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勇
(山西大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6)
马克思历史哲学认为,人类历史的结构与方向是历史本身所固有的,即人类历史有其自身的方向性。但这种方向性会使得单个的历史事件本身丧失历史意义,正因此,马克思抛弃了黑格尔对历史的目的论解释[1]132。因为历史的意义与自然的意义都只能用后果来阐明,有果必有因;于是,因果解释成了马克思历史哲学阐释历史意义的科学方法。从马克思历史哲学来看,历史是一个自在的实体对象,需要用科学的研究方式来发现其有待被发现的特征;分析马克思主义正是在这种认识前提下来重构历史唯物主义。
方向性理论指那些阐释历史或生物发展过程的理论。方向性的预设前提是,某种或某些因素主导这一发展过程。反之,不阐释主导因素的理论是非方向性理论。在历史唯物主义的方向性原理下分析马克思主义,进一步认为,所有历史性理论都是具有方向性的理论[2]98。由此,达尔文进化理论就成了典型的历史理论,因为它假设所有物种都会在自然选择中进化以求更好地适应环境;这与经典历史唯物主义视阈下的社会相同,因为社会也会为提高生产力而发展。
方向性理论又可细分为特殊理论与普遍理论,特殊理论用于阐释一个或者为数不多的发展情形,普遍理论则阐释所有或者尽可能多的情况。理论的解释范围受制于理论的预设,预设也直接决定了理论的阐释方向。例如,可以预设现有物种从不同物种进化而来,也可以预设现有物种是从第一个有机分子进化而来。根据这种划分,作为历史理论的进化论有四个分支理论:未被指导的特殊理论,未被指导的普遍理论,被指导的特殊理论以及被指导的普遍理论。达尔文主义是一种把一般未被指导的进化模型与特殊的被指导的进化理论相结合的理论。但可以肯定的是,达尔文主义是一种具有整体方向性的历史理论。
分析马克思主义起初试图在达尔文主义理论框架内重构历史唯物主义,以增强经典历史唯物主义解释权限的科学性。但是,这种进化论的历史唯物主义能否替代经典历史唯物主义?答案是否定的。进化论的历史唯物主义之核心内涵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第一,特定生产关系中的人性把某种发展样式赋予其生产模式;第二,历史上的某种生产模式之生存或扩张是它与其他模式间相互作用的结果;第三,选择主义主导历史变化与发展的解释;第四,最终胜出的生产模式代表了最先进的生产力;第五,代表先进生产力的生产关系不会或很少会不敌于代表次级生产力的生产关系,并且生产关系一般不会出现倒退现象[3]70-71。进化论的历史唯物主义由于其机械性最终被分析马克思主义抛弃了,但进化论的历史唯物主义关于竞争关系与历史整体方向性的理论被分析马克思主义保留了下来。
基于历史的方向性,柯亨认为历史唯物主义首要任务是弄清什么是历史的整体方向,即历史的整体发展命题。为此,柯亨组织了一组普遍性命题,这些命题旨在阐述历史前进的全过程,以期对历史现象作普遍性解释。如果历史自有其方向,那么历史就会朝着这个方向运动。如果人类历史的目标是社会主义,那么历史将会朝社会主义发展,马克思主义者对此深信不疑[4]179。为解释历史前进的这种方向性,必须从人类历史活动本身去找寻历史前进的推动力。
要找出历史前进的推动力系统,我们首先需要回答的问题有:社会存在的基本条件是什么以及社会如何提高其适应性以满足人类生息繁衍的需求等。在分析马克思主义那里,社会对生产力的自然选择是推动社会发展的首要因素,与生产力相对的是合适的生产关系。从进化论的角度来看,一个满足了人所有基本要求的社会将同人类一起灭亡,因为进化终止了。由此可以推出,如果某种社会制度能保证生产力水平高于基本生存的临界线,那么制度就可以解释自身存在的合理性。在物质匮乏的历史条件下,社会的自然选择通过制度的发展来提升生产力水平以满足社会要求;换言之,这是人类社会对生产力的自然选择。假设在史前社会或某种自给自足的小型社会中,人们只能合作劳动,那么生产力的提高可以来解释合作关系存在的条件[5]282。由此,就可以解释建立在生产力之上的复杂的制度系统。任何成功的社会都努力构建马克思所说的上层建筑来稳定生产关系。
那么,哪种上层建筑更持久呢?换言之,起稳定作用的上层建筑是否建立在某种普遍性的历史条件之上?就自给自足的微型社会而言,合作的生产关系通常依赖于共同体制度:人们拥有共同的价值观和信仰,有专门的社会机构对违反规定的行为予以制裁。在这种社会中,共同体成员共有的价值观和信仰可能会把控权力,即使在社会规范不健全的情况下社会也不至于崩溃。但是人的理性常常会用来使人逃避社会规范的制约,在很多情况下,理性选择和集体行为会对共同体生活造成摧毁性后果[6]212。所以,单靠道德或制裁都无法维护社会秩序,上层建筑中必须包含与时代意识形态相配套的治安措施。由此,自然选择就能解释为什么有些要素会在共同体中恒常存在。但在可能的生产关系中有许多生产关系都能满足最低生产力水平的要求,人们会如何选择生产关系不能依靠人的本能,而需要引入“选择”的概念。这便产生了第二个社会发展的推动力理论,即竞争推动力理论。
在社会发展过程中,生产力的推动作用具有首要性,但这种首要推动作用得以实现需要两个前提条件。首先,不同生产力水平所对应的生产关系之间的相互竞争。其次,水平较高的制度战胜低水平制度。从这两个前提可以看到竞争关系在社会发展过程中不可忽视的推动作用。在既定社会中,生产力相对于生产关系具有优先性。但人类历史上往往会出现一些与之相悖的情况,例如高级社会制度被次级制度取代;又如在两套制度僵持不下的情况下,两套制度共存、共亡、互惠等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人类资本主义的扩张过程便是例证。从目前的资本主义世界来看,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已经取代了前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但某些前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次级经济领域中依旧有效,只不过它们只存在于资本主义经济的边缘或间质层中,即边缘的边缘性存在。
罗塞·卢森堡(RoseLuxemburg)的帝国主义理论认为:边缘的非资本主义成分是必要的,它从资本主义内部盈利来弥补资本主义的不足。如果非资本主义边缘存在完全从属于资本的流动,它的存在或许可以证明资本的权威。这个边缘部分越接近资本主义的根基,资本获取领导权的重要性就越发突显出来。如果资本凭借其强大的生产力获得控制权,基础性资本主义的边缘存在物就符合了竞争推动力要求:1.两种生产关系相互竞争,但它们的生产力水平不相上下;2.两种生产关系对应的生产力水平大相径庭,但它们的竞争并不显著。竞争关系起关键性作用最理想的状态是,两个水平并不相当的生产制度相竞争。
竞争推动力理论的预设类似于自然界的竞争情形,即两种能力悬殊的物种相互竞争,高智能物种会最终胜出。竞争推动力理论认为,生产力的优先性赋予相关的生产关系竞争性的优势,这个优势趋向于保证了技术领先的生产关系在竞争中胜出。竞争一般表现在两个领域:一个是经济,一个是政治。更准确地说,一个关乎市场,一个关乎阶级。但是,自然生存与社会生存不同。在自然选择中,生产力只要达到人类的基本要求就行,但在社会选择中,生产力要达到社会竞争的水平。竞争推动力理论表明,某种生产关系即使潜在的水平较低,但只要拥有较高的现实水平就能够胜出。因此,竞争对社会发展的推动力能够解释生产力发展受阻或需要生产力跨越式发展的情况,此时竞争推动力的作用便会凸显出来;竞争推动力理论将动因置于社会中,并维护与促进社会现有生产力的发展[7]50-53。但这种解释模式存在着缺陷。首先,竞争推动力理论对动因的理性要求不高。社会代理人完全可以设法维护他们习以为常的制度,并利用权力加以推广。其次,竞争推动力理论将生产力的发展完全归结于经济与政治因素。但人类历史上只有资本主义才表现出来对经济竞争成功的极度渴望,并非所有统治者都愿意用相互斗争来换取历史的前进。再次,竞争双方单单依靠技术优势无法取得成功,经济领域最大化的生产力并不能为政治斗争提供充分的帮助。例如,生产力落后的大国若是集中火力足以战胜先进的小国。而且斗争中的偶然因素在历史事件中也会发挥重要作用;如果西班牙舰队进入英吉利海峡时没有风雨大作,也许这些历史事件不仅能改变既定的史事,更有可能开启不同的历史进程[8]340-348。
社会对生产力的自然选择与不同层次生产关系间的竞争都是推动社会发展的重要推动力;但这两种因素只关乎社会结构本身,而不关乎作为历史主体的人,历史终归是人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人的理性和物质的匮乏构成了社会发展的“历史条件”;对匮乏的“恐惧”激励着人们提高生产力,理性则提供提高生产力的方法。
柯亨认为人类行为的目的是提高生产力,历史主体为了减轻自己的工作负担而引入更先进的生产力。这种判断显然是值得怀疑的,历史代理人无法直接干预生产力的发展,理性的人只会根据生产关系能否促进生产力的发展去选择合适的生产关系;换言之,人只能以改善生产关系的间接方式来促使生产力的提高。如果人们可以以超越历史的维度来直接干预生产力,那么对历史前进的解释就不需要生产关系了。柯亨通过对人类行为目的的描述原本是为了论证其社会整体发展理论,但柯亨的这种描述为人们提供了社会发展推动力的“意向性解释”维度。社会发展的意向性理论指,社会关系是其所是,乃是因为它满足了社会代理人的意愿,即代理人希望影响生产力发展的意愿。提高生产力的意向控制着改变生产关系的意向,这表明生产力相对于生产关系具有优先性。从人类历史进程中,能找出很多例子来证明人的意向性在历史前进中的推动作用。
但就生产关系的建立或改变而言,意向性推动力理论存在着缺陷。“人”在历史中确实发挥了保留或废除某种生产关系的作用,但这既非个人意志也非集体意志的结果。人们的确可以单方面建立一些关系,但并非所有关系都可以单方面建立。如婚姻关系,一个人能选择跟某人结婚但不能单方面建立婚姻关系,因为还需要另一方的互补性选择。同理,建立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需要更高级的双向性选择。苏东剧变就戏剧性地证明了意向性理论是值得怀疑的。苏联人一度通过强大的政治意志以求达到明确的社会目标,但实验最终失败了;这在很大程度上证明了:在实践中和理论上安置生产关系以求其为生产力进步供应动力并不总是有效,这也证实了意向性作用的有限性[9]137-140。
假定在生产力推动力、竞争关系推动力与意向性推动力既定或不起作用的情况下,社会是否会出现已知范围之外的发展或飞跃。罗伯特·布伦纳(Robert Brenner)在对英国农业资本主义兴起的研究中发现了另一个社会发展推动力,即社会内增值推动力。社会的内增殖过程就是历史前进的必然过程,不关乎其他因素。
布伦纳研究的预设问题是:在封建主义生产关系系统性地阻碍生产力发展的条件下,资本主义是如何促进生产力发展的。布伦纳在研究中发现中世纪欧洲的封建主义呈现如下两个特征:1.欧洲的封建主义在政治上是分散的;2.欧洲封建时期人口数量的波动遵循一定规律,即人口爆炸之后出现回落,随后又开始上升。第一个特征意味着某个地区可能存在其独有的生产关系。虽然封建时期的欧洲有一个类国家的上层建筑,但欧洲并没有统一的生产关系。某种生产制度在相对独立的区域内获得了独立发展的条件。第二个特征中人口在锐减过程中,辽阔疆域内各地区的封建结构被瓦解。劳动力不足造成区域性的生产缺位。但当人口数量开始上升,那些可以有效地控制先前被破坏的生产力的团体开始控制旧有财富,并决定了生产关系的特征。在人口波动的过程中,封建权力结构在农民支持者和反对者中得以重建,如法国给予佃农土地私有权,而波兰模式则使地主享有充分的土地所有权;土地的获得者最终复辟了封建生产关系。英国居于这两种极端的中间,地主拥有土地却没有权力驱使农民;农业资本主义的阶级结构就在英国建立起来,地主和农民在劳动力市场中建立关系,这种市场关系后来构成了资本主义“世界历史”[5]278-286。
这个过程被布伦纳称为封建经济在人口循环中的内增殖过程。封建的增殖理论表明了英国农业资本主义必然会出现:如果在每个人口循环周期中设立10或20个独立的增殖实验,那么英国模式出现的可能性就很大。封建的内增殖理论表明资本主义进程是不可避免的;只要封建的人口的循环不断出现,资本主义成为现实的概率就会很高。资本主义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历史的必然[8]57-72。如果封建的增殖理论成立,那么就可以说资本主义起源于封建主义,但在社会内增值理论中,资本主义已经完全超越经济概念而成了一个具有整体性的社会概念[10]59。由此,可以得出如下两个推论:第一,封建主义孕育出新的经济制度是必然的,新制度能更好地发展生产力;第二,增值倾向有可能将生产力引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发展模式,而这新旧发展模式的差异决定了竞争关系中的胜负。
综上所述,在现代西方史学对史学理论解构的压力下,分析马克思主义开始了历史唯物主义的重塑工作。当然现代史学的压力只是这种重塑工作的外源性原因,更根本性的原因在于马克思主义内部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科学性的要求,早在20世纪40年代,以康福斯(Maurice Cornforth)为代表的一批英国马克思主义学者就开始了科学阐释马克思主义的尝试。在重构历史唯物主义的大背景下,分析马克思主义以现代科学理论与思维方式为基本依托,勾勒出历史前进的推动力体系。在几十年的理论探讨与争辩中,分析马克思主义给出了四个相对清晰与完整的推动力理论,当然还有其他关于推动力的理论,如“生产模式过渡理论”等。如果没有历史整体发展的方向性理论,生产力理论就不成立;生产力理论的“真”来源于整体发展理论的“真”。生产力的自然选择理论清除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历时性理论的干扰;经典马克思主义把经济与政治冲突看成阶级社会中历史变迁的基本动力,竞争推动力理论则进一步将马克思主义与历史决定理论联系起来;然而竞争理论丢失的资本主义进程的方向意义却给社会内增值理论保留了空间;而意向性推动力理论则重声了理性人的历史主体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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