。朕时巡所至,有若江南之钟山书院,苏州之紫阳书院,杭州之敷文书院,各赐武英殿新刊《十三经》《二十二史》一部,资髦士稽古之学。”[7]855可见,经史已经成为书院主要的教学内容,作为史学的代表作《史记》,已经成为学生学习史书的典范之作。

清代学者、文学家李兆洛,主讲江阴暨阳书院20多年。在教书育人方面,主张培养经世英才。道光初年,暨阳书院的教育处于衰落阶段。李兆洛初到书院,“教读《通鉴》《通考》,以充其学;选定《史记》《汉书》《春秋繁露》《管子》《荀子》《吕氏春秋》《商子》《韩非子》《贾子新书》《逸周书》《淮南子》目录,以博其义;择其才者,教作诗赋、经解、策论,月一为之,谓之小课,月课必锁院面试,限刻缴卷,士气为一振。”[7]1499从而开启了暨阳书院全盛时期。对此盛况,其弟子蒋彤描述曰:“主讲暨阳二十年,江阴人官于江阴,督学使以下,命子弟受业及远方来者以千计。其杰者考道著书,学成一家,及取科第去者以十百计。”[7]1501李氏弟子日后在学术上卓然有成者指不胜屈,在司马迁与《史记》研究方面蒋彤比较有名。蒋彤是清代有名的史学家,著有《丹棱文钞》四卷,其中对《史记》有许多精到的评论。《丹棱文钞》(卷二)《书卫将军骠骑列传后》云:“卫将军其父郑季也,而传目着卫而不着郑;骠骑其父霍仲孺也,而传目不着霍而属之卫将军。以两将军皆卫氏出而后日宠贵,又皆自卫氏来也。自古文武材类,生于世禄,选于学校,论定于司马,而乃以一女宠获两大将,但其好兵与色之念相为倚伏者耶!而两将军之功,必自天子亲言之,则天子之意也。纪汉之出,必纪匈奴之入,则兵端启自我,而祸延于无既也。纪汉诎所获,必纪匈奴之入所亡,而凡计两将军及诸裨将之斩捕封邑之数,则获不如亡,而功不足蔽其辜也。匈奴自夏后氏以来千有余岁,跨地数千里,引弓之士数十万,高祖之神武,太宗之文教,皆与为和亲而羁縻之,而卫青、将军骠骑阿天子意,摧百万之命,取无用之功,使天子意益侈大,东拔朝鲜、秽貊,南诛两越,西通月氏大夏,而汉卒以大困。故太史公前列《匈奴传》,以示非所能统;而后列《公孙弘传》,以示汉与匈奴连兵之祸,实弘等外修儒术而内务功利所由致,而两将军之成功名,则皆以为天幸也。顷之卫将军日退,骠骑日贵,顷之而骠骑国绝,而卫氏莫侯如色衰爱弛者然,军功曰功,功而无补报者何有哉?乃太史公不论其殄民困国之罪,只责其区区不能亲附士大夫之小过,盖不能招择贤者,则德业不盛隆而所建立,上非以匡天子,而下不能保其世也。《传》曰孔子于哀定之朝多微词,又曰微而显、婉而成章,史公其深于《春秋》者哉!”[3]564见解独到,体现了史学家的真知灼见。

著名史学家章学诚,一生以讲学著书为己任,先后主讲过定州的定武书院、肥乡的清漳书院、永平的敬胜书院、保定的莲池书院,归德的文正书院等。章学诚对司马迁与《史记》怀着十分崇敬的心情,其对《史记》的贡献,主要体现在对《史记》的大力传播和深入研究两个方面。章学诚一生的治学宗旨,始终贯穿着“明道”与“经世”思想。他提出“史家之书,非徒纪事,亦以明道也。”[8]273只有“明道”,才能更好地“经世”,实现治世安邦的目的。章学诚这种“明道”“经世”思想,既包含“以史明道”,还包含“以史学经世”。“史学所以经世,固非空言著述也。且如六经同出于孔子,先儒以为其功莫大于《春秋》,正以切合当时人事耳。”[8]178认为史学要“切合当时人事”,才能达到“经世”的目的。他提出“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8]1可知其“六经皆史”的“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历史著作,而是指“先王之政典”。“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认为天地间一切著作皆可称之为史,从而扩大了史学研究与应用范围,冲破了经学的藩篱。清代的书院,在相当程度上承担着为科举服务的“使命”,学子入书院,也多抱着借以走通科举门径的目的。所以,在书院的教学中,章学诚的话题也离不开“举业”,如果脱了“举业”,书院便无法吸引学生。在这种情况下,章学诚提出做学问与“举业”并举的观点。“其于举子之业,不惟不相妨害,且有相资之益”[9]83,认为做学问与考科举“不相妨害”,鼓励学子“学以致其道,将尽人以达于天”[9]32,使学生通过学习达到“道”的目标。这里所谓“道”,是“万事万物之所以然,而非万事万物之当然”[9]32,强调“道”是人类社会的基本法则,是事物的规律。为了实现教育目标,他亲自制定书院教学内容,认为经史乃学问之“根柢”,大力倡导史学,史学成为教育的主要内容。他教导弟子说:“学问大要,不出经史。经载其道,史征其事……六经之教,指趋各殊,历史所垂,变化非一。”[9]226-227读史到底读什么呢?他要求学生学习《史记》等史书。章学诚认为,“而学论赞,必读司马迁书。”因为“史迁论赞之文,变化不拘,或综本篇大纲,或出遗闻轶事,或自标其义理,或杂引夫《诗》《书》,其文利钝杂陈,华朴互见。所以尽文章之能事,为著述之标准也。”所以,“纪传仿其论赞,书表仿其序论,文章体制,论赞欲其抑扬咏叹,序论欲其深厚典雅,论事论人,拟书拟谏之后,学为序例,而变迁其境,其体亦几于备矣。”[9]684-685认为《史记》“尽文章之能事”,是后代史书的楷模,是学习写作的标准范本,因此,他引导学生学习《史记》等史书。“家若稍有余资,则经部之《十三经》与《大戴》《国语》,史部之《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皆不可缺”[9]679。在引导弟子读史过程中,倡导学子自己感悟领会,融会贯通。“苟得古人启悟之道,不拘拘于一辙,已足使人名理富足,会悟遥深,扩而充之”[9]673, 认为文章最重要的精髓还是要靠学生自己去领悟体会,并列举叶石林读《史记》之例来说明。“叶石林读《史记·货殖传》,见陶朱公‘人弃我取,人取我与’之言,遂悟作文之法,此因语言而得于文章者也。”[9]674独特的教育观,丰富的教学实践与经验,使章学诚名声鹊起,求学者络绎不绝。他一生注重讲学,传道授业,为《史记》的传播做出了突出贡献。

章学诚的《史记》研究,主要体现在他的代表作《文史通义》中。《文史通义》是清代史学理论集大成之作,是他一生学术研究的精华。《文史通义》对《史记》的研究与评说,主要是宏观的分析与评论。章学诚对司马迁创立的纪传体通史给予高度评价和充分肯定。“司马迁著百三十篇,自语绍名世而继《春秋》,信哉三代以后之绝作矣。”[8]23“纪传行之千有余年,学者相承,殆如夏葛冬裘,渴饮饥食,无更易矣。”[8]15高度评价司马迁开创纪传体历史编纂方法的意义与价值。同时,章学诚还用“圆而神”概括《史记》融会贯通富有创见的成就。“盖迁书体圆用神,多得《尚书》之遗;班氏体方用智,多得官礼之意也。”[8]14通过与《汉书》比较,突出了司马迁的独创精神和《史记》“通变化”的作史旨意。和前代相比,《文史通义》更加自觉地从文学角度探究《史记》的艺术美。“盖《史记》体本苍质,而司马才大,故运之以轻灵。”[8]82赞美《史记》体大精深,底蕴深厚,肯定司马迁张弛有度的叙事技巧和轻灵别致的艺术风格。“夫《骚》与《史》,千古之至文也。其文之所以至者,皆抗怀于三代之英,而经纬乎天人之际者也,所遇皆穷,故不能无感慨。而不学无识者流,且谓诽君谤主,不妨尊为文辞之宗焉,大义何由得明,心术何由得正乎……《骚》与《史》,皆深于《诗》者也。言婉多风,皆不背于名教,而梏于文者不辨也。”[8]66认为《史记》的主旨与“六艺”并不相悖,也不违逆名教,司马迁绝不违于史德,《史记》也绝不是“谤书”,是史学与文学的典范之作。章学诚对司马迁与《史记》的评价更有高度、更加深刻。

晚清著名文艺理论家刘熙载,晚年主讲上海龙门书院14 年。刘熙载亲身经历了太平天国起义、第二次鸦片战争、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等大事件。在社会矛盾十分尖锐,文化学术急剧变革的时代,经世实学思潮蓬勃兴起。正因为此,刘熙载在教学中注重实学、强调躬行实践、主张经世致用。他要求弟子们“为学当求有益于身,为人当期有益于世。在家则有益于家,在乡则有益于乡,在邑则有益于邑,在天下则有益于天下,斯为不虚此生,不虚所学。不能如此,即读书毕世,著作等身,亦无益也。”[10]474为了培养钻研实学、掌握实用性学问的人才,“其课程以经史性理为主,辅以文辞,尤以躬行为主。”[11]53龙门书院以“六经三史”(六经即《易》《书》《诗》《礼》《乐》《春秋》;三史即《史记》《汉书》《后汉书》)为主要课程,同时重视各种专门的实用性的学问。在任教期间,刘熙载“与诸生讲习,终日不倦。每五日必一一问其所读何书,所学何事,黜华崇实,祛惑存真”[1]1225在他的严格要求、精心经营下,龙门书院培养出了一批朝廷贤臣能吏、近代经世致用之才。如为中国近代教育做出探索性成就的张焕纶、沈恩孚、袁希涛等,致力于边疆舆地之学研究,为中国近代边防外交、城市建设做出贡献的胡传、姚文栋、李平书等,著名数学家刘彝程(刘熙载之子)、文学家范当世等[注]参见石维峰《刘熙载与上海龙门书院》,《传承》2009年第10期。。

作为著名学者,他不仅教书育人,而且著书立说,在龙门书院任教期间,曾对自己历年来谈文论艺的札记做了集中整理和修订,撰成文艺理论著作《艺概》。《艺概》共6部分,分别是《文概》《诗概》《赋概》《词曲概》《书概》《经义概》,以语录体的形式,论述文、诗、赋、词、书法等体制的流变、性质特征、表现技巧,并对重要作家作品进行评论。在《艺概》中,刘熙载对司马迁与《史记》进行了多角度的评论。据统计,《艺概》共有61则谈到司马迁及其《史记》[注]参见田蔚《刘熙载〈艺概〉论〈史记〉》,《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3期。。“大抵儒学本《礼》,荀子是也;史学本《书》与《春秋》,马迁是也;玄学本《易》,庄子是也;文学本《诗》,屈原是也。后世作者,取涂弗越此矣。”[12]82认为《史记》是史学上的经典之作,后世难以逾越。

在《艺概》中,刘熙载从多个角度对《史记》进行了评断。首先高度评价《史记》的情感特质。《文概》云:“太史公文,兼括六艺百家之旨。第论其恻怛之情,抑扬之致,则得于《诗三百篇》及《离骚》居多。”“学《离骚》得其情者为太史公,得其辞者为司马长卿。长卿虽非无得于情,要是辞一边居多。离形得似,当以史公为尚。”[12]64不仅指明《史记》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而且指出了《史记》与《离骚》在情感上的继承关系。刘熙载还以史家的眼光指出;“太史公文,悲世之意多,愤世之意少,是以立身常在高处。”[12]64认为司马迁虽然身受宫刑,然而却悲天悯人,为国家为社会而悲叹,使《史记》立意高远,气韵不凡,所以“太史公文,精神气血,无所不具。”[12]64在《艺概》中,刘熙载高度评价《史记》的艺术风格,“文如云龙雾豹,出没隐见,变化无方,此《庄》《骚》太史所同。”[12]64突显了《史记》文章风格的飘逸之美。“《史记》叙事,文外无穷。虽一溪一壑,皆与长江大河相若。”道出了《史记》大气磅礴的气势。刘熙载还以文学史家的眼光,追溯《史记》的本源,探究《史记》对前代文史的继承,又厘清《史记》对后世诗文的深远影响,特别是对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等古文大家的影响。在论述《史记》对前代典籍的继承关系时则曰:“马迁之史,与《左氏》一揆。”他们虽然同一准则,都是叙写史实,但《左传》是“‘先经以始事’,‘后经以终义’,‘依经以辨理’,‘错经以合异’”;司马迁《史记》是“夹叙夹议,于诸法已不移而具。”道出了《史记》对《左传》的继承与自我的开拓创新。“强《左》为《史》,则噍杀;强《史》为《左》,则啴缓。惟与时为消息,故不同正所以同也。”[12]63说明一代有一代的文风,随着时代的发展,文风也在不断变化。同时,刘熙载还精辟地论述了《史记》对唐宋古文大家的影响。“昌黎谓柳州文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观此评,非独可知柳州,并可知昌黎所得于子长处。”[12]71道出了韩愈对司马迁《史记》文风的继承与发展。“太史公文,韩得其雄,欧得其逸。雄者善用直捷,故发端便见出奇;逸者善用纡徐,故引绪乃觇入妙。”[12]65“欧阳公文几于史公之洁”[12]76。见解独到精辟,令人耳目一新。其精彩的见解,已成为评价《史记》对唐宋古文大家影响的公认的观点。

简言之,历史上许多《史记》研究大家,将书院作为学术研究与创新的基地,利用书院这个平台,或向学生讲授《史记》,宣传自己的学术观点;或倡导、引领学生学习《史记》等典籍;或著书立说,在讲学过程中完成自己的学术成果。他们以书院为平台,开展司马迁与《史记》教学与研究,传承弘扬司马迁精神,为司马迁与《史记》的普及与传播做出了积极贡献,为人们所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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