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属于双调词牌。它起初是唐代教坊曲名,后逐渐用为词牌,也可叫作《乌夜啼》。《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是李煜降宋后被软禁在汴梁时期的作品。它以经典的意象、朴素的语言和简单的章法表现了李煜凄婉缠绵的忧愁。
“无言独上西楼”,是李煜真的无话可说吗?还是他心中有话却不愿与人诉说呢?这个问题,我们要从词中寻找答案。根据相关记载,李煜是赵匡胤亲封的“违命侯”,被幽禁在宋朝为他建立的“华美的囚牢”,不得与外人交往。此处的“独”字告诉我们,此时的李煜是孤独的,是无人陪伴的,他的心情也是无人能体会的,因此他只能孤独彷徨,形影相吊。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成长环境、教育背景和人生经历等,想要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理解别人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人是孤独者。像李煜这样的伟大人物则是孤独者中的孤独者,他们往往与常人有着不同的人生经历与体会,正所谓曲高和寡,他们只能孤独地行走于人世间。
孤独的、无言的李煜登上西楼,他为什么不登东楼、南楼和北楼,却偏偏选择了西楼?原来,“西楼”这个意象在古诗中有特殊的象征意义。据有关学者考证,南朝庾肩吾的“天禽下北阁,织女入西楼”是最早写“西楼”的诗句,这句是写傍晚时分织女星下沉的天文现象,而后“西楼”意象的具体内涵逐渐发生了变化。“纵观唐诗宋词中有关‘西楼’意象的作品,可以清晰地看出其内涵的演变过程。首先由具体实在的某一客观建筑物转变为具有一定指代功能的朋友间的宴饮离别之地,然后再进一步将此离别相思转化为特定的男女之间的哀愁,最后虚化为一个代表孤寂、冷清、悲愁、相思的两性之情的寄托物,而其情感风貌所体现出来的美学特征也由初唐的沉郁悲凉转变为宋词的萧瑟冷落。”[1]李煜是南唐人,他笔下的“西楼”应该更接近宋词中的冷清、萧瑟的意味。
除了“西楼”,古诗中当然也写有“东楼”“南楼”“北楼”的诗句。但查阅众多古典诗词发现,古诗中的“东楼”“南楼”“北楼”或指所住之地,或特指某个地方,并没有像“西楼”一样成为比较稳定比较普遍的抒情意象。
“月如钩”,既已登上西楼,待站定立稳后,词人便仰望天空,只见缺月似钩。他为何举头望月呢?月是古典诗歌中常见的意象,一般用来抒发对家乡亲人的殷切思念之情。“宋词中的西楼近一半是洒满月光的。 ‘西楼明月’、‘月满西楼’、‘月落西楼’、‘拜月西楼’、‘逆月上西楼’等等,凡有西楼的地方,月光总是分外令人瞩目。”[2]缺月似钩,终不是钩,钩是金属做的,是冰凉的,可李煜却写下“月如钩”,可见那晚的月亮也给人冰凉的感觉。“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月圆月缺本是大自然运动的一种现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是,李煜却选择在“月如钩”的夜晚独上西楼。我严重怀疑,即使那天晚上是圆月,李煜也会将它写成残月,因为残月更符合他那时凄凉的心情。那似曾相识的缺月,是不是会让他感慨悲欢离合曲终人散呢?是不是会勾起他对三千里故国山河和亲人的思念呢?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在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有这样一句话“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从这句话我们可以看出,李煜的笔下是“有我之境”。“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是说人不能像草木一样无情,言下之意是草木无情。既然草木无情,那么梧桐怎么会寂寞呢?所以梧桐不会寂寞,寂寞的是词人自己。寂寞的词人看到无情的梧桐,便也觉得梧桐也寂寞了,这就是王国维所说的“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梧桐也是诗歌中的常见意象,它常常是凄凉悲伤的象征,所以用它来传达李煜此时孤独悲苦的心情也是很恰当的。“深院”不是一般大户人家的深深庭院,这个“深院”有它特殊的文本语义。它将寒冷、萧瑟的清秋锁于院内,让李煜倍感清凉;将南唐皇帝牢牢锁于院内,让李煜想得自由却不能。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这句李煜直抒胸臆,是离愁使他无言,使他寂寞。仔细想来,“愁”是人类的一种抽象情感,它既不能实实在在地触碰到,又不能实实在在地看得见,那它怎么能剪呢?怎么能理呢?这里,天才词人巧妙地将“愁”具体化,“愁”变得可以剪了,只是绵绵愁思剪不断;“愁”变得可以理了,只是愁之多、愁之深、愁之乱,又该从哪里打理呢?
既然如此,词人又是如何处理的呢?“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既然剪也剪不断,理也理不清,那么词人就只能让千丝万缕的离愁盘绕纠结在心头。“别”有否定的意思,“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即“不是一般滋味在心头”,那么词人为什么不用“不是”?“不是”是口语,不太适合出现在古典诗歌中。“别是”是书面用语,显得文雅一些。
李煜的“别是一般滋味”到底是什么滋味呢?是痛吗?他是痛于失去曾经歌舞升平、生活富足的故国吗?是苦吗?他是苦于被宋朝皇帝所囚禁而不得解脱吗?是悔吗?他是后悔没有重用贤才,守住先辈留下的基业吗?是恨吗?他是憎恨对他百般羞辱的皇帝吗?是悟吗?他是领悟到了守业更比创业难吗?是憾吗?他是遗憾于春花秋月、美好年华不能长久吗?……那时那地,柔情佳人不在,如梦佳期不在,山河家园不在,歌舞宴饮不在,李煜的“别是一般滋味”真的不是一般滋味——曾经的曼丽歌舞,今日的深深牢房;曾经堂堂的南唐帝王,今时惶惶不可终日的囚徒,纵使他即位之时就立志力保南唐国土和人民,坚决不做不肖子孙,但结果还是被宋朝降服。这其中滋味,恐怕无人能理解吧?千古词帝多叹息,只是,他再怎么感叹,也叹不尽他的“别是一般滋味”。情到深处无言语,他的万般离愁没人说,他也不愿对人说,即使说了别人也不一定懂,他只能深深埋心头。正如刘永济所说:“盖亡国君之滋味,实尽人世悲苦之滋味无可与比者,故曰‘别是一般’。”此句中的“在心头”与之前的“独上”“寂寞”相照应,写出了词人肝肠寸断、万般无奈的心情。
《南唐二主词笺注》中有这样一句话:“其尤为擅长之处,则是善于把某些具体的感情进一步作更深的概括,使之上升为带有一定普遍性的人生体验,因而能使不同时代和阶层的人在读其词时往往忽略其情之具体诱因,因而受到触发和感应。”但凡有些人生经历的人,谁会没有各种各样的忧愁?谁会没有体味酸甜苦辣咸的人生滋味?当我们读到李煜的“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时,或许我们真的无法感受到他从天堂到地狱的苦涩忧伤,他悲欢离合总是空的不幸命运,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拨动我们的心弦,引起我们情感的共鸣。这或许就是文学经典的永恒艺术魅力,它不再仅仅是一时一地一人的独特感受,而且是能超越时空的普遍的人生情感。
宋人黄升在《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中写到:“此词最凄婉,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南唐是不幸的,因为有了李煜,是他导致国家被宋朝所灭;南唐是幸运的,因为有了李煜,是他让短短的南唐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李煜生于南唐是不幸的,因为他本无帝王之心却被推上了皇位,最终沦为以泪洗面的亡国君;李煜生于南唐是幸运的,因为良好的家庭熏陶、高质量的教育、剧烈的人生转变、悲苦的幽禁生活等使他的词作走向巅峰。若他一直养尊处优地过着风流帝王的生活,他的词也很难取得突破,终其一生也都是风花雪月之作罢了。国破家亡、满目疮痍的经历,本是同根、骨肉相残的经历,琴瑟和谐、岁月静好的经历,亡国之君、紧紧幽禁的经历等深深震颤了李煜那颗敏感而多情的心,于是,艺术才能被激发,他写下了“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等的血泪之作。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这样评价李煜:“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始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他不幸地失去了南唐,却幸运地开创了词的帝国。在那里,他将永世为王。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大抵如此吧!李煜如斯,辛弃疾如斯,李清照如斯……
[1]白璐:《唐诗宋词中“西楼”内涵的演变》,《安庆师范学院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
[2]李世忠:《论宋词中的西楼意象》,《社会科学战线》2009年第3期。
[3]王仲闻校订:《南唐二主词笺注》,中华书局2014年,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