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硕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207)
在形象符号作为城市资本的全球化时代里,“天府”符号已经成为成都的形象资本和无形遗产,不断创造出经济利益。成都的主管部门明确提出要“传承巴蜀文明,发展天府文化”①参见《传承巴蜀文明发展天府文化 努力建设世界文化名城》,中国新闻网,2017年5月15日。http://www.sc.chinanews.com/szjj/2017-05-15/69192_2.html。当下我们对“天府”历史内涵和当代价值的认识和挖掘,还应该不断深入。本文拟对“天府”专指四川和成都的历史过程予以梳理,并揭示当代城市形象重构中“成都天府”符号资本的累积过程和意义价值。
“天府”“天府之国”②地理概念的“天府”与“天府之国”都指天赐物产的聚藏之处,为了叙述的简便,下文用“天府”代称二者。从东汉末年起就开始指称以成都为核心的蜀地,对此学界无异议,但对于“天府”“天府之国”名号何时专属蜀地(四川),学界看法不一致。多数研究者认为,四川地区自汉代取代关中“天府”的称号后,就一直专有其号③。关于“天府”“天府之国”何时专属蜀地的讨论,参见袁庭栋《“天府之国”由来的历史考察》,《社会科学研究》1985年第1期;滕新才《“天府之国”溯源》,《文史杂志》1997年第6期;徐学书《“天府四川”:神话、历史、现实叠加的区域文化形象———对四川“天府”文化形象的新解读》,《西华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罗开玉《论都江堰与“天府之国”的关系——古代“天府之国”专题研究之二》,《成都大学学报》2011年第6期。也有人说“以‘天府’专属四川,始于陈寿的《三国志》和常璩的《华阳国志》”[1]。还有研究者认为,五代以后,关中地区失去了政治、经济中心的地位,“天府”称号被巴蜀取代[2]。还有人认为是到了明清时期,江南经济的崛起才使关中的地位继续下降,而独留四川享有“天府”称号[3]。彭邦本、谭广涛指出,“‘天府之国’的美称到这个时候(清代)还是没有固定在四川地区”[4],但没有说明于何时固定。朱明勋的文章提到“‘天府之国’专指蜀地盖在民国以后”[5],然而没有具体的过程论证。
笔者认为,“天府”名号专属四川,大概在民国晚期。在古代,凡是地形险峻、地富物丰的地方,都可称作“天府”。从战国末期起,“天府”便指称关中,从东汉末期起,“天府”又指称益州,两者并称至民国;除此之外,还有多个地区曾被称作“天府”④。王双怀曾梳理过历史上九个“天府之国”的演变。参见王双怀《“天府之国”的演变》,《中国经济史研究》2009年第1期。在众多“天府”中,“益州(四川)天府”借助明清《三国》文艺而在民间广泛普及,又随着抗战时期国家政治中心的西移而获得爆发式增长,20世纪90年代以后又越来越指向成都,其流传与接受,与整个国家和地方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密切相关。
作为地理概念的“天府”最早出现于《战国策》的《秦策》和《燕策》,据载,纵横家苏秦在游说秦惠王时称以关中平原为核心的秦国为“天府”,在游说燕文王时又将燕国称为“天府”。苏秦的两种天府说法也被《史记·苏秦列传》记录下来。《史记·留侯世家》还记录了秦汉之际张良称关中为“天府之国”的表述,之后《汉书·张良传》又照搬了《史记·留侯世家》中张良的原话。益州天府的说法则始于《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所记“隆中对”*诸葛亮的草庐对策,最初没有标题,到了清代才出现了《草庐对》和《隆中对》两个标题,后来人们一直习惯用《隆中对》的标题。为了便于叙述,本章在涉及这段对策时,用“隆中对”来指代。,诸葛亮向刘备提出取益州继而图中原的战略构想,他说:“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6]《史记》《汉书》《三国志》作为二十四史的“前四史”,被历代统治者奉为正统史书,流传很广,而且后世史志在提到关中和益州的地理情况时,基本上都转录或注引《史记》《汉书》《三国志》原文*对张良“关中天府说”的转录和注引,如西汉刘向《新序·善谋下》、唐代李善等注萧统《文选》、宋代史容《山谷外集》、李昉等编《太平御览》、司马光《资治通鉴》、清代吴乘权《纲鉴易知录》、《嘉庆重修一統志》等;对诸葛亮“益州天府说”的转录和注引如宋代司马光《资治通鉴》、宋代袁枢《通鉴纪事本末》、元代曾先之《历代十八史略》、清代吴乘权《纲鉴易知录》等。,因此“关中天府说”和“益州天府说”也就随之流布天下。
然而,文字文本毕竟流传的阶层有限,不管是哪种天府说法主要都局限于社会的精英阶层。如果某种天府说法一旦进入通俗文艺领域,那么流传范围将大大扩展,“益州天府”就借助“三国”文艺的形式,获得了在民间的鲜活生命力。
三国历史很早就转化为故事、传说、小说、戏曲、说唱等众多的文艺形式,在中国各地域各阶层的人群中长期流传。元末明初,罗贯中以陈寿《三国志》为蓝本,结合裴松之的注解和民间的三国故事传说、戏曲、话本等,经过艺术加工,完成了小说《三国志通俗演义》[7]。该小说不仅在成书时就被“争相誊录,以便观览”,而且很快就被广泛传播开来。该书承继宋元以来拥刘反曹的思想,以蜀汉政权为正统,将蜀汉集团的历史作为全书的主线,特别是清初至今流行的毛宗岗修订版《三国演义》,更强调汉室皇朝正统。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中将《三国演义》整部书的叙述总结为“六起六结”,其中一起一结专属诸葛亮,“以三顾草庐为一起,而以六出祁山为一结。”对于人物形象,他认为诸葛亮、关羽、曹操为三国的“三奇”“三绝”,其中诸葛亮最出彩的部分在于三顾草庐和六出祁山[8]。可见,蜀汉是《三国演义》的正面主线,诸葛亮又是蜀汉政权的中心人物,而“隆中对”又是诸葛亮最精彩的亮相和最体现智慧谋略的一段战略陈述。并且,“隆中对”还是推动全书情节发展的重要节点,正是诸葛亮三分天下的建议,才使刘备真正走上独立发展的道路,才有了后来的三足鼎立。因此,“隆中对”是《三国演义》小说中关注度非常高的一段叙述。
《三国演义》第三十八回《定三分隆中决策 战长江孙氏报仇》径直使用《三国志》中诸葛亮“隆中对”原话,仅将“天府之土”替换为了更常用的“天府之国”。以“隆中对”之受重视,可想见“益州天府”之受关注。
据研究,《三国演义》在明清时期广为传播有以下原因:清代帝王对《三国演义》的推崇、王学和乾嘉风气等文化思潮的影响、印刷业和教育业的发展[9]。当时的统治者、商人、书坊主、士大夫等通过刊刻、传抄、戏曲、平话、评点等几种渠道来传播该小说,“使其成为明清时期最流行最畅销的通俗小说之一”[10]。《三国演义》从上层统治精英到下层贩夫走卒,在中国社会各阶层中都具有巨大的影响,“益州天府说”随着该书的传播而家喻户晓。
《三国演义》还衍生出大量的三国戏曲、说唱等文艺形式的作品,它们进一步扩大了益州天府的声名。涉及“隆中对”故事的戏曲名称有《草庐记》《茅庐记》《三顾茅庐》《卧龙岗》《三请贤》《三请师》《三请诸葛》《隆中对》等,它们中有很多都保留了《三国演义》中“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国”的表述。
明初传奇戏《草庐记》,就是以三顾茅庐为核心创作的,“隆中对”故事在第一卷第十一折,保留了《三国演义》中“益州天府”的表述[11]。清代传奇三国戏《鼎峙春秋》的情节内容与《草庐记》基本相同,第二十三出《隆中振袂起耕夫》的唱词甚至与《草庐记》第一卷第十一折一字不差[12]。《草庐记》是南戏,明初主要流行于东南沿海地区,《鼎峙春秋》则是清代宫廷大戏,从乾隆朝一直演出至道光朝,为上层统治者所熟知和喜爱。民间戏《草庐记》能深刻影响几百年后的宫廷戏《鼎峙春秋》,可见其流传之长久之广泛。而“益州天府说”必定会随着该戏曲的演出,从明代到清代,从南方到北方、从底层到上层播散开去。
《三请贤》是青阳腔的传统剧目,其中诸葛亮的唱词将原“隆中对”的语言进行了简化,但保留了“益州险塞,沃野千里,此天府之国”之语[13]。在川剧的传统弹戏《三顾茅庐》(又名《三请师》)中,诸葛亮唱词与《三国演义》“隆中对”无差别[14]。粤剧《隆中对》诸葛亮的唱词也写道:“益州险塞任驱纵,天府之国尽可控。”[15]青阳腔流传于皖、闽、粤、湘、赣、鄂等省,川剧流传于川、滇、黔、渝等省,粤剧流行于岭南地区。这些戏曲形式皆是雅俗共赏,深入地方社会的每个角落,极其深刻地影响着民众的生活。除此之外,有关隆中对的剧目还存在于京剧、徽剧、汉剧、滇剧、秦腔、豫剧、河北梆子、同州梆子中[16],虽不能一一考察,但据以上分析,这些剧种的隆中对剧目几乎不可能没有“益州天府”的表述,由此可见“益州天府”传播之广,影响之深。
除了戏曲,《三国》还以评话的形式流布中国东西南北中各个区域,包括蒙古族、锡伯族等少数民族地区。各地的专用书场、堂会书场、茶肆书场、露天书场、书馆、书棚子、空地、田间地头等都是说三国的地点[17]。每一个演出的地点,都可能是“益州天府”传播的地点。
由于《三国》小说、戏曲、评话等艺术形式雅俗共赏、为大众所喜闻乐见,所以具有打破时间、地域、阶层、民族、职业、性别、年龄的传播特点,“益州天府”也就具备了同样的传播特点,借此成为明代至民国时期虽不唯一,但却流传最广的、最知名的天府表述。
1935年,随着军阀割据结束,川政统一,国民政府中央势力深入四川,四川成为抗日后备基地,开始受到全国各界的关注。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国民政府迁往四川重庆,四川成为战时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地位陡升,各界的表述使“四川天府”的知名度急剧提升。
国民政府最高统帅蒋介石曾多次公开表述四川为“天府之国”,影响很大。四川军政刚刚统一时,蒋介石第一次抵重庆督军,考察四川作为抗日战争战略总后方的可能性。1935年3月4日,蒋介石作了到川后的首次公开演讲《四川应作复兴民族之根据地》。他在演讲中从人口、土地、特产、文化几方面阐述了四川的重要地位和有利条件,指出“(四川)自古即称‘天府之国’,处处得天独厚”[18],号召各界人士凭借四川的优越条件,把四川建设为新的模范省,以此为基础来建设新中国。几天后,他在重庆总理扩大纪念周上的训话又提到“四川夙称天府”,希望四川急起直追,获得宏速的成功[19]。1935年10月6日,蒋介石又在成都演讲《建设新四川之根本要道》,再一次提到四川为“天府之国”,盛赞四川“实在不愧为中国的首省,天然是复兴民族的最好根据地”[20]。
抗战期间,军政要员聚集四川,他们对四川的历史文化、抗战地位多有表述,“天府”是常提到的词语。《新四川月刊》第二期就刊登若干中央和地方军政要员的题词,多提到四川的“天府”称号,如居正“巍巍天府,日异月新”,许世英“浩浩蜀中,古称天府。地广物丰,复国之础”,陈其采“蜀都雄胜,天府所称,况在抗战,实力加增”,潘文华“古称天府,为国之光”,严啸虎“民族复兴,视兹险阻,共命维新,宏我天府”,陈法驾“伊维蜀川,夙称天府,石室肇基,并齐邹鲁”,袁昌晙“粤若蜀都,古称天府,赖有名贤,川政是主”等[21]。
1940年9月6日,国民政府颁布“明定重庆为陪都”的命令,定重庆市为中华民国法定陪都。在命令中明确指出:“四川古称天府,山川雄伟,民物丰殷,而重庆绾毂西南,扼控江汉,尤为国家重镇。”[22]
可见,不仅国家最高统帅、军政要员反复宣扬四川天府的称号,甚至连中央政府的最高命令也肯定四川的天府地位,这些权威的官方表述不啻为“四川天府”做了最好的宣传。
抗战时期,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移至四川,各界倚赖四川、关注四川,这使得四川的方方面面都成为舆论的焦点。民国以来,报纸、杂志等纸媒长足发展,到抗战时期,出版业已经非常繁荣,使得“四川天府”的表述能够在全国范围、各个领域密集而广泛地传播。很多文章通常以类似“四川自古是‘天府之国’”的形式开篇,接下来顺势引出某方面的话题,各领域试举一例。比如农业方面的一篇文章谈到,“四川古称天府之国,沃野千里,民殷物阜,今又为复兴民族之根据地,其地位日趋重要,自不待言”,接着再论述要重视牲畜[23];科学实业方面,《化学工业在“天府”》开篇说:“四川号称‘天府’,是任何人都晓得的,物产丰富,总算全国之冠”,接下来再谈四川盐业、糖业、纸业等方面的工业生产[24];文化方面,《说文月刊 冠词》以“巴蜀古称天府”开头,引经据典盛赞巴蜀的历史文化[25]
“四川天府”还通过另一种嘲讽的戏仿方式扩大名声。四川天府的意义偏重于发达的农业经济、丰富的物产资源、富裕的民众生活,然而抗战时期四川自然灾害频繁,背负沉重的经济负担,实际状况与“天府”称号是尖锐对立的,因此许多文章以昔日天府反衬今日四川,形成语带讽刺的“昔日的天府现在如何如何”的表述模式。以这种模式开篇的文章如:
“我们四川,从前是被称为天府之国的,可视而今,连年天灾人祸,已变成了地狱之国了。”[26]
“以天府见称的四川,今年又闹天灾了。”[27]
“蜀为天府,财赋称雄,……财纲失堕,因缘为扞。”[28]
通过对旧有符号的戏仿式引用,人们进一步加强了对天府特指四川的意识。
抗战时期,大量外地民众涌入四川,他们亲身感受到四川的山水景色、风土人情,其表述大大丰满了四川天府的形象。茅盾《“天府之国”的意义》旨在写自耕农的贫困,但大半篇幅都在描绘成都平原的优美风景、肥沃土地、丰富出产。他一开篇就描写从空中俯瞰四川与周围诸省的颜色和形态:“四川好像一块五色的地毯;黔、桂、滇、陕等邻省,都没有四川那么多色而鲜亮。黔滇两省的色彩是两种:绿和褐。至于陕省呢,绿已经不多,黄色占了压倒的优势。”[29]
从关中平原与成都平原自然环境的对比来看,关中确实已经失去称作天府的资格了。1943年,陕西西安夏声戏剧学校到四川巡演两年,一位学生在离川时写下《天府惜别》,表达了一个关中人对四川天府的无限留念。他写到:“成都有两特点,一方面悠闲,一方面闹热,看似相反,实在想承,合起来说没有战时紧张,住在那里直可以忘记时代。……眼看三杯酒,天府你呀:就要把我送出川了,叫我如何不想你!”[30]
来自老牌天府关中的人却完全将成都平原视为天府,这进一步说明,在普通民众心目中,天府专属四川和成都的印象已经完全确立。
抗战时期,四川人内部的天府表述表现了强烈的地域自豪感与复兴民族的责任感,给外来人群以鲜明的印象。“天府煤矿公司”是四川实业家卢作孚于1933年创建的大型煤矿企业,因四川“天府之国”之称而命名,抗战期间因兼并和重组而多次易名,但“天府”二字始终没有变动过[31]。该企业是战时陪都最大的动力源泉,支撑重庆的工业生产和都市用电,具有极高知名度,“天府”之名也随着该企业而声名远播。1940年出版的乡土教材《四川历史》的序言表达了通过学习四川乡土历史而增强自信心,激发民族精神之意:“四川一省,幅员广阔,物产富饶,古称天府。自抗战以来,更成为民族复兴之根据地。……四川省之人文,尤足令人奋勉破砺,以发扬我中华民族之国魂。”[32]
抗战期间一位溯长江入川的下江人,记录了他在江上所见的一个跑码头的四川江湖人。他们产生了如下对话:
“你是四川人吗?”
“哪里!我是天府人!”
“你先生回四川吗?”
“要回天府!”
“我们都想进川,贵省山水奇拔。一定很好玩吧?”
“天府之国吗!山顶上都可种谷子;丰都土质最好,鸦片称全省第一,平常人家每年可得千多块钱。川军最善于爬山,打国战,哼,打得真好,广德不是川军早失了!日本鬼子只怕川军!政府迁到重庆,机关统统迁到川省,现在一切都靠天府,不是天府,那日本鬼早……,中国……真糟了。鬼子打到这里,川军冲出来准可把他打回去,川军还有好多期待这最后胜利!”[33]
这段对话反映出“天府”称号已经深入四川普通人的内心,成为四川人区别内外、凝聚认同、激发自豪感的符号,这样的宣扬也更加深化了外部人群对于天府四川的认识。
民族危亡给四川天府带来了空前的传播机遇,在政府、社会精英、民众的共同表述中,“四川天府”完全压过了“关中天府”等其他天府表述。在《全国报刊索引数据库》里以“天府”“天府之国”为题,搜索1911年到1949年的期刊、报纸,除了20年代至30年代初期还有一些文章将安徽、西北、陕西、青海、浙江、云南称为“天府”外,抗战以后, 已基本不见四川之外的天府表述了。①相关表述有:“(安徽)水陆辐辏,斯固天府之雄也”,见高亚宾《安徽水利问题之研究》,《实业杂志》1921 年第1卷第11期;“中夏建國於世最古西北隩區實為天府”,见过之翰《创刊号祝词》,《新西北》1929年第1期;“陆海奥区,素称天府,触目疮痍,苛法久苦”,见井岳秀等《祝词》,《新陕西月刊》1931年第1卷第2期;“西北為我國之天府,陝甘青寧新”,见徐企圣《最近陝西之建設:本省民國二十年建設計畫》,《新陕西月刊》1931年第1卷第1期;“天府宝藏,美函方夏。有海宜渔,有土宜稼”,见王陆一《新青海月刊题词》,《新青海》1932年第1卷第1期;“维江之南,浙称天府,屏障邦圻,如车有辅”,王伯群《题词》,《时事新报建设特刊新浙江号》1933年;“云南号称天府之国”,《大众画报》1935年第15期。抗战时期唯一可见的四川之外的天府表述为:“(西北)她们是绿洲中的花朵,她们有混血的东方美”,见张怀元《天府北国》,《江西公路》1945年第19卷第5期。据此可认为,抗日战争时期,“天府”名号开始专属四川地区,其他险而富的地区不再以“天府”称之。
由于蜀地地形的复杂性和行政区划的频繁变动,“天府”具体指代哪一处,一直游移不定,所以有“益州天府”“巴蜀天府”“四川天府”“川西天府”“成都天府”等不同的表述。虽然表述多元,但范围基本限定于四川盆地内部。四川盆地内部因地貌的不同又可分为川东平行岭谷、川中丘陵和川西成都平原三部分,越往西地势越平坦,农业越发达,川西成都平原实际上是“天府”最常指称的区域。然而,“天府”特指成都市一地,不过是最近二十年来的事情。作为四川省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成都,拥有比四川其他地区更大的表述权力和动力,从20世纪90年代起,四川省政府和成都市政府开始密集地利用“天府”来命名不同的空间和事件。这既扩大了“天府成都”的知名度,也使“天府”成为了成都市的符号资本。资本早已突破了最早的生产资料和货币价值的经济学概念,成为某种事物或人所拥有的借以获取利益的条件,皮埃尔·布迪厄就将资本划分为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三种形态,三种资本被认为合法后取得了符号资本形态,符号资本是一种经济或政治资本,也是信誉资本,“在通常情况即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这种‘信誉’能够保证‘经济’利润的实现”[34]。“天府”本来是一个使用了比喻修辞的地域指称符号,在当代却可以转化为地方的符号资本。
“地方的物质性,意味了记忆并非听任心理过程的反复无常,而是铭记于地景中,成为公共记忆”[35],地方景观建造是参与建构公众记忆的重要机制,成都市将“天府”之名赋予成都的各种地景,将大大加强内外民众对“成都天府”的记忆。天府广场是典型的“记忆所系之处”[36],从战国末年秦筑成都城开始,该广场所处位置就是城市中心,被视为成都乃至四川的心脏。1997年初,成都市政府改建人民南路中心广场,新广场被正式命名为“天府广场”。“天府”之名被赋予成都城市地理上、历史文化上的中心区域,将深刻地锚固于民众的记忆。“天府大道”是成都城市中轴线——人民南路的南延伸线,北起人民南路四段,一直延伸至眉山市仁寿县,它是成都南北交通的大动脉,也是具有形象景观意义的城市主干道。2004年,成都市政府通过天府大道命名方案。天府大道上的跨火车南站立交桥也被命名为“天府立交”,该立交桥是成都市政府确定的城市标志性建筑,其斜拉桥主塔上悬挂着成都市城市形象标志“太阳神鸟”徽记图案。这些“天府”地景为成都聚集了公众记忆认同,激发了地方自豪感,具有了符号资本的价值。
2004年,成都市将位于天府大道南段的软件开发区命名为“天府软件园”。2008年,成都市又将天府软件园扩大,规划了一座以软件及服务外包产业为主导的科技商务新城,并将其命名为“天府新城”。2010年,包括天府新城在内的成都南部、东南部区域,眉山市、资阳市部分县市又被四川省政府规划为“天府新区”。新区是承担重大发展和改革开放战略任务的综合功能区,对四川省来说意义重大。2014年,天府新区被国务院批准为国家级新区。2015年,成都将建设中的新机场定名为“成都天府国际机场”。这些被命名为“天府”的区域都与现代化、高科技相关,“天府”被注入了现代的、科技的新内涵,具有了符号资本价值。一个企业落户“天府”,预示着它获得了政策优惠、服务保障、资质认可等多项资源,也意味着“天府”借助该企业的税收、地位、声誉、人脉、科技等提高了自身的资本价值。
除了赋予空间“天府”的名称,成都市还将事件打上“天府”烙印。2010年成都市市委、市政府部署了“天府古镇”对外宣传战役,策划了“穿越千年天府古镇,坐享成都慢生活”大型自驾活动,通过航空、涉外杂志及网络,传播“天府古镇”的形象[37]。之后,“天府古镇旅游联盟”“天府古镇联盟”先后成立,成都的众多古镇陆续加盟[38][39]。 2013年,成都市中心旅游胜地宽窄巷子注册了“天府”“天府少城”商标。在这些事件中,“天府”符号,象征着货真价实的川西历史建筑群、青山绿水、民俗古风等,散落的旅游资源统合在“天府”的品牌下进行整体营销
和产权保护,它吸引外来者,创造财富。
“天府”作为一种无形的符号资本,当它面临外地争抢的情况时,成都人将奋力保卫。2007 年底至2008 年初,《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开展了全国评选“新天府”的活动,引发了“捍卫天府成都保卫战”,成都本地政府官员、专家学者与市民普遍表达了对评选活动的反对,全力“捍卫成都的天府美誉”[40]。而在一些四川地方城市的民众眼中,“天府”符号已经专属成都,他们对此表达了失望和不满。 2013年至2015年,四川省内多家民营企业共同发起筹建“天府银行股份有限公司”,德阳银行拟改名“长城天府银行”,南充市商业银行拟改名为“四川天府银行”,显示出“天府”符号对四川内部的凝聚力和巨大价值。而网络上,地方网友却反对地方银行改名“天府”,他们认为“天府”现在已属于成都,不能代表四川的非省会城市[41][42]。与长三角、珠三角等发达省份相比,四川地区经济后起,资源相对匮乏,尚不能达到全域同步发展、各具亮点,因此在符号资本竞争上失利的地方城市对省府城市产生了一定的认同撕裂,这种状况将随区域内城市竞争的深化而加强。
“天府”,这个历史上自然形成的地域别称,从指代多地到专指四川一地几乎经历了两千年的时间。明清时期《三国》文艺的大发展,才使得“益州天府”突破了文字文本的限制,扩展到口传、表演等领域,获得了普及化、大众化的机会。在此基础上,抗战时期中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西移,使得“天府”专指四川,成为所有人的文化常识,四川的天府称号抚慰和鼓励人心,支撑国家走出亡国亡种的困境。如果说之前“天府”指向四川主要靠自然的、被动的传播,而当下通过省、市政府的主动操作,“天府”符号从指称四川一省缩小到成都一市,只用了一二十年的时间,并积累成为丰厚的无形遗产。其中最具价值的当推“天府”符号对成都城市文化的塑造和城市认同的凝聚。
“天府”刻入了成都城市文化肌理中,激发成都人团结一致建设成都的动力,也加强外部人群对成都独特的辨识力,这有利于成都在全球化浪潮中抵御文化同质化,保持本地的文化特色和精神个性,增加成都的竞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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