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岭南诗人陈子升的遗民情怀与诗风

2018-03-03 23:21李婵娟
关键词:诗风遗民诗人

李婵娟

(佛山科学技术学院 人文与教育学院,广东 佛山 528000)

明清易代之际,岭南诗坛涌现出一大批遗民诗人,其遗民气节及诗歌创作均引起时人关注。陈子升即是当时极有影响的一位。

陈子升(1614-1692),字乔生,号中洲,南海人。陈子壮弟。十五岁应童子试,补诸生。明弘光时,以明经举第一。隆武改元,拜授中书舍人,使粤而闽陷,遂归里。明桂王永历帝立,复往奔之,拜吏科给事中,迁兵科给事中。与兄陈子壮起兵抗清。后永历帝西逃,子升追之不及,乃归。晚年皈依佛门,杜门不出,未几卒。子升精通诗文,善音律,能书法、篆刻,时人以才子目之。著有《中洲草堂遗集》。他是明末“南园十二子”之一,与王鸣雷、伍瑞窿并称“粤东三家”;又与陈恭尹、梁佩兰、程可则、王邦畿、王鸣雷、伍瑞隆并称为“粤东七子”。陈子升交游广泛,诗歌创作数量可观,题材丰富,诗体兼备,诗风独特,真实地展现了明清之际的时代风云、诗坛面貌和创作状态,具有丰富的文本意义。另外,其诗歌中流露出的故国之思与遗民情怀,表现了一位汉族文人在鼎革之际的复杂心态,具有认识和研究价值。本文特就此作深入探讨。

一、黍离之悲——沉郁的故国情怀

作为岭南较有影响的遗民诗人,陈子升的《中洲草堂遗集》生动展现了遗民诗人在明清易代之际的反抗与挣扎、伤悼与徬徨,特别是其字里行间透射出来的沉郁的故国情怀令人动容。陈子升出生于科举世家,家世显赫,闻名乡里,曾有“一门七进士,四代五乡贤”(沙村名贤陈大夫宗祠门联)的美誉。陈子升曾祖陈绍儒文武兼备,曾官南工部尚书;祖父陈弘乘,为明善化县知县;父陈熙昌,万历丙午科解元,官吏科给事中,崇祯赠东阁大学士、太常寺少卿;兄陈子壮,历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礼部侍郎、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后抗清殉国,为“岭南三忠”之一。可见陈氏家族的兴衰是与大明王朝的兴衰紧密相连的。尽管陈子升本人未曾在明朝科举中登第,即便其后在弘光朝被荐入朝亦仅短短数年,但他生长在一个世代奉儒守官的家庭,自小耳濡目染,中国传统的仕宦文化及“忠君爱国”、“立功立言”的家族传统都对他的立身处世产生重要影响。加之明亡前,陈子升已在诗坛崭露头角,颇有名气,和当时岭南的重要文人甚至官员多有诗歌交往,史称其“与同里黎遂球、陈邦彦、欧必元以文章声气遥应复社……太仓张溥尤音问莫逆”[1]34,故而陈子升对明朝有一种特殊的眷恋,入清之后,感时悼世、怀念故国的情绪便喷射于笔端,化作了一首首时代的悲歌。

陈子升有很多诗歌表现了直面易代之际社会现实、关心国家民族命运、关心民生疾苦的儒士情怀,这是其诗歌中最有价值的内容。伍元薇云:“陈子升乔生……鼎革后目睹沧桑,寄迹菰芦,以寓其麦秀黍离之感。”[2]436卓尔堪亦云:“(子升)诗多板荡黍离之感。”[3]如其《野阔》一诗:“野阔苍梧云向西,漓江东下楚天低。清秋牧马羚羊峡,落日跕鸢鸲鹆溪。炎峤从来尊赤帝,寒烟几处哭黔黎。可怜旧种桃花客,重问武陵津已迷。”[2]361该诗写于永历二年(1648)作者奔赴肇庆的途中。诗中具体描绘了沿途所见之景,“野阔”、“落日”、“寒烟”等词语写出了战乱所带来的凋落肃杀景象,抒发了家国衰亡的深沉感慨。最后两句典故的连用使全诗情绪饱满,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春日登粤王台》诗云:“飘零回望故园空,纵入芳菲似梦中。草接尘沙青不得,云离烟火白无穷。岂因万马惊归燕,愁向千家数废宫。寂寂古台南武迹,肯容山褐振春风。”[2]384写出了广州沦陷后满目疮痍的景象,令人伤感顿生。《春夜闻角》一诗也借月暗千门、惊乌未定、笳鼓声远、晓风吹烟等意象,生动地描绘出广州战后的萧条凄凉之景。另《有感》诗云:“国是谈何易,韩非说实难。踌躇中夜起,不耐斗阑干。”[2]320表现了诗人忧心国事、彻夜难眠的心情。只有亲眼目睹了生灵涂炭和丧乱的时局,诗人才能饱蘸伤痛,写出如此感人肺腑的诗句。正如潘飞声《在山泉诗话》所云:“《中洲集》伤怀故国,感愤时事,篇中有血,自不可磨灭。”[4]533

黄海章先生曾云:“通观子升的诗,是颇近沉郁顿挫之风格的。惟怀念故君之作多,于民族存亡方面,殊少着笔。在沧桑变易后,志在保存自己的晚节,缺乏‘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不足以鼓荡人民的斗志,和陈子壮相比,是颇为逊色的。”[5]黄海章对陈子升沉郁顿挫诗风的评价是准确的,但他认为陈子升的诗歌对民族存亡的内容抒写较少、不足以鼓荡人民的斗志,本文觉得有待商榷。纵观《中洲草堂遗集》,陈子升表现民族存亡内容的诗歌虽在数量上不占绝对优势,却也不乏优秀之作。其中有很多诗歌直接描述了明末岭南的抗清斗争,也展现了诗人渴望投身抗清洪流的愿意。如《虎贲将军》一诗讴歌了抗清将领王兴英勇报国的壮举。1648年王兴迎桂王朱由榔移驻肇庆,被封为总兵,进行抗清复明活动。后因无力回天,举火自焚。此诗从忠孝大节着眼,表现了反清排满、弘扬民族气节的重要主题。《凌海将军》诗有“满城人看将军死,绛履宽衣慷慨行”之句,生动再现了抗清志士陈奇策兵败被捕后步履雍容、笑而受刃的慷慨气概。《赠某将》诗云:“劝君须惜河山誓,不灭胡虏不作家。”在激励抗清将士英勇杀敌的同时,也隐隐表达了自己的报国壮志。此类诗歌敢于切入重大时事,不避讳敏感题材,洋溢着战斗豪情,是陈子升关心民族危亡的重要体现,而诗中对抗清将士的生动描绘,也体现出陈子升以诗存史的自觉意识。可见,关注民族存亡、宣扬报国壮志同样也是陈子升诗歌中的重要主题。

陈子升还创作了大量的怀古咏史诗,表达对故国亡君的悼念。如《金陵》二首明吊六代之兴亡实哀明廷之覆灭,显现出壮怀激越的故国之悲, 给人以强烈的情感震撼。“金陵”之地因其包含着丰富的历史底蕴而为历代诗人所青睐,成为咏史诗的最佳题材。尤其是国运衰微之际,金陵更成为故国的一种象征,饱含着诗人对家国命运的牵挂与忧虑。“六朝君莫问,千古并生愁。”其诗开篇就营造出沉重、悲伤的情调,若未经历亡国之痛是断不能有此笔触的。“兴亡看六代,何必远伤魂。”此二句表面看是一种自我慰藉,但却表现出一种难以舒解的忧虑与沉痛。另《厓门吊古》诗笔墨凄怆,对南明之覆亡进行深刻反思,充满了沉重的历史沧桑。此类怀古咏史诗,在陈子升诗集中比比皆是,如《金陵》、《仲宣楼》、《越王台》、《邺台怀古》、《苍梧怀古》等,或借用具有特殊象征内容的意象,或描绘憔悴的自然物象,或慨叹充满悲情色彩的历史事件,均寄托了诗人的黍离麦秀之悲,表达了沉郁的伤悼故国情绪。

二、 波澜独老——凄沧的遗民心态

作为亲历家国沦丧、绝进仕途的遗民诗人,陈子升将诗歌创作视为第二生命,将一生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全部融入到诗歌创作之中,形成了鲜明的诗风。明亡后,陈子升离家浪游,“度岭浮江,变为清虚超脱,洗尽铅华,波澜独老”[2]275。这一诗歌特色值得关注。

陈子升晚年“流落山泽间,为诗多悲慨,为变雅之音。”[2]273他不再受“温柔敦厚”诗论的局限,将胸中积聚的伤痛与孤愤及对人生不顺、人事艰难的感慨倾注于诗歌之中,淋漓慷慨,表达趋向于怨而怒、哀而伤。此类诗歌虽数量不多,却个性鲜明。如《述哀》诗云:“列圣恒如在,孤臣尚苟生。生年从万历,往恨积崇祯。流落捐躯免,传闻洗耳惊。将来纪年月,良史正含情。”[2]321集中表现了故国沦丧、自己有心无力、理想无法实现的苦闷与悲痛,弥漫着悲壮气氛。另《七哀》诗云:“燕赵不可游,言遵大海南。海南多风涛,水浊高云阴。……我欲叩洪钟,蒲牢增哀音。素女曳霓旃,为我拂剑镡。怳惚不复见,悲风吹远林。轻世世何极,鲁连难为心。”[2]297燕赵历史已随风而逝,而今故明沦丧,复国无望,自己的人生理想已无法实现。在苦闷与失落之余,诗人的感慨益发深沉。此类诗真气淋漓,具有强大的震慑力和感染力。钱谦益评价说:“自悼之章,《七哀》之什,长怀思陵,永言金鉴。鲁阳之落日重挥,耿恭之飞泉立涌。岂犹夫函书眢井,但懺庚申恸哭荒台,徒传乙丙而已哉。”[1]36陈伯陶云:“子升诗悲慨多变雅之音,世以为三闾泽畔、杜陵夔州不过是也。”[1]36积郁勃发、情不可遏,抒写颠沛流离之感、鸣发沉痛噍杀之音,陈子升诗正体现了明清之际遗民诗歌的鲜明特色。

陈子升还有一些诗歌表达对亲友凋零的伤悼,表现孤寂凄凉的遗民处境。兄长陈子壮抗清失败、以身殉国,给了他沉痛的打击,他常在诗中表达对兄长深沉绵长的怀念之情。如《哭云淙兄》诗云:“取义先申报国劳,师行将克绝号咷。一生心事苌弘碧,百粤经营伍子涛。眥裂旄头清露泣,身骑箕尾玉堂高。平生雁序曾师友,今日招魂尚读骚。”[2]350高度赞扬兄长以身报国、大义凛然的精神,也表达了对兄长沉痛的悼念。《梦兄文忠》诗云:“堪悲堪仰事无穷,三十年来旧梦中。见老岂因埋血久,呼兄不省易名同。”[2]377虽然兄长已逝去三十年,但陈子升仍未能彻底走出兄长殉难的巨大伤痛。另《忆邝秘书》一诗对好友邝露的死难进行了深情凭吊。亲友的逝去给陈子升带来无尽的伤痛与悲凄,而无人倾诉、知音难觅的艰难处境更增添了陈子升晚年的孤寂与落寞,他在《感秋》组诗中集中表达了此种凄凉无助的情绪:“世态狂澜倒,何人结古欢”;“素交长逝矣,心事谁与论……携手一相失,吁嗟甘闭门。”“大翼风难举,方舟壑暂藏。晻回潸出涕,贤哲几沦亡。”故友沦亡,才士已逝,如今可以倾诉和相助的人已经寥寥无几。放眼四海,人情诡谲、满目荒凉,诗人只能紧闭寒门,栖隐山林。陈恭尹《家中洲感秋诗序》云:“吾家拾遗乔生先生……近所赋《感秋》数十篇,于本色中更加古质……先生挟旷世之怀,发弥高之调,对摇落之秋,兴壹郁之感,悠然之韵触绪纷来,声生情耶?情生声耶?不可得而择矣。”[6]评价颇为中肯。

作为一名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文人,陈子升秉承儒家忠孝节义的思想,极为珍爱自身的遗民身份,其遗民气节也受到时人的赞赏。李模《为陈黄门六十序》云:“桑海变迁,向所谓文章意气之士,大半为不朽之人,其一二存而不变者,则又销声匿影,块然伏处。……与先生相期数十年,乃不获弹冠吐气相见于凤池、青琐,而曳竹杖、蹑芒屩,呜呜絮语于东吴菰芦之中,殊可叹也。”[2]274在陈子升的诗歌中,忠贞的遗民气节亦宛然可见。如《阁夜》诗云:“寸土不污星宿在,四天如梦户庭高。飞腾鸾凤皆云气,变幻鱼龙自海涛。世乱微躯珍晚节,尘空老眼极秋毫。露虫风叶听沈尽,大块于今正怒号。”[2]385此诗作于清康熙十四年(1675),诗人已过花甲之年,尽管故国恢复无望,但诗人依然要坚守遗民气节。全诗酣畅淋漓,在其晚年诗作中实属少见。《西游归贻王大雁姪元孝兼怀梁阜己》一诗有云:“万里声名千古业,只应相爱寂寥身。”潘飞声评价说:“国初时吾粤遗老多以事异姓为耻,如陈元孝、何皇图遭乱避地,屈翁山、韩宗马来削发为僧,老作逸民,澹泊明志,然亦间有晚节不坚者。乔生先生作此规讽之,盖利名稍动,道义即离,而‘相爱寂寥身’五字尤可味,不独钱牧斋、龚芝麓辈声名堕落,即吴梅村一代美才,若使因母不死,著书不出,今日声名岂非陶靖节、杨铁崖一流人物,盖亦是不耐寂寥耳。”[4]534洵为知己之言。此外,陈子升还作有一些咏物诗,借物抒怀,将自己历尽艰难却矢志不渝的坚毅性格融于笔下,呈现出忠贞的遗民气节及高雅的情怀。如《岭南牡丹》咏岭南之地的牡丹尽管生长在穷陬之地,却依然尽情盛放,赞扬了其艳而不骄的特性及顽强的生命力,也表露出诗人的人生境界。《梅花》一诗表达了对在寒夜傲然挺立的梅花的赞美,寄托诗人欲超然于尘世之外、俯仰自如、从容淡定的品格。

明清易代之际,很多遗民诗人都将逃禅作为一种人生选择。严迪昌先生云:“甲申、乙酉之际,士林抱节守志之士和密图恢复事业者, 为应对严酷惨烈的形势而愀然遁迹空门, 寄身禅林的数以千百计;于是诗僧辈出, 为清初诗文化平添了一抹奇谲色彩。”[7]为免遭清廷迫害, 晚年的陈子升也选择了削发为僧,并借诗歌表现了自我遁入空门的心态。如《江村》诗云:“昔游九江郡,今寄九江村。禹迹复何处,佗城非故园。乡关生死泪,亲旧岁时论。那得深山入,西风吹暮猿。”[2]323诗歌表现了现世荒凉,无处托迹,自己不得已而栖隐山林的苦衷。然而即便退隐山林,对家国的牵挂与忧虑却不能完全抛却。正如陈垣先生所说:“世变之来,宗门不能独免,虽已毁衣出世,仍刻刻与众生同休戚也!”[8]“平沙多雁阵,濒海绝人烟。挥手复归去,高斋叠嶂前”;“同声曾不少,今日几人存。……却谢三千客,吾归不二门。”[2]329-330这些诗句就很明确地流露出陈子升虽不愿放弃儒家理想却又无能为力的矛盾与消极心态,这也是陈子升晚年凄凉悲苦的主流心境。

三、生命之寄——转益多师的诗学追求

明代以来,岭南诗人共同的诗学主张就是恢复风雅之道。如黄佐诗论的核心就是力争恢复《诗经》中自然浑成的诗学传统;区大相曾重申《诗经》中“采风”及“观政”的重要性;屈大均也曾明确提出“今夫诗以《风》《雅》相兼为贵。”[9]同样,陈子升也极力主张恢复《诗经》、《离骚》以来的风雅兴寄传统,并将之付诸创作实践。如前文所述,陈子升诗集中有很多反映易代之际社会现实、感慨乱离时势的作品,这正是“风雅兴寄”诗学追求的充分体现。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陈子升的《崇祯皇帝御琴歌》。该诗以明崇祯皇帝曾弹奏过的古琴为依托,睹物思人,既表达了对故国故君的忠贞与思念,也表现了对明清易代之际动荡时局的无限悲痛。

陈子升推崇风雅之道,其诗歌则力学汉魏三唐,功力深厚,既格调高昂,又沉郁苍健。钱谦益曰:“(乔生)学殖富有,才笔日新,以风、雅为第宅,以《骚》、《选》为苑囿。”[2]269明季岭南诗人薛始亨说:“(乔生)大肆其力于诗,上凌汉魏,下轹三唐。撷六代之菁藻,何李犹伧;叶正始之元音,钟谭如鬼。”[2]272黄河澂也指出“先生诸赋独擅魏晋,风格不堕唐人。”[2]275如陈子升曾拟作一首与曹操诗同名的《七哀》,借咏史来隐喻人生的苦闷与不顺,寄寓自己复国无望的伤感情绪。另唐代诗人李贺曾对中唐现实有所感慨而创作过一组感讽诗,其用笔辛辣犀利、寄托遥深,深得后人好评。陈子升学李贺,作有二首《感讽》诗,其二诗云:“书生无计取封侯,群盗纷纷欲效尤。遂使陈琳无罪状,何论关羽有春秋。风来巢鹊曾思起,鼎沸江鱼故自游。谁复轻身能报国,麒麟图画日悠悠。”[2]344诗借史咏今,对易代之际战乱频仍、满目荒凉的现实进行揭露,也表达了自己报国无望的伤感与无奈。这种刺世抒情之作不仅是对李贺诗歌表现技巧的学习,更是对《诗经》及杜甫以来“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现实主义诗歌传统的继承。此类对汉魏三唐诗人的模拟之作在陈子升早期诗歌中数量较多,此处不再枚举。

在学习汉魏三唐诗歌的基础上,陈子升还善于转益多师,博采众长,诗风亦富于变化。梁佩兰曾评云:“……有时空诸所有,有时实诸所无,有时高唱入云,有时舟回荡漾,有时天然颓放,有时簇锦攒花,间或嗜险驱奇,毕竟雅人深致。总于温厚和平,意旨不爽毫芒,是之谓中洲先生之诗云。”[2]268认为其诗歌在温柔敦厚的总体格调之下,精于变化。这基本上符合陈子升诗歌的创作实际。

陈子升早年的诗歌以汉魏三唐为宗,有人特别指出其诗“丽而有骨”,有李商隐之风。如沈德潜云:“乔生诗丽而有骨,原本义山。”[10]潘飞声亦云:“沈归愚《别裁集》谓乔生诗‘丽而有骨,原本义山’,则以其有‘坐久月光动,歌停花气来’,‘香须薰宋玉,丝欲绣平原’等句。”[4]534“丽而有骨”一词出自于宋代许顗的《彦周诗话》:“高秀实又云:‘元氏艳诗,丽而有骨,韩偓《香奁集》丽而无骨。’”[11]所谓“丽而有骨”,是指将复杂的人生感慨及生命体验蓄藏于婉约绮丽的诗歌语言之中,既词采华美,又寄托遥深。如李商隐的诗歌“比兴缠绵,性情真挚”[12],“穰丽之中,时带沉郁”[13],是“丽而有骨”诗风的典型代表。陈子升早年的诗歌,如上提及的“坐久月光动,歌停花气来”(《何印尼太常招同刘安世司马、陈忝生宫谕雨集,分得来字》);“香须薰宋玉,丝欲绣平原”(《感秋》)等诗句,构思奇特,在绮丽的外表下蕴含着浓烈深远的情思,做到了艺术与思想、形式与内容兼顾,就是学习李商隐“丽而有骨”诗风的明证。

还有人指出,陈子升诗的格调与明代杨慎诗风极为相似。沈德潜云:“(乔生诗)近代中可俪杨升庵。”[10]王士禛云:“乔生《昔昔盐》云:‘鸳鸯楼外乌欲栖,玳瑁梁间燕吐泥。月晕圆随汉东蚌,天河倾向汝南鸡。万方仪态华灯出,一笑横陈翠帐低。愁见晓鸿征塞北,不知天将定辽西。’又有《南中塞上曲》一篇,极似杨用修格调。”[14]所谓杨用修格调,当指杨慎发扬六朝齐梁体“兴寄”之传统,将内容之“兴寄”与形式辞藻之“彩丽”合二为一的诗风,这实际上是借温柔敦厚的诗教来救挽六朝绮靡诗风之失,将六朝诗歌的审美特质提高到新的水准,对当时及其后诗坛影响很大。钱谦益云:“用修乃沉酣六朝,揽采晚唐,创为渊博靡丽之词,其意欲压倒李、何,为茶陵别张壁垒,不与角胜口舌间也。”[15]从本质上而言,杨用修格调实际上是对李商隐“丽而有骨”诗风之发展。陈子升看到了二者之间的联系,对此种诗风非常青睐,并大量运用于创作实践中。如王士禛提及的《昔昔盐》一诗,借乐府旧题来作唐代格律诗,虽沿袭六朝以来闺怨诗的题材,“鸳鸯楼”、“玳瑁梁”、“华灯”、“翠帐”等意象的选择也较为绮丽绵密,但全诗铺排中有起伏,绮丽中有清俊。特别是最后两句“愁见晓鸿征塞北,不知天将定辽西”,将人物的意态情思和盘托出,情韵连绵,出人意表。另《南中塞上曲》诗云:“胶寒竹箭犹扬越,笛散梅花已汉关。小月阵前云出海,骨都营外火连山。江边玉帐楼船度,马上金钱御府颁。百尺朝台两铜柱,汉家何日拓南蛮。”[2]354该诗借古喻今,表现了诗人在家国沦丧之际,希冀朝廷能有所为的沉痛心态。全诗于绮丽之外,有一种含意蕴藉的风致,与杨慎的“齐梁体”诗风格相似。

明朝覆亡后,陈子升的诗风发生变化,开始学习宋诗的厚重、沉稳。黄河澂《陈中洲先生全集序》云:“(陈子升)前为乌衣子弟,洎为芦中逸民,欲语不能,欲默不得,窜忧沉郁益努力于文章……”[2]275邓之诚先生指出:“子升……入清之后,折而入宋,然其力甚厚,不见规模之迹。”[16]陈田《明诗纪事》云:“乔生早擅才华,晚归闲寂。”[4]533翻看陈子升诗集,发现其晚年的诗风与早期迥然有别。拟作大量减少,诗歌用语也不再绮丽华艳,而是以古拙、沉重为主,情感的表达益发沉郁凝重。如《凌江中秋》一诗含蓄凝练、格调苍老、孤独悲壮。特别是尾联“四海转轮劳尺泽,菰庐何处钓竿闲”用语精警、笔力凝重,委曲地表达出诗人悲凄的内心世界。再如《怀一灵上人塞上》,借方袍、边尘、雁、鵙、碎叶、烟山等大漠独有的景物勾勒出一幅雄浑的塞外风光图,营造出苍茫的意境,情感的表达也慷慨悲壮,完全不同于早期的绮丽风格。

陈子升诗风之所以多变,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时运的变化引起了诗人心态的变化,特别是物是人非的苍凉感与前途的幻灭感使其诗情绪悲昂、格调深沉慷慨,但更重要的是他善于吸取前人诗歌精华,在此基础上融会贯通,形成自己的风格。跳出窠臼,自成一家,是陈子升孜孜以求的诗学理想。他曾对前后七子以来字剽句窃的复古诗风及公安、竟陵派无所根本的诗风深表不满,说:“今人作唐人之诗,无一唐之合。是以不成其为唐诗,复不成为自己诗。”[2]415他主张在学习古人的基础上进行创新,既反对一味泥古,又不赞成无所本源的任意翻新。在创作实践中,他的诗既有所本,又个性鲜明。会稽谭宗评曰:“细读诸作,古诗五言,静理高气,不踵蹈汉魏而实追汉魏;七言奇逸不可名;近体开宝无此幽别,大历无此刻陗,元和而后无此高闲,方且兼三唐之长。”[2]426伍元薇指出:“王阮亭谓先生颇用杨用修格调,朱竹垞谓古诗爱仿《玉台》、《金楼》,五律规模太白、浩然,然心慕手追者区海目也,似未足以尽先生所长。先生诗无所不仿,亦无所不合。”[2]436这些观点是颇有见地的。总之,陈子升的诗歌正是明清易代之际时代风云与诗人特殊生活经历及个人感受相互作用的艺术显现,其诗歌中体现出的遗民情结及多样化的诗风对于认识当时社会和研究明清诗风演变特别岭南诗歌的发展具有独特的意义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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