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碧辉
曾经有学者把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美学说成是实践美学“一统天下”的局面。这话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那个时代实践美学的影响之深广。50年代参与美学讨论的各家观点的代表人物,除了蔡仪仍然坚持认识论美学之外,大多数学者都转向了实践论,都从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寻找理解美本质的门径,把美学建立在马克思的实践哲学基础之上。其中,刘纲纪是一个突出的代表。他把美学与哲学紧密结合起来、注重从哲学上论述美的实践基础以及审美与自由的关系,针对劳动与审美、审美与物质实际需要之间的关系、美的客观性与社会性、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等问题写过多篇论文,80年代中期集结出版为《美学与哲学》。同年出版的还有他的美学和艺术哲学专著《艺术哲学》。90年代以后,刘纲纪更注重探讨美学的哲学基础理论,他曾撰写专文阐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性质、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等问题,十分注重和强调实践作为物质生产活动的基本含义,这些成果汇集成为专著《传统文化、哲学与美学》。他明确提出,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是实践本体论,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以物质的自然界为基础的实践的人本主义”,马克思主义美学可以称为“实践批判的存在论美学”。
在《美学与哲学》中,刘纲纪对美的本质等问题作过详尽分析。一些后来他反复强调的观点,如劳动创造了美、美是脱离实际物质需要的自由的感性表现、美的客观性与社会性等,在这里已有所表露。正如其“自序”里讲的:“谈到本书在美学上的基本观点,我翻来覆去讲的就是一个观点:劳动创造了美,美是人在改造世界的实践创造中所取得的自由的感性具体表现。”a刘纲纪:《美学与哲学·自序》,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页。关于劳动与美的关系,他总结道:
“劳动,作为具体劳动(经济学意义上的),创造出一个产品的使用价值;作为抽象劳动(同样是经济学意义上的)创造出一个产品的交换价值;作为人类支配自然的创造性的自由的活动,创造出一个产品的审美价值。我认为这也正是马克思所说的‘劳动创造了美’的真实含义。”b刘纲纪:《关于美的本质问题》,《美学与哲学》,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79页。
关于美与自由的关系,他在这里已提出,“美是在人类改造世界的实践基础上,从必然到自由的飞跃所取得的历史成果。”c刘纲纪:《美——从必然到自由的飞跃》,《美学与哲学》,第6页。他认为美学意义上的自由主要有三方面含义。其一,“已经越出了物质生活需要满足的范围。”其二,“是对客观必然性的一种创造性的掌握和支配。”其三,“是个人与社会的高度统一的实现。”d刘纲纪:《美——从必然到自由的飞跃》,《美学与哲学》,第25-27页。他强调,自由不是主观幻想或想象的自由,而是对自然界的实践改造的结果。“美是人的自由的表现(也就是人与自然、个体与社会的统一的表现),而人的自由不是精神活动的产物,不是主观幻想的产物,而是人在实践中掌握了必然,实际改造和支配了世界的产物。”e刘纲纪:《关于美的本质问题》,《美学与哲学》,第77页。
自由问题是实践美学的核心问题。实践美学论者通过各种思路、各种观点所要表达的一个思想便是,美是一种自由。而实践美学之所以取得巨大影响力的原因之一便在于它着力论述与强调的是人如何通过实践活动获得自由,要解决的问题是实践中的自由与审美中的自由是一种什么关系。在这个问题上,实践美学家们的具体表述略有不同。李泽厚、刘纲纪以及杨恩寰等人所主张的自由是一种实践中的自由,是通过实践活动获得的行动自由。李泽厚强调自由是一种造形力量,一种通过实践操作掌握必然规律与形式法则所获得的巨大的造形力量,认为对这种造形力量的掌握与运用本身便是美。因此,他特别强调美首先是一种改造世界的实践过程,其次才是改造世界所获得的静态成果与产品。从文化心理结构方面讲,自由又表现为一种由实践所获得的心理功能,即认识中的自由直观,伦理中的自由意志和审美中的自由享受。刘纲纪在把自由看作对必然规律的掌握与运用这一点上与李泽厚相同,但他还强调,自由是超越了物质需要满足的精神境界,是个体与社会取得高度统一的结果。其自由概念中包含了心理与精神的因素,并试图把自由的实践含义与精神含义统一起来,把个体自由与作为整体的人类自由统一起来。而蒋孔阳的自由概念,除了对必然规律的掌握与运用之外,还强调艺术中的创作自由与欣赏自由。在这些说法中,他们都看到自由的现实实践含义和审美精神含义,只是其表述有不小区别。
在《艺术哲学》中,刘纲纪系统阐明了他的美学和艺术学观点。他批判了旧唯物主义从客观事物的某种属性中寻找美的因素的观点,强调美与否只对人类而言才有意义:
事物的美与不美,就像事物的有用无用一样,是只有对于人类而言才有意义的。……没有人类火无所谓有用无用。同理,当我们还没有发现某处自然风景的美的时候,这美确实存在,但它之所以成为美,同样是对人而言的。没有人类,自然本身无所谓美丑。f刘纲纪:《艺术哲学》,武汉:湖北人出版社,1986年,第398-399页。
同时,他指出,旧唯物主义最后必然走到象柏拉图一样的客观唯心主义里去。把与人无关的某种形式、规律说成是美本身,它们永恒地决定着事物美与不美:
美本来只对人类而言才有意义,但旧唯物主义美学家却企图去寻求超人类、与人类无关的美。于是,他的一切说法不外就是独断地把本来只对人类而言才有意义的美,说成是在人类之前就存在
的美。……因此它就必然要掉入唯心主义和独断论之中。a刘纲纪:《艺术哲学》,第400页。
对于唯心主义美学,刘纲纪没有简单否定,而是指出,唯心主义美学“在否定旧唯物主义从物质的属性中去找美的同时否定了美的客观性,但历史地看,它竭力要从人的心灵、精神中去找美,这又有力地推动了对美的本质的认识,为克服旧唯物主义美学的简单化的错误观念准备了条件。”b刘纲纪:《艺术哲学》,第401-402页。
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中国,“唯心主义”对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便意味着错误,甚至反动。一种学说如果被宣布为唯心主义似乎便被宣判了死刑。这是自50年代以来延续下来的一种思维模式,是那个年代中国的学术受政治左右的印证。自80年代开始,这种学术政治化的局面被打开了一些缺口,但“唯心主义”在这时依然是一顶可怕的帽子。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刘纲纪明确地说,“唯心主义美学比旧唯物主义美学更懂得美的问题的复杂性。”这是需要相当的学术勇气和胆识的。也正是通过李泽厚、刘纲纪等一批学者的努力,学术界才开始不再局限于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简单二分法去评价历史上的学术人物及其观点,而从更客观、更纯粹的学术立场去进行分析和评价。
在指出了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美学各自的局限性之后,刘纲纪坚定地提出:
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念的提出,是全部哲学史,从而也是全部美学史的一个根本性的变革。c刘纲纪:《艺术哲学》,第403页。恰恰只有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点才能真正科学地说明美的客观性,克服和战胜唯心主义。d刘纲纪:《艺术哲学》,第404页。
那么,实践是如何产生美、如何决定美的?刘纲纪从实践活动作为一种创造性活动也是一种自由的活动,在其中产生一种自然的愉快来论证从实践活动中必然产生出美。问题的全部关键在于:人类的实践活动既然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这就使人类的实践活动及其成果在人类面前具有了双重性质。一方面,作为达到某种实际目的的活动,实践的活动及其成果能够使人的某种实际需要得到满足;另一方面,作为人的创造性活动,它又会使人产生出一种不同于实际需要的满足于精神的愉快。这是由于见到人发挥自己创造的智慧、才能和力量,战胜了种种困难,从客观世界取得了自由而产生出来的愉快。我曾借用康德的说法,把它称之为“自由的愉快”。分析美的本质实际上也就是分析那从人类生活的实践创造而来的人的自由本质及其具体表现。在这里,对人的自由本质及其表现的具体历史分析,是解决问题的核心所在。确定了我们在这里所说的“自由”是什么,同时也就确定了美是什么。e刘纲纪:《艺术哲学》,第406-407页。
这样,问题就转到自由领域。在刘纲纪看来,美是在物质生活需要获得满足的基础上才能产生出来的,但又超出了这种需要的满足,进入了一个以人的个性、才能的全面自由发展为其目的的领域。前一个领域是“必然王国”,后一个领域便是“自由王国”。
所谓美,就是在超出了“必然王国”的“自由王国”领域中,人的个性、才能自由发展的种种感性具体的表现。凡是有这种表现存在的地方,也就是有美存在的地方。当然,由于在“必然王国”中也存在着自由的表现(人为了满足生存需要而支配自然),所以我们可以感到美,但这种美还是同物质生产结合在一起的,还不是完全纯粹意义上的美。只有在超出了物质生活需要满足的“自由王国”中,美才和物质生活需要的满足分离开来,具有它自身的独立的意义和价值。f刘纲纪:《艺术哲学》,第408页。
真正纯粹意义上的美(即已经和物质生活需要的满足分离开来了的美),存在于人的个性得到自由的发展和表现的领域中,存在于人类不再以满足肉体生存需要为目的,而以个性的自由发展为目的的领域中。因此,从根本上讲,劳动创造了美,但美最后又超越了劳动,亦即超越了人类为满足物质需要而进行的活动。a刘纲纪:《艺术哲学》,第418-419页。
他从人类历史上分析了人如何从生存需要的满足到超出生存需要满足的自由表现才能、智慧的领域。
在历史的过程中,物质生产的向前发展使得原先和人的物质生活需要的满足结合在一起的自由保留下来,并获得了独立的美的意义,而和这种自由结合在一起的物质生活需要满足则变成了无足轻重的东西,逐渐失去了它原先具有的那种和人类生存攸关的重大意义,直至完全消失而不为人所知了。这是美的发展中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可以用大量事实加以证明的普遍规律。它实际就是马克思所指出的建立在“必然王国”基础上的“自由王国”随着人在物质生产中对自然的支配的扩大和发展而日益繁荣起来的表现。b刘纲纪:《艺术哲学》,第411页。
他特别强调,进入自由王国之后,原先存在于实用价值之中的审美价值就独立出来了,具有独立的意义和价值。但这里有一个问题:艺术活动作为人类掌握世界的一种方式,早已和实践—精神的掌握方式并列,成为独立的掌握世界的方式之一;作为一种精神价值生产体系,艺术(狭义的艺术,即 fi ne art)早已于18世纪便从物质生产领域中独立出来,因此,并非要等到进入自由王国之后,艺术才脱离实用需要而具有独立意义和价值。
比起《美学与哲学》中的自由观来,这里特别强调的是要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从物质需要的满足到超越这种实际功利需要而达到个性、才能自由发挥的精神境界,并且把这种个性、才能的自由发展看成是美的必要条件。这样,刘纲纪对自由的论述从以类作为自由主体的层面进入个人主体的层面,为个体成为自由的主体提供了前提。
问题在于,按照刘纲纪在这里的说法,只有在脱离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以后,才能有纯粹意义的美存在。在这之前,美总是与物质需要的满足缠绕在一起的,是非纯粹意义上的美。但所谓“纯粹意义上的美”真的存在吗?自由王国能够脱离必然王国而独立存在吗?实际上,自由王国与必然王国的区分只能是理论上的区分,不存在完全脱离必然王国而独立存在的自由王国。因而,所谓“纯粹意义上的美”,也只能是理论上的假设。另一个问题是,刘纲纪从“自由的愉快”亦即“见到人发挥自己创造的智慧、才能和力量,战胜了种种困难,从客观世界取得了自由而产生出来的愉快”的角度来论证美是从对世界的实践改造中产生,这实际上把自由心理化了,实践中的自由变成心理上自由的愉快,是从美感来论证美的产生,沿着这一思路追究下去,美就会变成美感的产物,而这,恐怕是违背他的初衷的。这是许多标举“美是自由”的学者都容易走上的道路:把现实中的自由与心理精神上的自由等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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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分析美的实践基础以及自然本性的同时,刘纲纪还对美的客观性与社会性、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等问题进行了分析。他认为,美作为个性的自由发展,是在社会中实现的;美作为人的个性自由发展的表现,只有当个人与社会、与他人之间完全协调一致时才能产生。
从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来看,这种自由具有这样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那就是个人的个性的自由发展和他人的社会关系处处都是个人的个性的自然流露和自由表现,不带有任何外在的、出于排他的个人私利的考虑。个人为他人、为社会创造合理的、幸福的生活,对于个人来说不是一种不得不尽的义务、职责,而被看作是个人的最大的幸福、享受。这也就是马克思曾经指出的人不同于动物的真正的社会本质的完满实现。c刘纲纪:《艺术哲学》,第421页。
以此观点来看待形式美与自然美,则它们的社会性便是十分明确的了。
形式美、自然美作为人的个性的自由的表现,同样和人的社会本质分不开,同样具有社会性的内容。拿形式美来说,它既不能脱离自然物质所具有的某些形式规律和属性而存在,同时这些形式规律对我们成为美的,又只是由于它体现了和人类自由个性的表现相关的某种社会的、精神的、情感的内容。a刘纲纪:《艺术哲学》,第424页。
总之,在关于美的本质的问题上,刘纲纪所表现出来的是一种较为纯粹的实践论观点。对此问题,他自己有一个总结:
首先,我们基于人类物质生产实践所具有的创造性,分析了从实践中如何产生出美,这美又如何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先在“必然王国”(满足人类生存需要的物质生产的领域)中表现出来,然后又和人类的生存需要的满足相分离,进入“自由王国”(以人类才能的全面发展本身为目的的领域),成为纯粹意义上的美。由此我们指出,美属于“自由王国”的领域,它是以实践为基础的,超出了生存需要满足的,人的个性才能的自由发展的感性表现。b这个说法我觉得比我过去一般地说美是人在实践的基础上所取得的自由的感情表现要更为确切一些。因为它指出了美作为自由的表现,是超出了生存需要满足范围的,和人的个性才能的自由发展相联的,我认为对于美的本质来说,这是两个带有关键性的规定。——刘纲纪《艺术哲学》第440页作者原注。接着,我们又从人的实践的社会性出发,分析了美的本质同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最后,我们从实践的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出发,分析了美的本质同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的关系。我们指出,美同个人与社会、合目的与合规律性的统一不能分离,但只有当这种统一超出了生存需要的满足,表现为人的个性才能的自由发展的时候,它才会成为美的。c刘纲纪:《艺术哲学》,第440-441页。
90年代以后,刘纲纪的学术兴趣集中在哲学本体论问题上,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问题进行了一系列探索。他明确提出,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一种实践本体论哲学,马克思主义美学建立在实践本体论基础之上。他梳理了自然物质本体、历史本体、实践本体的关系,试图把自然物质本体论与实践本体论结合起来,把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统一起来。这些见解结集为《传统文化、哲学与美学》。
他将本体归结为两个方面:“第一:存在的本原问题,即世界从何产生形成,或什么是始初的,第一性的东西;第二:相对无限众多的现象,存在的最一般的根据,实质问题。”d刘纲纪:《实践本体论》,《传统文化、哲学与美学》,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72页。概言之即世界的本原性和统一性。刘纲纪强调,自然及其感性是其第一个不可动摇的出发点。一般人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开端是抽象的物质,这容易把马克思主义和旧唯物主义混同起来。考虑到这种危险,刘纲纪对马克思的物质概念进行了审慎考察,认为它包含三层含义:自然界的物质,人类的物质生活,人类改造自然的物质活动。由此,他批判了列宁和恩格斯的物质定义,提出应该回到马克思本人的物质定义。
通过考察马克思的物质定义,刘纲纪指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前提是不依存人的物质存在,因此,自然本体论是前提。刘纲纪特别注重从哲学层面理清人的实践本体论与自然物质本体论之间的关系,强调对于整个自然界来说,自然物质本体论具有优先性,实践本体论是以之为前提的。“我所主张的这种实践本体论是以自然物质本体论为前提的。它包含在自然物质本体论的大的思想架构之中,是它的合乎历史和逻辑的结论。”e刘纲纪:《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体论》,《传统文化、哲学与美学》,第106页。
但马克思主义哲学不仅在于自然本体论,而且在于社会本体论,因为它的基本主题就是历史唯物论。社会本体论以自然本体论为前提。因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且人是按照自然的规律改变自然的物质形态,使之符合人的目的。自然本体论与社会本体论既区别又相关。使人和自然达到统一的是人的物质生产实践即劳动。因此,刘纲纪将自己的哲学表达为“实践本体论”,“更准确地说应称为‘社会实践本体论’,它不同于卢卡契的‘社会存在本体论’,也不同于我国有的人提出的‘人类学本体论’。我的目的是要对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所说的‘把感性理解为实践活动’这个非常重要的观点作出阐发。”a刘纲纪:《传统文化、哲学与美学·自序》,《传统文化、哲学与美学》,第2页。
考察了物质本体论与社会实践本体论的关系后,刘纲纪旗帜鲜明地提出,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是人的本体论,而非原先在我国流行很长时间的物质本体论。他批评中国哲学界多年来“对本体论问题的忽视导致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贫乏化、简单化、肤浅化。相反,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体论的深入研究,将会极大地加深我们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解,促进马克思主义的概念、结构、体系的精确化、完善化,并摆脱相沿已久的,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不少简单化的、甚至是错误的理解。”b刘纲纪:《实践本体论》,《传统文化、哲学与美学》,第74页。他强调:
我所理解的实践本体论只确认“人化的自然界”或自然界的人化是人类实践的产物和结果,从而实践对“人化的自然界具有本体论的地位。”c刘纲纪:《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体论》,《传统文化、哲学与美学》,第102页。
在这一点上,刘纲纪与李泽厚是一致的。都强调自然的人化作为人类社会的本体。不同的是,李泽厚强调人对工具的操作,强调实践的操作性,即使用和制造工具的活动作为人类的本体,在操作过程中产生认识、伦理和审美,而刘纲纪强调人类的物质生产实践是本体。
确立实践本体作为人类历史本体之后,进一步的问题就是实践与主体性的关系问题。主体性是实践美学的一个重要范畴。刘纲纪也十分强调人的主体性。他把主体性和实践放到一起去论述,探索人的实践活动与主体性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由于人存在的双重性,即人既是自然的存在,又具有自觉意识,因而实践也具有双重性:一方面是有意识有目的活动,另一方面是客观物质活动。他说:
人的本体作为人类实践创造的结果、产物,既是客观的东西,同时又恰好是人的主体性的表现和确证。立足于马克思所讲的人的存在的双重性和人类实践活动来看人的主体性和人的本体,也没有与人的本体相脱离的人的主体性。脱离了人的主体性就不会有人的本体,而只有纯自然的、动物式的本体;相反,脱离了人的本体,人的主体性就是空虚的、一无所有的东西。d刘纲纪:《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体论》,《传统文化、哲学与美学》,第117页。
按照前面讲的“人的本体”就是实践的说法,所谓“不脱离人的本体的主体性”,也就是不脱离实践的主体性。所谓主体性,当然应该在实践过程中形成、建构、发展的。因而,主体性不能脱离实践,没有离开实践过程的主体性,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题中应有之义。然而,按照刘纲纪在这里的说法,存在着一种“纯自然的、动物式的本体”。如果是这样,这种纯自然的动物式的本体与实践本体是什么关系?所谓“人的本体”到底如何去理解?这里有多重概念的重合:人的本体、实践本体、人的主体性。而根据本文前面的解释,所谓本体就是“本原”或“第一性”之意,那么人的本体就是“人的本原”或“人的第一性”。显然,这诸多概念还需要进一步厘清。
在个体主体性问题上,刘纲纪强调个体的选择要符合历史的必然性。个体主体性“在形式上是主体的自我决定,在实质上仍然受着历史必然性的制约。但是,历史的必然性又只能通过无数个体的选择,通过个体的主体性的发挥才能得以实现。所以,个体的选择决非对历史的必然的否定,归根到底决定于这种选择在多大程度上符合于历史前进发展的必然性。”e刘纲纪:《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体论》,《传统文化、哲学与美学》,第126页。但是,这样一来,所谓个体主体性便落空了。历史的必然性是由人的活动构成的,必然性只是在一个相对巨大的时空才能显示出来,个体的生命过程、人生实践更多时候充满了偶然性,是在无数偶然之中进行选择的。因此,个体的选择如何符合历史必然性,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不具有可操作性。
在这个问题上,实践论美学家们的确容易采取一种历史理性主义立场,过于强调历史的必然性和人类总体性的决定作用,强调个体对历史必然性的顺从、依赖。这在马克思和恩格斯那里已经有所显露,李泽厚的早期也有这一倾向。但是,从美学的实践论观点出发,对发挥个体的主体性、个体主动做出选择、通过偶然机遇使历史的必然性显现出来,这些属于个体层面的角度也一定会予以相当的重视。关键在于,所强调的重点何在。所以李泽厚到后期,其重点便转到个体主体性方面,强调“不是必然、总体来主宰、控制或排斥偶然、个体,而是偶然、个体去主动寻找、建立、确定必然、总体”。a李泽厚:《关于主体性的补充说明》,《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232页。从实践论立场出发,可以而且应该能够对个体的历史选择做出更进一步阐述和发挥。
在讨论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体论性质,指出它是一种实践本体论之后,刘纲纪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定位问题进行了颇有创新意义的探索。他认为,马克思的哲学不能完全用唯物主义去概括。马克思哲学已超出了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对立。他论述了恩格斯和列宁的物质定义,认为马克思的物质定义与他们的用法颇有不同。马克思一方面承认自然界的客观优先地位,另一方面是从人类历史实践中去理解自然和历史的,而不是像旧唯物主义或唯心主义那样把某种抽象的物质或精神作为世界的本原。他探讨了马克思的物质定义与恩格斯、列宁的定义的不同,指出后二者的局限性,同时还探讨了在马克思哲学中物质与意识、思维与存在等恩格斯所称的“近代哲学的基本问题”,指出马克思从来没有抽象地提到物质与意识的关系,也没有抽象地谈思维与存在的关系,而是把物质与精神的关系转变为人们的物质活动、实践活动、社会存在与人们的精神关系的问题;在思维和存在关系上,马克思不仅指出它们的区别,更强调它们的统一。因此,用“唯物主义”来概括马克思的哲学是不恰当的。他说:
马克思哲学可以称之为:以物质的自然界为基础的实践的人本主义。这一提法明显包含了马克思从哲学史上所继承的唯物主义思想,但又不把马克思的哲学归结为唯物主义或作为唯物主义的一种特殊形态。这一提法肯定了人类社会实践对人的存在的根本性的意义,同时又肯定了实践不能脱离物质的自然界,从而与一切唯心主义所讲的实践划清了界限。这一提法肯定了人的问题在马克思的哲学中所占的重要地位,指出马克思的哲学具有人本主义性质,同时又指出这种人本主义和以物质的自然界为基础的人类社会实践不能分离,因而不同于费尔巴哈的抽象的人本主义,也不同于一切唯心主义的人本主义。”b刘纲纪:《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唯物主义问题的重新考察》,《传统文化、哲学与美学》,第154-155页。
把马克思哲学称为“人本主义”,这是对正统哲学观念的一个挑战。几十年来,“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一种唯物主义哲学”这种观念已深入人心。在人们心目中,“唯物主义”意味着正确、正统,代表哲学的主流和正确的方向,而“唯心主义”则虽然间或有一些有价值的思想,但其价值总是有限的,总是因为其“唯心主义”而使之大打折扣。在上世纪50—80年代前期,“唯心主义”甚至意味着反动、落后,意味着站在人民的敌对立场反人民。朱光潜不就是因为“宣扬唯心主义美学”而被批判的么?80年代以后,从政治上给唯心主义戴帽子的不多了,但在学术上基本上仍是一个否定性概念。刘纲纪在这里毫不避讳地谈论旧唯物主义的缺陷,谈论马克思如何克服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片面性而创立新的哲学,这种哲学不是传统观念上的唯物主义,而是一种有限定词的人本主义,即“以物质的自然界为基础的实践的人本主义”。而人本主义基本上是被正统哲学界否定的。因此,单就这种理论勇气而言,便是值得称道的。这是他经过深入论证、分析,在从理论上比较了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物质定义之后,在考察了马克思的著作之后,慎重提出的观点,言之有据,持之有故。无论是否同意他的观点,但其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所进行的追根溯源、正本清源的工作,都是极有价值的,值得称道和进一步研究。
进入新世纪以来,或许是从与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比较和对话中受到了深深的启发,刘纲纪将他主张的实践美学观重新命名为“实践批判的存在论美学”,同时对他在各种文本中谈及的“实践”概念以及实践与美、美感(审美)、艺术的关系进行了重新界定和阐释。他认为,“实践批判”是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使用的重要概念。马克思所讲的实践就是人类在社会生活一切领域使人的感性本质得以生成和实现的活动,也就是人的感性本质的自我实现、自我创造的活动。其中具有决定意义和最根本的活动是人类为了满足物质生活需要而进行的物质生产活动。这不仅指产品生产,同时还指和产品生产相关的分工、科学技术的发展与应用、产品的交换、分配和消费等物质生产过程诸方面的总和。“批判”是指从上述意义的实际出发对现实社会的批判,不仅是理论的批判,也是“武器的批判”,即对现实社会进行实际的、革命的改造。“实践批判”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具有的根本性特征,只讲实践而不讲与实践相关的批判,不能清楚地表达马克思主义哲学不只是解释世界,而且要能动地改变世界,以及唯物辩证法在本质上是批判的和革命的这一根本特征。刘纲纪申明,他之所以将自己的美学命名为实践批判的“存在论”美学,而不再使用实践“本体论”美学这个提法,并不是因为这两者有实质上的不同,而是为了避免“本体论”一词引起的神秘感觉和无谓的争论,也为了将“存在”限定在以物质的自然界为前提,作为自然界一部分的人的社会存在,并且把审美与艺术和人的存在问题联系起来。
因此,他认为,马克思主义美学可以称为“实践批判的存在论美学”。他总结马克思主义实践论美学在当代发生了一系列新变化。第一,物质生产越来越带有和文化相关的性质,经济和文化的联系越来越密切,因此必须把物质生产和文化联系起来研究,探讨和经济学相关的美学和文化问题。第二,“在当代条件下,美和审美的主要形式已转变为个体和人类从实现人的自由而永不停息的实践创造中所获得的一种崇高感(成就感、尊严感、自由感),并且常常是和社会政治伦理结合在一起的。传统意义上那种给人以凝神静观的感官愉快的‘美’从原先那种极崇高极神圣的地位下降为生活中的一种感官的快乐和享受。”第三,以实践为基础的人的本质的对象化这种最广义上了解的美就是艺术的本质。第四,在现当代条件下,美学不再是孤立自在的科学,而是与物质生产的工艺学、文化研究紧密结合在一起的科学。它的主题是美、审美、艺术和社会生活的实践创造,对人的本质的自由全面发展作丰富具体的实证科学考证。而所有这些研究的哲学基础,就是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批判的存在论。a刘纲纪:《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与阐释的三种基本形态》,《文艺研究》2001年第1期。
进入新世纪以来,实践美学在与认识论美学及后实践美学的争论中,在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和现当代西方美学及中国传统美学进行深入探讨的过程中,其自身的理论也在进行深化与调整。无论是李泽厚后期确立“情本体”的努力,还是蒋孔阳对美的创造性的强调,或是刘纲纪对马克思主义美学的重新定位与整体探索,都反映出实践美学走向深化与分化的趋势。就理论建设本身的深度与系统性而言,进入新世纪以来,实践美学表现出更自觉的学科意识和个性化特征,表现出学者们更加自觉地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上借鉴现当代西方哲学和美学成果,并融合中国传统哲学与美学的开放的学术视野。同时,在“实践美学”这一总立场下,各人所关注的重点、所运用的理论视点与研究方法显现出越来越大的差异,而这,也正是实践美学的活力与生命力所在。正是像蒋孔阳、刘纲纪这些学者的积极参与,撰写文章,出版书籍,才使得20世纪最后20年中国的实践美学成为最具影响力与活力的美学学说。特别是90年代以后,作为实践美学创始人和主要代表的李泽厚淡出学术界,虽然他本身的学术思想仍有重要发展,时有新见,但他一直遭受着来自各方面的批评。在这种局面下,正是由于蒋孔阳和刘纲纪等老一代学者对实践美学观点的坚持和新一代实践美学学者的努力,实践美学才仍是中国当代最有影响力的学说。
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实践美学在批判唯心主义美学和与认识论美学的争论中逐渐产生、发展,赢得了中国美学界大多数学者的赞同,成为80年代占主导地位的美学学说。尽管学者们在具体的提法上有差异,进入90年代以后,一些学者更是有意识地和李泽厚的实践美学拉开了距离,但是,总的说来,以马克思的历史唯物论和实践论为哲学基础,从实践中去理解美的本质,把美与自由联系起来,成为学者们的共同选择。这种选择一方面是由于因缘际会,“实践、自由、主体性、文化心理结构、人性、共同美感”等概念不仅仅作为学术范畴,而且体现了一个时代的呼声:走出愚昧,走向科学;走出专制,走向民主;走出封闭,走向世界;走出前现代,走向现代。20年后,今天回过头来看20世纪80年代,在这个充满激荡、热情、理想的年代里,实践美学以一种学术话语表达了一个时代的心声。这也是它迅速得到众多支持者、成为领导一个时代的思想文化潮流的学说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学者们的这种自觉选择也有其学理本身内在的原因。由于马克思主义被确立为新中国的指导思想,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头30年时间里,它也是唯一具有合法性的思想,因此也就使得中国的学者们对马克思主义美学进行了集中而深入的研究探讨。70年代末80年代初,当思想的禁锢被打破,在思想界和学术界里最活跃的,必然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多方面、多侧面的探讨。又由于思想禁锢已被打破,过去对马克思主义设置的种种禁区也都被突破。这样,马克思主义美学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得到深入的、多方面、多角度、多侧面的探讨,而实践美学便是这种探讨中所取得的重要的学术成果。这里,学术与现实得到了相当程度上的契合。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思想文化界达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来空前活跃的程度。学术上,除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之外,大量西方哲学、美学和文化学资料特别是现当代西方哲学和美学资料被翻译、介绍到中国。这种翻译介绍实际上从80年代已经开始。90年代,这些被翻译过来的学术资源开始积极发挥作用,中国学术界开始不满足于马克思主义一家之言,而是更自觉地借鉴和运用现当代西方学术资源。同时,由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和大众文化的兴起,整个社会的兴趣转向经济生活。80年代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开始分化,那种“代圣贤立言”的精英立场遭到来自各方面的冲击,迅速分化、瓦解。社会公共话语中的“大我”诉求被个性化、个人化甚至私人化的小我、私我代替,而大众文化对感性形式的高扬,对启蒙意识的疏远,使得“躲避崇高”成为时尚。这一切反映到美学上,使实践美学的主导地位遭到来自各方面的批评与挑战。一些学者打出“后实践美学”的旗号,对实践美学提出批评。一个社会中,批评总是比建设容易,批评者总是更能引起关注。一时之间,实践美学迅速从80年代的启蒙性、先锋性话语在一些人心目中变成了“保守、落后”的代名词。
即使如此,整个美学界也并非像有的文章所言,后实践美学“一路高歌猛进”,可以凭借现代存在论思想“打倒实践美学”,实践美学在后实践美学的“凌厉攻势”下,“节节败退”。事实上,虽然从整个社会思潮和社会风尚来说,喜新、求变的社会心理使得90年代以来,以批评者姿态出现的“后实践美学”更受关注,但就学理层面而言,90年代,正是实践美学本身走向成熟、深化与分化的时期。不但实践美学老一代的代表人物李泽厚、蒋孔阳、刘纲纪等人在不断修正、完善、补充自己的学说,更多吸收、融合西方现当代哲学和美学学说,使之朝着体系化、系统化方向发展,并与当代世界文化思潮进行对话,而且,更年轻一代的学者中,也不乏实践美学的坚定支持者。由于他们的学术背景更为多元化,也由于时代的挑战,他们的学术资源更加丰富。他们力图吸收、融合马克思主义哲学、西方现代哲学和美学以及中国传统哲学和美学资源,使他们的学说更贴迈时代,具有时代气息,因而他们在学术界和社会上仍然有着巨大的影响。
无论从学理上看还是从时代要求来说,实践美学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应运而生。作为一门人文学科,它表达的是中国走向现代化、走向世界、走向民主、走向科学的诉求,它张扬人的尊严、人的价值、人的生命,它把人作为主体存在的价值从过去的虚无中提升起来,张扬开来。同时,在20世纪的中国,作为学科体系的美学很不完善的时候,它以马克思的实践哲学为基础,融合德国古典哲学、西方近现代美学和中国传统美学,创立了一门现代学科意义的美学学科。就学理而言,它还有很多值得推敲、商榷的地方,但是,它一直是一个开放、充满活力的学说,本身也在不断地发展,与时俱进。在这个过程中,刘纲纪秉持马克思主义实践论的基本立场,从本体论上对美学一系列问题的探讨特别值得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