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喆
(广州大学,广东 广州 510006)
以内地观众为代表的群体自发地通过对香港艺人“港普”元素的剪辑与再创作,二次传播至社交媒体中,集中表现出诙谐幽默的娱乐性,引发区别于原节目本身的亚文化浪潮。
“港普”是“香港普通话”的简称,指香港艺人因为自身粤语口音问题,在参加节目时所说的非标准性的、带有粤语口音与方言习惯的普通话。“港普”亚文化流行的背后,既体现了香港艺人“北上淘金”的普遍现象,也反映了内地观众对香港艺人所持有的开放欢迎的态度。前者与香港本土呈疲态的娱乐传媒环境有关,香港艺人来内地录制节目、参演影视作品逐渐成为常态;后者与内地群体对港人的身份认同与建构有相关性。
总体来说,香港社会在身份认同上体现了“二元特征”的对立。在身份认同层面,港人表现出兼具“香港人”与“中国人”的矛盾特质。解读“港普”亚文化现象背后的港人身份建构,首先需要站在历史的角度分析港人的“二元”身份构成的原因。
英国自1842年至1997年侵占香港长达155年。“英统”时期,英国对香港进行了政治、经济、文化三方面的“去中国化”的策略。内地对香港的影响被英国通过关闭边界进行了隔离,内地发生的文化变迁已经不再能够深刻影响香港。再加上西方对中国内地政权进行“妖魔化”的宣传,港人得到的负面消息更多,西方文化在美国、欧洲等经济强劲复苏的态势下开始强势传播到香港。
此外,地理优势加上政策推动,香港本土经济得以迅速发展,并不同程度地向英国倾倚。香港逐步演变成一个西方化和商业化的社会,港人由此在这一时期培养出了强烈的本土意识与自豪感。在“去中国化”的同时,“香港人”身份逐渐得到认同。
因此,“香港人”的身份内涵基本上认同西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制度,而港人的“中国人”身份内涵则停留在被英国殖民统治前对中国历史和文化传统的认同上。
20世纪40年代中后期至90年代前期,长城、凤凰影业公司、邵氏电影公司、电视广播有限公司、亚洲电视有限公司、香港有线电视分别扎根香港,娱乐电影、市民喜剧、粤语歌曲、武侠电视剧等香港本土流行文化在香港发展迅猛,促使港人产生了浓厚的本土意识。
进入90年代,香港影视行业出现由盛到衰的趋势。90年代初至中期,香港电影的创作经历了一个短暂的黄金时期,各种精品类型片风起云涌。但以《侏罗纪公园》为代表的好莱坞电影市场冲击着亚洲影视行业,原本作为香港影视业坚实后盾的日本、韩国、台湾等国家和地区外埠市场遭遇分流,香港的影视行业逐渐走下坡路。此外,因循守旧、活力衰退、明星青黄不接,高片酬和低成本的矛盾、不少制片人急功近利粗制滥造,种种因素使香港影视行业跌入低谷。
香港艺人凭借之前的香港影视盛况在内地积累了大量的观众基础。于是,在这种形势日益严峻的大环境下,不少香港艺人开始“北上淘金”。由于政治影响以及内地与港台影视行业之间的发展差距,在20世纪末期,香港艺人来内地商演、广告代言、出席活动等行为常常带着一种对其职业形象“蒙羞”的隐晦态度。
进入21世纪后,在文化方面,内地影视行业也随之发展壮大。2003年,香港与内地共同签署了《关于完善香港与内地的经济贸易关系的协议》,此后,香港电影进入内地发行不再受境外进口影片比例的限制,内地与香港合作投资拍摄影视作品也逐渐成为中国影视行业的常态。过去香港艺人对“北上”讳莫如深的态度逐渐缓和,为近年来“港普”亚文化在内地的社交网络上流行的现象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从语言学的角度来划分,“港普”不属于语言或者方言的一种。它是普通话语境下的一种亚文化现象。前文笔者已经探讨了语言——普通话对香港本土市民在文化认同与民族认同两方面的影响。那么是否可以认定,“港普”的亚文化流行意味着港人在对自我身份的建构中,“中国人”的身份认同开始逐渐上升?
香港中文大学传播与民意调查中心持续进行“香港人的身份与国家认同”的问卷调查,调查结果显示,近20年来当被问及“你认为自己是什么人”的时候,只认同自己的“中国人”身份的港人整体呈下降趋势,而只认同自己是“香港人”身份的港人与香港回归前的比例基本持平,认为自己同时具有两种身份的港人较多;但整体而言,认为自己同是“香港人”与“中国人”,但自己是“香港人”身份更多的港人比例明显上升。
由此可见,“中国人”的身份认同相较以往,似乎并未被更多港人所接受,但“香港人”的身份认同则在港人本土社会更加根深蒂固。以推广普通话为代表的关于香港“中国化”的政府措施产生了一定的效果。调查报告显示,香港社会对“中国化”作出了选择性的接受。对于某些文化方面的内容,香港人并不排斥,而且具有共同的认知。但一旦涉及“中国化”的政治内涵,港人就变得非常排斥。
“港普”虽然没有直接促进香港本土对“中国人”的身份认同,但它所表达的是内地群体关于“香港与中国内地密切交流”的深厚愿景。在这种期望背后,是内地群体通过接收媒体上接触港人个体——香港艺人的形象,对港人乃至整个香港本土社会的身份构建。虽然媒体塑造的形象、观众解读的形象与个体本身的形象三者之间并不能直接画等号,但从这种流行现象可以得出,对于实际上是错误、不标准的普通话,内地群体采取的是一种包容、开放、诙谐的态度去面对。此外,这种亚文化现象产生的原因也与媒体娱乐化的呈现效果有关。
由于香港影视行业的发展现状,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港人开始通过互联网选择观看内地的综艺节目。与内地群体一样,香港群体也开始热衷于传播内地娱乐文化,这也是港人对中国文化认同的表现之一。但需要注意的是,对某一文化的认同并不完全意味着对这种文化有归属感,而是对这种文化存在的认可,即认同不同文化存在的现实、合理性并且加以尊重。
罗常培先生在《语言与文化》一书中提出,语言是社会组织的产物,是跟着社会发展的进程演变而来的,所以应该看作社会意识形态的一种,它绝不是孤立的,而是多方面联系的。其中,语言最重要的作用是交流,当两种不同的文明开始接触时,语言是最先受到影响的。在当代民主国家,语言超越了其他文化因素,成为重要的民族标记。因此,从语言学的角度出发研究港人身份认同与内地民众对港人身份建构的问题上有其必要性。
如上文所述,由于特殊的历史渊源,面对香港本土“香港人”意识与“中国人”意识二元抗争的复杂形势,中国政府在香港回归后采取了“中国化”意识形态的措施以促进港人对自身“中国人”身份的认同感。其中在教育方面,香港政府以推广普通话教育和爱国主义传统教育为主要措施。
事实上,早在1997年香港回归临近之时,普通话的教学和推广普及就成为政府关注的重点之一。1993年之后,“港人习普”逐渐成为香港公务员的“必修课”,政府部门公务员专设普通话课程,对公务员进行专门的训练、指导,并聘请专职教师上门授课。1994年起,香港工商界增加开设普通话公司课程。尽管如此,普通话在香港的推广多是以实用主义为主。
对长期生活在本地的香港市民而言,普通话并非生活中的必需品。香港修改学制后,香港学校不再区分中文中学与英文中学,英语教学占教程比例较大。普通话虽作为必修课列入课程范围,但相较于内地的课程而言,香港普通话课程知识点较浅、每周排课少,平均一星期一节课。
总而言之,港人的日常通用语主要为粤语和英语,普通话普及推广虽覆及学界,虽然个别高等学府对学子的普通话水平有入学要求,但普通话依然未成为香港本土市民的日常用语。
因此,当粤语遇到普通话,其本身富含的意义是香港本土社会所代表的殖民文化象征与内地传统文化和政治格局的碰撞,其相对消极的语言使用情况对应的是两方不尽然对等的文化往来。
文化认同是一个国家、一个地区凝聚力与社会和谐的基础,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也是文化整合的重要内容。文化认同是指人类对文化倾向性的共识与认可。不同的文化体系中有不同的文化认同,文化认同也因此表现为对其文化的归属意识,同时也可能成为区分不同文化的边界,即在文化意义上的“我”和“他”的边界。
语言不仅是文化的表现形式,也是该语言国家的文化本身。从符号学的角度来看,语言不仅是意义与意义之间的纽带,更是表述一定意义的符号。当普通话作为一种符号的桥梁,它所构建的是能够通过普通话传递的文化。而普通话本身也被赋予相对应意义的意识形态。粤语也是如此。港人使用粤语,在粤语语境下的本土社会得到自我的文化认同;港人不懂普通话,也暗含普通话语境下的中国文化认同无法在港人社会中扎根落地,而是浮于表层,暂时只呈现一种政治行为的表演。
余秋雨先生在《千年一叹》中写道,语言只是文化,而不是政治。笔者对这一观点并不认同。语言作为一种传播工具或载体,供人们进行日常沟通、文化传递,这是语言的文化属性。在这一过程中,人们开始形成对自己民族身份的肯定、对自己民族文化的热爱及对本民族的认同。
民族认同是指民族成员在民族互动和交往过程中,基于对自己民族身份的反观和思考而形成的对自民族(内群体)和他民族(外群体)的态度、信念、归属感和行动卷入及其对民族文化、民族语言和民族历史等的认同。影响民族认同的因素主要包括语言的实用性、社会地位、交往的频繁程度、语言文化差异等。
民族认同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对语言的认同。港人说粤语,是对其本土根源的认同;港人热衷习英语,则是对英国殖民文化的肯定与崇尚。这也是语言能够反哺国家认同、地域认同和文化认同,成为联系民族情感、获得民族利益的工具的原因。
此外,从发生学的角度看,民族认同和语言认同都不是瞬间形成的,而是一个逐渐扩展、蔓延的过程。港人在一个多世纪的英国殖民统治期间逐渐形成了具有强烈本土特色和殖民特色的民族认同和语言认同。反而言之,港人亦需要花费较长时间解决“中国人”和“香港人”的身份割裂问题。
香港回归20年有余,可以看到的是内地与香港之间的经济、文化往来愈发密切的成果。但从客观条件来说,港人学习普通话缺乏社会环境的支持。因此,“中国化”的身份建构在港人本土社会虽有成果,但并不显著。
“港普”亚文化的流行,归功于社交网络中的二次创作。但基于传播平台的不同,内地群体的亚文化传播平台主要为新浪微博、网易Lofter、“哔哩哔哩”视频网站等,而港人的亚文化传播平台选择范围更广。因此,在内地流行的“港普”文化未必能在香港本土得到大范围的传播与流行。
因此,为促进香港对中国的文化认同与民族认同,促进未来内地与香港更密切的交流融合,应当思考如何通过语言的习得使两地民众实现更好的文化交流与意识形态传播。同时,应当考虑是否为两地青少年创作能够共同交流对话的社交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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