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阳
钱穆
今年1月,《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由中华书局出版。西南联合大学1938年正式建校,1946年7月31日停办。对这一过程,郑天挺先生参与始终,自1940年起担任总务长,主持教务、校务等工作。此期间郑天挺所记日记起讫时间,几与西南联合大学相始终。
钱穆,字宾四,在抗战前是北京大学历史系教师,同时在清华大学、燕京大学兼课,七七事变后随校西迁。钱穆在北京大学暨西南联大文学院历史系讲授“中国通史”,蛰居昆明东郊岩泉寺撰写《国史大纲》,出版后引起争相阅读,多为学界称道。
郑天挺日记中,提及钱穆的地方有共16处。除了作为同事间教学与读书交往的记载外,有数次涉及到实际事件。在此,就《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中相关记载,结合钱穆《师友杂忆》,还原钱穆在联大时期的一些轶事。
1939年9月6日,郑天挺记到:“昨晚得宾四书,欲请假一年。”“急作书,劝其即来。”到了11日,“诣雷伯伦(雷海宗),告以宾四下年请假事。”估计是请安排或代上通史课。
从郑天挺所记日记的情形看,当时钱穆的请假,似乎事发突然,给联大历史系的教学带来了一时的紧急。因为两个月前的7月7日,西南大学放暑假在即,钱穆与其他一批老师在昆明乘火车南下。郑天挺亲往车站送行,并在日记中记录了此事。其时钱穆未曾提及请假之事。
那么,钱穆因何事要向联大请假呢?
1938年北大历史系毕业生合影,前排坐者左起郑天挺、姚从吾、钱穆
据钱穆《师友杂忆》记载:1939年暑假,《国史大纲》完稿,计划交由商务印书馆印行。钱穆与汤用彤一起经河内去往香港,将稿件交予王云五,商议出版付印事宜。此书因为重庆政府的审查制度,耽搁半年之久才得以印行。同时,分别已近两年的妻儿,也于此时离开北平南下,回到苏州,一家人由此团聚。钱穆还把母亲从无锡老家接来同住。
到了1940年夏,一年假满,钱穆仍然没有回到西南联大。又是何因?答案仍在他的《师友杂忆》之中。
原来,对钱穆有知遇之恩的顾颉刚先生,在1939年春应邀担纲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主任一职。9月,顾离开昆明赴成都就职。临行前到西南联大拜访钱穆,邀请钱与他一道前往。钱穆欣然同意。不过此时他正准备离滇返苏州省亲,允以秋后即赴成都。回到苏州后,因为亲人团聚不易,钱穆于是函告顾氏请假一年。顾颉刚复信允假,答应工资照发。钱穆在苏州期间,编《齐鲁学报》一卷在上海出版,并写成《史记地名考》一书,以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的名义交上海开明书店出版以作回报。
由此可见,书稿、家事以及顾颉刚的盛情邀请,是钱穆告假一年、并最终离开西南联大的主要原因。
钱穆居苏州一年,其间与顾颉刚多有通信往来。据《顾颉刚日记》(中华书局2011年版)记载:1940年7月2日,钱穆在致顾颉刚的信中比较了两人的治学特点:“弟与兄治学途径颇有相涉,而吾两人才性所异则所得亦各有不同。……兄之所长在于多开途辙,发人神智。弟有千虑之一得者,则在斩尽葛藤,破人迷妄。故兄能推倒,能开拓,弟则稍有所言,多在于折衷,在于判断。”
在苏州的一年时间,钱穆是这样的回忆的:“余先一年完成《国史大纲》,此一年又完成此书(指《史记地名考》),两年内得成两书,皆得择地之助。可以终年闭门,绝不与外界人士交接。而所居林池花木之胜,增我情趣,又可乐此而不疲。宜良有山水、苏州有园林之胜,又得家人相聚,老母弱子,其怡乐我情,更非宜良可比,洵余生平最难获得之两年也。”
1940年秋,钱穆没有回到西南联大,正是去往成都,进入顾颉刚主持的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同一年12月20日,郑天挺在日记中记到,汤用彤建议以祝贺胡适五十寿辰为名,由在美诸友筹资,“为北大文科研究所基金设专任导师,凡不愿任课之学者,如寅恪、宾四、觉明诸公,皆延主指导。”
由此可见,当时的北京大学仍然诚意邀请和挽留钱穆兼课,任“主指导”。
顾颉刚曾说:“钱宾四先生穆,在北大任历史讲席已越十年,学识淹博,议论宏通,极得学生欢迎。其著作亦均缜密谨严,蜚声学圃,实为今日国史界之第一人。”
对于钱穆离职而去,北京大学始终抱有“依依不舍”之感。郑天挺在1943年6月25日记:“对于宾四,谓能回,自甚好,而不能不先准备通史人才。”
1945年抗战胜利,北京大学筹划回迁复校。对于北大教授的复聘,郑天挺1945年8月27日记载:“谈复校计划,决分系开具,并提出几点意见:一、不称职教授不必仍请还北平;二、教授薪额不必按年资;三、教授聘请应有委员会审查。”数天之后的8月31日,北京大学已经确定不再聘任钱穆。在这一天的日记中,郑天挺附录了一封姚从吾(时为北大历史系主任)的书信。开头即书:“关于宾四兄事,锡予先生曾有以下意见:宾四与北大关系甚深。他的意见我们并不完全赞同,但宾四先生究为好学深思的学者,我们自应请他回来。弟的意见:孟真兄(傅斯年)是我们系的领袖,应当把一切话都向他说明白,期更圆满。……”
从这两则日记看,钱穆未被聘用,应该在委员会审查方面出了“问题”,而其时代行校长的傅斯年正是需要说服而未能说服的人。最终的结果并不“圆满”,钱穆没有回北大。
对于未被续聘,钱穆在《师友杂忆》中剖析了自己的心迹:“抗战胜利,昆明盛呼北大复校,……国事蜩螗,方兴未艾。余昔年在北平,日常杜门,除讲堂外,师生甚少接触。除西安事变一次以外,凡属时局国事之种种集会与讲演,余皆谢不往。每念书生报国,当不负一己之才性与能力,应自定取舍,力避纷扰。但自抗战军兴,余对是举国是亦屡有评论,刊载于报章杂志。学生亦遂不以世外人视余。幸余离昆明赴成都,得少人事纠纷。倘再返北平。遇国共双方有争议,学校师生有风潮,余既不能逃避一旁,则必尽日陷于人事中。于时局国事固丝毫无补,而于一己志业则亏损实大。因此自戒,此下暂时绝不赴京沪平津四处各学校,而择一僻远地,犹得闭门埋首,温其素习,以静待国事之渐定。”
由此观之,钱穆离开西南联大,并最终未能被北大续聘,是他自觉与主动疏离中心的选择。这在他在西南联大的任教期间蛰居宜良一事即已可见端倪。
1938年3月,西南联大文学院由长沙南岳迁至云南蒙自(距离昆明260公里),不久之后的1938年暑假,又迁到昆明联大本部。钱穆嫌昆明交接频繁,不能得暇落笔撰写正在进行中的《国史大纲》。经友人推荐,觅得宜良山水佳境岩泉下寺中有一处空置的别墅,就将之租下来,开始了蛰居撰述的生活。
一周七天,他三天在联大上课,四天蛰伏埋首著述。他记录到:每周四上午出发,先从山寺中到宜良火车站,在咖啡店小坐,中午十二点乘上火车,下午五点到昆明。下火车后直接坐人力车往教室,途中买蛋糕充饥。课在晚上七点,课程听者踊跃,至九点,与学生相伴到城里进餐。餐后返回联大宿舍,已经深夜。周五周六再上课,仍然是晚上上课,白天则补读报纸,或与同学游览山水。周日返回宜良。接下来四天,就在山中闭门写书。当时租定这个宜良别墅时,汤用彤、贺麟一起去看,住了一夜,说:此处真僻静,游人所不到,明天我们两个去后,你一人独居,能耐此寂寞否?钱穆说:“正好一心写书,寂寞不耐亦得耐,愿尽一年,写成此书,无他虑。”
离开西南联大以后的钱穆,尽管离开了学术重镇,但他一直没有停止教学和撰述,先后辗转多校授课或兼职,1947年回到故乡,在私立江南大学任教,直至1949年离开内地去香港。
西南联大文学院起初设址于云南蒙自。据钱穆记载:“学校附近有一湖,四周有行人道,又有一茶亭,升出湖中,师生皆环湖闲游。”“及雨季过,湖水皆盈,乃成一极佳散步胜地。……余每日必至湖上,常坐茶亭中,移晷不厌。”
郑天挺在1938年5月22日的日记中对此也有记载:“九时冒大雨至菘岛,张伞沿堤缓行,四顾无人,别饶野趣,自以为画图中人也。近岛,见从吾张伞、宾四戴笠在前,择路而趋,余又为看画图者矣。”短短的文字,颇有卞之琳《断章》诗中“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的意味。怪不得《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点校者俞国林认为,这是郑天挺日记里最优美的一段文字。
钱穆平时不苟言笑、埋头治学、惜时如金,但他又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他十分欣赏朱子“出则有山水之兴,居则有卜筑之趣”的生活方式,每至一校任教,课余时分总是以散心为乐。在苏州中学,“余终日流连徜徉其田野间。较之在梅村泰伯庙处散步,尤胜百倍。”在北平任教,也经常“漫步两校之校园”。即使是在蛰居岩泉下寺期间,他也抽睱游遍了宜良南山诸峰。而且,钱穆还喜欢遍访名胜。居北平期间,他几乎年年出游,“余在北大凡七年,又曾屡次出游”。在西南联大期间,即便条件十分艰苦,钱穆也是游兴不减,足迹遍及广东、湖南、广西、云南、四川、贵州各省。
在遵义浙大讲学时,适逢学生李埏也来任教。两人一起遍游遵义山水,李埏已精疲力竭,钱穆仍兴致勃勃。李埏大为感叹:“不意先生之好游,乃更为我辈所不及。今日始识先生生活之又一面。”钱穆解释说:“读书当一意在书,游山水当一意在山水。乘兴所至,心无旁及……读书游山,用功皆在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