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君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1983年,陈忠实发表了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康家小院》,实现了从短篇小说向中篇小说的跨越。随后他又陆续发表了8部中篇,其中《十八岁的哥哥》获得了“1985年《长城》文学奖”,而《蓝袍先生》在陈忠实一生的小说创作中具有突破性意义,正是在他写中篇小说《蓝袍先生》的时候,萌发了创作长篇小说的想法,后来就有了“垫棺作枕”的巨著《白鹿原》。《四妹子》是陈忠实的一个中篇小说集,里面收录了《十八岁的哥哥》《蓝袍先生》和《四妹子》,这三部小说都以农村生活为题材,场景描写总是与具体的人和事联系起来,用富有地方色彩的语言描述关中地区的民俗人情,展现生活的常数和变数,剖析人物内心世界的渐变,展现时代浪潮里人物的成长,洋溢着一股朴实的生活气息,给我们以通俗晓畅之感。本文拟从人物主题的类型化、叙事手法的模式化和语言的生活化三个方面较为深入地阐述陈忠实中篇小说的通俗性。
陈忠实十分关注日常生活,并以此为素材进行其小说创作,其中篇小说创作也是如此。这些中篇小说直面现实生活本身,从琐碎的农村生活中探索人物人生的渐变历程,围绕成长的主题展开,并以婚姻或恋爱为辅线,书写农民在现实生活中的行为、心态、命运,表现他们的生活方式、处世态度、现实愿望与伦理观念等等。无论是在时代压迫下成长失败的徐慎行,还是经历曲折坎坷最后成长起来敢于接受生活挑战的曹润生和四妹子,他们终究逃离不了自己生活的时代,时代造就了他们,时代也伤害甚至毁灭了他们。面对这些作品,我们发现个人努力在时代浪潮中的激发,但有时又显得苍白无力。我们能够把握生命的常数,但冥冥之中的某些变数却又难以把控。人生的常数和变数是永远共存的,其中变数才更能凸显成长的奥秘。所以“成长”这个老生常谈的主题才有了不朽的生命力并不断用各种艺术手法予以表现。
《十八岁的哥哥》描述一个高考失意的青年回乡后短短数月的生活和情感经历。故事的主人公曹润生有理想,有抱负,他为了实现理想,不分昼夜地去河滩筛石头,但却不幸落入了村委会主任等人精心设计的圈套,失恋也接踵而至。在由学校生活向社会生活转换的过程中,他第一次尝到了人生的苦味。随后,他开始比较清醒地认识人世的险恶和严峻,思想和人生态度也发生了转变。但他的意志没有消沉,反而产生了新的力量,决定以更加成熟的姿态,迎接生活的挑战。对“十八岁的哥哥”这个人物的刻画,作者给我们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社会环境刚刚宽松,这样的青年前途无量。我们可以看出,这部小说表达了作者对社会主义社会满怀信心。另外,我们发现《十八岁的哥哥》和《四妹子》有姊妹篇的味道,不过《四妹子》的内容更为丰富。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看出《四妹子》的主人公四妹子走得比曹润生更远。也许这就是作者对曹润生未来出路的一种回答吧。四妹子是一个陕北姑娘,为了能吃饱饭,于是就找了一个关中小伙过日子。但婚后生活使她精神上遭受了极大痛苦,为摆脱这种痛苦,她铤而走险地去贩卖鸡蛋,最终导致家庭分裂。时来运转,这个受尽奚落却具有较强经济头脑的陕北女人办起来了全县第一个家庭养鸡场。不过好景不长,她苦心经营的养鸡场被自家人毁坏了。但这个性格刚强的陕北女人并没有灰心,越挫越勇,又承包起了果园,开辟了另一条致富之路。四妹子的家庭生活是整部小说的中心,四妹子是整部小说的中心人物,她以主角的方式表演自己的成长历程。可谓是时势造就的英雄,时代赐予她良机,她能够抓住机会施展才能,成为顺应时代潮流的一位成功女性。
《蓝袍先生》的主人公徐慎行是一个旧社会到新社会转型的人物。他是一位乡村教师,1957年被错误地划为“右派”,新时期得到平反。“蓝袍”是束缚徐慎行的一个外在枷锁,在历史与现实的夹缝中怎么生存成为他莫大的困难,更为困难的是如何给其复苏的心灵提供一个健康生长的适宜环境。他曾经是一个充满活力、有个人美好追求的青年才俊,但在传统封建礼法和极“左”政治运动的双重压迫下,又经历了前后两次的爱情挫败和父亲强制安排的不幸婚姻,他丧失了人生的锐气,变成了一个胆小怕事、没有主见、精神萎靡的人生失败者;政治上的平反,也没有使他从精神上获得新生,最终以一个失败者的角色结束了他的一生。作者创作这样一部悲剧性作品,必然蕴涵着比它直接显示的内容更深邃的意义。“作者写徐慎行人生压抑的格外沉重和难以名状,其寓含的另一面显然是企望真正解放人性并使之得到正常发展;作者写徐慎行内心的禁锢至今不能解脱,其蕴含的另一方面显然是千万避免对于人的随意戕害。”[1]101
陈忠实这三部小说都具有鲜明的社会时代背景,真真切切地表现生活,摹写人生,沿着人物的人生轨迹展现人物的蜕变,表现人物的成长。正如有些评论家所说的:“生活是充满矛盾和斗争的过程,陈忠实的主人公如曹润生、四妹子、蓝袍先生徐慎行,也生活在由历史和现实多种因素扭结的社会政治的、经济的、人际的和个人的内心矛盾之中,但是作者并没有刻意去强化它,而是让它们接着生活的逻辑自然发展。”[1]135作品叙述笔调从容坦然,作品的内容真实亲切,作品的主题鲜明深远,所有的启示、教训、哲理全在不言之中显现,获得了较高的美学品格。
陈忠实的不少中篇小说都遵循三段论式的叙事模式。三段论是对文学创作中审美叙事手法的一种简要概括。在传统文学作品中,“故事事件的发展是三个阶段、三次经历、三种考验、三次危险、三个难题以及人物上的三兄弟、三姊妹、三女婿等,它构成连锁式结构,在故事学上显示出其独特的意义。”[2]《十八岁的哥哥》《四妹子》和《蓝袍先生》继承了这一中国传统叙事的方法,它们把情节三段论手法演绎得多姿多彩,这极大地增强了故事的趣味性,有效地表达了作者的创作思想。
《十八岁的哥哥》的结构线索单纯而清晰、脉络分明。作者主要通过“失恋、被送贡品、被替换”的“三段式”事件构筑全篇。这样结构使众多的故事情节在“段”与“段”之间密切联系,互动发展。它们合构了线性因果关系的叙述内容,增强了整部小说的表现力,又平添了小说的可读性和感染力。小说主人公曹润生是偏远农村的高中毕业生。由于高考落选,他只能选择回农村当农民。在他刚刚踏入社会之门时,接二连三的烦心事就来了。首先,初恋女友被县干部的儿子轻而易举地夺走了;继而,乡邻们托他帮忙卖掉积存的石头,夜里悄悄给他送来一大筐“贡品”;最后,村长上下串通,不动声色地解散了农民自愿组合的“卖石头协会”。然而,具有自我牺牲精神、被乡亲推举的“卖石头协会”会长曹润生被村长的儿媳妇替换了,他反而背上争当干部的嫌疑。在“失恋、被送贡品、被替换”的总框架下,作者为使作品整合严密,精心设计了许多情节以作补充,来展示故事主人公复杂的心路历程。曹润生经历了失意、失落和失望,这些给心灵纯净、不怕牺牲、乐于奉献的曹润生带来了沉重打击,让他看到了社会的阴暗面。之后,他进行深刻的反思:一个人仅仅是质朴、纯洁,这是远远不够的,人同时需要丰富和复杂。作品最后也预示了曹润生的未来:生活的路还很长,而我们“十八岁的哥哥”是不会消沉的。我们会发现,《十八岁的哥哥》是通过单纯的“三段式”故事情节变化清晰地凸现人物,重点突出人物成长的艰难性,探寻人物的心路历程。这部小说一直围绕一个核心人物展开,这样的叙事能够增强作品的吸引力和可读性,更有深度地展示广阔的社会生活和时代病症。
在《蓝袍先生》这部中篇里,作者是以徐慎行一生中二十天的正常人生活为界限,把徐慎行的一生划分为三个时期,这三个时期的布置暗含着丰富意蕴。小说通过二十天正常人生活与其余生活的悬殊对比,叙述了一个充满酸楚、无限悲凉的人生故事。这二十天的生活是小说的中间部分也是高潮部分。一方面,它凸显二十天与六十岁形成的巨大反差,具有讽刺意义;另一方面,它暗喻着他对束缚自身自由、导致其丧失正常生命能力的封建传统思想和社会运动的无语抗争。二十天之前徐慎行的生活是这样的,他出生于关中地区一个世世代代以“耕读传家”为家训的中国传统农村家庭。他从小遵从父训,学习儒学,熟读典籍。长大后,他子承父业,做了一位中规中矩的教书先生。前期这样的人生安排就值得深思。徐慎行从懂事起便自觉地遏制活泼自由的天性,以孔孟儒学的仁义礼智信要求自己,以求能够与他父亲一样生活得有条理、有秩序、有信仰。二十天敢哭敢笑、敢爱敢恨的自由生活后,他与田芳的爱情败给了无爱的事实婚姻。随后,一场席卷全国上下的“反右”斗争开始了,徐慎行在这场灾难性的运动中稀里糊涂地被划成“右派”。从此,他的生活又恢复了二十天前那种思想匮乏、行为单一、唯唯诺诺的非常态生活景况。因二十天的启蒙,二十天后他的生活的悲痛就更深一层。对《蓝袍先生》这个思想性较强的小说,作者主要通过三个时期展开叙述:为徐慎行“凄凉的青年期和揪心的中年期,最终步入了孤寂的老年生活”[3]。小说最后又以徐慎行回到最初生活光景结束整个故事,首尾圆合,断续相接,张弛有度,正符合民间审美中的三段认识。
《四妹子》这部小说分为上、中、下三篇。作者以人生的自然过程划分为三个阶段,塑造了一个不断开拓、“在开拓中追求着爱,追求着人的尊严,完善着作为一个女人的地位”[4]的四妹子。四妹子这位女性三个阶段的蜕变是作品承载信息推动情节发展的核心。三个阶段对应地反映在上、中、下三篇中,上篇记叙喜剧性故事,主要是对四妹子说媒、相亲、定亲、结婚过程的铺陈。中篇是四妹子在有公婆、妯娌的家庭中的婚后生活。她遇到各种家庭矛盾,如婆媳矛盾、妯娌矛盾、夫妻矛盾等等,结果她因贩卖鸡蛋的事情败露而遭到批斗,被迫分家了。下篇小说背景已到新时期,四妹子赶上好时机,她养鸡致富的愿望实现了。但自家人还是矛盾重重,导致养鸡场关闭。可性格刚强的四妹子没有放弃,积极地寻找出另一条出路——承包果园。她不断地奋斗,并且取得了成功。对四妹子来说,结婚是她人生的新起点,是与她生命一样贵重的东西,是她人生的寄托。四妹子之所以结婚后想分家,是因为她从小过着苦日子,总害怕吃不上饭。因此她婚后就希望能分家单过,单过后才是四妹子真正意义上幸福生活的开始。小说正是通过四妹子“结婚、分家、单过”三个阶段生活的变化,展示情节发展中的矛盾冲突和人物性格的复杂性。“三段式”的叙事推动故事向前发展,揭示主题意蕴,表明四妹子最后走向一个广阔、和谐的生存空间。
《十八岁的哥哥》《蓝袍先生》《四妹子》这三部作品都明显地表现出寓变化于重复中的特征。从曹润生的三次经历、徐慎行的三个时期和四妹子的三个阶段的叙事中,我们可以看出,陈忠实继承了民间叙事的传统,运用情节演进三段论的手法。他通过丰富的故事情节的变化来增强作品的可读性,展示人物的心路走向,展现广阔的社会生活和历史真实,较好地实现了表现主题的创作目的。
语言是作品的基本要素,方言是地域文化的重要载体。对于作家来说,方言的主要作用在于强化作品的地方色彩,突出作品的艺术个性,彰显作品的文化色彩。当代著名作家陈忠实生在农村,从事农村工作近二十年,他凭借先天的优势,把关中方言运用得生动有趣、恣意流畅、恰到好处,使作品流露出浓郁的关中文化色彩,引人注目。“直”和“硬”是关中方言的主要特色,这也是关中人风格的写照。陈忠实的《十八岁的哥哥》《蓝袍先生》《四妹子》都是以关中农村生活为题材,运用的对话都是农村人日常生活的话语,还展现了很多关中方言的表达形式。这样的书写方式增强了作品的趣味性、地域性和独特性。
在《十八岁的哥哥》中,曹润生放弃了贩羊肉的生意,长才大叔问:“你为啥不再干咧?”[5]145润生爽快地回答:“烂包了”[5]145。润生的回答没有迟疑,直接用一句方言“烂包了”来说明自己做生意失败。这一方言形象、准确,言说的时候具有力度而且有力量。曹润生即使是做生意失败也敢于承认,他对生活还是充满信心的。正是基于这样的性格特征,曹润生最后才能信心满满地离开河滩。“烂包了”充分地表明了这个人物爽朗、乐观的性格。再比如,作品中长辈对曹润生的称呼——“润娃”。在关中,人名中多带一个“娃”字,这是长辈对晚辈的爱称,很切合关中乡村生活的实际。这样的语言习惯出现在小说中,它能够细腻地表达人物的思想感情,强化作品的地域色彩,凸显关中的文化意蕴。此外,徐慎行在城南的师范学校进修期间,正是他刚刚获得解放和自由的时候,他和他的同学是新中国的第一代青年,有着强烈的反封建意识,所以他们同学间好多人要求离婚和解除婚约,他们公开的交谈是这样的:“你离婚了?”“离了!”“完全弄零干了?”“弄零干了。”[5]234我们看到“零干”用在了动词之后,它是用来补充说明“弄”的程度或状态。在这里,“零干”说明离婚手续办得顺利,而且没有后顾之忧。短短的“零干”两字不但传达出离婚这件事的结果,而且透漏了办事者此刻畅快淋漓的心情,言简意赅,意味无穷。这也体现出关中人的办事高效和性格直爽。作者使用极富口语色彩和地域特色的关中方言,使中篇小说的语言在厚重沉实的基础上色彩斑斓,具有鲜活的生命力和丰富的表现力。
不仅如此,陈忠实还从深层的角度运用方言进行价值观念的输入,从而使小说的思想价值与方言的内蕴、神髓相暗合。如《四妹子》中引用了一句乡谚:“老子少不下儿子的一个媳妇,儿子少不下老子的一副棺材”[5]380。虽然字面上意思浅显易懂,父亲必须给儿子娶媳妇,儿子必须埋葬父亲。但更重要的是它描绘了父慈子孝的和谐生活画面。人们十分重视自我伦理道德,这是关中人的生活写照,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熠熠生辉的中华文化的人性光环。
在陈忠实的小说创作中,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广泛运用方言土语的现象。通过他对关中方言土语的精心选用,小说在准确传情达意的基础上,刻画了一个个性格各异、鲜活灵动的人物形象。同时,小说也展示出人性的丰富与复杂,传递出作者的价值判断和价值取向。作为一个乡土作家,陈忠实始终有意识地将关中方言作为创作的一种重要表现手段而不断挖掘,并积极使用。
综上所述,陈忠实中篇小说集《四妹子》在通俗化方面主要表现为:人物主题的类型化、叙事手法的模式化以及语言表述的生活化。这三大特征不仅存在于这几部中篇里,而且他的短篇《日子》《信任》等作品中也能找到蛛丝马迹,里程碑式的长篇《白鹿原》中的例子更是不胜数举。它们共同展现了关中的历史和现实、乡村的人生际遇,具有显著的地域文化色彩和厚重的历史感。陈忠实坚持这样书写,一方面表现和记录农村人物及民风民俗,另一方面又凸显出对落后乡村的批判。我们可以这么说,他注意到了作品与读者的距离,既记叙乡村的所见所闻、使用方言土语来吸引读者,又把自己对乡村的思考和批判展现出来,在通俗性表达中融入其思想性,以此来增强作品的艺术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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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陈忠实.夭折[M]∥陈忠实集:中篇小说卷.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