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越
(信阳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叶芝(1865-1939年),爱尔兰诗人、剧作家和散文家,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领袖。叶芝的诗受浪漫主义、唯美主义、神秘主义、象征主义和玄学诗的影响,演变出其独特的风格。叶芝早期诗作中的理想化景观尚未引起学界的广泛重视。在公开出版的评论性著作中,唯有埃尔曼和德·曼较早地探讨叶芝诗作中的景观书写。前者在其论著《叶芝的身份》中,论及叶芝早期诗作中景观的定义和功能,并指出其景观书写随诗风转变而变化的现象[1]14-121。后者在《华兹华斯和叶芝诗作中的象征景观》中,以两位诗人的成熟诗作为代表,考察了他们的象征景观的差异性[2]125-143。但两者都较少涉及叶芝景观书写中的意识形态性,尤其是叶芝的民族文化策略。本文通过回顾景观内涵的发展嬗变及早期叶芝的景观观念,结合叶芝早期诗作,以检视叶芝在理想化景观中传达出的复杂而矛盾的文化策略并探析其背后的深层原因。
英语中的景观“landscape”一词出自16世纪日耳曼语中的荷兰语“landscape”。在源语言中,该词最初意为“区域,地区,一片土地”;在目标语英语中,由于受到当时荷兰绘画艺术的影响,它被译为“一幅区别于海洋风景画和肖像画的,描绘内陆风景的画作”,因此该词成为一个绘画术语,意为描绘自然风景的山水画。但有论者通过词源考证指出这一移译的“误导性”,并解读了隐含在“自然风景”背后的文化和政治因素,认为“这些画作通常描绘的是富于文化内容的国家生活”,因此它们的主题“更接近于景观作为政体的活动领域,以及术语‘政治景观’中的含义”[3]xxv。18世纪以降,“景观”的含义同“园艺”紧密结合在一起。随着各种与景观相关的新兴交叉学科的出现,自然景观之外的文化景观日益受到学者的关注[4]135。文化景观的性质取决于某一既定社群经历的社会学家所称的“文化迁入过程的”程度。在一乡下社群,它的地区间的想象的联系,当地的风俗、歌曲和故事,以及表达方式会赋予这一社群的文化景观以身份。这种景观不仅铭刻着人类文化的标记,而且是一种“意识形态概念”。它“代表着某些阶级的人们通过他们同自然想象的关系,以凸显他们自己以及他们的世界的一种方式。通过这一方式,他们强调和传达了他们自己的和别人的社会角色”[5]15。由于人类的参与,对文化景观的考察就离不开对人类历史和社会维度的审视。
西方文学中的景观书写传统可谓源远流长,可追溯到古希腊、罗马文学和《圣经》中。文学中的景观同样并不简单意味着自然环境描写。同绘画一样,它是一个对景观的“呈现” 而不是“再现”的过程,因为艺术家们在创作中势必要对他们所看到的对象进行主观的“修饰”和“再表达”。同样,作家的词汇如同画家的颜料“只能接近景象的样子,但不能复制它”,因此这种新“呈现”的景观最好被理解为“一种新的创造物”[6]8-9。这种渗透着创作者情感和创造力的景观不是“求实的”,而是“具有召唤性”,它“像音乐一样解放人的情感和梦想,而不是激发人的观察”[7]100。它通过其召唤性往往反映创作者自身的意识形态倾向。
叶芝早期诗作中的景观书写俯拾皆是,它们不仅同传统相衔接,而且反映了他建构自我景观书写的孜孜探求的历程。在其《自传》中,叶芝较早地表明了他对景观的态度,“对于一个画家的儿子来说,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信念:相信可能存在一种象征某种精神状态,并如同猫喜欢缬草一样唤醒饥饿感的景观”[8]48。此外,叶芝还认为,“一个作家的确不是通过观察而是通过经验,从他自身取得最有创造性的东西,然而,他必须掌握一门确切的语言,一种确切的事件和场景的象征”[9]160。显然,创作伊始,叶芝追求一种具有象征性的诗歌景观,以抒发内心的情感。但是,他的早期诗歌景观主要是在古典田园诗中呈现逝去的阿卡狄亚和异域的古印度,这可从他的早期诗集《十字路口》中管窥一斑。叶芝在《自传》中声称,他在“模仿雪莱和埃德蒙德·斯宾塞写作一部接一部的戏剧诗”“《雕像岛》是一部模仿埃德蒙德·斯宾塞的阿卡狄亚戏剧诗”[8]43,61。正如叶芝批评莫里斯和雪莱作品中的异域场景近乎一种文学上的不负责任的行为一样[8]100-101,他也意识到在自己作品中的景观和主题同现实的脱节。正如他的诗集标题《十字路口》所示,适时他对自己诗歌主题及景观的选择尚且犹豫不决。对自我诗歌景观书写的失望最终促成了叶芝景观观念的转向。
叶芝的这一转向就是从“艺术的景观”(landscapes of art)转向“自然的景观”(landscapes of nature)。他在给友人的书信中强调,“所有的诗歌应尽可能地具有一种地方性”,“我们应在我们喜爱、熟悉的景观之上创作诗歌,而不是令我们感到惊讶的奇特、稀有和引人注目的场景;后者是艺术的景观,(不属)自然的范围”[10]120。显然,艺术的景观,比如阿卡狄亚和古印度,是外在的如画景观。它区别于可以与诗人个人情感产生共鸣的内在化的景观,即叶芝强调的属于“自然范围”的,“我们喜爱、熟悉的”自然的景观。这种景观更为具体为以叶芝的故乡斯莱戈郡为代表的爱尔兰西部乡村。对于叶芝来说,这种景观不仅仅是自然景观中“无生气的自然物体的集合”,而更是富有文化特色的“当地的风俗,当地的人物,当地的歌曲和故事,以及当地的表达方式”[1]146的文化景观。叶芝诗歌景观观念以及创作主题和风格的转变也导致其诗人身份的蜕变。叶芝称,“从我开始《奥辛的漫游》那一刻起……我相信,我的主题就变成爱尔兰的了”[11]3。“现在除了爱尔兰,我不能写任何别的国家,因为我的风格已被我从事的主题塑造成形”[12]208。自此,叶芝摆脱了脱离现实的外在景观,并开始抒写富有民族特色的、理想化的内在化景观。叶芝由此也蜕变为一位民族诗人,并日益卷入爱尔兰风起云涌的文化民族主义运动的漩涡之中。这一转变的契机离不开爱尔兰芬尼亚运动领导人、文化民族主义者约翰·奥利里(John O'Leary)的影响和引导。
奥利里于1885年即成为叶芝政治道路上的良师益友和文学上的赞助人。叶芝坦承,“正是通过老芬尼亚领导人约翰·奥利里我发现了我的主题”[12]510。奥利里除了让叶芝谙熟前辈作家以英语翻译的爱尔兰历史和爱尔兰传奇和民间传说等本土文学外,他尤其鼓励叶芝通过模仿用英语创作的关于爱尔兰的爱国诗歌以培养一种统一的民族文化意识。这种爱国诗歌源于爱尔兰诗人托马斯·摩尔(Thomas Moore)于19世纪早期开创、并影响了“青年爱尔兰”运动的感伤政治传统的创作。摩尔的诗歌利用景观中的“废墟”这一传统主题,并给予它一种特殊的爱尔兰政治寓意,由此形成一种特殊的爱尔兰形式的怀旧之情。这种怀旧持续指向的是被深埋在历史中的爱尔兰的过去,它不能恢复只能成为一种感伤情结[13]14。对于此爱国诗歌中的政治宣传因素叶芝不能苟同,因为他始终认为真正的艺术不能沦为政治宣传的工具,更反对诉诸暴力的激进政治民族主义。与摩尔的饱含了感伤情结和政治因素的景观不同,叶芝对他钟爱的故乡斯莱戈乡村的景观做了理想化的处理,从而传达了他的民族情感和意识。但是摩尔的感伤政治传统追寻爱尔兰的过去,同当时重新发掘久被遗忘的盖尔文学和复兴爱尔兰文化的文化民族主义运动传统不谋而合,使叶芝受益匪浅。事实上,奥利里帮助叶芝形成的文化民族主义的意识正是摩尔等曾领导的以“寻求一种文化的一致性”为宗旨的凯尔特复兴(1780—1880年)的继承和延续[14]40。
叶芝在早期创作中虽然极力主张艺术和政治相分离的原则,但处在民族意识日益高涨、新兴民族国家亟待成形的历史时期,他不得不承认,“我们尽力和政治无关,然而我们所做的一切都被政治形势所主导”[15]455。由此,他早期诗作中景观书写的意识形态性是不言而喻的。对他来说,这一民族文化运动是“复兴和提升民族,以及于19世纪英国的粗俗和物质主义之中拯救爱尔兰”的一种手段[14]7,也就是要“面对殖民地[爱尔兰]并远离宗主国[英国],以‘爱尔兰性’取代‘英国性’”[13]48。叶芝通过回归并借助理想化的爱尔兰本土景观,力图提升殖民地爱尔兰的民族文化并抵制英国的殖民主义文化。
叶芝在早期创作中对爱尔兰的本土自然景观和文化景观进行了理想化的想象和建构,以便践行其民族文化策略。但是,叶芝的民族文化策略具有两面性:一方面它力图复兴和提升爱尔兰的民族文化,并抵制英国的殖民主义文化;另一方面它却暗合了英国殖民主义文化对爱尔兰文化的模式化建构,甚至暗合了英国的殖民主义思想。
英国殖民主义者常以优越的姿态把爱尔兰模式化地建构为文化的他者:未开化的荒蛮之地,等待接受文明的教化。与此相对,叶芝首先以理想化的笔触描绘了爱尔兰优美、和谐和神秘的自然景观及神话中的仙界。这种独特的民族自然景观和口口相传的古老的民间文化中的仙界,不仅向世人昭示了一种完全区别于英国的独特文化,而且发掘和宣扬了即将被英国殖民文化同化和淹没的爱尔兰民族文化。《被拐走的孩子》就是以叶芝故乡斯莱戈郡西部乡村为背景的一首诗作,它不仅展现了爱尔兰西部乡村风景如画的湖光山色,而且生动地刻画了流传于西部乡间的仙人们的无忧无虑的生活。然而,叶芝又以擅长的对照手法描写了“充满烦恼,/正在睡梦里焦灼”的人世生活,从而揭露了殖民主义给爱尔兰造成的悲惨现实。通过不断重复的叠句,“来呀,人类的孩子!/到那湖水和荒野里,/跟一个仙女,手拉着手,/因为人世充溢着你无法明白的悲愁”[16]30-33。叶芝显示了他作为一位民族诗人的立场,召唤爱尔兰人远离被殖民文化同化了的大城市,来到西部乡村,接近更为本真的民族文化,以增强对本民族文化的认同感。
《湖岛因尼斯弗里》更以深情的笔触通过理想化故乡湖岛自然美景,表达了叶芝思恋故乡的情感和恢复故土的愿望。叶芝在该诗的第一行就援引了《圣经》中浪子的典故《路加福音》,表达了迫切回归故里的愿望。接着,他把湖岛美化为欧洲田园诗理想景观传统中的安乐之所/乐园(locus amoenus/pleasance)。安乐之所是一个“美丽的,隐蔽的自然所在”,它最基本的组成部分包括“一棵树(或几棵树),一片草地,以及一处泉水或一条小溪,也可能还会加进鸟鸣和花丛。最精心的例子中也加入了微风”。此外,在这些景观中具有吸引力的因素首先被用来分布在五种感官的体验中,后来分布在四种元素的协调中[17]195,198。叶芝的湖中小岛基本上具备了所有这些因素。埃尔曼曾论述过叶芝诗作中四元素的排列[1]146。在这首诗中也分外明显:第一节中的“树枝和泥土”代表;土气和火分别以“清晨的薄雾”“清辉”和“紫光”有机地融合在第二节中;第三节中提到了水。“我将享有些宁静,那里宁静缓缓滴零/从清晨的薄雾到蟋蟀鸣唱的地方;/在那里半夜清辉粼粼,正午紫光耀映,/黄昏的天空中布满着红雀的翅膀。”怡人的乐园里,四种元素融合在一起带来多产和富饶。相反,一种或几种元素占主导而缺乏某种元素会造成生殖力的不均衡,从而导致贫瘠不育的荒原[3]131。显然,叶芝的湖岛是想象中的四元素协调相生的生机盎然的乐园。这种和谐、淳朴和静谧的田园世界同他正漂泊其间的伦敦街头形成了鲜明对比。那里单调乏味,是以叶芝厌恶的、以“马路”和“灰色的人行道”[16]75-76为代表的现代科技和城市工业文明的缩影。另外,叶芝想象自己像梭罗一样在湖岛筚路蓝缕、建设家园的活动,回应了赛义德所说的凭借地理因素依靠想象达到恢复领土和反对殖民化的宗旨。叶芝借助想象理想化的故乡湖岛正是赛义德提出的产生于当前被剥夺的一切当中的“第三个自然”[18]225-226。这一独特的想象的地理空间是对殖民主义侵占和控制殖民地领土的暴力行为的潜在抵制,也昭示着殖民地作家恢复故土的愿望。这样看来,叶芝早期诗作中有大量的爱尔兰地名和人名就不足为奇了。
叶芝还讴歌了凯尔特民间神话中的伊甸园——“青春之乡”(Country of the Young,爱尔兰语Tir-nan-Og的直译)。在《奥辛的漫游》中的青春之岛正是爱尔兰仙境的写照。叶芝在《他想起前世作为天上星宿之一的伟大》中的第一行就提到了“青春之乡”,并自注:“‘青春之乡’是凯尔特诗歌中诸神及快乐的死者所居地名。”[16]166事实上,它是凯尔特诗歌中的“仙境;海外之乡;天堂”[19]34。叶芝在另一首诗《快乐的乡镇》中,对它做了更为详细地描绘,“那里一年四季/花果都挂满枝头;/河流中充溢着/红色和褐色的醇酒;/一个老人演奏风笛/在金银色的树林中;/女神们成群起舞,/她们眼碧如冰”[16]195-196。这种理想化的景观展示的是人、仙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丽、富饶、纯朴、幸福的爱尔兰形象。此理想化的爱尔兰形象同殖民主义对爱尔兰的模式化建构无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叶芝早期对爱尔兰自然景观的理想化建构虽然有助于提升本民族文化和抵制殖民主义文化,但同时也暗合了殖民主义的文化策略。叶芝早期的诗作大多属于幻想的“凯尔特朦胧”诗,其主题基调是模糊和梦幻的:令人困惑和烦恼的尘世,令人向往的缥缈的神话世界。这也反映出叶芝早期作品受多种异质文化影响,如英国浪漫主义和前拉斐尔派的消极遁世和唯美倾向,以及印度等东方的神秘主义。叶芝诗化建构的爱尔兰性也受到本土评论者的质疑,“叶芝所谓的爱尔兰灵感以伪东方的梦幻世界为基础,远非任何被恰当地称为凯尔特的东西,而是建立在‘大量互相借用和缺乏创见的模仿’的基础之上”[20]90。叶芝的这种创作风格也吸引了爱尔兰本土众多的拙劣模仿者。这种“梦幻世界”在抵制殖民主义模式化建构的同时,也使爱尔兰陷入一种新的他者化境地之中,它虚幻缥缈、神秘莫测,成为诱使殖民主义者遐想和窥视的新的他者。
此外,叶芝也对爱尔兰的文化景观做了理想化的建构,其中尤以本土的谣曲形式传唱的爱尔兰人物,如传奇中的贵族和武士以及凯尔特农民。长期以来,在殖民主义者的文化建构中,爱尔兰人及民族的形象一直被模式化甚至妖魔化。他们的性格往往被标签化为懒惰、粗野、奸诈和恶毒,而爱尔兰民族被认为是像野兽一样野蛮、凶残和堕落,因此他们需要接受文明的教化和理智的统治。英国知名诗人斯宾塞就曾在其政论文《爱尔兰现状之我见》中大胆地提出,由于爱尔兰人是野蛮的长刀党,他们当中的多数应该被消灭掉。然而,叶芝以鲜明的笔触刻画了一大批栩栩如生的爱尔兰传奇中的贵族和武士群像,其中包括诗人和武士奥辛。在《郭尔王之癫狂》中的英雄首领郭尔王,在《佛格斯与祭司》中的诗人和英雄首领佛格斯,在《库胡林与大海之战》中的武士库胡林,他们个个骁勇善战而成为民族的英雄和骄傲。然而,不同于前辈爱国民族诗人赞颂的历史英雄人物,叶芝笔下的英雄缺乏时代感,而且是多层面的,并通常以追寻理想的破灭或精神的失常而告终。这种失败者或疯癫的形象不仅迎合了英国殖民主义话语对爱尔兰人不理智、不能自治的模式化建构,而且以此证明了英国殖民统治的合理性。
叶芝对凯尔特农民的理想化建构同样具有两面性。英国殖民主义者长久以来一直对爱尔兰农民的形象进行嘲讽和丑化,使他们成为异化的他者,如滑稽离奇的醉鬼和低等的怪物:原始的弗兰肯斯坦和农民卡列班。叶芝反其道而行之,在对比两个民族人民的形象和精神风貌的同时,颠倒了英国殖民主义者关于爱尔兰民族文化的二元对立模式,从而张扬了本民族文化,贬抑了殖民主义文化。在回忆客居伦敦的4年时光(1887-1891年)时,叶芝称,“伦敦在我眼里一无是处”,那里“‘人们的面孔一天比一天堕落’……一些上年纪的妇人的面孔令我惊恐:那些因喝了过多的啤酒、吃了太多的肉而长着双下巴的妇人们肥胖的,长着斑点的脸”。而在都柏林,却是另一番景象,“瘦骨嶙峋,扬头走路的老太太们,大声地自言自语着,因酗酒和困顿而发疯,但她们不同,她们浪漫”[8]104。在叶芝的文化建构中,宗主国英国民众反成了为物质主义所束缚的堕落的民族,而殖民地爱尔兰民众虽然贫穷但意气风发,且能免于物质诱惑,因为在精神和道德上他们是优越的。凯尔特农民形象也因此体现了爱尔兰民族性的基本要素:贫穷、原始,富于想象,浪漫而高贵。叶芝的早期诗作《老渔夫的幽思》《老母之歌》等就塑造了众多类似的爱尔兰农民形象。这种新的文化建构无疑是对英国的物质主义和世俗精神的抵制,但另一方面也暴露了叶芝的殖民主义心态,因为他的建构暗示着对爱尔兰农民经济地位的肯定:正是他们遭受剥削和压迫导致的贫穷赋予其高贵的精神气质。这也等于叶芝默认和肯定了英国殖民主义在爱尔兰社会的合理存在。然而,纵观爱尔兰历史,叶芝理想化的凯尔特式的“高贵的野蛮人”的农民形象远非现实中的爱尔兰民众。随着爱尔兰民族解放运动的高涨和英国殖民主义势力的削弱,农民重获土地,或成为拥有产业的小农场主,或涌向大城市成为中下层资产阶级。叶芝对凯尔特农民不合时宜的臆想招致众多非议,批评家豪斯就认为叶芝对凯尔特农民的想象揭示了他对殖民主义思想深层结构的认同[21]65。
经以上分析可见,叶芝早期诗作中的理想化景观暗含了其复杂的民族文化策略和矛盾的意识形态。而导致其文化策略和意识形态的复杂性和矛盾性的原因亦成为一个值得深刻探讨的议题。结合叶芝所处特殊历史和文化背景的分析,笔者认为这种复杂性和矛盾性归因于叶芝本人独特的文化身份和文化诉求。
叶芝的文化身份是混杂的,这源于其作为殖民地作家的特殊民族身份。叶芝的祖先系英国中产阶级商人,移民爱尔兰后同贵族联姻而拥有一定家族地产,此后世代定居爱尔兰而逐渐融入信奉新教、效忠英王的英-爱优势阶层。作为英国殖民主义者的后裔和代理人,英-爱优势阶层的特权依赖于英国殖民势力的保障。18世纪,英-爱优势阶层在爱尔兰如日中天,然而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随着英国殖民主义和爱尔兰民族运动实力的此消彼长,英-爱阶层的势力日渐式微。正如英-爱阶层中间的连字符所示,其混杂的文化身份和不稳固的优势地位日趋定型。英-爱阶层因世代定居爱尔兰,融入爱尔兰文化和生活,已不再是纯粹的英国人,但他们的民族背景、语言和宗教又均相异于本土爱尔兰人,因此他们成为处于两种文化夹缝中的英裔爱尔兰人。叶芝创作早期正值英-爱优势阶层没落之际,而他本人也无法摆脱英-爱阶层的混杂文化身份。受家族背景影响,叶芝从小接受的是正统的英式教育和传统文化,但童年在母亲的故乡爱尔兰西部乡间的经历使他受到爱尔兰本土文化耳濡目染,对当地的自然和人文景观情有独钟,并逐渐加深了爱尔兰民族的自我认同感。
混杂的文化身份使叶芝得以对两种文化兼收并蓄,但同时也深刻影响了其民族文化策略。叶芝吸收了双重的文化传统,既有爱尔兰的古老游吟诗人传统、“青年爱尔兰”的诗歌传统和乔治时代的英-爱新教传统,又有英国的文艺复兴以来的灵活多变的抒情诗传统、唯美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诗歌传统。但是叶芝同众多殖民地作家的文化处境一样,“身处迥异的文化世界的夹缝之中,他们能借鉴多种传统,却又不属于任何一个传统”[22]133。这种跨越两种文化边界的混杂性的文化身份使叶芝既不可能成为鼓吹爱尔兰文化的爱国主义旗手,又不可能成为决绝抵制英国文化的英勇斗士。相反,他采取的是中间派的折中立场,正如赛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中所论,鉴于爱尔兰的殖民地位,叶芝所属的文化领域有如下特征:文化依附与对抗并存[18]220。对抗就是要反对殖民主义的模式化建构和界定,超越殖民主义话语的边界;依附则是借用殖民主义权力的意识形态、语言和文本形式以达成对抗的宗旨,并因此而消解了对抗的彻底性。叶芝民族文化策略鲜明的两面性由此昭然若揭。
叶芝独特的文化身份决定了其不同于天主教中产阶层主流意识形态的文化诉求,而后者也潜在地影响了叶芝的民族文化策略。叶芝尴尬的民族身份背景在爱尔兰曾一度备受争议。狭隘民族主义者往往以爱尔兰语和天主教信仰界定爱尔兰民族身份。显然,依此标准,说英语和信仰新教的英-爱阶层将被排除在爱尔兰未来的政治和文化格局之外,成为新国家的局外人。这种新格局将由新兴的爱尔兰天主教资产阶级主导,他们曾经是被压迫和被统治的阶级,对于曾经的英-爱殖民主义统治阶层具有天然的阶级和民族仇视。面临如此处境,叶芝继承了英-爱精英分子文化融合的理念,希望通过以英语复兴爱尔兰文化整合爱尔兰天主教和新教,以此实现文化的统一,并以超越民族背景和宗派纷争的统一的文化和历史界定爱尔兰民族身份。这样,被边缘化的英-爱阶层才能平等融入爱尔兰新的格局之中。显然,不同的界定标准隐含着来自不同阶级的意识形态和文化诉求。
叶芝及其英-爱阶层的文化诉求曾在爱尔兰民族解放运动中发挥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但受其阶层所限,他们日益暴露出不同于主流意识形态的贵族化倾向。叶芝及辛格的剧作在爱尔兰广大市民观众中引起的巨大争议甚至暴乱就是明证。他们脱离了爱尔兰民众,在或理想化或现实化地刻画他们的形象时往往误解或歪曲了他们的文化,尤其是他们的信仰。在叶芝建构的理想化社会中,居于舞台中央的永远是农民、贵族和诗人,而新兴的爱尔兰天主教中产阶级总是被他的贵族化的偏见排斥在外,因为叶芝认为他们“从农夫的传统中成长起来,总是易于屈服于他人的权力,不愿向有教养的人学习,甚至不愿提高自身修养,而且由于贫困、无知、迷信,他们总是提心吊胆”[12]260。相较之下,在叶芝构建的理想社会中:理想的农夫代表谦恭的生活;理想的贵族代表着财富、艺术和统治的高贵的生活;诗人/艺术家受到贵族的赞助及其渗透于所有伟大艺术中的高贵气质的熏陶,并在贵族和农夫之间把前者的形式同后者的情感结合起来[14]54-60。而在这一切和谐和美好的表象下掩盖了贵族对农夫的剥削和压迫。叶芝的这种边缘化的英-爱贵族阶层意识形态折射出他对爱尔兰文化景观的理想化建构,也进一步揭示了他认同殖民主义思想的意识根源。
叶芝被赛义德称赞为“一个无可争辩的伟大的民族诗人”,因为他“在反帝抵抗的时期,表达了遭受海外势力统治的民族的经历、愿望和恢复历史的愿景”[18]220。这无疑在宏观上肯定了叶芝在爱尔兰民族去殖民化过程中的历史作用,但从微观角度解读叶芝早期诗作中的理想化景观可以发现,叶芝作为殖民地诗人受历史和阶级局限所表现出来的两面性:在抵抗殖民主义文化和提升民族文化的同时,流露出对殖民主义文化策略的认同。这也进一步揭示了殖民地作家复杂和矛盾的文化身份和文化诉求在其民族文化策略中的不可忽略的影响和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