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中介的口语传播:声音之镜与时空偏向
——基于对微信语音的考察

2018-02-24 15:16杜志红
关键词:撒播偏向电台

杜志红

(苏州大学 传媒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移动新媒体中声音功能的开发和应用,让即时通讯软件中的语音通话行为变得日常而普遍,也让移动新媒体成为新型的声音媒介,激活并强化了移动新媒体的口语传播(Speech Communication)属性;同时,这种新型的移动声音媒介也为口语传播行为添加了一个中介物,使用者因此获得一种“中介形态的互动和体验”[1],人们的交流因而成为一种中介化(mediation)的口语传播行为。那么,这种新型声音媒介与之前的声音媒介有何不同?这种中介化的口语传播,与传统口语传播具有怎样的偏向?对于口语传播活动中的个体体验和媒介特性又带来什么影响?本文将以微信语音为例,从听觉中介、传播偏向、对话与撒播等多个理论视角展开考察和解析。

一、中介化社交中的听觉分量

微信用户的第一次显著增长,源于微信对于声音传播功能的开发,即新增了语音对讲功能[2]。此后,又陆续开发了视频聊天、语音聊天、语音搜索、实时对讲和多人实时语音聊天等功能,这些技术开发很好地切中了用户对语音和视频通话的需求,也正是这些功能帮助微信战胜了此前过于依赖文字传播的交流平台如飞信、米聊等同类竞争对手。

仔细审视这些功能,其实是融合了先前出现的几乎所有声音媒介。如语音聊天键与打电话一样,可以进行实时的互动式对话,在信号稳定的情况下,通话质量不逊于打电话。在两人交流时,可以按住输入键说话,把声音输入到对话窗口;如果打字速度慢,还可以把声音通过语音输入键转化为文字。而实时对讲机功能还可以发起双人或多人实时对讲,这几乎就是对传统对讲机功能的模仿和整合。此外,视频通话功能则让原有的网络视频聊天变得更加自由,无论相隔多远,只要在有通信信号的地方,就可以随时连接起来进行面对面讲话。

微信语音对声音媒介更突出的融合,表现在其开发的“广播”功能上。这表现在三个层面:一是群聊中的广播,群众不论有多少人,一个人的语音发布,可以让群里所有人听见,这属于小型广播。二是朋友圈广播,即可以借助百度手机输入法等软件,在朋友圈发布纯语音文件,也可以实时发布长度约8秒短的小视频,由于这些语音或小视频天然地携带着声音的信息,因而可以让声音传播具有广播的色彩。三是微信公众号中的广播,虽然每天早上只推送几分钟的语音,但是却为经营者开启了新的创业天地。更多的微信公众号也在推送长度不等的语音广播节目,它可以与文字、图片、视频等信息介质一起编排,搅动着移动媒体的融合传播新格局,最典型的例子是“罗辑思维”。

微信对语音的开放和应用,为社交媒介赋予了更多的声音交流元素,并把在它之前出现的几乎所有语音媒介,如电话、对讲机、视频(语音)通话、广播等融合在一起,但同时又克服了之前所有声音媒介的局限,比如电话只能点对点,广播并不知道听众都是谁,且听众之间不能横向联系等等。这意味着微信语音极大地提高了听觉在借助中介工具交流时的使用频率,从而增加了人类借助媒介工具交流时听觉的分量和地位。

二、声音之镜与时空平衡

微信语音除了融合之前所有声音媒介的传播功能并克服了它们的局限之外,还赋予之前这些声音媒介所没有的新的传播特点和时空偏向,其实现方式或曰重要机制之一,便是声音的存储功能。

首先,“声音之镜”人人拥有。所谓“声音之镜”是一种借喻,它是指当交流者使用语音时,那个发出的声音可以存储在交流的界面上,自己和对方都可以反复多次重放这个声音,让发出者和接受者都能够反复聆听和审核。这种反复聆听的行为,犹如照镜子,只不过是在照“声音之镜”。

人类发明的铜鉴、镜子都是偏向视觉的,人们照镜子是为了审视形象,却很少有一种“镜子”能够让人审听自己的声音。尽管后来,广播、唱片、录音磁带的发明让声音可以存储和传播,但那些声音的生产却是少数人的特权,代表着艺术品位、垄断地位和价值标杆,其功能是让人膜拜和模仿。在这种“声音精英”所把持的垄断的封闭性的声音工业系统中,“它的供给端是非常受限制而闭门造车的……所生产出来的只是贫乏的符号,而非多样的选择”[3]。对于普罗大众来说,由于缺少对唱片业、磁带业等声音工业系统的接触,很少有人能够使用一种媒介工具随时随地“照一照”自己的声音。

微信语音的出现让每一个普通的手机用户可以随时随地发出声音、存储声音、重放自己的声音、认识自己的声音、审视自己的声音,从而更好地修饰自己的声音。比如,双方没有了面对面交流时的即时感和电话交流时的共时性,可以很从容地反复重放对方的声音,并认真思考后再回复,而且回复后还可以及时撤回和修改,这就让微信语音交流可以做到比面对面交流和电话交流更为冷静和理性。在这个意义上,它让声音回复与文字回信并无太大不同。此外,由于声音的直接性,它比文字回复能够更多地透露声音发出者的语气、腔调、周围环境等,因而在回复时会更加谨慎,这也让双方的交流更加理性。

这种认识、审视和修饰,促进了人类个体从声音角度展开的自我认知和自我形塑,它与人对自我形象的美容、化妆、打扮的性质相似,让人在自我美化的过程中追求自由的境界。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种声音之镜弥补了千百年来人类在追求自我声音之美方面的工具欠缺和意识盲点。

当然,正如照镜子已经成为日常生活中稀松平常行为一样,这种声音之镜的使用行为也会变得稀松平常,人们可能不再那么审视自己的声音,而有可能在文字输入不便时或时间紧张时采用语音交流,从而使声音交流更加常见和普遍。这恰恰是媒介的中介性对口语传播的放大和重构。

其次,时空偏向得以平衡。伊尼斯在《传播的偏向》中指出:“根据传播媒介的特征,某种媒介可能更加适合知识在时间上传播,而不是适合知识在空间中的横向传播,尤其是该媒介笨重而耐久,不适合运输的时候;它也可能更加适合知识在空间中的横向传播,而不是适合知识在时间上的纵向传播,尤其是该媒介轻巧而便于运输的时候。”[4]按照伊尼斯的理解,面对面的口头传播要求对话者在同一时间、在同一空间中进行,因而是一种时间偏向和空间偏向相互平衡的状态。尽管这种状态既无法摆脱时间的束缚,也无法摆脱空间的束缚。

电话、对讲机等的发明和使用,打破了这种时间和空间偏向相对平衡的状态。电话、手机、对讲机等,让口语传播交流突破了空间的束缚,也成为有利于在空间上延伸的媒介。这种现象被主流传播学界命名为“时间战胜了空间”,比如鲍曼在阐释“流动现代性”时,这样描写移动电话,说它是“对空间依附的象征性的‘最后一击’”[5]。“空间被视为传播的障碍,它的命运似乎就是等待被征服、被时间击败”[6]。在伊尼斯这里,意味着这些电子媒介是一种明显具有空间偏向的媒介。

而微信语音的存储功能,改变了这种空间偏向的不平衡状态。由于有了存储功能,交流双方既摆脱了空间的束缚,又摆脱了时间上的束缚。换句话说,这让微信语音既适合跨越空间的横向传播,又适合跨越时间的纵向传播。这就在某种程度上矫正了传统电话、手机等媒介的空间偏向,而让时空获得了一种新的平衡。其原因在于,微信语音与所有具有记录功能的媒介一样,可以召唤和重放。正如彼得斯所说:“记录媒介可以召唤缺席的人。与此同时,它又暗示新媒介的重放功能,记录(文字)胜过有限的记忆力。”[7]34在这个意义上,微信语音让语言的声音像文字一样可以存储、复制和广泛传播,但是却不像文字那样过于倚重眼睛,而是倚重耳朵。这让我们意识到,在数字媒介技术的条件下,口头传播传统可以借助声音的存储功能,平衡当今视觉时代过于倚重空间的偏向,由于交流者的对话可以存储在对话或群聊的窗口中,这使得交流内容可以在时间上得以延伸,传者和受者在发出语音和接受语音时,都事先知道对话的回答存在时间延迟的可能性,不必要求双方在同一时间就能进行交流。使用者既能享受跨越空间的便利,也能享受通话时间上的自由。这样,微信语音让中介化的口语传播能够找回时间偏向和空间偏向相互平衡的理想境界。

三、微电台:重构对话与撒播的关系

许多微信公众号开设了语音传输通道,随手一点,就可以听到类似于电台一样的广播内容。有人把这类的语音广播称为“微电台”。微电台与传统电台有哪些区别呢?

首先,受众数量的准确性远大于传统电台。传统电台属于“撒播”的方式,有多少人通过收音机收听,电台是不掌握准确数字的,因此需要通过抽样的方式进行收听率的调查,这个收听率是一个模糊的大约数字。而微电台的收听者却有准确的受众数字和收听频次的数字。

其次,微信语音的存储功能,让微电台能够把节目存储下来,改变了传统电台线性播出、转瞬即逝的一次性传播方式。这种改变不仅赋予了内容传播产生“长尾效应”的可能性,即节目内容的到达时间、影响力和经济效益会持续较长的时间,而且也带来了内容制作理念上与传统电台的不同。

传统电台广播的改革,一直沿着走向直播和对话的方向,不论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珠江模式”“东广模式”,还是后来的“北交模式”,都把广播带向了直播、即时谈话和双向交流,从早期的“热线电话”到现在“语音路况播报”,都方便了听众参与到广播节目中,与其他听众进行沟通交流。同时,这种线性的直播,把听众牢牢凝聚在同一个时间段让听众体验到的是一种同时共在感,其传播的意义已经超越了“信息在空中的扩散和分享”的“传递观”,而走向“传播的仪式观”,成为“共享信仰的表征(representation)”,达到“在时间上对一个社会的维系”,“建构并维系一个有秩序、有意义、能够用来支配和容纳人类行为的文化世界”[8]。换句话说,传统广播中的空间偏向,能够让散落在城乡各个角落的人们被聚集在一个时间段来共同感受一个新闻事件的过程、一段声音艺术的动人魅力。但由于其内容不利于在时间上延伸,因而大家必须被束缚在同一时间才能完成收听这个共同的仪式。在这个仪式中,传统广播主持人的直播谈话或与听众的热线交流,可以相对即兴、随意,有一定的不确定性,甚至夹杂着打趣、逗乐、口水、私货和冗余的话语,但这正是直播谈话的魅力所在。

彼得斯曾经把人类有史以来的交流方式分为“对话与撒播”,并且认为,“没有对话的撒播可能会成为胡乱抛撒,没有撒播的对话也可能是无休止的霸道。传播理论的座右铭应该是:和自己对话,和他人一道撒播。”[7]49传统电台对于即兴谈话和双向互动的追求,让对话实现了撒播,消除了霸道;也让撒播融合了对话,从而让撒播具有了对话交流的人情味。从这个意义上讲,它让彼得斯所说的“撒播”和“对话”实现了很好的统一。

与传统广播相反,微电台的存储功能的存在,却根本上颠覆了这种直播式广播的特性。存储功能让微电台的听众不必在同一时间收听,从而消解了时间的同一性,让微电台重新找回了空间偏向与时间偏向上的相互平衡。但是,没有了同时共在感的时间束缚,也就没有了在时间维度对听众的维系,同一时间的“共同体”随之解体,这些分散在不同时间的微电台听众,就转而会更看重内容的精致和凝练,而不能接受传统直播广播中常见的随意和口水。

微电台的这种传播特性,要求生产制作者必须改变传统广播的制作理念。不应再单纯效仿传统的直播广播节目,不能再把即兴交流和对话互动作为内容制作追求的目标,而应该让内容制作更加凝练、精良,减少不必要的冗余交流,要能够经得起重复欣赏,具有一定的艺术特性。从这个意义上讲,微电台更偏向单向传播而非双向交流。

话虽如此,并不是说微电台就不能进行互动交流。许多微电台开通了评论留言窗口,让用户可以以评论留言的方式参与互动和交流。而且这些评论和互动可以放在公开的平台上被其他用户看到。但总的来说,这些节目内容之外的互动已不再像传统电台那样,成为节目内容的组成部分。

当然,无论是单向传播还是双向的交流,两者之间并没有高下之分。彼得斯曾经把这个问题说得很清楚,今天也适用于来理解新兴的微电台:“单向撒播没有什么有失尊严或自相矛盾的地方。单向的撒播或非及时的对话自有其精妙之处。在许多人的想象中,对话仍然占有压倒的优势,他们认为对话就可能是很好的交流,但是单向的撒播应该是我们更加冷静的基本选择。对我们这种有符号系统的动物来说,单向的撒播仍然是更加友好的方式。”[7]52

四、结语

综上,微信语音这种新媒体应用中介的介入,扩大了口语传播的时空范围,也重构了口语传播的时空偏向。借助于中介的口语传播,增添了声音交流在社会交往中的分量和地位。同时,新媒介的语音存储功能,具有声音之镜的效果,深化了来自声音维度的自我感知,也让交流更趋理性。另一方面,存储功能打破了媒介对使用者的时间束缚,能够找回时间偏向和空间偏向相互平衡的理想状态。存储功能也让微电台之类的声音媒介更偏向单向的传播而非双向的交流,使其内容制作不单纯效仿广播节目的即兴口语表达,而要求更加凝练和艺术化。

当然,这种中介化的口语传播,也会生产新的社交文化或礼仪,他要求使用者学会在不同场合挑选更合适的交流方式,比如微信语音留言虽然方便了语音的发送者,但如果接收者处于公共场合的话,则会给他的收听带来不便。而在这一点上,声音文字更具有替对方考虑的特点。诸如此类的交流新礼仪和新习惯,正体现了新媒介本身对于文化进行创造和重塑的潜在力量与可能。

参考文献:

[1]潘忠党.“玩转我的iPhone,搞掂我的世界!”——探讨新传媒技术应用中的“中介化”和“驯化”[J].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4).

[2]李可人.从IM到电商 微信开启腾讯全新时代[EB/OL].(2013-02-17) http://article.pchome.net/content-1585691.html.

[3]哈特利.全民书写运动[M].郑百雅,译.台北:漫游者文化公司,2012:176.

[4]伊尼斯.传播的偏向[M].何道宽,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27.

[5]鲍曼.流动的现代性[M].欧阳景根,译.上海:三联书店,2002:14.

[6]孙玮.微信:中国人的“在世存有”[J].学术月刊.2015(12):5-18.

[7]彼得斯.交流的无奈[M].何道宽,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34.

[8]凯瑞.作为文化的传播[M].丁未,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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