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妄想、异化*
——唐·德里罗《大都会》的纽约城市空间书写

2018-03-06 23:54张瑞红通讯作者
武汉冶金管理干部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埃里克大都会手表

桂 娴,张瑞红(通讯作者)

(河北农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0)

一、引言

唐·德里罗(Don Delillo,1936-),美国当代杰出的后现代派小说家,剧作家和散文家。唐·德里罗1936年出生于纽约意大利移民区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主修文学、哲学、神学和历史学的他毕业于福特汉姆大学,广泛的知识阅历和纽约文化混杂的环境使他的创作风格独树一帜。德里罗的作品多以特殊的叙事语调复制着美国当代社会和深入挖掘美国社会的特性。代表作有《白噪音》(White Noise)、《天秤星座》(Libra)、《地下世界》(Underworld)、《大都会》(Cosmopolis)、《堕落的人》(The Falling Man)等。

自古希腊时期以来,学者们就不断展开着关于时间与空间的追问。时间以其延展性、丰富性和辩证性深入人心。空间却因其空洞、抽象、物质化和形而上的特质被人们所忽略。20世纪70年代以来,随着资本主义和科学技术的发展变化,以及历史霸权主义批判和地理学科界限消除的开始,学术界也掀起了一波“空间转向”的浪潮。作为空间转向的领军人物之一,爱德华·索亚(Edward Soja)在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的“异质空间”和亨利·列菲伏尔(Henry Lefebvre)的“三元辩证法”的基础上整合和发展提出“第三空间”(the third space)理论。“第三空间”打破了一种二元对立,提出一种“他者化”的概念。“‘第一空间’即物质空间,凸显空间的物质性和客观性。‘第二空间’是一个概念化的构想的精神空间。‘第三空间’是包含异质空间在内的多元空间”[1]。爱德华· 索亚鼓励人们用不同的方式去思考空间,第三空间理论就是一种新的理论视野。

《大都会》是唐·德里罗的第十三部作品,通过一天内时间和空间巧妙的变换,呈现了天才网络资本家埃里克·帕克(Eric Parker)在纽约城一天内的故事。展示了在后工业时代,当代人人性的迷失和内心对本我的渴望与追寻。本文尝试运用爱德华·索亚的第三空间理论,分析小说文本中以纽约摩天大楼、豪华汽车为代表的物理空间,以主人公心理活动为代表的精神空间,以及以混杂真实与想象的第三空间,探讨《大都会》中不同城市空间呈现的隐喻含义,从而揭示小说所隐含的深层含义和深入了解作者的写作意图。

二、物理空间下的压抑

第一空间即物质化的物理空间,在一定范围内可以被测量和描绘。作为可感知的空间,可以通过两种方式进行认知:“一种是量化的数据测量,这是进行空间分析的最原始的办法;另一种则更偏向于定性的分析,虽然没有准确的数值但也属于简单的理性认知”[2]。物理空间包括日常生活中的建筑空间和通过技术构造的机械空间等。小说的大地点定格在文化混杂的大都市纽约,物理空间分别设置在豪华的摩天大楼,设施齐全的加长轿车和废弃的写字楼等。小说以一天发生的故事为时间线索,从主人公出门到死亡,故事似乎经历了一个轮回,又回到了原点。

故事甫一开始,叙述者用第三人称的写作视角,向读者描绘了主人公埃里克·帕克深夜在家中的一些生理活动,以失眠为导入勾勒出主人公的孤独与焦虑。埃里克的“家”坐落在一幢89层楼的豪华摩天大楼中,外墙镶着古铜色的玻璃,是世界上最高的住宅楼。摩天大楼诞生于19世纪80年代的美国芝加哥,兴起于19世纪末稀土如金的纽约等大都市,是一种令人叹为观止的建筑形式:高耸的外表、一应俱全的内部设施、直入云霄的气势。体现了一个地区经济发展的速度与水平,见证了城市化的进程。

叙述者让主人公埃里克住在这样一栋重金打造的摩天大楼,并拥有一套带有48个房间的豪华公寓,塑造了一个具有身份地位和财富的人物形象。在这个配备“游泳池、纸牌房、健身房、鲨鱼缸和影视厅”[3]等豪华设施的“家”中,埃里克却辗转反侧,彻夜未眠。“如果一种欲望被压抑后,他们的原欲会变成焦虑”[4]。家宅作为物理空间,本应拥有庇护性、安全性的特质,与社会空间不同,应该是诗意的、温暖的、安定的。“家宅庇佑着梦想,家宅保护着梦想者,家宅能让我们在安详中做梦”[5]。虽然摩天大楼设施豪华、设计独特、分区明确,象征着他拥有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与深度和家财万贯的财富,却无法充当梦想的庇护所和温情的港湾。所以他要克服在家中的压抑,就必须追随某些关于童年的记忆和联想。他从这个“家”中离开去寻找治愈自己的庇护所,释放压抑的自我。

埃里克乘坐私人电梯走出大厅,在街道上观赏完他眼中“平凡”的大楼后,走到了自己的停车场。一排排豪华汽车整齐排放着,轿车因私人定制而不同。普通汽车因其性价比和需求被购买,豪华汽车因其高科技的舒适设施、价格不菲的花费以及稀缺性成为富人们权力和财富的象征。“当财富积累到一定的阶段,就必须要购买相应的汽车来炫耀自己的身份和财富”[6]。在《大都会》中,豪华轿车的乘客大都是“投资银行家、土地开发商、风险投资家、软件企业家、全球卫星通讯巨头、贴现经纪人、爱管闲事的媒体主管,以及那些被战争和饥饿拖垮的流亡国家流亡元首等上流人士”[7]。混迹于这些高端人士中的埃里克拥有一辆霸气十足且蔑视群车的白色豪华轿车,铺装意大利大理石地板的汽车内安装着仪表盘电子屏、夜视仪、安乐椅、可视摄像头、心脏检测仪……汽车从普通的代步工具变成了身份权力的象征。

相对于公共空间,《大都会》对于交通工具的描写也让我们感受到了一个流动的私人空间。轿车作为机械空间,是埃里克从私人空间进入公共空间的一个过渡,埃里克在此行驶着自己的掌控权。他不顾安保主管托沃尔(Tower)的警示,执意要前往理发店。埃里克作为掌控者用口令操控着这个移动的私人空间:用口头指令启动系统,技术主管希纳(Shiner)和货币分析师迈克尔·钦(Michael Chin)分别在车里为他汇报工作,财务主管简·梅尔曼(Jane Melman)奔跑着赶上老板的轿车,以及私人医生在车里为他检查身体……豪华轿车成为办公室和私人诊所的空间延伸,而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他对下属拥有着绝对的权力与权威。作为权力的引导者,他对下属的蔑视与不屑彰显出人性的冷漠与无情。“通常热切的情感被压抑下来,表现的是爱欲的残酷和冷漠面”[8]。残酷而冷漠的心态使他无法融入集体之中,得不到挚友和知音,内心深处充满空虚和孤寂。

对于物理空间,德里罗不是进行孤立和生硬的描绘,而是借助埃里克的心理和身体特征与空间连结,赋予了物理空间不同的空间特质,向读者展现了一个经济和科技快速发展的资本主义社会。同时,也揭示物质生活的过度满足会带来人性的压抑,被压抑的自我会产生无意识的病态行为和心理,人们在压抑中寻找存在的意义和自我。

三、心理空间下的妄想

第二空间是构想化的精神空间,心理空间作为其中空间再现的中心,是一种想象的心理空间,指的是人的意识、思维活动和一般的心理状态。“简而言之,第二空间是用艺术对抗科学,用精神对抗物质,用主体对抗客体”[9]。心理空间的描写刻画了人物的性格特征和塑造了主人公的情感经历,呈现了人物的复杂的内心世界。“心理空间的是作者、读者和人物三者之间动态的实时意义层创的基础隐含了作者在创作时的动机和对不同人物心理空间实时意义的解读方案”[10]。空间不仅决定了人物个体的生活状态,也影响着个体的精神状态。通过对埃里克心理空间的刻画,德里罗向读者展示了一个自恋、狂妄自大、占有欲强的妄想狂般的人物形象。

妄想狂的人格一般是完整的,表现为以自我为中心、自命不凡和才华出众。自恋是每个人或多或少拥有的特性,而埃里克将自恋扩大化,展现出强烈的自我表现欲。埃里克对自我价值的过分评估也是由他特定的精英身份和奢华的物质条件决定的。“他死去的时候,他的生命不会终止。这个世界将会终止”[11]。他认为他的死亡会带来世界的灭亡,资本主义市场会因他停止运转。白手起家28岁成为亿万富翁,在资本主义市场的信息化时代拥有敏锐的洞察力的确体现了他过人的天赋。但过分夸大自己的社会地位和价值,是一种极端自恋的表现。“他一面抽着雪茄,一面看着屏幕,感到自己强大、自豪、愚蠢和优越”[12]。身份认同感的缺失让他失去了真实的自我,表现出狂妄的一面。

埃里克的狂妄不仅体现在对自己的名誉、地位和权势上,还表现在对弱者的怜悯和蔑视。作为上层人物的主导者,他认为出租车司机“来自恐怖和绝望”[13];他的锡克教徒司机身体的残疾是残缺和痛苦[14];三年没正眼看过他的技术主管;对财务主管的轻浮与不尊重[15]……自信十分重要,但是过分估高自己而贬低别人实然是一种自我膨胀和妄想的表现。他对其他种族肤色国籍的人也表现出应有的批判与轻视。“旅行车的顶层上伸出一排忧伤的脑袋。他们是平静的瑞典人和中国人,腰包里塞满了钱”[16]。资产大亨的上层人物标签让他划分了人物地位,为中国人和瑞典人贴上“随大流”和“移动钱包”的标签,不免有些种族歧视的色彩,也是潜意识里对其他种族的偏见。狂妄使荣誉受损,限制了埃里克的发展,也断送了埃里克的前程。

理智让人克制欲望的滥用,而缺乏理智的埃里克认为占有欲是男人的天性。人的占有欲来源于内心的自私,过度的占有欲是一种病态。在与情人迪迪·范彻(Didi Fancher)的交谈中,埃里克认为只要买下罗思科小教堂它就专属于自己。神圣的空间在这里变成了炫耀财富的象征,公共空间变成私有空间。商品的占有符号价值远远超过它的实际价值,他却享受着以一种独裁者的姿态享受滥用财富带来的快感。婚姻中,他对自己婚内出轨的背叛行为不以为然,与妻子埃莉斯(Elise)的会面时,无时无刻不用轻佻的语言发出性的讯号。妻子对于他来说并不是爱人,而是占有的附属品。在与职员的工作讨论中,他发挥绝对的权威,无视理论顾问让他撤回资金的建议,执意将自己的数亿资产投入到市场当中。最终,随着金融市场的崩溃,埃里克带着滥用的天资和欲望走向了死亡。

在心理空间中,埃里克的自我中心意识是他强烈占有欲的心理根源,内心的压抑和安全感的缺失带来了偏执和妄想,本真人性的丧失也决定了他在婚姻与爱情中的失败。个体在看不到希望的情况下,出于内心的信念和感觉做出一些选择,甚至怀着必败的准备坚持他的选择。盲目投机买入日元造成资本主义市场的崩盘,埃里克的资产瞬间化为乌有,他的压抑和妄想造就了他走向了极端,实现了自我毁灭。

四、第三空间下的异化

“第三空间”是包含异质空间在内的一种多元空间,它打破了二元对立的观念,引入“第三化”的概念。“它汇聚了主体性与客体性、抽象与具象、真实与想象,可知与不可知、重复与差异、精神与肉体、意识与无意识、学科与跨学科……”[17]“第三空间即是包括即第一物质空间、第二精神空间和其他异质空间在内的多元开放空间以及各种空间之间并置的、挤压的、复杂的空间关系”[18]。“第三空间”是对物质空间和精神空间的解构和重构,它是连接真实和想象空间的接口。《大都会》中埃里克手表和废弃的大楼就是第三种空间的体现。

埃里克的手上戴着一块装有精密摄像头的名贵手表,他的偶然一瞥,发现手表水晶表面的微型屏幕连接了外部的真实空间和内在的虚拟空间。“手表此刻并没有显示时间。手表的水晶面上映出了一张脸。那是他的脸……此时手表屏幕上的影像是一具尸体,脸朝下趴在地板上”[19]。然而四周却没有尸体,屏幕中的尸体不是真实的尸体,但是屏幕外的我却是真实可见的。埃里克摆动身躯,挪动屏幕,尸体却始终出现在手表的意象上,手表中出现了拍摄范围以外的空间。接着他在手表中又看到了另一个空间:“自己被救护车抬走,放进了太平间,成为了代号‘男性Z’身份不明的尸体”[20]。埃里克在不真实的虚幻空间中看见了自己,他混淆了现实与虚幻,在手表屏幕中预见了自己的死亡,所有的现实都合二为一。

手表是实体的物质,镜像中的空间实然是一种异质空间。他在手表中的空间中死去了,在真实空间中等待死亡,手表中的死亡空间可能更接近埃里克内心的自我。埃里克不断在手表中凝视自己,迫切的想要回归自身。在手表中各种回忆浮出脑海,灵魂摆脱了肉体。因为自身的压抑而主动选择死亡,希望在死亡中得到解脱,找回逝去的自我。主体在丧失了精神和灵魂的归属感时,会分裂出自己的对立面,达到某种程度的异化,精神和肉体产生分离。埃里克的自我压抑和心理上的妄想导致了他在性格上的扭曲,丧失主体性的他希望用死亡释放心灵的束缚,换来本我的重生。

第三空间是一个被边缘化的、沉默的多元空间。本诺·莱文,一个资本主义体系的受害者,在失去所有的精神依托的时候寄居于作为边缘空间存在的废弃大 楼。作为一个被放弃了的边缘人物的寄居所,这幢废弃的大楼就是工业化发展中城市第三空间的一个象征。在纽约这种国际化的大都市,废弃的大楼在随处可见的摩天大楼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大楼后面是堆满垃圾的院子……楼道里到处是散落的墙灰、各种垃圾和泥沙,还有马路吹来的碎屑”[21]。屋子里有“一个破烂不堪的空沙发,附近停着一辆健身车。一张堆满了纸的笨重的桌子。曾经摆放基本设施的地方也是空空如也……”[22]破烂不堪的大楼与之前奢华的摩天大楼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废弃大楼中的空间是失败和落后的代名词,居住其中的本诺·莱文也有着焦虑不安的行为和极端的困惑。

压抑、痛苦、愤怒使他的生活已经不属于自己,他在废弃大楼里与社会产生了自我疏离。“要我和别人坦率的说话是很难的。我往往试图说真话,但不说谎是很难的。我对别人说谎,因为这是我的语言,是我说话的方式……”[23]。在被这个社会抛弃时候,孤独和无助让他用极端的行为与主流社会划分了界限。人是存在于社会之中的,长时间与社会脱离会产生与社会的分裂,会导致自身的异化。他在边缘地界等待时机自我救赎,解脱的途径就是杀掉资本主义的代言人埃里克。为了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改变这个世界,他必须杀了埃里克。“只有暴力行动才能改变历史,改变过去的一切”[24]。当埃里克随着枪声倒下的时候,一个时代结束了,本诺·莱文也因此获得了自我的解脱。

在城市异质空间中,通过手表中死亡空间和边缘的废弃大楼的描写,作者向读者展示了两个异化人物的形象。在后工业化的大都市,个人或社会群体用各种形式发泄着内心压抑与不满。主人公埃里克用近乎自杀的方式解放了自我,而本诺·莱文用他人的死亡来拯救了自己的灵魂。

五、结语

《大都会》深刻的剖析了后工业时代当代人在城市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中精神和肉体上焦虑和压抑,物质生活的满足与空虚的心灵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城市空间作为一种与人类生存紧密相关的存在,在《大都会》中呈现着深层次的文化隐喻。小说中的主人公在物理空间、心理空间和第三空间下产生的三种空间意识,揭示了工业化的迅速发展带来了科学技术的革新和充裕的物质生活,也使人类在享乐主义中丧失了主体性,不断地压抑自我引起内心的妄想,最终导致了世界与人类自身的异化。德里罗通过创作揭示了工业化和科技发展给人类社会和现代城市发展带来的潜在危机,传递着作家对人类未来命运的启示和救赎的美学思想。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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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7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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