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称篆刻为“雕虫”。这几则小文和篆刻有关,旁及金石书画及其他,鸡零狗碎,随笔随记而已。
作者赵工,非赵工程师也,是名赵工,姓赵,名工。
雕虫小技
“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此句源出西汉扬雄,这位著名的辞赋家、语言学家竟然结巴,话都讲不利落,但这句话够损,让后世篆刻家很没面子。此句还被发扬光大,凡是国人看不过眼的技能,一概讥为雕虫小技。后世的苏东坡却瞧不上扬雄,奚落扬雄作品“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用扬雄的棒子打了扬雄的屁股。糟践别人者,往往被别人糟践,只是这一通乱棒下来,受伤的是篆刻艺术。
与篆刻结缘30余年,不求闻达。其实,历史上搞这玩意儿的,没有飞黄腾达的。细细想来,蓬勃人生花花世界,尚有几人如我,伴着冷砚青灯,怀着温暖的情致,守住这样一个落寞的把戏,日复一日,简简单单,心无妄想地活着。喜欢篆刻者是一类比较特殊的群体,很另类,很小众。好的诗人应该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好的篆刻家一定是一个古典主义者。能沉浸其中的人,一般也喜欢夏商鼎彝、秦汉碑碣、齐魏造像、瓦当砖记,乐于吟诗作对、斗茶参禅,向往山林隐逸、红袖添香,在仕途和生意场上往往没有多少进取心,常常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清高清贫而又快乐着。
其实,人生一世,不是都要做大佬的,世间的大事业,应由经天纬地的人物来担当;传统的小技艺,也该有芸芸众生来传承。技艺原无大小,技近乎艺,艺近乎道。
空有鸿鹄大志,莫如小技傍身。
游心所在
书画非表演艺术,信手佳作可遇不可求。
一些笔会组织者没经验,往往愿意看书画家现场挥毫。平常见过鸡,也见过蛋,现在要看看鸡下蛋的样子。有專擅此术的笔会书画家,特别对主办方的胃口,有的连写带唱,有的文武带打,有的以头濡墨,有的手脚并驾。我认识一位兰大师,有名家派头,人来疯的天赋,善写一笔“龙飞”,用八尺整张,使一管如椽大笔,开笔前先要围着案子运气,如邪祟上身,念念有词,撸胳膊,挽袖子,忽然绝叫三两声,然后闪展腾挪,左右开弓,交叠翻飞,笔墨狼藉,写到龙尾处,每顿笔一次,观者附合喝彩,情绪激越,场面甚是热烈。高潮处,领导殷殷含笑,土豪怒放心花。没想到看书法家写字比看耍猴过瘾,还不用单买票。
艺术的高境界,应该是浑然忘我、神游物外,以时人之修养,全力以赴尚不敢恭维,胸无丘壑者信手涂鸦,基本是即兴出废品,必入俗流。孙过庭《书谱》有五乖五合之论,五合交臻则心手双畅,思想摆脱羁绊,行为上放弃机巧,时和气润纸墨相发,是书画创作中难得的随意状态,可以出现意外的效果,只有心手双畅,才能思如泉涌,妙笔生花。王逸少的《兰亭序》和颜鲁公的《祭侄文稿》看似信手所为,其实内在早有“经营”,这种“经营”的厚重,实非我辈所能想见。
润例
篆刻家的作品能换钱,拜时代昌平所赐。
书画家卖字画论尺,像卖布头一样计价,故而有丈二匹上放纸鸢的笑话,篆刻家刻章论字卖,提醒索刻者惜字如金。
文化人想挣钱,又耻于谈钱,很纠结。解决办法之一是让名流定个润例。闻一多在西南联大时,由梅贻琦、冯友兰、朱自清、潘光旦等12位名教授为其定了一个“闻一多教授金石润例”,字斟句酌,引古证今,洋洋洒洒弄了一大篇,最后落实在一个钱字上,让人联想起博士买驴的故事。以卖画刻印为生的齐白石,在商言商,按市场经济办事,锱铢必较,直言价格,反而真实自在,绝少书生意气,随润加工,无论何人,润金先收。
篆刻家最讨厌的是强索,金石亦雅事,白讨即抢劫。郑板桥自定润例写得坦然直率:“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盖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若送现银,则心中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犹恐赖账……”郑燮的润格很大程度上回避了索画者。画家黄永玉启示:“一律以现金交易为准,严禁攀亲套交情陋习,更拒礼品、食物、旅行纪念品作交换。人民眼睛是雪亮的,老夫的眼睛虽有轻微‘老花,仍然还是雪亮的,钞票面前,人人平等,不可乱了章法规矩。”
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我在河北一些大的画廊挂过笔单,也自定润例,最初刻一个字只几元钱,我记得为人刻过一套十二生肖,只收了一百多元,那时工资少,一百多元算是发了笔小财,高兴了好几天。我的篆刻很长时间是随缘赠送,后来发现这不是个办法。一次一位领导托手下人询问治印价格,来人不知怎样询价,吭哧半天说了句:赵老师,您卖吗?我一脸尴尬,差点脱口说:老子卖艺不卖身。
篆刻定价很费思量,既要看齐同辈,也要照顾师友,定高了让人笑话,定低了一样让人笑话。这些年我则选了一个简单的办法,随行就市,我现在刻一枚印章,与一斤长江刀鱼同价。我的一个同行被大款请去吃刀鱼,答应给人家刻两方图章,回来后在我面前显摆:鲜到眉毛都掉了。先贤日:鱼,我所欲也。银子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银子者也。我的理由是,能吃得起江刀的不差钱,你吃一斤刀鱼只剩下刺,找我刻方印,至少能落下块石头,而且是精神物质得兼。于是我的润例一直和江刀捆绑,每年根据江刀出水价调整。
刀鱼价格每年都在上升,2012年江刀一斤8000元,我的润例也适时调整,姓名印、收藏印、斋馆印、肖形印每方8000元。朱白不论,劣石不应,金玉犀角牙加倍。并告白:味斋主人虽不以鬻艺为生,亦愿援古为例,免于世故。若非至亲,莫谈折扣;银钱两清,彼此尊重。
这两年,刀鱼价格下来了,前段时间有人定印章,我主动退回人家几张,来人不解,我的解释是:刀鱼便宜了。
自爱
《艺林散叶》记:易大庵治印,最喜普通石章,谓普通石章不至于磨去改刻,故得长存。有以佳石求奏刀,刻罢,放在火上烘焙,石经火攻,极易碎裂,不能重刻。易大庵所为,与老舍先生文稿署“改我一字男盗女娼”类似。艺人多自爱,有的自爱源于自信,有的自爱源于自恋。
江苏有位篆刻家,制印毕,常把玩不已,边款上常署“此印可传世”等等。艺术是世上已知的最强烈的个人主义模式,很多艺术家谦逊,多是做给外人看,艺术家常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自爱不自信难为艺道;太自爱太自信易入魔道。大师与巫师只一念间。endprint
留心翰墨
睡到半夜,没有任何征兆地醒了。窗外透进冷冷的光,银白如水,粉壁上印下窗棂的影子。我懵懵瞪瞪乜着这道清光,心里思忖,冬日何曾有这样好的月光?连忙坐起查看,原来是对面楼上有一家开了大灯,暗夜里突兀地明亮,直刺刺照射过来。看看表,半夜2点半,这家人大半夜不知道在鼓捣什么。
莫名其妙的光影一搅和,扰了我的清梦。忽然记起这两天协会通知,要求交一张与虎有关的书法作品,参加新春书法展。乘此刻无眠,索性起来写字。我想不出什么和“虎”关联的佳句,脑子里总是金戈铁马一类的句子,虎视眈眈、虎踞龙蟠、虎背熊腰、虎头虎脑,都无法体现新春的主题。记起安阳发掘的曹魏大墓,出土了巴掌大的一块石牌,隶书阴刻“魏武王常所用格虎大戟”,有一个“虎”字,此牌作为曹操高陵墓的重要证据。曹操墓之真伪,不是我等外行能臆断,但是这块石牌的文字我是相当喜欢,第一时间就从网上下载下来。牌子虽然缺少古穆之气,也没有《张迁碑》碑额精彩,凭感觉,这行隶书方圆并用的笔法,更接近东汉延熹八年的《鲜于璜碑》,尚有两汉的恢弘大气,即使当代人作伪,斯人也是有点见识,非俗家所为。
我准备以此石牌的章法,写一幅隶书“格虎大吉”,以“吉”代“戟”凑趣,或写为“新春常所乐寅虎大吉祥”,折腾半天,费纸三千,不得要领,困意袭来只能作罢。
楼下开始闹猫,似婴孩啼哭,断断续续,声声凄绝。我并不讨厌猫,但是这样的性爱勾当,也不分个时节,二八月闹闹就算啦,这数九寒天夜半更深的,也不注意点影响,有损老虎本家的声誉。
同行
清《笑林廣记》记录一则笑话:
有善刻图书者(篆刻爱好者),偶于市中唤人修脚,修者正欲举刀,见彼袖中取出一包袱,内裹图书刀数把,修者不知,以为剔脚之刀,拂然而去。追而问故,则曰:“同行中朋友,也来戏弄。”
老父晚年有脚垫和嵌趾,行动不便,洗脚也困难,每下床行走痛苦异常,我想请一个修脚师傅到家为父去疾,多方寻找,未能如愿。我留心了修脚师傅的工具,比吴昌硕篆刻刀宽且薄,也是平口的,没有什么稀奇,回去就用篆刻刀改了一把,把父亲的脚用热水泡透,架上台灯,在父亲的脚上创作起来。想我龙虫并雕的手段,用刀十三法的功夫,冲切并用,刻画批削,一会儿就把难题解决了,父亲一身轻松。我学习篆刻几十年,这一次创作,老人家最满意。后来,为父亲修脚就是我定期的创作。
父亲仙逝五周年,愿天堂无脚疾。
编辑:刘亚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