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戈多》中的未完成性解读

2018-03-06 04:06刘雅吴华中南大学
外语与翻译 2018年4期
关键词:贝克特戈多弗拉

刘雅 吴华 中南大学

【提 要】塞缪尔·贝克特,作为世界公认的戏剧大师,致力于追求一种与混乱相适应的形式。贝克特借弗拉第米尔之口,声称在巨大的混乱中,“等待戈多”是唯一清楚的一件事。《等待戈多》中人物背景介绍不详,言行怪诞不经,结构开放,立意模糊,充满不确定性,无不与贝克特企图展示的“混乱形式”相适应。这一“混乱形式”与一切完成的、稳定的、安定的东西相悖,符合“未完成性”特征,适用于多元、开放、发展的未完成性解读,而非以往占主导的过于绝对、封闭的结论式阐释。

1.引言

1969年,塞缪尔·贝克特因“(他的)全部作品以新颖的小说和戏剧形式将现代人的困境变为他的讴歌”而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等待戈多》(Waiting for Godot)作为贝克特代表作之一,学界对这部作品的批评成果可谓汗牛充栋。马丁·艾斯林编写的《荒诞派戏剧》(The Theatre of the Absurd)无疑引导了贝克特研究的主要方向,即探讨剧本中呈现的荒诞派戏剧特征,结合时代背景,认为贝克特想要揭露的是现代人异化了的精神荒原。存在主义也是解读《等待戈多》最为常见的理论支撑,学者(如 Kenner 1961;Cohn 1962)多认为贝克特思想受存在主义哲学影响深远,借此认定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只是为了揭露人生无意义的残酷真相。也不乏评论者(如Hassan 1967;严泽胜1994)从现代性等角度,分析《等待戈多》的戏剧手法和艺术风格,但大多要么止步于划分贝克特为现代主义者或后现代主义者,要么停留在《等待戈多》是荒诞派戏剧典范之作的结论。21世纪以来,随着学界对文本探究逐渐深入,单一视角或过于绝对化的解读,已经满足不了《等待戈多》内在本质的分析和阐释,因而出现突破以往研究范式,更为全面合理的研究成果,如元戏剧批评、互文性研究、女性主义研究、身体理论话语等重大议题。本文基于前人的研究基础,经过反复的文本细读和文献整理,采用巴赫金倡导的未完成性思考方式,揭露剧中各要素呈现出的“未完成性”,拓宽文本阐释空间,进而揭示贝克特对人生不确定性这一命题的哲理性思考。《等待戈多》具有的“未完成性”特征和内涵,适应于更为全面、开放、发展的“未完成式”解读。

2.开放式结构

巴赫金认为,作品作为作者的话语,具有本质上不可终结的未完成性。“只要人活着,他生活的意义就在于他还没有完成,还没有说出自己最终的见解”(巴赫金 1998a:77)。《等待戈多》中,贝克特着重表现的是等待这一“不可完成的状态”,因而设计了一个“假定性结尾”(巴赫金1998a:55),剧中人物感知时间的流逝,两幕之间情节也处于更替和流动的进程中,构成开放式格局,而不仅仅只是单调的叙事循环,因而给予文本意义阐释更为广阔的空间。

第一幕:

……

爱斯特拉贡:那么,咱们走吧?

弗拉第米尔:咱们走。

他们并没有动。

幕落(262)

第二幕:

……

弗拉第米尔:哎,咱们还走不走呢?

爱斯特拉贡:咱们走吧。

他们站着不动。

幕落(325)

全剧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完成式结局,而是留下了一个假定性结尾。两次落幕前之间的细微差别不过是交换了一下提议者和响应者的说话顺序,两人商议离开,却没有离开,戈戈(爱斯特拉贡)和狄狄(弗拉第米尔)仍留在原地不走,等待着身份模糊的戈多的到来,戈多到底会不会来?戈戈和狄狄还会继续等下去吗?波卓和幸运儿又将何去何从?贝克特没有给《等待戈多》下“最终定论”,也没有断言主要人物的最终结局,全剧充满开放性,“一切都还在发生的途中,具有未完成性”(巴赫金 1984:166)。在《诗学》中(Aristotle 1988:24),对戏剧有头、有身、有尾的完整性做了明确规定,其中“所谓尾,指事之按照必然律或常规自然的上承某事者,但无他事继其后”。《等待戈多》的开放式结尾显然不符合《诗学》中所规范的戏剧完整性,这个故事尚未结束,必“有他事继其后”。贝克特设定的开放式结构,为作者与读者(观众)对话提供可能,读者(观众)可对故事走向展开大胆猜想,接下来在同样的布景下,戈戈和狄狄仍在原地等待戈多。

《等待戈多》剧中人物关注着时间的更替,间或发出对时间悄然流逝的感叹,时间的流动使得全剧具有某种延续性,读者(观众)跟随剧中人物一起对“明天”等未来之日产生期待。波卓(Pozzo)是全剧中对时间最为敏感的人,他佩戴扪表,时不时掏出来,把表举到耳边,倾听时间流逝的声音,毫不迟疑地否定“时间已经停住了”(234)的论断。戈戈和狄狄百无聊赖,企图用各种方式消磨时间。尽管如此,他们也清楚时间“已经悄然逝去”(297)的无奈,和“时间总会过去”(252)的必然性。他们对“明天”这一未来时间抱有期待,明天戈多一定会来、明天上吊、明天继续等待戈多的到来。读者可以根据戈戈和狄狄对“明天”的诸多憧憬,设想描绘出两人第二天的情节故事。

两幕之间具体情节的推演和发展,同样打破戏剧结构的封闭性。第一幕开始的时候,爱斯特拉贡(Estragon)拒绝了弗拉第米尔(Viadimir)拥抱的诉求,到第二幕的时候,两人自然而然拥抱到了一起。拥抱这一动作的完成,暗示着两人关系的拉近。作为舞台上仅有的布景道具之一,树显然也暗含了情节的延续和发展。从第一幕“可能枯死了”(196)的毫无生机,到第二幕树上长出几片叶子的新生绿意,使得弗拉第米尔惊喜若狂,“开始尖声尖气地唱起歌来”。弗拉第米尔惊呼“昨天晚上它是光秃秃的,黑沉沉的!可今天,它上面有了叶子”(277)。法语版本中,第二幕原文是:“这棵树上长满了叶子”,变化更为明显,积极意义昭然若揭。《圣经》中,亚伦杖上枝繁叶茂,开花结果,表明亚伦获得了上帝的青睐,成为上帝的选民。《等待戈多》中的枯树上长出新的叶子,寓意了希望和救赎。与此同时,新生的叶子也表明两幕之间并非一成不变的重复,这是一个好兆头,预示着戈戈和狄狄的等待在向着好的方向转变,戈多正在向他们靠近。生活中许多变化都是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量变的过程虽然渺小,不易察觉,第二幕零星地多长了几片叶子,“正如学界普遍认为,贝克特作品中的重复是一种有区分的重复,只要再度出现,常常会有重大变化”(冯伟2015)。两幕剧间,新生的绿叶这一变化体现了故事将向着光明前景发展的延续性,枯木逢春,其中蕴含了贝克特积极的人生观。波卓两幕之间身份的转换,表现了波卓身份的不稳定性,带有鲜明的未完成性特征。波卓用一根绳子拴着幸运儿上场,爱斯特拉贡和弗拉第米尔把他错当成了戈多,充满了敬畏,“颤颤巍巍地口口声声称他为先生”(222),但到了第二幕便出现了戏剧性的转变,波卓和幸运儿再度登场时,波卓已经变成了瞎子,幸运儿成了哑巴。弗拉第米尔和爱斯特拉贡不再对波卓那么客气,弗拉第米尔埋怨道:“又是那个见鬼的波卓在哼哼了!”爱斯特拉贡也“叫他闭上他的臭嘴”,甚至称要“揍扁他的脏脸”(305)。对于波卓的不幸遭遇,戈戈和狄狄并没有表示同情,而是讥笑他,对他拳打脚踢。波卓从强势的发号施令者,沦落成为身体有了缺陷的弱者,出其不意的情节反转,极具戏剧张力。

贝克特颠覆了传统戏剧的封闭式结构,结局耐人寻味的同时,读者(观众)跟随剧中人物感知到时间的流动,获悉两幕之间情节的发展变换,可以进一步推测情节的进一步发展。贝克特认识到他人意识具有本质上的不可完成性,不给《等待戈多》下最终定论,作者意识与剧中人物平等对话,不为人物设定最终归宿,充分赋予读者(观众)想象的空间。贝克特身处世界历史的重大转折时期,宗教信仰面临解体和重构的历史语境下,《等待戈多》形成的开放式结构,联系“正在分解的过去和尚未形成的未来的世界”,具有客观的未完成性,由此产生“特殊的多义性和虚幻的含混性”(巴赫金 1998b:145)。

3.不确定性人物

巴赫金发现陀恩妥耶夫斯基小说人物,缺少传统作品中对人物来历和背景的介绍,《等待戈多》中的人物同样体现了不确定的未完成性特征。“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没有原因,不写渊源,不论过去、不受环境影响、所受教育来说明问题。主人公的每一个行为,全展现在此时此刻,从这一点上来说并无前因;作者是把它当作一个自由的行动来理解和描写的”(巴赫金1998a:35)。在《等待戈多》中,贝克特没有交待主要人物的身世背景,最后也没有给人物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结局,而是直接展现此时此刻的人物。因此,人物充满了不确定性,读者无从获悉人物从哪里来,到哪儿去。《等待戈多》淡化了西方传统戏剧人物塑造中必要的性格刻画,把人物“抽象成没有性格特征、没有个性思想、没有背景、来历不明的泛化的人”(杨俊霞2009)。

戈多身份的不确定性,其意义具有开放性和多义性,这一设计,扩大了与读者共鸣的空间。爱斯特拉贡和弗拉第米尔十八次提到他们在等待戈多,这位久等不来的神秘人物,尽管一直没有真正上场,但读者和观众一直能够感受到他的在场。艾伦·施耐德(Alan Schneider)执导《等待戈多》在美国首演时,他问戈多是谁或是什么意思,贝克特回答道:“要是我知道,我就会在剧中说出来了”(艾斯林2003:23)。《等待戈多》所产生的“不确定性之感”,来自于“从寻找戈多身份的希望到一再的失望”(Esslin 2003:23)。戈多的身份,评论界一直争论不休,马丁·艾斯林认为:“在我们的全部一生中,我们总是在等待什么东西,戈多只是代表了我们等待的对象——它可以是一个事件、一个事物、一个人、或者死亡”(艾斯林2003:27)。他认为等待才是全剧的重心,戈多的身份因为每个人等待的东西不同,因人而异。另有西方学者罗伯·吉尔曼认为戈多是“被追求的超越,现实以外的东西,人们追求它为了给现实生活意义”(见张岩2010)。评论家默顿(Michael Morton)认为戈多“既是又不是我们所推断、指称的事物;他是一个空缺的未知数,可以解释为上帝、死亡、地主、慈善家,甚至是波卓。但是,与其说戈多是某种意义,不如说它是某种功能。他代表着我们人生有所维系的生存之物;他是不可知的,代表在一个没有希望的时代里的希望。他可以是我们想象的任何虚构——只要它符合我们人生等待的需要”(见张岩2010)。戈多可以作为一种功能性的象征,代表每个人对未来的某种期盼,他的身份充满不确定性。这并不是贝克特为了故弄玄虚,而是想通过这一人物的不确定性给予读者和看官强烈的共鸣,给予人们心灵以慰藉。每个人都可以解读出自己等待的戈多,借此找到心灵的依托。因此,戈多模糊的身份定位,以及戈多意义的追问,都具有不确定的未完成性特征。

《等待戈多》中人物离经叛道的语言,荒诞不经的动作,都呈现出怪诞的风格特征,“怪诞”是不确定的,它可以作为自由精神的载体,涵盖了面向未来的未完成性。弗拉第米尔和爱斯特拉贡在等待戈多到来的过程中,进行着一系列漫无目的的对话,内容稀松散漫,虽然是在对话,但更多时候其实是在自说自话。两人百无聊赖,靠着机械性的重复对话和动作消磨时间,针对戈戈脚痛脱鞋、穿鞋这一生活琐事的对话出现了九次。因为等待的过程太过无聊痛苦,两人五次提出想要上吊,他们认为上吊是结束这虚无的最好办法,但由于没有适合的工具而放弃。戈戈和狄狄之间的对话不乏粗鄙色彩,含有影射嫖娼、妓女和勃起等淫秽词语,戈戈甚至猖狂地说自己“这一辈子,都在把自己跟耶稣相比”(259),公然对宗教权威亵渎,波卓更是用“猪猡”等脏话咒骂幸运儿。波卓自顾自地发表令人费解的长篇演讲,还有幸运儿那一大段缺乏逻辑没有标点的长段独白,夸张地运用“quaquaquaqua”这样的象声词。幸运儿跳舞,爱斯特拉贡也争相模仿,弗拉第米尔看到树上长出了新的叶子,便“开始尖声尖气地唱起歌来”(259)。这些让人忍俊不禁的语言和动作,都是“通过极度夸张、变形、戏仿的身体语言释放生命能力的方式”(冯伟2015),也就是“怪诞”。贝克特也曾强调《等待戈多》中怪诞的重要性,“此剧在巴黎首演时,演员裤子并未按原剧指示掉落,贝克特听闻即刻写信敦促导演布林:裤子脱落关系重大,必须演好,因为此节将悲剧感与怪诞融为一体,是对全剧的总结”(冯伟2015)。由此可以得出结论,《等待戈多》中的人物形象是怪诞的,而“怪诞形象所表现的是在死亡和诞生、成长与形成阶段,处于变化、尚未完成的变化状态的现象特征”(巴赫金1998a:29),因而怪诞形象具有未完成性。“真正的怪诞风格完全不是静止的:它恰恰力求在自己的形象中囊括的正是存在的形成、生长和永恒的未完成性(巴赫金 1998b:95)。

贝克特将怪诞人物形象搬上舞台,成为文学经典中的主人公,这同他超乎寻常的同情心是分不开的。从贝克特诸多好友为他撰写的回忆录中可以看出,他密切关注着社会的弱势群体,带着超乎常人的同情和怜悯,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的文本中多以乞丐、流浪汉等“非传统”、“不正常”人物为代表。贝克特自童年开始就对“周围的苦难和不幸异常敏感”(戈登2000:14)。二战期间,贝克特目睹了纳粹种种残忍行径,出于对身边犹太朋友们不幸遭遇的同情,参加抵抗组织,“以积极的行动反抗纳粹暴行,而不是被动地接受事实”(戈登2000:210)。贝克特与妻子因为二战中积极的反抗行动,最终遭到纳粹追捕,不得已只能藏匿于一个叫鲁西荣的法国小镇上,因为食物短缺,有段日子只能靠吃胡萝卜度日。对于殷切盼望救济苦难中的人们的贝克特来说,这段等待救赎的日子让他心急难安,但他们除了等待,没有其他更有效的途径。戈戈和狄狄漫无边际的等待,两次啃食胡萝卜的描写,无疑正是那段待在鲁西荣时光的部分缩影。贝克特曾因拒绝皮条客的要求,遭到袭击,险些丧命,事后问其袭击原因,那人回答:“我不知道,先生。”这正是戈多的信使对于戈多其人究竟如何这个问题的回答。贝克特没有选择控告,这一事件引发了贝克特对于人生不确定性命题的进一步思考,以及对于底层人民生活困苦,茫然失措的深切同情。

《等待戈多》中的不确定性人物富有怪诞气质,跳出了传统人物塑造的藩篱,贝克特解放人物天性,源于他感受到时代背景的压抑后,试图极力渲染追求平等自由的解放精神,这一初衷与巴赫金人文主义思想也是契合的。两人的思想都在基于Rabelais形象的考察中,形成了对怪诞风格和自由精神相连结的思考。贝克特青年时期熟知并热爱作家拉伯雷,朱雪峰认为贝克特戏剧中的怪诞形象,受到了拉伯雷作品的影响(朱雪峰2011)。巴赫金基于拉伯雷作品中人物的分析,提出怪诞现实主义,“怪诞就是不正常,超出了人们的经验和习惯范围,给人以荒诞不经、光怪陆离的感觉,它完全悖离了人们的理性逻辑,它将人的思维带进了非理性的层面”(陈素娥2003)。巴赫金认识到当时的俄国社会矛盾异常尖锐,人与人之间等级森严,急需顺应时代诉求,发出追求自由和平等的声音,于是从处于边缘状态的民间文化中汲取养分,以此形成对权威、专制话语的解构和批判。纵观贝克特的一生,他目睹了纳粹的残忍行径,见证了两次世界大战带来的痛苦和磨难,他参加抵抗运动,深知强权与暴力对人性的束缚,积极为平等和自由发声。因此,贝克特和巴赫金之间存在共同点,两人聚焦的典型人物都具有怪诞的特点,试图通过挖掘民间的非理性人物,反对社会中存在的强权和暴政,鼓舞自由和平等的解放精神。

《等待戈多》倾向于展现此时此刻的人物,摒弃人物背景和来历介绍后,人物充满不确定性,解读角度随之更加多元。贝克特借助戈多身份的不确定性,充分打开与读者的共鸣空间。戈多作为因人而异的功能性象征,贝克特希望世人心中有“戈多”,不放弃等待,不放弃希望。与此同时,贝克特选取社会中的边缘人物作为故事主人公,让人物处于自由、无拘束的语境中,表现着狂欢化的语言和动作,彰显平等和自由的解放精神。

4.未完成性解读

巴赫金认为,文学在其内容的基础上只反映正在形成的意识形态,只反映意识形态视野形成的生动过程(见吴晓都1995)。巴赫金推崇的艺术作品,反映意识形态的不可完成性,带有时代烙印的同时,又具有指向未来的生命力。《等待戈多》一方面折射出后现代社会最主要的特点:不确定性,反映当时社会正在形成的意识形态,另一方面,由于剧本具有不封闭的对话空间,适用于更为开放、发展、多元的解读方式。

《等待戈多》中几乎不存在某种绝对性的论断,贝克特也拒绝对该剧作出任何绝对化的解释,全剧想要反映的正是这种不确定性。幸运儿看似毫无意义的演讲,其中就透露出这种未完成性主题的倾向,幸运儿的演讲中,“未完成”一共出现有八次之多,而“人们不知道为什么”(245)出现五次。卢比·科恩指出不论是戏剧还是小说,贝克特“触及的现实必定是未知的、不可知的,令人沮丧但又充满诱惑”(刘爱英2006)。马丁·艾斯林在《荒诞派戏剧》中就提出,“《等待戈多》中产生的不确定性之感,本身就是剧作的实质”(艾斯林2003:245)。余秋雨(2014:7)在《艺术创造学》中,发现了伟大作品有两大共性,一是没有类似于结论的意见,让人们因苦恼而高贵;二是在于不封闭,处于一种没有答案、无法解决的不封闭状态。《等待戈多》让众多想要寻找最终论断的读者失望,却又因文本的不封闭状态,赋予了读者大量想象和对话的空间。

《等待戈多》全剧终了时,“等待”这一动作仍处于未完成的状态,对于“等待”到底有无希望的回答,学界同样得不到确切的完成式回答。弗拉第米尔称:“在这一场巨大的混乱中,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我们等待着戈多的来临——”(300)。根据《圣经》中的《出埃及记》对上帝名字(Jahweh)的解释,上帝永远处于临在状态。“上帝永远在临在之中,所以这一最终的完成又是未完成的”(宋春香2008)。戈多明天一定会来,《等待戈多》中的戈多也是处于这样一种未完成的临在状态,戈多不来,但他一直在将来的路上,戈戈和狄狄因为坚守这一份约定才没有失去存在的意义。“等待”这一主题,充满不确定性,在现代经典著作中屡见不鲜。林兆华在1998年排演《三姐妹·等待戈多》时曾说过:“因为‘等待’,俄罗斯的“三姐妹”和巴黎的‘流浪汉’在此刻的北京相遇。”契诃夫撰写的《三姐妹》一剧中,三姐妹把“到莫斯科去”当成解决生活难题的突破口,但“到莫斯科去”这一行为却始终没有完成。卡夫卡著作《城堡》中,主人公K想尽各种办法,要进到城堡里去,到最后仍然未能如愿。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小说《到灯塔去》(To the Lighthorse)也与“等待”这一命题有所呼应,拉姆齐(Ramsay)一家盼望到灯塔去,但拉姆齐夫人在世期间却没能完成“到灯塔去”这一心愿。现代作品中凸显的“等待”主题,既是希望又是抗争,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工业革命后,尼采大呼“上帝已死”,饱受战争摧残后,人们信仰出现动摇,茫然不知所措。宗教、道德、哲学等本就是人们古往今来寻找生存意义的成果,宗教信仰受到挑战后,人们重新面临生存的终极叩问。爱斯特拉贡和弗拉第米尔落幕时,仍站在原地,这代表着等待这一唯一确定的动作仍没有结束,他们仍将等下去。宗教信仰给了世人一个确切的神,贝克特深谙真正有意义的是信仰的精神。戈戈和狄狄在等一个模糊的对象,贝克特想要传达给读者的正是,等待的对象可以因人而异,等待的过程才是人生意义之所在。贝克特见证了当下人们的生存现状后,借《等待戈多》提供了面对生存终极拷问的一种解答方式,即使等待的对象已经没有了统一标准,现代人仍要在等待中寻找意义。

近些年以来,随着国内贝克特研究的进一步深入,学术界对《等待戈多》的研究,有了更为接近文本内涵,以及适应新时代语境下的全新阐释视角,这些言论的提出,反映了《等待戈多》的研究态势是发展、上升的,并且佐证了其作为文学经典,经得起时间的检验,适用于不断发展、更趋多元的未完成式解读。尤为典型的是苏擘、闫红梅(2012)提出在后理论状况下,应该突破以往贝克特研究的理论窠臼,对文本意义进行更为合理的阐释。贝克特本人曾对于将《等待戈多》贴上“荒诞派戏剧”这一标签深表反感,并在写给汤姆·毕晓普(Tom Bishop)的信件中,表明自己并不接受类似“悲观主义者”的标签。让人费解的是,作者本人的声音显得如此微弱,以至于诸多学者拘泥于界定《等待戈多》为荒诞派戏剧的代表之作,把贝克特本人封为“荒诞派戏剧大师”,执着于论述《等待戈多》中荒诞的戏剧手法,解读出一套贝克特的存在主义悲观哲学。张隆溪(2017)借张江提出的批评公正性三个基准,批评当代西方文论极端排除作者本意的倾向,认为文学批评必须尊重作品的本体存在和作者意图。从这一点来看,苏擘、闫红梅强调作者意图的重新审视,顺应后理论历史语境,对于《等待戈多》突破阐释窠臼,无疑是一次重大飞跃。另外,《等待戈多》被定义为颠覆传统戏剧的典型案例以来,学界多把贝克特界定为反传统的戏剧大师,但冯伟(2015)通过对西方古典戏剧的深入了解,以及对贝克特生平资料的梳理分析中,发现《等待戈多》在现代新的历史语境中糅合了经典喜剧因素,对“西方喜剧传统形态多有挪用”,贝克特更多的是继承和发扬了传统。贝克特作为反传统大师的论调,几乎是以往贝克特研究学者形成的共识,冯伟指出以往关于《等待戈多》的研究多停留于文本,而忽略了舞台表现和戏剧效果,贝克特作品中的创新性不可否认,但这创新正是基于对传统的继承和发扬而促成的。这一次阐释进展再一次说明,不应对经典文本作过于简单绝对的阐释,而应结合作家生平资料,尤其是《等待戈多》在戏剧舞台上的具体表现,作出更为全面合理的判断和解释。除此以外,有学者对于《等待戈多》现实或非现实,语言有意义或无意义的问题,做出了新的回答。林兆华在一次访谈中,明确表示《等待戈多》是极现实的,不满于众多学者对其定位为荒诞派戏剧的评论,在他看来,《等待戈多》表现心灵的现实,属于现实主义(林兆华、张弛2003)。以往认为《等待戈多》语言缺乏逻辑和连贯性的言论居多,段汉武提出《等待戈多》看似荒诞,其实在场景、对话、情节中都充满了暗喻,用非理性的手段反映了时代最真实的事实,“无意义中蕴含着意义”(段汉武 2006)。

由此可见,《等待戈多》反映了当时特定历史背景下的不确定性主题,再现了生活中的真实,贝克特清醒认识到意识状态无法完成这一本质属性,他没有给出任何结论,而在作品中留下了广阔的对话空间,促使读者(观众)进一步挖掘生活的深层意义。国内贝克特研究近些年来取得的进步,一方面说明了《等待戈多》作为文学经典,以及其固有的未完成性特征,适用于多元、发展、开放的未完成式解读;另一方面,《等待戈多》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具备多重解读的空间,以及与时俱进的生命力,研究取得的突破和进步,佐证了《等待戈多》的文学价值和深刻哲理。

5.结语

巴赫金一生著作颇丰,对话和狂欢诗学成为了巴赫金研究的重心,其思想中“未完成性”这一理论体系却鲜有人运用为批评视角。巴赫金的未完成性思考,强调伟大作品的不可完成性,从怪诞的民间人物中找寻面向未来的未完成性,并推崇作者与读者文本外对话的开放立场,这都为剖析《等待戈多》中的叙事空白未完成性解读提供了有力的理论支撑。贝克特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他为弱势群体挺身而出,对社会底层人民的深切关怀,以及想要帮助和慰藉他人的同理心都凝结在了《等待戈多》这部伟大的作品当中。《等待戈多》曾因形式新奇备受争议,直到1969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才得到学界充分的重视和研究,到了21世纪,贝克特戏剧研究在新的历史语境下仍然留有广阔的解读空间。走进贝克特研究之旅,充分感受《等待戈多》内涵的未完成性散发的无穷魅力,期待着更多研究者结合新的理论视角,突破以往研究藩篱,取得更为多元、开放、发展的解读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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