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主义的理性智慧:章太炎公理批判思想论析

2018-02-25 04:11王旭琴
关键词:章氏公理章太炎

王旭琴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西安 710119)

“公理”在晚清知识界称得上是流行词,它总体上代表着一种公认的、普世的价值原则。何为公理?章太炎给出的定义是:“公理者,犹云众所认同之界域。譬若棋枰方卦,行棋者所同认,则此界域为不可逾。然此理者,非有自性,非宇宙间独存之物,待人之原型观念应于事物而成。”[1]《四惑论》444公理虽被大众普遍认同且有一定不可逾越的界限,但章氏认为,这些所谓的“理”并不是永恒、不变的,它只是依托人的观念而形成,故不应被赋予绝对神圣性的权威。就“公”而言,受荀子“缘天官”经验反映论的影响,早在《訄书》时期章太炎就借助自然现象、人的感官体验论证“公言”即“共名”与时间、空间的发展变化紧密相关,[2]《公言》464得出真理是相对的、有条件的,公与私的界限也并非一成不变。章氏认为,公理在自然科学领域可能是成立的,但在社会领域则不然。“社会之学,与言质学者殊科,几何之方面,重力之形式,声光之激射,物质之化分,验于彼土者然,即验于此土者亦无不然。若夫心能流衍,人事万端,则不能据一方以为权概,断可知矣!”[1]《〈社会通铨〉商兑》323显然,章太炎已自觉地将其一贯的相对主义思维模式应用于对普遍性公理的批判之中。

中国近代历史语境下的公理具有多重内涵,既与由西方传入的民主、科学、进化论等结合而成为具有普遍意义的准则,也蕴含着国家、政党等团体本身所携带的话语霸权。与同时期的其他多数思想家对公理推崇备至几近于迷信的态度不同,章太炎对公理囊括的每一个侧面都进行了理性思考和批判。

一、“以不平平”的平等观

伴随着晚清社会秩序发生剧变,原有的传统精神权威开始动摇,不论是知识界还是一般民众中间均出现了一定程度的价值真空和认同危机。西方资产阶级的自由、平等、科学、进化等学说传入中国,恰好适应了国人重建思想价值体系的迫切需要。尽管最初遭到部分守旧人士的抵制,但在先进知识精英群体的努力下,这些外来思想资源被广泛吸收借鉴并赋予至高的地位,成为代表“普遍知识和最高价值标准”[3]616的公理,其中最广泛被宣扬的应当是平等思想和进化论。

康有为是近代提倡平等公理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汲取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大同”理想,秉承博爱原则,糅合西方平等观念,做出“人类平等是几何公理”的论断[4],将平等诠释为绝对的、无差别的平等,其终极目标是人类进入大同社会。这固然反映出新式知识分子渴望冲破传统思想观念对人的束缚以寻求个性解放,但却过于激进和急功近利。相比之下,章太炎对平等内涵的理解显得更加理性。在《訄书·平等难》中,章氏对当时盛行的这种以康有为为代表的绝对平等说进行非难,他指出:“天地之道,无平不陂”。[2]《平等难》471平等只是一个相对概念,而不平是天地之道,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绝对的平等,他批评佛教那种“以为卵毛鳞,皆有佛性,其冥极亦与人等”的看法是“闳侈不经,以至于滥”[2]《平等难》472。就当时中国的社会现实来看,不平等现象是普遍存在的,要想消除这种不平等进而达到绝对平等完全不可能实现,“夫父子夫妇之间,不可引绳而整齐之,既若是矣,君臣虽可平,抑于事故无取”,这里章氏努力要说明的问题是人与人之间存在事实层面的差异性,不可能消除,故“平等之说,非拨乱之要也”。[2]《平等难》481在晚清之世追求平等不仅没有实际意义,而且不能解决中国面临的迫切现实问题。基于此种认识,章太炎建构了一种独特的平等观,即平等是相对的,谈论平等问题必须以承认现实世界中的不平等为基本前提,承认差异,尊重每个人的智性,“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2]《平等难》480这才是平等的真谛。寄希望于实现绝对平等的那一类人由于未能认识到差异存在的合理性而试图消除差异,在章氏看来这样不仅会限制个体的自由合理的发展,从宏观层面来讲,还会带来文明的冲突,“及夫宗教之士,知其宥,不知其别,以杜塞人智虑,则进化之机自此阻”[2]《公言》469。章氏多次使用“进化”一词,但其意更多是指变化,而没有与进步等同。

在赋予伦理意义上的平等以相对主义的内涵之外,章太炎还从政治层面谈论平等。“政平而无威,则不行”,[2]《平等难》471如果人人在政治上绝对平等,则权威难以建立,易造成政令不行的后果,影响办事效率,故章氏反对普遍的政治参与。由于认识到西方资产阶级民主制度的虚伪本质,他强烈反对中国盲目效仿西方实行代议制,不仅因为其与中国实际情况不符,最重要的是代议制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平等。他说:“议院者,受贿之奸府;富民者,盗民之渠魁。专制之国无议院,无议院则富人贫人相等夷。及设议院,而选充议士者,大抵出于豪家。名为代表人民,其实依附政党,与官吏相朋比,挟持门户之见,则所计不在民生利病,惟便于私党之为。故议院者,国家所以诱惑愚民,而钳制其口者也。”[1]《五无论》431在他看来,代议制只是形式上的民主,其背后的金钱、权势垄断决定了真正能够参与政治的只是少数人,而这些人的德行、素质又难以保障,最终不免会造成“以众暴寡”的后果,“然则以众暴寡,甚于以强凌弱”[1]《四惑论》449以一己之私意强加于人,名为平等的民主政体实际上不仅不会保障人民的平等和自由,反而会严重抑制个体自主性,滋生诸多新的不平等。故章氏对当时幻想通过代议制实现平等的政治理想主义者进行批评:“庸下者且沾沾规日本,不悟彼之去封建近,而我之去封建远。去封建远者,民皆平等;去封建近者,民有贵族黎庶之分。与效立宪而使民有贵族黎庶之分,不如王者一人秉权于上,规模廓落,则苛察不遍行,民犹得以纾其死。”[5]《代议然否论》456由此可见,章太炎对于在中国实行代议制的批判态度何其激烈,以至于断言代议制不如君主制。他认为自唐宋以后,伴随着门阀等级制度的废除,中国人已获得了平等,[2]《平等难》474在这里又强调中国“去封建远者,民皆平等”[5]《代议然否论》456,由此看出章太炎对平等的现代性内涵还缺乏真正正确的理解,但其平等观的精华是强调相对主义的平等,而不是被教条化、程式化,即打上公理烙印的平等,故其思想价值是不容否定的。

二、对进化公理与强权结合之批判

从公理批判的角度出发,章太炎除了责难绝对平等观,还深刻反思了进化论学说被强权歪曲利用所带来的严重后果。西方进化论传入中国之后,其所宣扬的人类社会将不断向好的善的方向发展的理论预设,恰好适应了当时国人的普遍心理需求,迅速成为一种被广泛认同的价值观,且几乎成为进步的同义词。章太炎早年确实受到过进化论的影响,但通过诸多相关文字可以看出他并不迷信进化,而是在理性思考的基础上对其时盛行的进化论提出了质疑。他首先明确自己对进化的认识:“余谓进化之说,就客观而言之也。若以进化为主义者,事非强制,即无以使人必行。”[1]《四惑论》451他承认客观变化的存在,可是一旦以“主义”加于进化,就会使其带有公理压迫的色彩而抑制平等。尤其是近代西方国家以文明的名义到处侵略扩张,还美其名曰“进化”使然,章氏对这一问题不仅看得透彻而且尤其敏感。他反对单线进化说,认为不论是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进化和退化是同时存在的。当时中国的遭遇即是最鲜明的例子,要是真如进化论所预言人类将会向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还会出现中国屡被侵略、欺凌的事实。在章氏看来,人的智识确实可以得到进化,道德则不然。他批评道:“望进化者,其迷与求神仙无异。今自微生以至人类,进化惟在智识,而道德乃日见其反。张进化愈甚,好胜之心愈甚,而杀亦愈甚。”[1]《五无论》442-443也就是说,因为以进化相标榜,优胜劣汰、弱肉强食的先入观念使得先进征服落后具有了历史合理性,激起人的“好胜之心”,为争夺利益而发生的矛盾冲突也就越多,这明显是人性之恶和道德退化的表现。而事实也证明了章氏这一看法的正确性,当中国知识分子以进化论作为思想武器探索民族独立、社会进步的道路时,西方国家为实现自身利益的最大化,打着进化公理的旗号对中国及其他弱小民族进行疯狂侵略,对此章太炎尖锐地谴责道:“是则文明者,即斥大野蛮而成,愈文明者即愈野蛮,……文明为极成之野蛮,形式有殊,而性情无异,安用徒张虚号矣。”[5]《驳神我宪政说》406章氏向来反对所谓的“文野之分”,认为各个民族、国家都有其自身存在的历史和现实合理性,但帝国主义的虚伪和贪婪本性,使其对中国前途命运的忧患意识逐渐加深,故《民报》时期他将批判的重心转向帝国主义,对公理的批判也异常激烈。这是因为他认识到,中国是作为一个弱国被迫卷入近代世界体系当中的,与已经发展了的西方国家相比,中国在经济、军事上均处于劣势,而公理一旦上升到国家关系原则的层面,就会拥有强大的力量,成为强权和暴力征服的护身符,平等又从何谈起。

章太炎不仅反对武力战争,也痛斥文化霸权。不同的国家在自己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蕴含着本民族精神根基的文化,是独一无二的,因此他非常重视文化,“认为各种不同的文化虽然各各有别,但它们在价值上应该都是平等的,无所谓‘文’与‘野’……不同民族的文化也没有普适一切文化的一般价值。所以,文化的价值不仅是平等的,而且是相对的”[6]。但是,伴随着近代中西文化的碰撞,在西方文化渐处于强势地位的现实面前,章太炎对他国利用被侵略民族的文化进行统治的潜在危机忧心忡忡,他在谈论宗教冲突时指出问题并不是争教那么简单,而是以文化为手段进行的征服,“庸渠知夫泰西之黠者,其于中国且善厚结之,如桑螵蛸而著之,勿易其士,勿变其帖经……又令西士之习于华者,籀读吾《经》《纬》以号于众曰:‘吾有仲尼之遗计籍焉!’若是,则西教愈杀也,而中国自是终于左衽矣!”[2]《忧教》704这种可以称之为“帝国主义灭国新法”的征服手段在章氏看来甚至比武力征服更可怕、更有力量。

三、反对以公理之名抑制个体

平等和进化学说一旦被公理化,就会丧失其本身的价值和意义。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公理’一旦变为‘公理主义’或‘公理论式’(绝对化),就会引起对‘公理’本身的拒斥和轻视”,[3]630章太炎正是从这一点出发,对绝对主义平等观及与强权结合的进化公理进行批判。除此之外,他对公理自身作为一个普遍标准的概念所蕴含的绝对主义话语霸权对人的束缚和压制也深有警惕。

由于民族危机的迫切性,“合群”的呼声盛行于晚清思想界,群己关系成为知识分子必须认真思考的问题。“为利群合群而舍却个性与不可侵犯的个人权利,是中国近代人道主义思想中具有一定代表性的误区。”[7]但可以肯定地说,章太炎是个例外。《訄书》时期,章氏强调合群的基调也很明显,其目的主要是救国。在重“群”的同时,他更突出“独”的价值,认为“独”是第一义的。他说:“大独,大群之母也”,[2]《明独》487所谓“大独”,是指超然独立于各种束缚之外、超越一己之私同时关心群体利益的一种精神境界,这样的真正具有独立性的个体是能否合群的重要条件。到《民报》时期,章太炎的思想发生了些许转变,更加重视对个体自由和平等问题的阐发,突显人的内在价值。这当然可能与三年铁窗生涯中精研给予他精神支撑的佛学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他认识到在20世纪初公理笼罩的环境下,以社会、国家、政党等群体名义对个体形成的新的束缚,“而今之言公理者,于男女饮食之事,放任无遮,独此所以为异。若其以世界为本根,以陵借个人之自主,其束缚人与言天理者相若。……其所谓公,非以众所同认为公,而以己之学说所趋为公”[1]《四惑论》444。这就是公理本身所隐含的对人的压迫意味,即章氏最为反感的“以众暴寡”,也有论者将这种以群体至上的“公理”名义来实施“群体暴力”“多数专制”的新型群体主义称为“公理群体主义”[8],其必然会抑制人的独立性和自主性。章氏对“大独”精神的推崇是一以贯之的,他强调个体必须要有独立的精神,故极力批判公理对人形成的在他看来是比天理更加“惨刻少恩”的新的束缚。为了突破这些束缚和压制,他一再强调人生来是没有责任的,不论是对他人还是对世界、社会、国家等群体,甚至认为“以个人离于社会,则非不可以独活”,[1]《四惑论》445所以谁也不应强执各种责任之名剥夺人的自由。如本文前面所述,章氏认识到每个独立个体存在差异,且不可人为消除,故他认为真正的自由即每个人都能按照各自的特殊性获得充分的发展,“然则人伦相处,以无害为其界限。”[1]《四惑论》444,当然这种发展要以不侵犯、不损害别人的利益为前提,更重要的是谁都不要将自己的标准强加于人,不论是个人还是上升到国家层面。不难看出,自由与平等在章太炎那里是相融相通的,它们都不是孤立地存在,也不是为实现现代性目标的手段,而是人本质的应然的存在状态,统一于章氏所追求的个体解放和民族独立的目标之中。在他看来,既然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差异不能消除,那就在平等相处的基础上,互相尊重彼此的价值,使各自都能得到充分而合理的发展,即是自由的实现。

章太炎并没有陷入极端个人主义的误区之中,他所倡导的不是那种毫无规范、无拘无束的自由,也不是那种只为一己之私利的自由,他强调道德、重视道德,希望通过道德砥砺人心,投身革命。“章太炎提出道德问题,是要提倡一种赖以建国的道德品格,一种新的民族性格”,具体来说,“是一种无私无畏、奋发蹈励的民族精神,而不是狭义的道德”[9]。章氏向来强调民族大义,他虽然在形而上的层面认为真正独立的、自由的人可以离群而居,不受各种团体之束缚,可以看出他为了突显个体在与群体的关系中的主导、优先地位和首要价值而做出的理论上的努力,但落实到挽救民族危亡的实践中则不得不要求个体关怀群体。章太炎深知,革命事业并非一人之力即可完成,必须要有众多“新圣哲人”的共同努力。只是要使个人为群体付出,必须是自愿、自发的,而不是因束缚在其身上的种种“责任”所驱使,否则个体对某一群体又会形成无形的依附关系,其真正解放还是得不到实现,其价值也得不到发挥。“排除生死,旁若无人,布衣麻鞋,径行独往,上无政党猥贱之操,下作懦夫奋矜之气,以此揭橥,庶于中国前途有益。”[1]《答铁铮》375这段话可以看作是章氏大力彰扬的“大独”精神与他所提倡的行为道德的结合,也是每一位“新圣哲人”应该具备的品质。章太炎的终极关怀还是中国该如何走出困境及中国的前途命运问题,只是这一切必须靠一个个独立的人来实现,所以他始终突出强调个体价值。

四、结语

在当时知识界普遍崇信“公理”的时代潮流中,章太炎可能是个“异端”,但他的公理批判思想却有着不可否定的极其丰厚而深远的价值。必须认识到,正是因为公理作为一个最高价值标准的预设使得自晚清以来平等、自由、进化等这些来自西方的思想资源传入中国之后没有得到健康、良性的发展,个体的真正独立和自由未能实现,国民性改造的效果自然大打折扣,以至于历史进入民国以后,我们在追求思想解放、社会进步的道路上仍经历了诸多曲折,而这也恰好印证了章太炎公理批判思想所体现出来的相对主义的合理性以及章氏本人的远见。

不管是作为独立个体的人,还是一个国家、一种文化,章太炎始终都在强调殊异性,从中不难看出其思维模式的相对主义特色,这是他基于对中国现实的深刻思考而得来的。试想我们今天的世界何尝不需要这样一种理性和包容的精神,使得不同国家、民族乃至各具特色的文化都能够在互相尊重、平等交流中得到共同发展。章太炎是近代中国独有的独具个性、头脑清醒、见解深邃的精英知识分子,其思想体系中很多深沉内涵值得我们去深入挖掘借鉴吸收。

[参考文献]

[1] 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四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2] 章炳麟著,徐复注.訄书详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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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康有为撰,姜义华等编校.康有为全集:第一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148.

[5] 章太炎.代议然否论[M]∥汤志钧.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7.

[6] 王玉华.多元化视野与传统的合理化——章太炎思想的阐释[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196-197.

[7] 高瑞泉.中国近代社会思潮[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47.

[8] 孙风华.章太炎“群学”观的基本特征[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2,(2):26-33.

[9] 张汝伦.现代中国思想研究(增订本)[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236.

[责任编辑朱小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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