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见卷首)是辛弃疾被弹劾去职、闲居江西带湖博山时所作。可能是知人论世这把万能钥匙太强大,一看到辛弃疾这块招牌,本能的贴上“壮志难酬,怀才不遇,空负一腔报国热情”等等这些便签。呜呼!我们语文课成了贴牌课,似乎谁都可以贴一贴,牟取暴利。我们不敢触及文字深处,也不会精耕细作,总在文本之外打圈,转来转去,缺少语言形式的揣摩,丢弃精妙文本的鉴赏。
标题中“独宿”两字可谓整首词的命脉,不容忽视跳过。诗词中的“独”往往有特殊的意蕴。李白有“独坐敬亭山”的旷世孤独,王维有“独坐幽篁里”的清幽澄净,毛泽东又有“独立寒秋”的豪迈自信。诗词创作很在乎作家一刹那的感觉,有时一种感情劈空而来,作家自己完全没有觉察或准备好。优秀作品不是“为文而造情”,而是“为情而造文”。很明显,“独宿”是一种词人特有的情感体验。我们要关注的是,辛弃疾如何与众不同的抒发“独宿”之情,并且把这种情绪传递给我们阅读者,引发共鸣和感动。
诗词语言的特征是精炼而形象,有时表里不一,扑朔迷离,甚至会刻意的蒙骗读者,这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增加了填补的机会。作品本身是有召唤意味的结构,让阅读者参与其中,一旦阅读者参与其中,阅读的趣味就滋生了。“绕床饥鼠”,我们一般只看到“鼠”和“床”两个关键词,却容易忽视一些修饰词和动词。加一个“饥”字,鼠的形象立刻出来了,也可感知所处之地物质的贫乏。正因为饥渴的老鼠,才会绕床寻觅食物。而床是睡觉之所,我们容易想到,如果人在睡觉,下有饥鼠围绕,能安心睡觉吗?更何况,既然是绕床,一只老鼠,似乎不够,多只老鼠才有绕床的气势。这样一来,环境的阴森恐怖不就出来了吗?我们一般分析时只着眼于几个字词的表面意思,分割打碎而已,而缺乏对其中联系的透析,所以文本解读只流于表面而不深入。再比如 “蝙蝠翻灯舞”,关键是要读出诗词语言的奥秘。“舞”的直觉是曼妙美丽的姿态,而如今是蝙蝠这些丑陋的寄居者,围绕着豆灯翻转,“以美写丑”,“更显其丑”。“舞”这样的词和“蝙蝠”这样的物不协调的组合,展示了词人特有的心境。如果我们再联系观察者的视角,表面上写老鼠和蝙蝠的活动,实际上是有一个人即词人的眼光在注视,一位曾经豪气万丈的男人,如今居然只能静静的观摩这些丑陋的物体的表演,那种百无聊赖,空虚寂寞,怎一个“独”字了得,整个画面不是挺荒谬吗?一方是落难的英雄,自哀自叹;一方是乱舞的群魔,自得其乐。作品自然流露出对照后的那种沦落苍凉以及与鼠辈为伍的耻辱感。
如果前两句是所见环境的污秽肮脏,那后两句是所感环境的破败不堪。“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我们还原一下,一位原本沙场秋点兵的将军,如今沦落天涯,困顿于破纸窗间,岂不痛哉!一处仄逼的草屋,内有鼠辈猖狂,而外面,松风吹急雨,猝不及防。老屋年久失修,破纸瑟瑟作响,好像自语。由于诗词语言的多义性和联想性,此句也可理解为辛弃疾无法入睡,在凄冷的风雨中,于破纸窗间一个人自言自语,无人倾诉,无处倾诉,高山流水,知音难求。“独”字就有了寄托和着落。上篇以风雨之夜及其特意选择的景物为背景,抒发了英雄内心无尽的孤独和无聊感。
诗词不像小说等作品,讲究环环相扣,诗词中思维的跳跃,结构的跨越是常态。明明是眼前窄小的茅草屋,忽然间,词人视通万里,回忆之门打开。“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简单十二个字,把四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全都装了进去。这就是浓缩、凝练的艺术。“塞北”,“江南”,形式上一北一南,相互错位,空间感就有了。“平生”,“华发苍颜”,两相对照,时间感也来了。曾经“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有着意气奋发、生龙活虎的传奇经历,现在“归来”,罢官归隐,“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鹧鸪天》),过着闲置不用、壮志沉埋的失意生活。须臾间华发苍颜,太突然仓促,明显不合生活逻辑,更何况当时辛弃疾40多岁,也属于中年干部,英武霸气。这样反常的叙述,其中的奥妙何在?其实,不合逻辑的表达无非在暗示一种信息:在时空坐标中,一位曾经心比天高的英雄怎样被岁月无情的掏空而命如纸薄。只有热血的男儿,才会感受时间流逝的悲伤和痛惜。这是词人有意夸张和放大当时之心情,而非如实描绘。词人只在乎自己一刹那的感受,而不在乎表达是否合理。
如果从色彩的角度来说,前三句画面感暗淡,灰色,缺少生气,或者说境界狭小,格局低下。而结尾处“眼前万里江山”一句,好比猛然一个急刹车,逆向行驶,境界突出而阔大。辛弃疾忽然间“布被秋宵梦觉”,是冻醒?被风吹醒?还是受鼠、蝙蝠的侵扰而醒?答案就在最后六个字:“眼前万里江山”!为何醒来眼前会出现“万里江山”?实际醒来眼前会看见什么?无非是一间东倒西歪的草屋,或者风吹雨打的困苦,甚至绕床的饥鼠。只有一种理解,“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陆游诗句)。在如此的蜗居状态中,大英雄梦见的居然是国家、民族这样宏大的主题。而这个国家正在伤害捉弄这位男人,越受伤,越要爱。夜所梦,醒所见,是幻觉,更是真性情。
《清平乐》以“绕床饥鼠”惨淡的大孤独开篇,以“万里江山”“辛弃疾式”的大气度,大胸襟,大格局结场。英雄的大孤独、大失意、大境界反常而巧妙的融合在辛弃疾的身上,不得不让人肃然起敬,这个男人真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