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存在·自由
——《砂女》的空间叙事及其意义

2018-03-06 14:57吉林大学
外文研究 2018年1期
关键词:公房沙坑都市

吉林大学 徐 利

一、引言

安部公房是日本存在主义作家,他善于使用超现实主义的手法表达富于思辨性的存在主题。“干燥”的语言、奇拔的想象、荒诞的情节等都使得其作品显得晦涩难懂。但不难发现,其小说富于空间化形态,研究者们往往以安部的空间体验为中心,从社会历史批评的角度阐释其小说中的存在主题。而对于其小说的空间形态,尤其是从空间叙事的角度进行研究的还不多见。在小说创作中,安部公房对图像显示出了极大的关注。如其在《墙——S·卡尔玛的犯罪》中使用的人偶插图,《燃烧的地图》中使用的两幅地图等,而《砂女》的执笔也与图像颇有渊源。在关于《砂女》的随笔《主题的发现》中,安部公房说道:“最初,我从一个周刊杂志的凹版插图中看到了那风景,酒田市附近的一个村子被沙掩埋的景象,极大地吸引了我”(安部公房 2000a: 312)。所谓凹版插图中被掩埋的沙村景象即图像中的沙丘。在龙迪勇看来:“由于照片把某一时空中的情景单元凝固在图像中了,所以我们说它以空间的形式保存了时间,或者说,在图像中,时间已经被空间化了……(图像)是一种以空间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时空统一体”(龙迪勇 2014: 417)。由此可见,凹版插图是在某个时间点被摄影师捕捉到的景象,是特定时空的空间片段。安部看到图像时被其特定的时空景象所吸引,激发出无限的想象力。在图像空间吸引下,他开始去观察现实空间的沙丘:“偶尔有去东北旅行的机会,我顺路访问了那里,只听说沙子腐蚀木头,吃饭头顶要打伞这些趣闻,就觉得不虚此行,从此以后,每有机会我就去鸟取或千叶的海岸等有沙的地方旅行”(安部公房 2000a: 312)。“沙子腐蚀木头,吃饭头顶要打伞”等旅途中探访到的趣闻也被他运用到了小说中,为沙坑这个超现实空间赋予了一定的现实性。此外,该契机还使得他记忆空间的沙子变得鲜明起来:“仔细想想沙的风景与我的关系,不得不追溯到更加遥远的过去。在沈阳的中学时代,学校的后面,广阔的沙丘展现在眼前”(安部公房 2000a: 312)。从图片空间的沙丘,到现实空间的沙丘,再到记忆空间的沙丘,各式各样的空间形态在作者的脑海中汇聚、洗练,通过作者奇特的想象力加工形成了一个经典的超现实空间——沙坑,也成就了一部存在主义的经典之作——《砂女》。由此,我们可以认为《砂女》是一部典型的空间化小说,以空间叙事理论为观照,考察小说的空间位置、空间功能及空间意义,对于阐释小说具有重要作用。

二、地志空间的并置与麦比乌斯环式空间的生成

加布里尔·佐伦在《走向叙事空间理论》中提出了小说的三个空间形态:地志的空间、时空体空间和文本的空间。他这样描述地志空间:“这是处于重构的最高层次的空间,被视为是独立存在的(self-existent),独立于世界的时间结构和文本的顺序安排。文本能通过直接描写的方式来表达地志的结构,如巴尔扎克作品著名的开场,但是事实上,文本的每一个单元,无论是叙述的、对话的,或者是论述的,都可以有助于重构地志的结构”(Zoran 1984: 316)。在小说《砂女》中,安部公房用大量笔墨细致地描绘了沙坑这一地志空间。同时,他利用闪回、拼贴叙事等空间叙事手法构筑了另一地志空间——都市。

首先,小说开头以侦探小说式的手法告知了主人公仁木顺平的失踪。既渲染出神秘离奇的氛围,又极大地引起读者的好奇心。紧接着在第一章第二节开始,作者详细地描写了仁木顺平的失踪过程,对沙坑地志空间的细节刻画也由此展开:仁木顺平首先坐上电车,朝着都市相反方向而去,并在S站下车,进入了超现实的地志空间——沙坑。他继续走到沙村,看到高高的望楼,建筑房屋,以及渔业联合组织的会所。在都市,楼房都耸立于地平面之上,而在这里“所有的房子看起来,都像从沙的斜坡上掏挖下去,建筑在沙窝里似的”(安部公房 2003: 7)。这就是所谓的沙坑,沙坑中的人为了生存每个夜晚都要清沙,否则自己连同房屋都将会被沙吞噬。砂女日复一日地重复清沙的劳动,仿似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诸神处罚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滚下山去,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加缪 2009: 155)。对于诸神来说,重复这无效无望的劳动无比荒谬,对于外来者仁木顺平来说,砂女重复清沙的劳动亦是如此。另外,沙坑空间存在富含隐喻性的地质特征。首先,沙坑酷似“蚂蚁地狱”的空间形态。“蚂蚁地狱”指“蛟蛉”的幼虫,在河滨沙地中挖研钵状的沙穴,并藏身于坑底捕食落入坑中的蚂蚁(金田一京助 1980: 36)。小说中曾两次提到“蚂蚁地狱”。一次是绳梯被撤走时,仁木顺平感到:“他被关进了蚂蚁地狱之中。他被妖气十足的斑蝥虫引到这没有退路的沙漠上来,就像饥寒交迫的小老鼠”(安部公房 2000a: 37)。另一次,是男人绑架了砂女并以此威胁沙村的人把自己提到沙坑外,不料大家将他提到半空中后松开手里的绳索,他被狠狠地摔到地上。此时,“他想写下自己的体验。实际上连标题都想好了嘿,什么样的标题‘沙丘的恶魔’,或者是‘蚂蚁地狱的恐怖’”(安部公房 2000a: 79)。沙坑的空间形态与蚂蚁地狱非常相似,仁木顺平陷落沙坑也与被蛟蛉捕食的蚂蚁别无二致。由此,可以推断安部公房正是以“蚂蚁地狱”之空间形态和特征为模型来构建小说,并以此推动情节发展的,这就使得沙坑由故事发生地背景成为小说创作的地志空间。除此之外,安部公房还利用“毛细管现象”这一物理学知识,来构建 “沙坑”。所谓毛细管现象,是指在细管或细管状的物体内侧,液体因附着力等因素而克服的吸引力上升的现象。仁木顺平做沙坑陷阱时使用的木桶即是细管状的物体,而木桶中沙子所含水分因附着力而上升,集聚了大量的水。水是沙村中人逼他就范的工具,也是造成他不自由状态的限定条件。如小说中所写:“如果说十杯水是糖的话,那么一杯水就等于鞭子了”(安部公房 2000a: 109)。由“毛细管现象”所发现的“自然之水”,便成为其通往外部的“自由之水”。“毛细管现象”的空间特质对于小说结尾仁木顺平放弃逃亡,认识自由的形而上意义具有结构性作用。

除了沙坑这一地志空间,安部公房还在小说中并置了另一地志空间——都市。首先,第一章第一节直接涉及到都市空间。在现代都市中,妻子不知道他失踪的原因,同事对他的失踪还进行了荒唐的推理,七年之后他被判定为死亡。不过几百字就把现代都市人的孤独和疏远状况刻画出来。此外,安部公房还通过闪回与回溯的叙事手法,穿梭于沙坑和都市之间。在描写沙坑的文本之中,视角频频回溯到都市空间,描写同事对于他失踪的反应,如“那些对别人行动神经过敏的同事们,对这事绝不会放过。恐怕当晚,某位性急的就会偷偷地去他家窥探”(安部公房 2000a: 57)。他将他们称之为“灰色种族”,就连他信赖的朋友“麦比乌斯环”*“麦比乌斯环”是小说中的人物,是主人公仁木顺平最好的朋友。中文版译为“美比乌丝圈圈”,本文采用“麦比乌斯环”。也对他的休假显示出灰色的嫉妒。另外,他还通过回溯思考自己和妻子的关系,他将妻子称为“那口子”(あいつ),这一称呼本身就体现了二人关系的疏远。“他和‘那口子’行事的时候,定得套上橡胶制品”(安部公房 2000a: 94),那口子将两人的性关系称为“交换商品的样本”。他得过淋病,虽然检查为阴性,自己却总是怀疑,那口子将此称为神经性性过敏。可以认为,仁木顺平的逃离同样是为了摆脱那口子。至于他的工作,也显得机械而无意,作为一名教师,“学生们每年都像河里的流水,从自己身边越过奔流而去,只有教师必须留下来,像深深沉在河底的石头”(安部公房 2000a: 58)。因此,为了追求自由和意义,他迷上了探索昆虫的新物种,希望因此而留名于世。

此外,安部公房还通过拼贴叙事手法来建构都市空间。对于安部公房小说的拼贴手法,邹波(2005)在其博士论文中进行了详细的阐释,他从互文性的视角讨论了外部话语与内部文本之间的指涉关系,认为其具有打破传统现实主义的超现实效果。如果从叙事维度来看,拼贴手法则有助于打破小说的叙事时间,拓展小说的空间形态。在小说《砂女》第11节,作者拼贴了警察局做成的仁木顺平的介绍:“姓名,仁木顺平。三十一岁。一米五十八,五十四公斤。头发稀少,大背头发型,不用头油。视力:右0.8,左1.0。皮肤浅黑,面孔长……上面贴的正面照,是两个月前拍的”(安部公房 2000a: 56)。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在都市空间,人的存在成为了一纸文书。第13节中,安部公房则拼贴了一些新闻标题:“《贪污法人税,市府受牵连》《工业发源地,建设学园都市》《中止作业相继发生,接近总评,发表见解》《绞杀二儿,母亲服毒》《小汽车强盗事件频发,新生活样式产生新犯罪吗?》……《夹杂女人,骗子学校,不收学费,只要测验合格,便给毕业证书》”(安部公房 2000a: 66)。通过拼贴的文本,现代社会的种种危机被揭示出来。另外,作者还拼贴了一个人被沙子压死的新闻事件:“四日上午八点左右,在东亚建筑公司的工地上(横川町30号),正在操作的‘日原组’吊车司机田代勉(二十八岁),被坍塌的沙子压成重伤,送到附近医院抢救,不久便死去了。据横川警署透露,因十米沙堆的下部挖掘过度而导致沙堆坍塌云云”(安部公房 2000a: 66)。好像被沙子压死是只有在沙坑才能发生的事情。但是,在都市也存在沙子压死人的事情,甚至比此恶劣之事比比皆是。在小说结尾,作者拼贴的有关失踪登记的催促通知和裁定失踪的审判文件更是为他在都市的存在画上了句号。通过拼贴手法,贪污、犯罪、诈骗等都市中的丑闻被揭露出来。另外,以文书和法律来判定和否定人之存在的现象,也表明了现代社会对存在认识的表象性。安部公房对空间的描绘虽非全景式的都市叙事,但通过回溯深刻地揭示出都市生活的本质。

在《砂女》中这两个地志空间是一种“并置”关系。“并置”这一概念由约瑟夫·弗兰克提出,他以《包法利夫人》中的农产品展览会场景来说明形式空间化,“就场景的持续来说,叙事的时间流至少是被终止了:注意力在有限的时间范围内被固定在诸种联系的交互作用之中,这些联系游离于叙述过程之外被并置着;该场景的全部意味都仅仅由各个意义单位之间的反映联系所赋予”(弗兰克等 1991: 3)。《砂女》中沙坑与都市的地志空间就是这样一种并置。主人公的空间位置发生变换,他的意识也在沙坑——都市——沙坑中穿梭,通过这种空间的交互作用,叙事的时间流被明显地终止了。在第三章中,安部公房则直接通过漩涡将两个空间联系到一起,仁木顺平通过漩涡向审判长展开控诉,形成了一个跨时空的对话,表现了对现代社会存在的不满和反抗。通过这种空间并置,一方面揭露出现代都市中人的不安、孤独、猜疑、疏远等存在状况,另一方面则表现出两个空间是异构同质的关系。表面上,沙坑空间是荒谬的,但是现代社会对人的存在和失踪的判定更加荒谬,仁木顺平与同事、妻子以及像流水一样远去学生的关系,也使人觉得荒谬和无意义。“本来‘男人’是为了发现新品种昆虫,逃离了现实世界来到他以为的沙漠天堂,真的到了这里才发现目的地的真面目‘地狱’,被沙拘禁和被日常生活困扰没有实质的差别。‘沙’在这里完成了存在主义文学的使命之一:揭露现代社会和现实社会的欺骗性”(叶琳 2015: 326)。沙坑空间的意义就在于此,通过两个空间的并置和对比,小说揭露了都市空间的荒谬本质。

不难发现,作者并不满足于仅仅将沙坑与都市这两个地志空间进行简单的并置,他还借用了数学领域的“麦比乌斯环”来表明两个空间的关系。他在小说中解释道,“所谓‘麦比乌斯环’,就是将一条纸带绞一下,然后将纸带背面的一端,粘在纸带表面的一端,形成一个环,即一个‘不分表里’的空间。”(安部公房 2000a: 70)安部公房借此来讽喻都市与沙坑是“不分表里”的空间关系。“麦比乌斯环”式的空间隐喻是为了说明:都市空间与沙坑空间是“不分表里”的关系,都市就是沙坑的表面,沙坑又是都市的本质。无论在何种空间形态下,人的存在都是同样荒谬的。另外,小说的文本空间也形成了这样一种麦比乌斯环的空间形式。龙迪勇在他的专著《空间叙事研究》中的“现代小说的空间形式”一章中,具体分析了“中国套盒”“圆圈式”“链条式”“菊瓣式”“拼图式”等几种空间形式,“当然,文中所说的‘空间’并不是日常生活经验中具体的物件或场所那样的空间,而是一种抽象空间、知觉空间、‘虚幻空间’”。(龙迪勇 2014: 41)可以说“麦比乌斯环”是对其空间形式的又一补充。在小说《砂女》中,第一章第一节是都市空间的文本。在第二节里,仁木顺平从S站下车到达沙坑空间,小说以浓墨重彩刻画了沙坑空间以及在沙坑发生的故事,虽然作者总是以回溯、拼贴手法回到都市空间,我们可以将其整体上看作沙坑空间的文本。在小说最后,拼贴的法律文书又使小说回到都市空间,从起点到终点正好形成了一个“麦比乌斯环”。地志空间的并置也使小说文本空间呈现出了“表”和“里”之分,对这两种不同文本的区分和标记,有助于我们穿过安部公房小说“干燥”的语言迷雾,把握作者的真正意图。

三、心理空间的伸缩与复调叙事

《砂女》中仁木顺平的心理空间对于小说的主题表达有很大作用。磯田光一(1985: 552)认为:“《砂女》的主人公被监禁于沙丘之村时,过去规定他存在的诸条件变得无意义。也可以说,那是从一个价值体系支配的空间,到另一个价值体系支配的空间的转移”,即主人公从都市的生存空间转移到沙坑的生存空间。这两个空间的价值体系是不同的,这必然导致主人公对两个地志空间进行重新审视。随着地志空间的转变,仁木顺平对存在和现实的认知也在发生变化。他的心理空间也经历了从否定到否定,继而在否定中达到超越的历程,即,否定都市生活—以都市否定沙坑—在沙坑中否定都市—超越沙坑和都市。

首先,仁木顺平在都市的生活中感觉到孤独、机械、无意义。因此,他将精力投在抓捕昆虫上,希望发现新物种而名留史册。虽然他逃离了都市,但只是“玩失踪”,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逃离。此时,他否定的只是都市生活的表象。后来,仁木顺平被非法监禁于沙坑,作为教师的现代文化素养,驱使他开始以知识分子的理性否定沙坑的生活。他觉得清沙、运沙毫无意义,并想方设法逃离。他想要镜子和收音机,想看外面的报纸。第一次绑架砂女威胁沙村中的人把他提到坑外以失败告终,第二次利用工具逃到坑外后,被村人逼到陷阱后抓回沙坑。在沙坑生活的时间越长,他就越质疑都市生活的本质,想到同事对自己的猜疑,妻子对自己疏远,自己教师的工作如同水底的石头一样毫无意义。渐渐地,他发现都市空间的运转和沙村流动的沙一样虚无。后来,他挖了一个沙穴陷阱来抓捕乌鸦,想以乌鸦传书的方式与外界取得联系,并将那陷阱取名为“希望”。这个名字充满了反讽意味,因为,自己正是被困于大沙坑的陷阱,才成为了别人的“希望”。但是,由于“毛细管现象”,沙坑的水桶中聚满了水,陷阱歪打正着成为了他的希望和存在理由。水源的发现让他不再受制于村里的人,这发现如同寻找到昆虫新物种那样拥有意义。因此,当砂女因宫外孕被送往坑外的医院,村里人忘记收起绳梯时,他却放弃了逃走。

渡边广士(1976: 82)在谈及《砂女》的叙述时说道,“‘男人的第三人称’是一种也可以称为第一人称的新的人称视角”。这充分说明了该小说的叙事特征:小说虽然采用第三人称,但是在塑造人物心理空间上却达到了第一人称的叙事效果。其实,这是由于作者采用了自由间接引语的叙述方法。且看下段:

小便完了以后,男人像泄了气的皮球,呆头呆脑地站在过于浓重的空气中。然而,时间的推移,并不能依靠某些期待。只是无论如何下不了返回屋子的决心。那女人身边,该是多么危险呀,一离开,这种感觉更加明显。不,其实问题不在于女人本身,而在于那种俯首不语的姿势吧。他还从没有见过这种淫荡的样子。绝对不能返回去。说来说去,那种姿势实在太危险了。

(安部公房 2000a: 39-40)

可以发现,上段中存在两种话语,“小便完了以后,男人像泄了气的皮球,呆头呆脑地站在过于浓重的空气中”,“他还从没有见过这种淫荡的样子”。这两句是叙述者的话语,其余部分都是自由间接引语。申丹(1991: 16)认为:“间接引语可以跟叙述语很好地混合,但缺乏直接性和生动性。直接引语很生动,但由于人称与时态截然不同,与叙述语之间的转换常较笨拙。自由间接引语却能集两者之长同时避两者之短。由于叙述者常常仅变动人称与时态而保留包括时间、地点状语在内的体现人物主体意识的多种语言成分,使这一表达形式既能与叙述语交织在一起(均为第三人称、过去时),又具有生动性和较强的表现力”。在《砂女》中,作者正是以这种“第三人称+自由间接引语”的形式将主人公的意识与作者叙述话语结合起来,表现出了类似于第一人称的表达效果,塑造出作者的心理空间。但是,在以自由间接引语来展现主人公心理时,往往会使作者不自觉地采用第一人称来展开叙述,如果仔细阅读文本,我们会发现这篇小说很多地方采用了第一人称视角——即视角聚焦到主人公“俺”(おれ)。因此,小说出现了视角移位的现象。下面一段就体现了这一特征。

“女人回来了,一声不吭地在屋子角落里铺床。这里让俺(おれ)睡了,她自己究竟要到哪里去睡呢?当然,帘子的那边有里屋。其他地方也没见有像样的房间。可是,家里人睡里屋,却让客官睡大门口的屋子,这种做法可真让人无法理解。说不定,里屋有一个动弹不得的重病人躺着吧?……就算是吧。真的,还是这样考虑来得自然。首先,一个女人家不可能特地来接待一个萍水相逢的男客官”。

(安部公房 2000a: 21)

第一句话使用第三人称讲述女人回到屋子后的行为,从第二句话开始,视角就聚焦到仁木顺平,以“俺”的口吻将自己的心理活动娓娓道来。小说在逃出沙坑后(短暂逃出后被抓回)甚至全部采用了“俺”的视角,来呈现“俺”逃跑时的心理空间。从整体来看,小说采用了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展开叙事,称主人公为“男人”“女人”“老头”“那口子”,这样的非直接的指称具有象征意义上的普遍性。一般来说,寓言式故事采用第三人称叙事,使作者与叙述者保持了一定的距离,通过全景式的鸟瞰来安排小说的寓言叙事。但是,在《砂女》中,小说文本中自由间接引语的使用在叙述的同时又表现主人公意识。而视角的变换,改变了寓言式故事中主人公被言说的命运。主人公从作者的意志中解放出来,获得了与作者平等的地位,达到了复调叙事的效果。

四、空间叙事与小说意义建构

安部公房可以说是日本前卫文学的先行实践者,他对小说语言及形式的实验使得其小说打破了以自然主义及私小说为代表的日本传统现实主义的窠臼。我们仔细阅读其小说会发现,无论是其小说结构还是叙事形式都呈现出空间化特征。对于其小说中的空间,邱雅芬、叶从容已经在“论安部公房的小说空间”一文中从空间的种类、特征及审美价值等方面给予了详细的阐释,并做出了客观的评价:“空间化小说是安部公房小说美学从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过渡的重要表征,呈现出独特的审美意蕴,有别于传统日本文学经验,亦非对西方空间美学的全盘照搬,是一种融合了本土文化与外来思潮的经验重构”(邱雅芬、叶从容 2016: 90)。《砂女》是安部公房的经典之作,无论是以空间表现时间,还是在塑造小说的空间结构,以及以空间推动叙事等手段的运用上,都呈现出了成熟的一面。

在《砂女》中,小说开始以第一天、第二天的跨度表示时间,后来时间跨度变为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时间的功能被逐渐淡化。在沙坑中,时间也变得模糊,仁木顺平在被困一星期的时候,就以为十天过去了。另外,小说还以清理完一次沙子来表示一天的跨度,以源源不断流动的沙象征流动的时间,这显示出了小说《砂女》时间的空间化倾向。在语言方面,作者以碎片化叙述打破了时间的线性叙事。最明显的是章节的碎片化倾向,小说各章节的文本长短不一,而且多数章节前后之间也没有时间因果的联系。另一方面,小说语言也呈现出碎片化特征,在第23节开始,小说引用了19世纪黑人歌曲的歌词:“Get one way ticket to the blue,woo woo…”(安部公房 2000a: 114)紧接着作者展开了单程车票的一段叙述,下一段文本则发生断裂,直接进入仁木顺平开始准备逃走的叙述,到第24节结束的时候,小说又一次谈到单程车票,读者才会明白原来单程车票指的是沙坑中的生活。仁木顺平虽然厌恶都市的无聊生活,但是,他所持有的是往返车票,终究还是打算回到都市中,以劳动来面对荒谬的砂女才是单程车票的持有者。此外,除了拼贴和引用的手法,作者还在小说中大量使用省略号,如下面一段:“当然,我嘛,也不是不知道这‘清沙’的活,对村子是多么重要……不管怎么说,是个生计问题嘛……很深刻哟……我知道得很清楚……用不着这样强制,说不定我还会自觉地前来帮忙嘛……我说的是真的哟!”(安部公房 2000a: 107)

小说通篇大量使用省略号,过去并未引起研究者的足够重视,其实这不仅给读者以视觉上的冲击,也会充分激发读者想象的空间。作者以此打破线性叙述,使得文本显示出省略、断裂的特征,极具跳跃性,达到了碎片化叙述的效果,既丰富了文本的内容,也拓宽了文本的意蕴。

空间叙事打破了时间的线性叙事,以空间秩序和空间逻辑来展开叙事。以空间为对象,通过空间描写、空间转换、空间功能推动故事进展,以空间的意义表达和深化小说主题。米克·巴尔(2005: 160)认为:“在许多情况下,空间常被‘主题化’:自身成了描述的对象本身,结构作用与主题化作用。作为第一种作用,空间只是一个结构,或一个行动的地点,这样,空间就成为一个‘行动着的地点’(acting place),而非‘行为的地点’(the place of action) ”。在《砂女》中,空间功能对于小说主题的阐释具有重要的意义。首先,沙坑的空间能指对小说存在的荒谬主题具有深化的作用。存在主义认为存在是荒谬的,即使是繁华的现代都市,亦不过是像沙坑中不断地清沙一样地机械运转着。如何在这荒谬的存在中寻找意义呢?阿尔贝·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说道:“今天的工人终生都在劳动,终日完成的是同样的工作,这样的命运并非不比西西弗的命运荒谬,但是,这种命运只有在工人变得有意识的偶然时刻才是悲剧性的”(加缪 2009: 158)。反观《砂女》中作为教师的仁木顺平以及他的同事,甚至他的学生,他的妻子,每天都在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和学习,他们的命运并非不比每天重复清沙的砂女荒谬。那么如何超越这种荒谬呢?阿尔贝·加缪说道:“我想西西弗留在山脚下!我们总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负。而西西弗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他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加缪 2009: 161)。无论是仁木顺平还是我们都是如此看待砂女的,认为每天繁重的运沙是荒谬的重负,但是,每一个夜晚,砂女都会戴上斗篷,风一样消失在黑夜中,不断地清沙。砂女通过行为告诉我们清理掉沙子,保卫自己的住所就是幸福。如阿尔贝·加缪(2009: 159)所说:“幸福和荒谬是同一大地的两个产儿”。幸福与荒谬如影随形,即使生活的本质是荒谬的,我们同样可以通过劳动来超越它。在小说中,安部探讨了劳动的意义,只有劳动能使仁木顺平忘记自己被监禁的状态,使他情绪放松。在小说第22节,他还借用讲师的话来阐释劳动的意义:“跨越劳动,除了通过劳动没有其他路可走。不是劳动本身有价值,而是要通过劳动来超越劳动……只有这自我否定的能量,才是劳动的真正价值”(安部公房 2000a: 113)。如何才能通过劳动来超越劳动呢?我们认为这种超越是意识层面上的,是一种主观能动性。存在主义强调,面对荒谬的现实,我们不是无能为力的,要保持一种“介入”的姿态。只有积极地面对劳动,才能体会到劳动的价值,并达到超越。从这一点来看,砂女达到了西西弗式的超越。

安部公房在地志空间的转换,以及对主人公心理空间的构建中也表达了自由的主题。他在关于《砂女》的随笔《作者的话》中说道:“像小鸟一样,如果有渴望飞翔的自由,即使是在笼中,也有渴望不被打扰的自由。囚禁于被飞沙侵蚀、掩埋的贫穷海边沙村的男人同村子的女人怎样才能从运沙的工作中逃脱呢。这个作品刻画了通过和没有颜色、没有味道的沙子的斗争,追求他们与自由的关系。如果不尝一下沙子的味道,恐怕也难以明白希望的味道吧”(安部公房 2000b: 251)。由此可见,对自由的考察是作者创作这篇小说的题中之意。不仅如此,作者还在小说中以题记的形式进行叙述干预:“没有了惩罚,便没有了逃亡的乐趣”(安部公房 2000b: 1)。这句话处于小说开头,具有统领全篇的意味,它指向的是逃亡悖论。逃离显然是针对监禁和惩罚而言的,没有了惩罚,逃亡也就无从谈起了。小说结尾这样说道:“逃亡,在那以后第二天也不迟”(168)。作者正是以自我对立面的他者,解构了关于“监禁(惩罚)=不自由”的先见,进而说明自由取决于自我选择。仁木顺平为了自由从都市空间逃离到沙坑,却陷入了另一个更加不自由的境地,于是他想尽一切办法从沙坑逃离。无论在哪一个空间他都是不自由的,只有理解自由的真谛,才能对地志空间达到超越,得到真正的自由。

奥野健男(1978: 260)在评论安部公房小说时指出:“安部不囿于现实社会和人的外观,将其作为失去意义的东西本身凝视。于是,普通人看不见的辅助线,妖怪就浮现出来,我认为那是理解现实社会和人的本质的重要钥匙。安部被那辅助线吸引,想要达到跳跃”。诚然,安部公房借助辅助线在小说中实现了超越,“蚂蚁地狱”“毛细管现象”和“麦比乌斯环”的空间形态正是他在写作《砂女》的时候所做的辅助线,“蚂蚁地狱”使他发现了一个经典的超现实空间,“麦比乌斯环”使他透过现代社会的外观,发现现代都市中人存在的荒谬本质。“毛细管现象”这条辅助线,则使小说发生转折,既为小说结尾他放弃逃离提供依据,同时也促成他对自由认识的超越。在《砂女》中,空间形态在内部结构中对于推动叙事进程,深化主题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五、结语

如同约瑟夫·弗兰克(1991: 8)在《现代文学的空间形式》中指出的:“乔伊斯是不能被读的——他只能被重读”。日本现代小说家安部公房亦是如此。空间诗学视域有助于我们在空间的角度下重新理解这部小说的意义。安部公房通过并置地志空间而生成的麦比乌斯环式空间,揭示了现代社会的荒谬本质,并探讨了超越荒谬获得幸福的方法。通过复调叙事呈现出心理空间的伸缩,以心理空间对物质空间的反映和超越,表达出自由取决于自我选择的小说主题。

参考文献

Zoran, G. 1984. Towards a theory of space in narrative [J].PoeticsToday(5): 309-335.

阿尔贝·加缪. 2009. 西西弗的神话 [M]. 刘琼歌, 译. 北京: 光明日报出版社.

安部公房. 2000a.モチーフの発見. 安部公房全集16卷 [M]. 東京: 新潮社.

安部公房. 2000b. 著者の言葉. 安部公房全集16卷 [M]. 東京: 新潮社.

安部公房. 2003. 砂女 [M]. 杨炳宸, 王建新, 译. 杭州: 文艺出版社.

奥野健男. 1978. 奥野健男作家論集4 [M]. 東京: 泰流社.

渡辺広士. 1976. 安部公房 [M]. 東京: 審美社.

磯田光一. 1985. 移動空間の人間学——安部公房論 [C] // 昭和作家論集成. 東京: 新潮社. 544-559.

金田一京助. 1980. 新選国語辞典ワイド版 [M]. 東京: 小学館.

龙迪勇. 2014. 空间叙事研究 [M].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米克·巴尔. 2005. 叙述学 [M]. 谭君强, 译.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邱雅芬, 叶从容. 2016. 论安部公房的小说空间 [J]. 广州大学学报 (5): 90-96.

申 丹. 1991. 对自由间接引语功能的重新评价 [J]. 外语教学与研究 (2): 11-16.

叶 琳. 2015. 日本文学经典与民族文化研究 [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约瑟夫·弗兰克, 等. 1991. 现代文学中的空间形式 [M]. 秦林芳, 编译.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邹 波. 2005. 前卫的现实——安部公房研究 [D]. 博士学位论文. 上海外国语大学.

猜你喜欢
公房沙坑都市
潜行水下 畅游都市
功能性训练融入果岭边沙坑球技术的实践应用
郑州市人民政府 采纳审计建议出台直管公房管理办法
关于直管公房管理中存在的问题的分析及建议
沙坑训练到底是不是坑?
浅谈自管公房权益转移认定
蚁狮沙坑
对小学跳远沙坑使用现状的调查分析及其使用策略
穿越水上都市
威尼斯:水上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