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继凡 陈未沫
陈:老师,最后让我们说回昆曲。昆曲是需要一定的文化水平才能看的,您认同吗?
林:对对,昆曲确实比一般的剧种都要具有文学性,剧作本身都是非常优秀的文学作品。明代明传奇是一个巅峰,再到清代,应该说确切到京剧徽班进京之后,京剧花部兴起,雅部(昆剧)就衰落了。为了满足当时宫廷皇族的品味,贴合他们的文化层次,整个国家的戏曲文化水平就开始下降了,对昆曲的欣赏能力也就下降了。这些和政治都有关系的,慈禧特别推崇京剧,京剧就兴盛了,京剧就是比较表面的东西,声腔艺术也好技巧也好,昆曲要涉及的太多了,文学、音韵、词牌等等,里面是非常深奥的,就像你说的对欣赏的人的文化水平就有要求。到民国,更是衰微得厉害,虽然还是有一批人在提倡,主要是有些民族主义资本家,搞一些纱啊丝的,是比较有文化的企业家。
陈:现在管这样的叫“儒商”是吧?
林:是,这些“儒商”觉得昆曲好,想方设法建立了昆曲传习所,成立了“传”字辈,多少把火种保留了下来。因为昆曲艺术不光是文学、音乐这些摆在案头的东西,从明开始形成到清以后发展至成熟的一种表演形式,到了一个不能轻易改动的高度,也没有这种水平的人去改动,所以这个艺术的发展就此画上了句号,这对于艺术来说应该是不对的,因为艺术必须要随着时代的进步而发展,而昆曲的发展现在就是相对停顿了。所以也就造成了一个曲高和寡的景象,欣赏的人也是这样,里面有一部分人就认为:你们其他人别来欣赏,也不需要你们来欣赏,昆曲只需要小众。
陈:昆曲本身设置了门槛,昆曲的粉丝又人为划了等级,资深的粉丝看不起入门级的粉丝。
林:对,这些(资深的)人还陶醉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但是艺术一定要具备大众观赏性。当然我也认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赏昆曲,还是需要一定门槛,没有文化的人确实无法欣赏,必须有自己的文化积累,有一定的艺术修养,才能去理解它。
陈:这几年昆曲再次回归大众视线,主要“功臣”是白先勇先生的青春版《牡丹亭》,让昆曲再度以阳春白雪的高雅艺术姿态,受到观众尤其是热爱小众、小资文化的人们的追捧,其中不乏年轻人,这是一个很好的现象,越是传统的东西反而越需要年轻的人去关注,这样传统的生命才能得以延续。但是并不是说追捧的人里,大家都听得懂,甚至有一部分人,只是给自己贴了一个“昆曲爱好者”的标签,装模作样,并非真正喜欢、了解昆曲。您对这种现象作何评价?对昆曲的复兴是看好还是另有看法呢?
林:确实我很感激他们做这个事情,使得昆曲得以复兴,吸引这么多人来关注,你说的没错,确实有这么一部分是听不懂的,但是得以提升关注度,总的来说还是好的。而对于我们演员来说,我认为也是一个很好的激励,关注度上去了,你的艺术也要跟上。我会经常去反省自己的不足,不能躺在井底,老祖宗留下的宝贵财富,我还要好好挖掘,不能满足于现状,更何况是现在的年轻人。我自己老是觉得时间太短了,我从1962年开始到1987年,跟着王传淞老师从一起生活、学戏、演出、拜师再到后来小有成就,这么几十年,也是非常快,我感觉自己还没有真正地渗透到这个行当里。我好在不是跟一个老师学,学得比较广,老生郑传鉴,小生沈传芷、俞振飞……俞老师真的有恩于我,小时候把我领到徐凌云门前,后来80年代初开始我小有成就了,拜师什么的都受到了他的关照,后来他作为领军人物和几位老学者做《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排江苏上海等等地方的代表人物,可能从资格上讲,我相对年轻、还不够格,但是俞先生还是极力地推荐我上去,说解放后培养的江苏昆曲代表人物:张继青、林继凡。我当时也不知道(上了大百科全书),等书要出版前,南京大学文学系的吴白匋先生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继凡,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您被大百科全书收录,是不容易的,俞先生极力推荐你作为昆曲江苏代表,这是你应得的。但是你也要更加努力,真正做到名至实归,知道自己的责任,把艺术发扬光大。”听到这些话,我是真的觉得俞先生对我很好,虽然我们一起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但是只要有时间,他都会来听我的戏,给我提点建议。1978年在南京排复出后第一个戏《奇双会》时,俞振飞先生点名要我配里面的一个丑角“胡老爷”。
陈:俞振飞先生非常提携晚辈。
俞振飞赠林继凡题字
林:对,他看到好的演员,就打心底里喜欢,希望你能够脱颖而出。之后王朝闻先生给我写了评论文章,我就开始得到北京一些专家、评论家的关注。每次我演出,他们都会来看。其中有一位黄宗江老师,特别爱看我的戏,因为他尤其喜欢看丑角戏。他后来和弟弟黄宗洛去美国讲学,两个人用英文给美国人演了《十五贯·访鼠测字》,英文是英若诚——英达的父亲给翻译的。黄宗江不仅每次都来看我的戏,座谈会也发言了,他的发言拉出来就是理论文章,没有一个浪费的字,口才极好。他对我评价很高,他说:“林继凡,一个南方来的昆丑,不管是主角还是配角,都把角色演活了。”说我是:“一个大演员,即使演小角色也是一个大演员,能用一点戏把角色演活,小人物都见光彩。”
陈:对,好的演员就应该这样。不被角色和自身条件所拘泥,演什么像什么。
林:还有吴祖光、新凤霞也都很喜欢我的戏,后来知道我还画画,所以他们也会给我写些字、画些画,我还留了一点他们的作品。
陈:所以您和这些专家、老师的交往,对您影响很大。
林:是的,哪怕只是在一起说说话,也能得到启发。比如曹禺先生也是,看完一出戏,马上又来看我一次,然后邀请我去他家里,很可惜当时没有相机没能记录下来,在他家里我们一番长谈,还和他喝酒。临走送了我许多酒,很开心。
陈:必然开心啊,碰到知音了。曹禺先生一定也很开心,因为他见到您那一代里昆曲艺术表演的光彩。林老师,我看您家里也有很多酒瓶,都是您自己酿的?
林:对,但是最后却都给我的朋友喝去了。他们知道我酿酒,算好时间来,我倒不多喝,最后都让他们喝了。所以我这一路走来,我们叫“轧大道”,这“大道”上的老师们对我的影响都很好。但这些都是冥冥之中的,不是我刻意去找他们交往,就像王朝闻也是这样。王朝闻现在很多年轻人都不知道了吧?
陈:应该是很少有人知道了。我因为要采访您,之前做了些“功课”才知道的。不然不涉及这一块,也不会有所了解。
林:他当时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当副院长,主要评论美术,但他不只单停留在美术上,他喜欢戏剧、音乐,因为是四川人尤其喜欢川剧,也看京剧昆曲,因为王传淞而关注到我。他是一直不停地在关注、捕捉戏剧角色的生命力,所以他对演员表演艺术很敏感,一看就知道你演得到不到位。再加上他的文学修养和积累,所以他写的评论不是死的、钻牛角尖的,而是活的。
陈:就是说不是乏味晦涩的,而是生动易懂,但同时又直击中心的。
林:是的。所以他的评论对演员的启发也很大,后来我就认真琢磨他的美学观点,放在我自己的表演上,对我后来的演戏有极大促进。
陈:等于您本来就有了实践,再碰上老师们的点拨提高,再化到你的表演中,再靠实践来调整、融合这些理论,在不断来回的过程中就造就了自己的艺术。
林:对,就像画画常说要“打进去走出来,再打进去再出来”,一定要有几个来回,才能有所升华和改变。
陈:现在不怎么演了,主要回归到教学了,这个过程中您有什么感悟吗?
林:教学和我的表演,是相辅相成,在和学生的言传身教中,我自己也在翻来覆去地思考、总结我原来的一些东西。
陈:同时还在琢磨新的东西?
林:对,我冷静下来,对比过去,在教学中琢磨,对我自己的表演艺术是种提高。另外,我也在思考,我要怎么教授给这些学生,我要教会他们活学活用、学会创作和演人物的方法,不是照搬,而是更要贴近生活、贴近观众。最近我学生想排一个大戏,就是郑廷玉的元杂剧改编的《看钱奴》,我想想办法和他一起努力。
陈:我看过您出演的《看钱奴》的文字评论,也是颇受好评的一出戏啊。
林:这出戏在我的舞台生涯里也是很重要的,经历了从学习到创作的过程,在毫无舞台表演借鉴的情况下,以丑角贾仁为主演,并且演出成功的一出戏,我既是导演之一也是主演。其实以前我也排了很多戏,我就没挂名,这出戏排了很久,五年里和剧作家一起改了好几稿,北京的专家也来看过。但是由于一些比较复杂矛盾的原因,没有去北京演出,很可惜!
现场教学
陈:艺术最怕和这些挂钩。
林:对,我自己很不喜欢这些,所以也不参与。最后这个戏在台湾演了一次,在台湾演出的效果特别好,于是就有评论和座谈会,说这个戏是“杀出的一匹黑马”,是好戏,有人民性等等……如果有可能,我还想和我徒弟、苏昆一起,把这个戏再弄一次,现在再排这个戏,也许还能有更新的想法。
陈:戏剧就是这样啊,代代相传,发扬光大,同时也要不停调整,适应时代。
林:希望我们的后来者,带着对前辈的尊重,又不满足于现状、学某个人,而是自己去主宰这个时代的舞台。
陈:除了戏剧,我觉得您的画也很有自我特色了。
林:我比较“甩得出”,画画只要我能动,就会画下去;当然我也不是每天都在画,也是在有灵感的时候,就去画,是有探索性的,不画和别人一样的。
陈:那您对现在(学艺)的年轻人有什么想说的吗?
林:他们现在碰到的机会肯定是比我们那时好。
陈:时代好,生正逢时。
林:对,我们那时候是生不逢时,有东西也没地方发挥。
陈:那么最后你对这些将来延续您舞台的后生有什么要说的?
林:我希望他们还能继续学习,方方面面都要学,不要学得太单一。因为有时候我觉得现在他们好几个人加一起都不抵我一个人。
陈:那是因为您学得多,会触类旁通,现在的学生一般都是只攻一块;而且您有这么多年苦练的积累,现在没有您当年学戏时条件那么苦,也没有那么大的压力和那么强的使命感,从功夫到意志上都会多少欠缺一点。
林:对,所以希望他们可以“厚实”起来。我还一直对很多事情抱有兴趣,我喜欢音乐,会去听音乐会;喜欢话剧,会专程从南京赶到上海看演出,所以我后来才能去演演电影和电视剧,演的还是一号人物,演出来的东西也多少还能看看吧。
陈:我也时常觉得兴趣爱好不要瞎玩,变成一种积累,你不知道哪天就能派上用场。很多东西之间有相同性,就像您的兴趣爱好都是艺术类的,艺术的相通性就体现出来了。
林:你可以从这些东西里领会到很多,这种借鉴很重要。像你从事文字工作的,也是这样,要接触吸收很多东西。你看王朝闻先生给我写的评论文章《未“将回廊绕遍”》,这个题目不是谁都能取得出来的,它是出自《西厢记·游殿》里张生唱的一句:“游了东方,登了宝塔,将回廊绕遍。”借助这么一句唱词,来表达他对演员将来不断提高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