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诗心静于夜
——黄辛力之《夜的眼》

2018-02-24 18:54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新教育 2018年29期
关键词:椰树三角梅诗人

□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张 杰

黄辛力的诗集《夜的眼》(2017)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对这位勤奋的海南作家来说,这已经是他的第五部作品集了,而且据辛力所言,他今年还将会有新的诗歌评论集问世。令人好奇的是,是什么激发了诗人如此多样、持久的创作激情呢?

从诗集结构来看,《夜的眼》分为三辑,分别为“夜的眼”、“家乡物候”、“世事吾情”。而如从其内容上来品读,诸多诗作又可大致对应哲理、风物与回忆等主题。如果说,《月色依稀》、《石头上的三角梅》等作品传达了诗人瞬间的哲理之思,《阳光里的声音》则非常鲜明地表达了诗人对当下与昔日的态度,即“我在享受今天/但我更怀恋过往/怀恋那片红与绿”;与之同时,家乡特有的风物又构成了他“生命中的关键词”(《你的名字》)。或许可以说,正是对日常生活的哲理思考,对过往人生的追念,以及与海南特色风物深厚亲密的感情,构成了黄辛力始终不曾间断的创作源泉。

一、会说理的诗

说黄辛力的诗充满哲理之思,并非指其诗歌整体所呈现的面貌,而是说在一些诗歌的片段中,我们能突然发现他对世事与自然的洞彻感悟。如《石头上的三角梅》:

热闹或冷寂/呆板或生动/无名或著名/从来就是一瞬间的事/一切都是因对象而异。三角梅乃海口市花,散见于市区各处,然而长在石缝中的三角梅依然是稀有的,并因此吸引了敏感的诗人。可以说,坚硬的石头因柔软的三角梅而光彩照人、饱含情感,三角梅亦因石头而凸显了野性与顽强。两者的组合让诗人领悟到,一些必然对立的概念会因事物的呈现方式而发生融合或变通。

《在柬埔寨坐牛车》中,游客们在异国体验牛车旅行,恍惚间诗人感觉仿佛回到童年,回到中国上个世纪的农耕时代。但当旅行结束,“沿着泥路我们还是回到起点/回到现实/这只不过是一场/平淡无奇的交易与游戏”。其实,诸如在长城花钱骑马照相,美其名曰“不到长城非好汉”,或者换上古代的服装,将自己扮作某个历史人物,这些被有意制造出来的旅行体验、消费经验,本质上不都是交易或者游戏吗?如能看穿这些,我们当会平息很多欲望与不满。

《清荷》中的理是令人忍不住击节叹赏的:“所谓出淤泥而不染/是忘本/是大逆不道/应千夫所指/先有谁后有谁/天地有知人寰有知/你再富贵再显赫再艳丽/也离不开母亲的恩赐/尽管她再穷再老再丑”

此诗完全颠覆了“出淤泥而不染”的文化传统,赋予其全新的阐释。莲花脱离淤泥,历来被中国文人视为高洁品行之典范,但在黄辛力眼里,背离自己的父母、血统、根基,变成完全异质的、二元对立的存在,这却是不可取的,甚至是不可容忍的。世事本来即是清、染共存,是糊涂的,是融合的,无法做到完全的纯粹性。所以,诗人会告诫年轻的学子:

“在海大/在夕阳下/在一个荷池旁/我闻到了淡淡的莲花香/学子当学清荷/有所清有所染”。

中国诗历来有说理传统,不仅始自宋朝。顾随先生在其《中国古典诗词感发》中认为,诗中可以说理,然须“使哲理与诗情打成一片”,两者不但是一种简单的调和状态,而且要成为“一”,要融为一体。[1]在我看来,诗人在说理的时候实际上就是他在说服自己,他在与自己、与他人对话;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同时也是在忘掉孤独。

二、见真我的诗

今天搬家

民工举重若轻

而我却举轻若重

何时我的心情才能进行轰轰烈烈的搬家(《搬家》)

搬家过程一般都是嘈杂、混乱而繁琐的,但从写字楼的十一层搬到别墅的三层,无论是空间、环境,还是高度,都是发生了向好的变化。不过,诗人的心境却是复杂难陈,其间的得失、回忆、变动似乎都不由自主,而他真正渴望的实际上是自我的内在改变——由一个强大的、自主的积极自我,来取替那个被动的、软弱的消极自我——因此物质、环境方面的改善于他实如浮云。一颗根深蒂固的寂寞心就在“搬家”这样一个现代社会中频繁发生的现象中表露得淋漓尽致。

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之第二十首如此写道:“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他评点的虽是谢灵运、柳宗元两位诗人,但却可适用于一切认真返归自我、体察世情的诗人,用顾随先生的话说,“不论派别、时代、体裁,只要其诗尚成一诗,其诗心必为寂寞心”。[1]而凡抱有寂寞心的人又多好酒,于是就有了:

在夜里/我可以任性地喝酒/白酒红酒啤酒/连同心事与愁绪/在夜里/我可以自由地阅读/读人间的悲欢离合/读唐宋风骚欧亚大陆的历史/在夜里/我可以纵情写作/写天写地/写我不老的家/写东家长西家短/写我在我思/却无以言喻(《在夜里》)

寂寞心多生于对现实的不满,然而诗人并没有叹老悲穷,徒然感叹时光流逝。正如《酒语》中所言:

高墙挡不住缕缕南风/攀援大树的藤/经不起雷电一击/如来已作古/金猴依然抡起金箍棒/力劈天宇/蓬莱不远/天涯更近/海市蜃楼在梦里/诗情画意在酒里的确,这是一个孤独的诗人,他渴望鲜艳,渴望激情,担心“我那被岁月蚕食的叶心/明天是否依然红红绿绿”(又见凤凰花);或许同时也是脆弱的,是一个在表面的社会身份与内在的自我写作间不可避免地产生矛盾与纠结的诗人,因为他“把白天留给了别人”。但在夜晚,诗人总会变得勇敢、放纵、自由、豪情。虽是在酒里放纵,但其意又岂止于酒?即使不能如陶渊明那般,“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以酒作为灵魂对话的伴侣,但是读书、写作却给了诗人持久的安慰和力量。

三、有风物的诗

1.椰树

如果说,在海南有很多植物都是体现热带特色的,诸如木棉、槟榔、三角梅、棕榈树等等,那么最常见、最亲民同时最为人称颂的植物却莫过于椰子树了。它被称为海南岛的名片、图腾,无论是对本土居民还是外来者,它都是“一个难以忘怀的南方意象”。[3]海南省作协、海南省文学院曾面向全国组织关于椰树的大型征文活动,并因此出版了一部厚重的《椰之颂》;此后,《天涯》杂志又从中择取名家美文,专门制作了一期“椰树”散文小辑(2017年第6期)。舒婷笔下,“一棵历尽沧桑的老椰子树,被遗留在海陆交界处的高岗上,像一位年迈却堪称健硕的王者”。[4]储福金说,“椰树林是迎抗海风海浪的一条坚韧的生命线”。[5]余显斌则将椰子树与海瑞赞为“海南二绝”,“椰子树标直,挺拔,风骨刚硬,卓立海边,狂风不折,暴雨不摧……海瑞为人,亦与此相似”。身为土著的孔见更是干脆说,“我就是一棵椰子树”。单从字面意义上来看,这些文人似乎无一例外、有意无意地将椰树想象为男性、雄性,它的意象之中因此贯穿着坚韧刚毅、傲然慷慨、潇洒乐观等内涵。

但在黄辛力的诗作中,椰树却更多地以女性形象呈现。比如,“街边椰树像出浴后的仙女/摇曳着迷人的身姿/向行人抛下了媚眼”(《傍晚的海口》),它们随处可见,构成这座热带海岛最为鲜明的符号与代码。而那棵作为守望者的“百年老椰”更是令人心颤:

呵,我们前辈守寡的女人

我们椰乡逝去或活着的女人

就像你,我的百年老椰

坚贞着你的坚贞

坚韧着你的坚韧

不管风吹雨打

依然守护着你美丽的家园

摘椰子的大叔说

他爬上树顶可以看到文昌县城

而我们椰乡女人守着路口

却看得更远更远

男人下南洋,女人守家乡,女人成为家族根基得以保存、家族精神得以延续的主导性力量。在此意义上,这首《百年老椰》可与韩芍夷的长篇小说《伤祭》并读。作为守望者,海南女性身上体现着绵延不绝的生存意志,对远行的亲人,她们永远屈从、理解、依赖;对残酷的命运,她们始终遵从、坚忍与乐观。在此意义上,饱受台风暴雨肆虐却决绝傲立的百年老椰,岂不正是对这些女性的绝佳阐释?

似乎是还没表尽心中的感悟与感恩,黄辛力还有一首《老椰》:

“几十年你便站成一种恒定的姿态,便成为人们嘴里的某种喻体/某个关键词/演绎着千年不老的传奇……咸咸涩涩的泪水泡黄了几十年的梦想/也黄了你几十年的生命/而风依然年轻海依然年轻/千千万万的生命依然年轻”

完全可以说,椰树既记载、见证了海岛的历史,也在实际意义上变成了它的重要器官、构件与形象。所以,书写椰树就是在书写海南,而不理解椰树精神也就无法理解海南精神。

2.其他植物

有寂寞心的人往往会格外关注那些微小的、弱势的、无声的或普通人习以为常的事物。在黄辛力的诗作中,这些事物经常会具象化为身边的一种植物,诸如《窗台的那株兰》《文竹之死》。它们甚至没有名字,比如《天宫门前的一棵树》、《题办公室的某种植物》,但“你是我疲惫时的一种心情,被掏空时的一种充实”,诗人如此深情地对它们倾诉。

前文已提到三角梅、莲花、椰树,实际上,他还写到了木棉、莲雾、睡莲、凤凰花、杨桃,兰花、文竹,某棵滕树,等等,大量的植物集中于第二辑“家乡物候”和第三辑“世事吾情”。之所以给予它们如此密集的篇幅和倾情的表白,我想,原因大概有这三方面:

首先,植物是诗人无可挑剔的伴侣,是亲密的陪伴者。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办公室,无论是在乡村还是在城市,无论是在熟悉之地还是只是偶经的场所,植物的存在始终都是必要的,是不可或缺的、如影随形的,就像家人和朋友一般,共同分担着诗人的寂寞与孤独。

第二,植物是诗人性情的体现者与塑造者。文竹、兰、三角梅、荷花等等,莫不如是。这些植物共同体现了一种优美的品质(在此意义上,椰树代表着“崇高”),它能够缓和城市的暴躁,更能疏解城市在人之内心引发的焦虑——简而言之,让诗人宁静。与动物相比,植物对人很少构成威胁,它“不索取,不进攻,充满韧性,忍气吞声”;“你忽视它的时候,它从不骚扰你。你需要它的时候,它总是在那里安静地现身”。[6]植物正是宁静的化身。

第三,借助植物维系城乡之间的关联。如诗中所言,杨桃、睡莲均被诗人从城市移植至乡下(《院子里的杨桃》《睡莲》),并因此重获灿烂的生机。正如阿廖所言,“不能说在精准的自然描摹中反衬城乡多层面的文化对峙是黄辛力的基本套路”,[7]但毫无疑问,诗人对自己的故土、对更广义上的中国农村与城市的分离与差异是充满哀伤的。他将这解不开的情结概括为“失调的城乡综合症”。

诗人无奈地看到,即使是城市的外来民工对农业生活也日渐失忆,不再留恋(《春分》)。虽然他调动了大量的昔日记忆和生动的景物、充满生命力的劳动者来安慰自己失衡的内心,但是他同样明白,没有太多人还甘心做大地上的守望者。默默无闻的植物因此变得愈发珍贵,它们成为联结土地与人、城市与乡村的重要媒介。

于是,诗人只能在夜晚做个“贪婪者”,在黑暗中久久地凝视一条可能并非实指的小溪,渴望获取“真实的你/宁静的,恒久的/优雅的你”,这个“你”就是诗人自身(《夜的小溪》)。有时,他甚至都不需要眼睛,“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在黑夜里失明/面纱已经被撕破/真相越来越逼近/这个夜晚/我不需要眼睛”(《黑眼睛》)——而不需要眼睛就能触及真相,恰恰暗示了我们每个人内心中都可能会爆发的精神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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