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满 中山大学
【提 要】19世纪初期德国传教士郭实腊通过《中国丛报》向西方读者先后译介了《三国演义》、《聊斋志异》、《红楼梦》等多部中国古典小说,成为《中国丛报》译介中国古典小说数量最多的撰稿人。尽管存在诸多的错讹,郭实腊的早期译介和阐释却代表近代西方来华传教士对中国古典小说的独特兴趣和解读,反映中国古典小说英译肇始阶段的典型特征,在一定程度上推动和促进了19世纪中国古典小说的早期海外传播。
郭实腊(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1803-1851),又译作郭实猎、郭士立、郭甲利等,是19世纪德国普鲁士来华新教传教士,曾在中国内地、香港、澳门、暹罗、马来、爪哇等地传教。自1831年至1833年间,郭实腊不顾清政府的禁令,曾先后三次冒险乘船沿着中国海岸北上考察,并在《中国丛报》以连载的形式刊登他的中国沿海游记,详细地记录他的所见所闻,使其声名鹊起。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郭实腊的第三次航行是为鸦片商人William Jardine担任随行翻译,因此他曾被称为“鸦片翻译”。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郭实腊也是以翻译的身份参与了战争及《中英南京条约》签署的全过程。在英军占领定海、宁波、镇海后,还曾先后被委任为三地“民政长官”。此后,郭实腊曾担任首位香港总督Henry Pottinger的中文秘书,直至1851年于香港病逝,结束了其传奇的一生。
在近代来华的西方传教士中,郭实腊一直是毁誉参半、备受争议的人物。他的文化身份和传奇经历非常多元而错综复杂,既是德国传教士、翻译、和医生,又是冒险的旅行家、天才的语言学家、多产的汉学家、英国东印度公司的雇员和英国政府的香港官员等,因此,Waley(1958:233)曾称他“集牧师与海盗、骗子与天才、慈善家与盗贼为一身”。郭实腊自称“爱汉者”,穿汉服、讲汉语,甚至入籍福建的郭氏宗祠。除汉语之外,郭实腊还精通德语、英语、荷兰语等多种语言,能说广东话、福建话等方言。英国传教士Alexander Wylie编写的《1867年以前来华基督教传教士列传及著作目录》记载了郭实腊的85种论著,包括中文论著61种,其中大约三分之一为中文小说(Wylie 1967:54-66)。他的论著内容丰富,包罗万象,广泛涉及政治、经济、贸易、宗教、历史、地理、文学等领域,对19世纪中西文化交流做出了巨大贡献。值得一提的是,郭实腊是在《中国丛报》上关注和译介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中国古典小说数量最多的撰稿人,包括《三国演义》、《聊斋志异》、《红楼梦》等,在一定程度上推动和促进了19世纪中国古典小说的早期海外传播,因此有必要对此进行深入的研究和探讨。
《中国丛报》(The Chinese Repository)于 1832年5月在广州创刊,1851年12月停刊,共发行20卷232期,是近代中国最重要的英文期刊之一。《中国丛报》在长达20年的时间里共发表各类文章2000余篇,内容广泛,涉及第一次鸦片战争前后中国的政治、经济、语言、文化、和社会生活等方面,是研究中国近代史的宝贵资料。它的创立是由英国传教士Robert Morrison倡议,美国商人David Olyphant提供赞助,美国传教士Elijah Coleman Bridgman担任主编,主要由马礼逊、马儒翰、裨治文、郭实腊、卫三畏等近代西方来华传教士撰稿。此外,《中国丛报》的撰稿人中包括了曾任英国驻华公使及剑桥大学首任汉学教授Thomas Francis Wade,香港第二任总督John Francis Davis,香港第四任总督John Bowring,美国公使Caleb Cushing,在华设立第一所西医院的美国医生Peter Parker等。“《中国丛报》撰稿人的名单实际上就是一份当时在华的英、美学者的名录”(Endacott 1962:23-29)。鉴于当时欧洲和美国关于中国的著述与文章十分匮乏,作为向西方世界传递中国信息的重要媒介和源泉,《中国丛报》“成为了发表西方人论中国的严谨学术著作的主要园地,在西方学术界重构关于中国知识体系的过程中具有显著地位”(费正清、刘广京 1985:533)。
19世纪西方来华传教士不像古代中国文人一样对小说抱有文化偏见,反而对小说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对于近代传教士而言,“尽管他们中的有些人可能更关注中国文学经典文本以及古代思想文化传统文本,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因此而排斥中国小说或者民间文学的文学价值,更何况在他们看来,这些文学样式中所包含的信息量,可能还远远超出知识分子本位中心的文学文本”(段怀清、周俐玲2006:86-87)。在《中国文学札记》(Notes on Chinese Literature)的序言中,英国传教士Wylie(1972:161)也肯定了中国小说所具有的重要价值和意义:“中文小说和浪漫传奇故事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其重要性不应为人们所忽视。小说使人们得以了解不同时代的风俗习惯,为不断变化的语言保留样本。而且,小说是普罗大众获取历史知识的唯一渠道,对塑造国民性格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以上这些理由都非常充分地说明了其价值所在,然而中国的博学鸿儒对此仍然持有偏见”。
从1838年9月起,郭实腊在《中国丛报》上先后发表一系列中国古典小说的译介和评论文章。在众多小说类型中,他对中国历史演义小说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和关注,例如《三国演义》、《平南后传》、《南宋志传》、《大明正德皇游江南传》等。例如,他在《南宋志传》的译介文章中写道,“这是我们所读过的最有趣的中国书籍之一。写作风格简洁易晓,展现了高度秩序的美,可以视为佳作的典范”(Gützlaff 1842a:540)。1841 年,郭实腊在《中国丛报》中曾谈及自己对小说这一文体的认识,“小说选取了一条截然相反的路径,对于时代、国家和人民进行生动的描述,而不是像那些严肃的历史学家那样,反复纠结于姓名、阴谋、愚蠢的故事、仪式和典礼之类”(Gützlaff 1841:553)。他在文中一再强调小说的重要性和对读者的吸引力,认为小说与史书典籍相比更具有可读性,指出“许多中国典籍著作需要认真研读,一般读者才能理解其内容。在阅读中国典籍时,常会碰到一些晦涩难懂的段落,这需要反复细读全文,深究其义。然而,很少人有闲暇或有耐心这么做。因此,大部分的典籍作品被尘封在图书馆中。我们常常看到中国宅邸中有丰富的藏书,但如果不是小说作品,这些书籍往往从装订完的那一刻起就被束之高阁”(ibid.:554)。尽管郭实腊这段话有着明显的偏见和错讹。然而,对于早期来华的西方传教士而言,博大精深的中国典籍确实比较难以理解。与之相比,中文小说更适宜作为汉语初学者的基础教材。《中国丛报》先后刊载多篇中国古典小说的译介文章,基本涵盖当时中国社会比较流行的各种小说作品,包括历史小说、神怪小说、世情小说等,是近代西方传教士来华所创办的英文报刊中最早译介中国古典小说的刊物,在一定程度上推动和促进了中国古典小说在英语世界的早期传播。
1838年9月郭实腊在《中国丛报》第七卷第五期发表《三国志》的译介文章(Notice of the San Kwo Che,or History of the Three Kingdoms)。根据标题的翻译,这看起来似乎是对《三国志》一书的译介,但整篇文章的内容实际上是依据《三国演义》一书译介而成。虽然马礼逊曾于1815年在《华英字典》中最早提及《三国演义》,然而,他对于《三国演义》仅有“首倡之功而乏译介之力”(王燕2011:206)。郭实腊对《三国演义》的基本故事情节进行整体译介,在《中国丛报》的译介文章篇幅较长,使得西方读者对这部中国古典小说有了更全面的了解和认识。
郭实腊对中国历史一直颇有研究。早在1834年,他在英国伦敦已出版了两卷册的英文专著《中国历史纲要》(A Sketch of Chinese History),对中国历史进行了比较全面而系统的研究。在论述后汉史时,他第一次提及到《三国演义》这部中国古典小说,“在所有中国作品中,最流行的是一部名叫《三国》的历史小说,它真实再现了那些烽火连天、残酷无情的战争岁月。尽管细节枯燥乏味,而且含有虚构成分,中国人仍然把这部作品看作是那个英雄时代风貌的真实写照”(Gützlaff 1834:172)。郭实腊在1838年出版的《中国开门》(China Opened)第十二章专门开辟一节介绍中国的古典小说,也提到了《三国演义》,认为“尽管它只描述了三国争霸的一段历史,却给我们展现了一幅生动的历史画卷”(Gützlaff 1838a:467)。
《三国演义》作为中国四大名著之一,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由于郭实腊对中国历史演义小说情有独钟,他在《中国丛报》所译介的第一部中国古典小说就是《三国演义》。他在文中对这部小说给予高度的评价,并且也注意到它在中国读者中的巨大影响力。“在所有的中国文学作品中,没有像《三国演义》这么流行的小说了。老少咸宜,雅俗共赏。各阶层一致认为,这是最有趣的一本书。其写作风格、语言以及叙事方式,均值得称颂。这是一部在文学史上无与伦比的杰作。因此,它名列十大才子书之首”(Gützlaff 1838b:233)。他对该书的语言和叙事能力大加赞赏,将之盛誉为“历史著述的风格典范”,“作者越接近巨大的灾难,语言就越有力,就越令人感到悲伤。人们对书中所描述的事件会留下深刻的印象,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闪现,最终到达故事的大结局——建立统一的君主国家”;“无论是作者描述当地的景色,还是离开战斗的场景,向读者介绍国君的宫殿和顾问大臣,生动活泼显然是该书最大的优势。我们跟随着作者的步伐,越是进入细节之处,就越能发现其措辞的精美”(ibid.:249)。
由于对中国历史演义小说的偏爱,郭实腊的《三国演义》译介文章写得洋洋洒洒,长达十七页的篇幅,但它并非是对《三国演义》所有回目的逐字翻译,而是对书中主要故事情节的译介,尤其是《三国演义》前十回的情节。文章对于曹操和诸葛亮都有较为具体的介绍,对刘备和孙权则提及较少,但魏、蜀、吴三国兴衰之中的关键事件几乎都有所涵盖,在译述过程中常常夹有大段的评论文字,译者的主体性在文中显而易见。郭实腊在文末再次强调对《三国演义》的历史地位和成就,“小说描写了占领京城、胜者凯旋,以及行军前四处弥漫的恐惧不安、战争的阴谋策略、统治者的软弱无能,这些段落篇章都值得我们认真地细读,确实是中国才子的典范之作”,“我们确信,任何对中国作品有品味的人都不会否认这个已普遍接受的观点,即《三国演义》是中国最好的作品之一”(Gützlaff 1838b)。
尽管郭实腊对《三国演义》的文学和艺术成就大加赞誉,但我们在其译介和评论中也能看到由于东西方文化差异而给他带来的困惑和认识的局限。例如,他在文中写道,“由于许多人物的名字和地名要避讳,常常会令人感到疑惑。一些章节趣味索然,重复冗长,而另一些章节则除了编号、行军、撤退之外,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ibid.:249)。由此可见,郭实腊虽然对中国历史演义小说情有独钟,但并未真正把握《三国演义》的文学和艺术价值。作为早期来华的西方传教士,为了能够利用小说文体更好地传教,他显然对中国历史小说生动活泼的语言,以及小说的社会影响力似乎更为感兴趣。除了《三国演义》,郭实腊还在《中国丛报》上译介和评论《平南后传》、《南宋志传》和《大明正德皇游江南传》等多部中国历史小说。
郭实腊在1842年《中国丛报》的第11卷第4期发表了《聊斋志异》的译介文章“Liáu Chái í Chí,or Extraordinary Legends from Liáu Chái”。文章的标题首先是将《聊斋志异》的书名直接音译为Liáu Chái í Chí,然后再意译解释为“来自聊斋的非凡传奇”(Extraordinary Legends from Liáu Chái)。显而易见,郭实腊对于《聊斋志异》的书名采用了音译加意译的方法。然而,他将《聊斋志异》音译为“Liáu Chái í Chí”,拼读起来更像是“聊斋异志”,在一定程度上改写了《聊斋志异》的书名。这篇译介文章长达9页,用英语向西方读者简略地译介了《聊斋志异》的9篇故事,分别是《祝翁》、《张诚》、《曾友于》、《续黄粱》、《瞳人语》、《宫梦弼》、《章阿端》、《云萝公主》、《武孝廉》。
《聊斋志异》素有“文言小说之集大成者”之称,在中国历代被视为一部文学佳作。然而,非常有趣的一点是,在《中国丛报》的“总索引”中,《聊斋志异》是被列在“异教信仰”一类之中,而没有像《红楼梦》那样置于“语言文学”一类下。关于《聊斋志异》的内容,郭实腊认为,“这几卷书皆为传奇故事,主要论及道教信条。……偶涉佛教;主要描绘了各色精灵、鬼怪、以及具有神异功能的动物,或诸如此类的奇闻异事”(Gützlaff 1842b:204)。对于《聊斋志异》这部小说的文学成就,郭实腊在全文仅仅一笔带过,轻描淡写地写道,“该书的写作风格令人赞叹,加上精彩的故事内容,人们广为传阅”(ibid.)。
在译介《聊斋志异》之前,郭实腊首先长篇累牍地介绍了中国社会的宗教信仰与意识形态,认为当时的中国民众愚昧无知,具有浓厚的迷信思想,在字里行间展现和塑造了以愚昧迷信和盲目崇拜为主要精神特征的中国人形象。“中国人的心智已被蒙蔽,一片黑暗,无法获得永生之道”,“中国人闲暇时喜欢翻阅这些作品,常会心一笑。尽管他们最初假装不相信这些故事,但是迷信的思想却逐渐从中得以滋养,永远无法从梦魇中完全清醒过来”(ibid.:202-204)。在译介前言中,郭实腊强烈地质疑和批驳了中国民众所信仰的道教和佛教,认为佛道皆为具有欺骗性的异教信仰。经过费尽周章的长篇论述,郭实腊在译介前言总结道,“只有真正的基督教,才能将中国人从这种迷信思想束缚中救赎出来”(ibid.:204)。
为了达到其宣教目的,郭实腊开始译介九篇《聊斋志异》故事作为例证予以说明。除《祝翁》篇幅比较短小外,《张诚》、《曾友于》、《续黄粱》、《瞳人语》、《宫梦弼》、《章阿端》、《云萝公主》、《武孝廉》等八篇都有一定的篇幅。他所选译的每一则《聊斋志异》故事经过有意识的改写后,都在试图说明和论证“佛道皆为异教迷信”这一观点,从而宣扬基督教在中国传播的必要性。例如,《祝翁》中的“老道”具有死而复生,生而复死的特异功能;《瞳人语》中的好色之徒经忏悔之后,失明的眼睛重新复明;《章阿端》、《云萝公主》、《武孝廉》中的狐仙鬼魅可以上天入地,穿越阴阳两界等等。由于《聊斋志异》的故事内容涉及各色精灵鬼怪等异能异象,使其呈现出虚实相生、亦真亦幻的艺术特点。然而,在身为新教传教士的郭实腊看来,《聊斋志异》这种异教读物简直是荒诞可笑,不可理喻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对这些迷信故事极度鄙视”(ibid.)。
郭实腊译介《聊斋志异》的故事时,基本只是粗略译出每篇故事的情节和内容梗概,对每一篇原文的故事都进行了压缩和改写,译文出现多处明显的误译漏译。对于原文中的“异史氏曰”这一重要组成部分,他全部删除,不予以译介,也没有从语言和文学角度深入分析原著的思想内容和艺术成就。例如,《祝翁》的故事主旨本是生死离别,依依难舍的夫妻情深,讲述的是祝村的一位老翁去世后,对相濡以沫的老伴念念不忘,担心其日后的命运,遂死而复生,偕同老伴一起离世。在郭实腊的译笔下,故事中的“济阳祝村有祝翁者”译为了“An old priest of Tau”,祝翁化身为了一位“老道”;“一副老皮骨”原本指称祝翁的老伴,在这里却被直接译成了“a whole set of skeletons”。原文中的一对老夫妻难分难舍、生死相依的故事变成了一位“老道”去世了,突然死而复生,硬要老伴陪同他共赴黄泉,丝毫不顾及老伴自己的意愿,让人觉得惊骇和残忍。原文故事中的夫妻情深主题在译文中完全没有得到体现,反而有意突显了“老道”自由穿越生死的“异能”和离奇荒诞的“异象”,以便阐明和佐证前文中所论述的“道教乃异教迷信”的观点,达到其宣教的目的。
郭实腊对《红楼梦》的译介文章“Hung Lau Mung,or Dreams in the Red Chamber”是发表在1842年5月出版的《中国丛报》的第11卷第5期。作者在标题首先音译《红楼梦》的书名(Hung Lau Mung),再将其意译为“梦在红楼(Dreams in the Red Chamber)”,并指出这是一部20卷的中文小说。郭实腊的这篇译介文章共为8页篇幅,用英语向西方读者简略地译述和评论《红楼梦》80回的故事内容,其译介具有一定的首发性。王丽娜(1988:270)在《中国古典小说戏曲名著在国外》中指出,最早将《红楼梦》介绍给西方读者的是德国传教士郭实腊,虽然他对《红楼梦》了解不多,甚至荒谬地把宝玉当作“女子”称为“宝玉女士”(The Lady Pauyu),但他作为第一个写出有关《红楼梦》文字的外国人,却是值得一提的。美国汉学家韩南(Patrick Hanan)在其《中国近代小说的兴起》一书中也提到郭实腊弄错了《红楼梦》主人公的性别,“要不是他硬着头皮看了前几回之后就失去了耐心,他对《红楼梦》的记述可能也很有价值。可是郭实腊不愧为郭实腊,他并没有把这部书搁在一边,而是勇往直前——甚至把主人公的性别弄错了(‘宝玉女士’),使自己落下了永久的笑柄”(韩南2004:82)。
郭实腊对于《红楼梦》的译述及其评论相互参杂其中,译介行文中存在的误读和错讹比比皆是,显而易见。而最大的笑话确实莫过于他在文中通篇多处都把宝玉误认为女性,将其称为“宝玉女士”,这实在令人啼笑皆非。例如,郭实腊对于《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的故事译介。宝玉刚登场露面,就已被误译为女性。“作为小插曲,我们最终发现了在红楼里的一个梦。这个人物就是宝玉女士。在她熟睡的时候,一位仙女出现在了她的梦境里,把她带到了太虚幻境”(Gützlaff 1842c:268-269)。郭实腊在译文中第二次提及宝玉时,他写道,“贾府家族的主角是个脾气暴躁的女人,她做出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给她自己和周围人都带来了很多的麻烦。此人正是那个在红楼做梦的宝玉。有一天,她过分戏弄一位侍女,以致那位侍女最后陷入绝望,投井自杀。此事激怒了当地长官。不顾其他女士的辩解,径直把宝玉带到公堂,让她挨了一顿竹板子,将其打得半死不活”(ibid.:270)。从字里行间隐约可以看出,这里主要讲述了金钏跳井和宝玉挨打的故事,然而,译文却出现了多处明显的漏译、误译和改写。最后一次提到宝玉时,郭实腊写道,“宝玉,那位忙碌的女士,看着她身边的朋友一个又一个地离开人世,感到无比孤独。为了回报生前的深厚情谊,她前往墓地祭奠哀悼,并诵读了一篇深情悲切的悼词”(ibid.:272)。郭实腊在《中国丛报》向西方读者简略地译介了《红楼梦》中的宝玉神游幻境,金钏跳井,宝玉挨打,和宝玉祭奠晴雯等故事内容,然而,他自始自终都搞错了宝玉的性别,通篇都将其误认为女儿家,成为19世纪《红楼梦》西传旅程中的最大笑话。
《红楼梦》属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郭实腊在篇首对此也予以明确承认。在译介文章的第一段,郭实腊开门见山地指出“在所有的中国小说中,这部作品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ibid.:266),接着他开始译述《红楼梦》中女娲炼石补天的故事内容,“曾经有这样一位叫做女娲的生灵,也不确定是男是女,顺便说一句,许多作家都在她身上找到了一些与众生之母夏娃的相似之处”,在段末指出这个神话故事“就是这部作品的起源,其他任何作品都不可能有比它更久远的来历”(ibid.:267)。
然而,在郭实腊看来,“此后,这个故事变得越来越无趣。除了女人闺阁的八卦闲谈之外,几乎空洞无物,没有什么内容”(ibid.:270)。他认为,通过这部作品,“我们第一次得以深入了解上流阶层的女性生活状况,以及她们的理想与追求。她们无非就是被一些微不足道的琐事吸引,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喋喋不休,但是又毫无意义;她们偶尔结伴到各个角落闲逛,偶尔做一些恶作剧,有时又做些善事,既淘气又乖巧。她们的服饰裙袍、玩意饰品多得不计其数,这些小姐们还聚在一块儿对这些事情进行着五花八门的评论”(ibid.:268)。行文至《红楼梦》译介的最后一段,郭实腊完全否定了《红楼梦》的文学和艺术价值。他写道,“若给这个冗长乏味的故事做个总结,谈谈这部作品的文学价值,我们认为,该书是采用北方诸省上流阶层的官话写就而成,毫无艺术性可言。一些词语的用法与书面语的规范不同,还有些词语是根据情况而进行臆造的,以再现当地的方言和口音。然而,读完了一卷之后,这个故事还是比较容易理解的。那些希望学习北方官话的人,也许可以通过这本书的阅读受益匪浅”(ibid.:273)。众所周知,《红楼梦》之所以名列中国古典文学“四大名著”之首,与其细腻传神、虚实相生、雅俗相融等语言艺术特色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部古典小说活灵活现地再现了“百人百声口”的中国社会各阶层语言,以及大量富有生活气息的方言、俗语、俚语等。在这篇译介文章,郭实腊着重指出,《红楼梦》“是采用北方上流社会的官话写就而成”,“那些希望学习北方官话的人,也许可以通过这本书的阅读受益匪浅”。显然,郭实腊之所以关注《红楼梦》,与他学习汉语和传教的功利性目的直接相关。对于他而言,《红楼梦》的故事内容却是“冗长乏味”,“毫无艺术性”,只是可以作为学习北方官话的汉语教材,借此学习和熟悉北方官话而已。
作为19世纪来华的西方传教士,郭实腊关注到中国古典小说这个特殊的文学体裁,通过《中国丛报》向西方读者较早地译介了《三国演义》、《聊斋志异》、《红楼梦》、《南宋志传》、《神仙通鉴》、《大明正德皇游江南传》等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中国古典小说。毋庸置疑,郭实腊在《中国丛报》对中国古典小说的译介中存在多处明显的误读和错译。韩南在《中国19世纪的传教士小说》一文中曾指出说,“郭实猎的书当然是粗制滥造的;他几乎没法不粗制滥造。从1834年至1839年间,在艰难的条件下,他用中文出版了至少三十四部著作,其中许多是大部头的,包括一部通史、一部英国历史、六本小说、一份杂志月刊、一部世界地理、一部古代犹太国史,还有一些圣经解说。在这几年里,他用英文写了900页的《中国历史纲要》和1080页的《开放的中国》,还有对自己航程的不计其数的报道,更不必说短文了”(韩南2004:78)。虽然郭实腊颇具语言天赋,精通汉语,但他多年来一直身兼数职、分身乏术,而且以多国文字笔耕不辍。因此,他在《中国丛报》对中国古典小说的误读错译在所难免。尽管存在诸多的错译,然而,郭实腊的早期译介和阐释却代表19世纪西方传教士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独特兴趣和解读,反映中国古典文学英译肇始阶段的典型特征。由于《中国丛报》的广泛传播和流通,郭实腊的这些译介文章引起了西方读者对《三国演义》、《聊斋志异》、《红楼梦》等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的关注,在一定程度上推动和促进了19世纪中国古典小说的早期海外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