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青
(西北大学 外国语学院,西安 710127)
“在实践中,长期以来人们对于文体学的研究一直重诗歌而轻小说。人们对于小说文体的研究,一方面数量较少,另一方而,大多局限在对短篇小说的研究上。然而,伟大的长篇小说家毫无疑问同样是语言使用的艺术家。”[1]对此,语言学家胡壮麟先生也深有感触,他曾说:“现有的文体分析方法适合于诗词或语篇片断,对篇幅较大的小说、剧本,或一个作家的全部作品进行分析困难较大。”[2]如果要想在国内实现对一个外籍作家作品的全面系统的文体学分析的研究突破,那么就应该打破文体学在小说或叙事文学分析研究上的局限性。“方法之一就是要多进行跨学科的交流,尤其是要借鉴叙述学的一些观点和分析方法。”[3]就像文体学家申丹曾说的那样:“文体学的‘文体’与叙述学的‘话语’两者应相互补充。在研究小说时,我们应摆脱诗歌研究传统的局限,针对叙事作品的特点,关注文本对故事事件进行的艺术性安排。”[4]正是基于对以上权威理论的学习与借鉴,本文除对《消散》的整体结构布局进行文体学特征探究外,还将试图运用叙事学的“叙述方式”与“话语”等相关理论,以文本为源,从叙述视角和话语表达方式出发分析小说的文体风格特点。
小说《消散》的作者戴维·达比丁出生并成长于圭亚那,后来又前往英国继续深造。圭亚那曾是英属殖民地。“圭亚那是一个丛林国家,这一文化基因投射于文学中,使达比丁的作品呈现着浓厚的拉美式神秘色彩。而戴维·达比丁的文本一向与历史、文化、社会、心理、民族等外部因素紧密衔接。”[5]小说主要讲述了一位圭亚那工程师在英国沿海村庄筑坝的故事。“小说的故事情节有两条线索并行:一条讲述年轻的圭亚那工程师的筑坝工程,此为明线;另一条则通过该工程师即小说的男主人公和卢瑟福太太的对话,叙述殖民统治对作为被统治者的黑人和身为统治者的白人的心理影响,此为暗线。”[6]双线式结构的巧妙架构,不仅使得小说情节一波三折、峰回路转,而且也使人物的生命轨迹在更为广阔的时空环境中得以充分展现,他们的思想、心智、心理、行为在对历史与现实的生活化感知中变得强大而坚定。明暗线的设置也从结构层面丰富了作品应有的文化内涵和民族情结,升华了小说的主题。正如阎庆生教授所言:“这是一部闪耀着政论色彩、意蕴丰厚的文化心理小说。”[7]小说中人物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让我们从历史与现实相交汇的坐标系里领略到不同地域文化、不同民族心理以及人类苦难与智慧大碰撞时所生发的耀眼的“火花”。
《消散》由十二章组成,只是这十二章之间在情节链的展开上并无明显的时间连续性和空间延展性。跳跃性与时空转换的无序性叠加,现实性与历史性的交互出现,倒叙与插叙的共生共荣以及回忆的绵长韵味,使得故事情节跌宕起伏、耐人寻味。每一章所叙述的故事、人物之间的对话或者是追忆的往事似乎都是关联性不大的独立存在。有的章节所叙述的故事完全打破了时间上的顺序,呈现出现在时与过去时的事件共存的鲜明特征,而有时则干脆使用了倒叙与插叙的方式来进行情节的叙述和往事的回忆。个别章节则按时间顺序来描述故事情节。这些章节看似散乱,实则都是紧紧围绕着主人公在英国修筑海坝这一中心事件而展开的。这样的章节设置,使得文本结构呈现出散而不乱、散中有序的显著特点,有力地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为从多角度、多侧面塑造人物形象创造了必要的结构条件。
小说使用这样一种看似形式松散实则主题连贯的章节形式来推进情节的发展,不仅带给读者散文体小说的阅读美感,同时这种故事独立成章的篇章结构安排更能深刻地反映小说的主题。小说的中心主题就如同小说的题目一样,“像一股烟一样的消散,然后又在其他地方出现。”[8]对同一个事件或者同一个人的不同看法会出现在不同的章节中,并由不同人物的语言从不同的侧面所表达出来,或者由不同的表达形式传递给读者。即便对同一个事件,有的章节是通过人物间的对话传递出来,而有的章节则是通过叙述者直接用陈述性的语言表达出来。章节中的中心事件或者中心人物就好似随时都会随风消散的烟尘一般,突然在某一个章节的情节推进中戛然而止,让读者意犹未尽。而随后又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巧妙地出现在另外的事件及不同人物之间的对话之中,当读者感觉之前消散的“烟尘”已经随风而散一去不复返之时,谁料之前快被读者遗忘的事件或者人物又会突然浮现在读者眼前,让人应接不暇且为之动情。松散的章节安排给人一种情节推进上的离散之感和故事发展中的不确定性特征,同时也为读者营造了一种循环往复且变化莫测的神秘的语境氛围。
小说一开篇就点明了中心事件——英国筑坝,并简要地描绘了故事的主要场景——英国海滩、悬崖、卢瑟福太太家和圭亚那。依据小说情节链的展开过程、展开特点及故事主要场景的空间转换频度,小说《消散》十二章可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第Ⅰ章)——初到英国。这一部分叙述了工程师初到英国时的生活情景。第二部分(第Ⅱ-Ⅵ章)——往昔回忆与现实情景。第二部分作者笔锋一转,第二、三章又将目光投向了工程师昔日工作过的圭亚那丛林和儿时生活过的圭亚那村庄,回忆过后,在第四章工程师与卢瑟福太太的交谈之中又忆起了她在非洲的经历;紧接着,小说第五章从主人公在顿斯米尔悬崖散步写到工程师大学时代的往事;第六章则围绕工程师与卢瑟福太太在悬崖边的漫步和黑斯廷斯海滩的游玩展开。第三部分(第Ⅶ-Ⅸ章)——工地百态与相册映射。这部分则描述了英国海滩的工作场景、主人公与克里斯蒂间的谈话以及卢瑟福太太尘封已久的相册。第四部分(第Ⅹ-Ⅺ章)——悬崖之战与黑幕揭露。在这一部分中除了人物对话,还穿插了柯蒂斯先生的故事以及海坝工程的内幕。第五部分(第Ⅻ章)——临别赠礼。结尾部分作者则将笔墨集中于车站送行与赠礼话别。
1.真实亲切的零距离感。小说《消散》是采用第一人称叙述视角来讲述故事的。小说中的“我”既是故事的亲历者、主人公,同时又是故事的叙述者。亲历者的角色赋予作品情节及内容方面的确定性和真实性特征。使用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来记叙事件的发展,能够使读者感到真实亲切。而主人公在整个情节链中所处的中心位置的事实又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作者在塑造人物形象以及处理人物关系时的高屋建瓴、游刃有余。至于叙述者讲故事的身份特征,那无疑又从更为广阔的时空范围,规定了作品中众多人物应有的喜怒哀乐,而这一切使用第一人称的情景再现,拉近了读者与作者的心理距离,使读者能够轻易地进入小说中的“我”这个角色,进而从心灵深处理解和领悟主人公在修坝过程中所表现出的热情、智慧及无奈。同时更便于情感的抒发和进行详细的心理描写。用第一人称叙述视角来推进情节的发展,能够使情节的发展更加紧凑集中,使读者在不枝不蔓的情节推进中知人明理,在阅读和欣赏的层面唤醒读者的再创造意识。通过对“我”的详细描写,更加能够唤醒读者内心的感受和思考,从而使得读者的思想意识与作者的内心世界产生高度共鸣。
2.身临其境的即视感。小说中的“我”是一个穿针引线式的关键人物,作者通过对“我”在不同时空环境中的言行描写和记叙,使读者从更为广阔的生活、工作视阈认识了与“我”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各色人等:卢瑟福太太回忆往事时的无奈,面对现实时的空虚与孤独,似乎让我们看到了她不幸的婚姻和失去色彩的生活。而在伟岸高大掩饰下的冯维克教授,则让我们从修筑海坝工程的背后认识到了他的虚伪与阴暗。作者通过第一人称的叙述口吻为我们呈现了一幅风起云涌的立体生活画卷,带给广大读者身临其境的即视感,仿佛我们正在和主人公进行着面对面的亲切交谈,主人公的心理波动与情感变化,我们仿佛感同身受。作品的创作理念与我们的阅读感受在形象与思维的双向推进中不断地进行着思想碰撞。真善美与假丑恶的博弈对决似乎就在我们面前展开。
3.故事情节悬念迭起。第一人称叙述视角使得故事情节本身悬念迭起。对于情节而言,尽管读者仅能看到聚焦人物视野之内所观察和了解到的人和事,但这样的人和事往往在读者潜在的阅读创造意识的作用下,在某一阅读区间,因某种经验类或非经验类的人与事的触动,而自觉或不自觉地出现节外生枝的主观臆想和猜测,这样情节领域便会自然而然地出现阅读过程中的情节外溢的新悬念。再者,在第一人称叙述视角之中,这个被称为“我”的线索人物,既是故事的叙述者,又是作品中着力塑造的主人公。作为主人公,他不仅可以随时参与到小说所描绘的事件过程之中,而作为叙述者,他则完全可以根据自己对人物的理解与把握进行属于自己的评说。这种双重身份使得这个角色不同于小说中的其他角色,形象更加透明,也更易于理解。而且这位一身兼二职的人物作为叙述者的视角受到其本身角色身份的限制,因而不能叙述本角色所不知晓的内容,这就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小说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心理悬念。
4.人物心理幻象丛生。工程师对小说故事情节的直接描绘与人物对话的直白叙述也对小说的文体风格产生了独特的影响。工程师来自第三世界国家圭亚那,在初到英国之后对当地的文化、人们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以及思维方式都知之甚少。主人公只能对自己视野范围内的故事进行叙述,而无法触及自己并不知晓的故事情节并对其进行描述。工程师在直接叙述自己与其他人物间的对话时,只能直白地陈述自己内心世界的心理状态和情感因素,而没有办法捕捉到其他人物的心理发展与情感变化,这使得读者无法获得关于其他人物的思想意识与精神境界的第一手直接素材,而只能关注其他人物的语言与行为方式,并从中推测、联想这些人物的心理变化,通过反复地猜测与想象,读者头脑中会不自觉地涌现出众多的心理幻象。这些虚无的幻象与具体的话语之间交相辉映,使得小说的人物形象更加立体丰满。
1.直接引语的大量运用。话语表达方式是小说文体学理论中展示人物性格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方法之一,唯其如此,小说作者戴维·达比丁在人物话语表达方式上浓墨重彩。根据《小说文体论:英语小说的语言学入门》所言,人物的话语表达可分为以下几种方式:“直接引语(DS)、间接引语(IS)、自由直接引语(FDS)、自由间接引语(FIS)、叙述者对(人物)话语行为的表达(NRSA)以及叙述者对(人物)话语的表达(NRS/NV)。”[9]在小说《消散》当中,话语表达方式最突出的特征便是大量直接引语的使用。小说共有十二章,几乎每一章当中都有大量的人物对话,小说的故事情节也是由大量的人物间对话来推动的。身兼小说主人公与故事叙述者的工程师,通过对自己与其他人物对话的直接引语的呈现,将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与对自己内心世界的剖析清晰明了地向读者展现出来。
2.真实自然的客观反映。这样大量使用直接引语的话语表达方式,在小说《消散》的创作与表达中有着诸多优势。读者通过直接阅读人物间对话的直接引语,可以更加客观、清晰、鲜明地了解到小说人物语言的意思与内涵,大量直接引语的使用避免了叙述人物语言时的歧义和误解,能够在最大程度上向广大读者客观地反映小说中每个人物的具体话语内容,使得读者在阅读小说时在对人物话语的把握上能够拥有直观的第一手素材。通过大量直接引语的话语表达方式,更能够使读者通过人物的语言准确地把握人物的内心世界。通过众多的人物语言,读者也可以准确地了解人物的性格特征。除此之外,大量直接引语的呈现也能够使读者更加明晰地了解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与叙事线索的走向。小说《消散》当中故事场景的切换与跳转可谓是千头万绪、错综复杂,通过大量直接引语的话语表达方式的运用,使得各个故事场景和对话情景之间的转换,能够随着叙述者思想意识的自由流动和万千思绪的任意挥洒,顺其自然地发展并坦率真挚地流露出来。
戴维·达比丁的小说《消散》在谋篇布局上可谓独辟蹊径、别出心裁。情节链的非线性设置使得小说在内容表达方面完全颠覆了传统写实主义小说的时空界定与因果定律。描述“修筑海坝”这一主要故事情节过程中所呈现出的结构上的主、副线交融,以及现实描摹与历史回顾齐头并进的架构模式,使得作为小说主题的心理意识、文化含量及民族情结得以最大化地提升,丰富了小说的内涵。而场景选择上的前后照应式特征又令整部作品结构谨严、浑然一体。整部小说共十二章,几乎每章的开端都从关于英国海滩、悬崖或者卢瑟福太太家的叙述开始,不论中间部分的谈话与叙述如何跳跃、回忆的内容如何思接千载、故事场景的转换如何跨越了千山万水,章节的落脚点也一定会回到故事的开端,并以近乎接力赛的方式在下一章中得到循环往复的体现。本应按时间顺序发展的故事情节却不断被穿插进来的回忆、对话等内容所隔断,章节之中不仅充满着生动的人物对话,更被不同人物时断时续的回忆所填满。每个章节的内容都由小说的中心事件所贯穿。除了小说的中心事件之外,小说的五个部分又各有其主题事件与内容偏向。中心事件与部分主题交相辉映、相得益彰,使得整部小说既给人一种分崩离析的消散之感,又带来几分浑然一体的和谐韵律。
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不但使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而且更能够突显出故事情节的曲折离奇、跌宕起伏,进而扭转了读者的心灵拷问与作者的内心思索之间渐行渐远的疏离之感。主人公“我”的正面刻画、坦率而言、亲忆往昔、直抒胸臆,都使读者恍如身在其中、感同身受。第一人称叙述的独特视角和主人公“我”的视野聚焦,使得本就波澜起伏的小说情节再生诸多悬念,原本云波诡谲的故事场景更添一丝神秘。读者通过第一人称“我”的内心独白和与其他人物间对话的真实再现,不仅对主人公的心理变化和情感波动了如指掌,而且头脑中关于其他人物性格特征和精神风貌的心理幻象也会接连不断地争相涌现。在小说《消散》中,戴维·达比丁用细腻传神的笔触刻画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不仅形态变化万千、语言风格各异,而且心理变化也错综复杂,脾气秉性更是千人千面。众多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都离不开大篇幅直接引语的真实呈现。故事场景和背景环境的分散式罗列转换,往昔回忆与对话情景的发散式切换流转同样得益于直接引语的客观再现。无论是小说的篇章结构还是文体风格特征,无一不与作品所表现的“消散”这一主题息息相关、紧密相连。
[参考文献]
[1] 张同俊.文体艺术与美学效果——托马斯·哈代小说《德伯家的苔丝》节选部分的文体分析[J].陇东学院学报,2011,(3):41-44.
[2] 胡壮麟,刘世生.文体学研究在中国的进展[A].王守元,郭鸿,苗兴伟.文体学研究在中国的进展[C].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
[3] 龚红霞.文体分析小说《红字》的篇章结构和修辞特征[J].山西大同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1):43-45.
[4] 申丹.试论文体学与叙述学之间的辩证关系[A].王守元,郭鸿,苗兴伟.文体学研究在中国的进展[C].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
[5] 崔明路.个体书写与民族寓言——评戴维·达比丁长篇小说《消散》中译本[J].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2):174-176.
[6] 刘晶.论小说《消散》中的殖民创伤[J].西安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3):103-107.
[7] 阎庆生.圭亚那小说《消散》的三重意蕴[N].光明日报,2015-01-27(12).
[8] 戴维·达比丁.消散[M].胡宗锋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40.
[9] Geoffrey Leech and Mick Short. Style in Fiction: A Linguistic Introduction to English Fictional Prose[M].London/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1981/20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