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春,胡其林
(铜陵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铜陵 244000)
卡勒德·胡塞尼(Khaled Hosseini)的三部小说《追风筝的人》《灿烂千阳》和《群山回唱》均以阿富汗为背景,回避了较为敏感的政治主张和伊斯兰教义,将笔墨诉诸无休止的战争和内乱对于普通阿富汗民众的影响。当下,众多世人眼中的阿富汗就是恐怖袭击或种族纷争的代名词,民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汽车炸弹随时引爆。胡塞尼意图通过小说创作改变世界对阿富汗的印象,表达了作者对阿富汗重建的向往。其小说最引人注目的除了充满温情的、高超的叙事结构与技巧,就是在文本中蕴含的浓郁的人文精神。他用细腻的笔法和真挚的感情构建了一个独一无二的阿富汗平民世界,每个普通的民众都以鲜活的面孔和炽热的灵魂出现在读者面前[1]。小说还原了最真实的阿富汗民众的性情和生活,在某种程度上颠覆了西方新闻媒体视角下的阿富汗民众形象。
学者袁进先生认为:“人文精神是对人存在的思考,对人的价值、生存意义的关注,对人类命运、人类痛苦与解脱的探索。人文精神是形而上的,属于人的终极关怀,现实人的终极价值。”[2]关注人性是胡塞尼创作的重点。他用小说创作来表现自己对阿富汗人生存状态的悲悯与期待,向世人展现了阿富汗的历史、文化,呈现了阿富汗民众的真实人性,巧妙地编织着善良、坚忍、宽恕、友谊等人文情怀,让全世界的读者关注小说人物的命运,为之纠结感动、伤心流泪。胡塞尼的小说处处都渗透着某种引人深思的人性价值追求,呈现着厚重的人文关怀,闪耀着伟大的人文精神之光。
胡塞尼对底层人物的关注和对悲苦命运的书写首先源于作者本人对于角色的熟悉程度。胡塞尼出生在阿富汗的一个中产家庭,熟悉阿富汗的民俗、文化、历史,以及阿富汗人的生活习惯,他的生活后来随着父母移民美国而得到根本改变,这样的经历使得胡塞尼能够顺利地进入底层人物的内心世界,通过悲苦命运的书写,弘扬隐藏在阿富汗人身上的真善美。更重要的是,当作者关注底层人物的悲苦命运时,阿富汗社会的荒诞、生命的沉重便呈现在世人面前,文本叙事折射出作者对现实阿富汗的人文思考,以期唤起世界各地读者对曾经不被尊重、被“他者”形象异化的阿富汗普通民众的同情与重获新生的期待。
在小说《追风筝的人》中,作者对哈桑的刻画体现出他对小人物悲苦命运的极大关注。虽然哈桑不是小说中最主要的人物,但哈桑的形象成功地烘托了主人公忏悔与救赎的主题,让读者领悟到阿富汗最底层民众的质朴、忠诚等这些全人类共同追求的美好人性品质,使读者感觉到普通阿富汗人,甚至是底层小人物不仅是与他们相同的人,而且也具有相同的人性。这些人性品质恰恰是人文精神在小说中的具体体现。
哈桑出身卑微,目不识丁,是阿米尔家的仆人,天生兔唇。作者对其进行了多次描述,使哈桑的悲惨命运从一开始便以感性方式得以凸显。哈桑忠诚于他的小主人兼伙伴阿米尔,对阿米尔的一切要求总是毫不犹豫地予以满足。“为你,千千万万遍”是他忠诚于主人的真实写照[3]。斗风筝是阿富汗古老的儿童游戏。一次,哈桑为了帮阿米尔追到最后一只落下的、象征着胜利的风筝,遭到了凶残成性的阿塞夫的欺辱。阿米尔目睹了发生的一切却没有挺身而出,在潜意识里,他觉得用胜利的风筝赢回父亲的赞赏是哈桑必须付出的代价[4]。
哈桑独自承受着巨大的屈辱与痛苦,阿米尔却像英雄般凯旋。回到家中,他得到了父亲的赞赏与认可,心灵得到暂时的慰藉和满足。作者对哈桑牺牲自我的描写,颂扬了甘于奉献的无私精神,推崇了忠诚的优秀品质,为人情冷漠、充满尔虞我诈的现实社会注入了一股清新的力量。即便如此,哈桑仍旧被阿米尔嫁祸栽赃,哈桑父子不得不另寻出路。多年后,哈桑一家仍忠诚地看护着已经逃亡美国的主人家的旧宅,却被塔利班残忍杀害。小说情节发展至此,令人心痛不已、悲伤无奈。纵观全书,忠诚、坚忍是哈桑留给读者的深刻印象。从儿时跟阿米尔一起玩乐时被戏弄,到追下象征胜利的风筝被阿塞夫欺凌,再到被阿米尔嫁祸栽赃,哈桑默默扛起了所有的委屈和苦痛,甚至在他被塔利班杀害前,任凭鲜血浸透衣裳,身体因体力不支而摇晃,嘴里仍在呼喊:“为你,千千万万遍。 ”[5]这些,将他的勇敢和对阿米尔的忠诚演绎到了极致。
此外,作者在对底层小人物悲苦命运刻画的同时,也一定程度展现了他们反抗压迫、追求自由和尊严的可贵精神。阿米尔与哈桑在一次外出游玩过程中受到了反面角色阿塞夫的威胁、挑衅,为了保护阿米尔,作为处于边缘地位的哈扎拉人,哈桑勇敢地拿起弹弓对准阿塞夫,便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在《灿烂千阳》中,胡塞尼给读者描绘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阿富汗的社会图景,其笔锋直指玛丽雅姆以及莱拉一家人等小人物的苦难命运,展现了她们与命运抗争、追求美好生活的信念。《群山回唱》则跨越60年的阿富汗历史,审视了农民萨布尔因为贫穷而给两个幼小生命留下的永恒创痛。现实虽然贫穷艰难,甚至残酷无情,却掩盖不了这些人物身上忠诚的品质和对尊严的向往。
作者对战火下的阿富汗普通民众苦难的感同身受折射出一种厚重的人文精神,对这些底层人物的关注始终洋溢着浓浓的人文关怀和爱的光辉,彰显着亲情、友情、兄弟情义的永恒,这些底层人物在面对残酷和黑暗的现实时,寄托了胡塞尼对忠诚与尊严的推崇。
关注人性之善、弘扬人性之善始终是人文精神的核心要义之一,也是胡塞尼在小说中竭力挖掘和呈现的主题。性善与性恶互为对立,互为映衬。精神分析学家埃里克·弗洛姆认为:“恶是深刻的人性……恶是人在逃避他的人道重负的悲剧性的企图中失去自己。”[6]胡塞尼对于人性之恶采取了较为宽容的态度。比如,《灿烂千阳》中的中年鞋匠拉希德生性暴戾,冷漠无情,但作者在刻画这一恶人形象的同时,也向读者展现了他的遭遇:中年丧妻丧子、在维持生计的修鞋铺被烧毁后低声下气寻找工作,对儿子察尔迈伊流露出爱和耐心,因为频频施暴最终被妻子用铁锹杀死等等。拉希德虽然遭人憎恨,也确有某种令人悲悯之处。而对于人性之善,胡塞尼则采取了放大的渲染方式,进行深度挖掘,最为典型的便是对《追风筝的人》中主人公阿米尔父亲的描写。
胡塞尼在阿米尔父亲的身上寄寓了诸多人性之善,如博爱的情怀、热情好客、慷慨大方的个性。他总是无私地帮助身边的人,施舍穷人,支付所有费用无偿建设恤孤院安置无家可归的孤儿,将钱送给有需要的人。在逃离阿富汗的路上,为了保护不曾相识的妇女免于被糟蹋,他不顾自己性命,挺身而出……他做了许多好事,给读者留下了正直、勇敢、善良、乐善好施的完美男人形象。
可是这样了不起的父亲也曾做过错事。年轻时他与仆人萨娜芭私通,并生下哈桑。“男人所能仰仗的全部就是他的声誉,他的威名”[7]216。在阿富汗那个特殊的社会文化环境里,他抛弃了萨娜芭,没有承担起自己应该承担的伦理责任。在他的世界里,偷窃是唯一的罪行,其他罪行都是这一罪行的变种。他“偷”走了女人萨娜芭一生的清白与幸福,“偷”走了儿子哈桑的伦理身份。可见,他自己恰恰犯下了这一不可饶恕的罪行。虽然他的一生都在竭力隐藏着这桩不堪回首的往事,直至生命弥留之际也一直守口如瓶,除了好友兼生意伙伴拉辛汗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但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处于极度分裂状态,善与恶同时存在于他的体内,相互斗争,不得安宁。他一刻也没有停止过灵魂的忏悔与救赎,这种行为本身即是善压倒恶、善消除恶的过程,也说明了阿米尔父亲的本性之善。在道德与良心的煎熬中,他通过行善开启自我救赎之路。他把自己的善举化为爱心如涓涓细流般滋润他人,他在人们为他的各种善行义举发出的赞许声中消除煎熬和不安,在帮助他人的过程中得到精神的满足和愉悦。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性善之举。柏拉图主张性善论,认为“善”是万物的本源,人类真正的幸福不在于物质的满足,而是善。阿米尔父亲的忏悔、修行和自我救赎说明他的良心未泯。“良心”是人类自身道德系最直接、最基本的表现,是被现实社会普遍认可的行为规范和价值标准。阿米尔父亲在自我救赎中表现出了人性中最本质的一面——善良。善良是人类社会最美好的品质,一如罗素对它的评价一样朴素无华:“在一切道德品质中,善良的本性是世界上最需要的。 ”[8]
拉辛汗——阿米尔的启蒙老师,在弥留之际留给阿米尔的信中说:“你父亲是一个被拉扯成两半的男人,亲爱的阿米尔:被你和哈桑。”[7]291阿米尔父亲爱阿米尔和哈桑,可是为了自己的名誉,阿米尔被社会承认,哈桑却无法得到认可,也无法得知自己出生的真实情况。他给予了阿米尔合法的身份、富裕的生活和良好的教育,但良心的谴责使他在潜意识中漠视阿米尔对父爱的渴求,他用对阿米尔的严厉和冷漠惩罚自己,用对哈桑的关心来消除煎熬与内疚。“而我想让你明白的是,你父亲的深切自责带来了善行,真正的善行……亲爱的阿米尔,当罪行导致善行,那就是真正的获救”[7]291。在《灿烂千阳》与《群山回唱》中,作者同样采取了内省与救赎的方式展现人性向善的人文精神,通过悲情叙事引导读者分别走进扎里勒逼走女儿玛丽雅姆和萨布尔卖掉女儿帕丽之后痛苦的内心世界,对隐藏在战争与贫穷之下的阿富汗人性之善和救赎之路进行了深度挖掘。
《灿烂千阳》通过对两位阿富汗女性成长经历的描述,折射出战乱给阿富汗人民特别是阿富汗女性带来的苦难,小说以主人公玛丽雅姆的死亡体现了爱与牺牲的伟大,弘扬了至真的人性价值。
女主人公玛丽雅姆是一个私生女,阿富汗人称之为“哈拉米”,“是一个不被法律承认的人,永远不能合法地享受其他人所拥有的东西:诸如爱情、亲人、家庭、认可,等等”[9]。玛利亚姆从出生就背负着“私生子”这一合法性缺失的身份,注定了她悲苦的一生。在玛丽雅姆15岁生日那天,她不顾母亲以死亡相逼的挽留,执意去见她虚伪、懦弱的父亲,表现出了一个孩子的任性与反叛。最终,她没有如愿,父亲表面的疼爱犹如悬浮的泡沫触不可及,一戳就破。在玛丽雅姆被强行送回居住的泥屋时,其母亲已经上吊自杀。从此,她被迫远嫁喀布尔,成为男权与父权社会的附属品。婚后丈夫拉希德的暴虐让她痛苦不堪,麻木不仁。就在这时,小说中的另一位阿富汗女性——莱拉闯入了她的视野。
因为战争,莱拉先后失去了两位哥哥和父母,青梅竹马的恋人塔里克也被迫逃离阿富汗。身怀塔里克的孩子又举目无亲,加上拉希德的诱骗,她被迫嫁给拉希德。从此玛丽雅姆和莱拉共同生活在拉希德的屋檐下,共同遭受着丈夫的残暴与压制。“同样的生活境遇,同样的忍辱负重,同样的坚韧与正义,让她们的感情在生活的扭曲中成长和延续。她们培养出了如母女般相濡以沫的情感”[10]。生命既然痛苦,就要抗争,玛丽雅姆在心碎绝望之后决定用死亡为莱拉创造幸福生活。当拉希德发现莱拉深爱的恋人塔里克重新出现而暴打莱拉使其命悬一线时,玛丽雅姆勇敢地站了出来。结婚27年来,她饱受拉希德的摧残,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杀死莱拉,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年幼的孩子阿兹莎和察尔迈伊失去母亲,于是她义无反顾地做出了令人敬佩的,却是毁灭自我的举动——用铁锹杀死了丈夫拉希德。
玛丽雅姆最终独自承担所有的罪责,被判死刑。在临刑前,她心中充满了安宁的感觉,觉得自己是一个付出了爱也得到爱的女人,对于一个出生低贱的乡下“哈拉米”、一段从伊始就不合法的人生来说,这是一个合理的结局。死亡是人类悲剧的极致。当命运跌宕起伏、悲苦不堪的玛丽雅姆面对肉身彻底的毁灭时,她的人性价值愈发凸显出来,美好的人文精神在生命行将终结之时熠熠生辉。玛丽雅姆面对死亡表现出的从容极具震撼力,显示出了人性中不可毁灭的爱、善良与尊严。她面对死亡时的淡定犹如她对所有苦难的隐忍,穿越黑暗奔向黎明,尽管阿富汗传统社会男权规训的力量强大残酷,尽管连绵的战争带来了毁灭与流离失所,尽管她本人卑微而不足一提。玛丽雅姆有爱有恨,有尊严,她用死亡体现了生命的意义。
胡塞尼的小说描写了太多的离别、暴力、痛苦和杀戮,让人久久难以平静。作者在让读者感受到巨大悲痛和伤感的同时,表达出对阿富汗女性美好未来的期许。从这个角度而言,胡塞尼对玛丽雅姆与命运抗争的书写让读者感受到的并不是人物生命的终结,而是至真的人性价值之光。
胡塞尼以宽厚的人文情怀表达了对阿富汗社会底层小人物生存状态的关切,对阿富汗民众人性之善的敬意,以及对阿富汗国家命运的思考。他用这样的视角重新展现了阿富汗的伊斯兰社会,解答了西方世界对于穆斯林的种种误解与偏见,拉近了世界各地的读者与阿富汗人民之间的距离,让阿富汗及阿富汗人不再让人感到神秘与恐惧[1],也帮助读者在贫穷与战乱的牢笼之中看到阿富汗人性的光辉。
历史发展到21世纪,对人性价值和人生意义的思考和关注已成为人类共同的精神追求。大千世界,不同民族的文化、习俗、传统虽千差万别,但人类对体现真善美的人文精神追求却是共同的。深入解读胡塞尼小说中蕴含的人文精神,对于化解当今世界民族矛盾和多元文化与价值的冲突,对于我国与阿富汗开展跨文化交流和“一带一路”国际合作亦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