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凤珍
半个多世纪前,苏州的街巷各有特色,就像有首民谣形容的——“晒煞北街,饿煞仓街,着煞旧学前,吃煞太监弄。”北街有我的娘家,那时行道树刚种,太阳死晒。旧学前多估衣庄,仓街少吃食店,而太监弄里最多的就是吃食店。故有此说。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恰住在宫巷的一条横巷内。那时居民中大办食堂,宫巷内有居委会办的“三八食堂”。我午餐在单位吃,而家中的午餐则由丈夫扶老携幼去“三八”食堂解决。晚餐全家也就在这食堂里解决了。这食堂价廉物美,太受大众的欢迎了。就在大家吃得津津有味那当儿,不知为何一夜之间上面有令,命居民食堂全部关门歇业!这下,我这个主妇抓瞎了。我白天要上班,哪顾得了家中的厨房呢?下班回家若再要做饭为时已晚,而且人已精疲力尽。我只得把儿子打发到我娘家去,婆婆回家乡,我与丈夫设法到太监弄寻了家饭店包月饭,暂时解决了吃饭问题。后来这店回绝了我们,无可奈何之下,每天的晚餐只得在观前附近寻找,于是吃遍了太监弄!
那儿有爿素菜馆,价廉物美,我们便常去。可常吃素菜不吃荤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就拿了只大号塘瓷杯,去寻寻觅觅买荤菜。其中有宫巷内著名的鸡鸭血汤、有太监弄与宫巷交叉处潘万成酱园门槛内的熏胴摊,还有宫巷里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的羊肉汤。许多点心也可当晚餐,譬如吴苑茶馆第一进的蟹壳黄与生煎馒头,观前街上观振兴的油氽馒头和菜包子,黄天源的炒肉面,后来在松鹤楼的后门开了一爿松鹤楼面店,创出了名牌——卤鸭面。据说,这种鸭子是另外专门饲养的,肉头嫩而鲜,上浇红彤彤的卤汁。我外婆吃雷祖素的,凡开荤必是一碗卤鸭面。本来在玄妙观内的五芳斋搬到太监弄了,基本卖面,热天卖枫镇大面还较正宗,有时还放一些儿酒酿的饭粒在内。唯有一爿店我们没踏进过,那就是菜饭店。我们嫌这饭太油了。当然,口袋羞涩的我们对那些著名的酒楼是不敢踏进的,连门口都不敢站,因为那儿的五香辣味太有诱惑力了。其实,整个太监弄的上空都是迷漫着这味儿,一嗅到,肚子里的肠胃会咕咕作响!我家的小巷口还有个油氽臭豆腐干摊,摊主像小人书上画的王先生,他很敬业,也勇于自我革命,挂着批斗的牌子仍然在氽臭豆腐,夏天里若是一闻到这儿氽臭豆腐干的气味,并非夸口,实堪让你顺气、开胃通七窍!
有资深乞丐彻悟后道:“叫”了三年的“化”,连官都不想做!我与丈夫为吃晚饭流浪了一段时间后,也不思正规的第三餐了,其道理也一样——就是图个自由!
若是有人问:你自由吃遍了太监弄,感觉那儿什么食品的味道最佳呢?那个时候,在我的心中只有潘万成门槛内的熏胴摊上的食品为最好。此小贩的食品弄得极清爽,猪内脏颇难弄清,而此人的食品最为清洁,鲜而香,此物的汤一丝丝油也没有,清澈得像自来水,太诱人了,实不容易。松鹤楼面店里的一碗卤鸭面也是值得称道的,可惜昙花一现。现在人的口福未免缺了那么一丝丝。
很少听说过挑个骆驼担能发迹的,但确实有。那时在宫巷内摆副骆驼担卖小馄饨的就发了迹。说穿了也没什么名堂,原本小馄饨就是在皮子内放一点儿肉酱,此担主忽发奇想,用一粒鲜虾仁代替它,这一来,名称就不同了,一下子有了身价,上了档次。当然,味道也确实鲜了些,模样儿也俊俏了,半透明的皮子内一粒粉红的鲜虾仁,瞧着就馋了。后来这副骆驼担发迹了,送馄饨的孩子当上了大面店联锁店的大老板。“一粒虾仁发了家!”瞧起来似乎没什么,难的是,谁能摸准苏州人的胃口——讲究精致和淡鲜的口味,谁就能赢。这几年苏州有些面店开发出了“三虾面”,约一百元一碗,吃客照样排队。我就想,既然传统食品在发掘出来,那大家惦记着的熏胴摊不也可跟着来一下吗?曾有人拿来了不知从哪儿买来的熏胴到我这儿来求证一下是否正宗,我一尝之下说真味的成分不到两成!有些老苏州迁居香港,还专程来苏寻求熏胴,我竟无法提供任何有关的讯息,有些抱歉了。人是有记忆的,美食的记忆有时也能是一辈子的。时隔七十年,直到今天,在我的鼻际犹飘拂着过去潘万成门前那熟悉的、香鲜的且特亲切的味儿。呜呼,太监弄若再想崛起,那最好是能发掘出人们在记忆深处的苏州民间的传统食品。我想,若有一天,在太监弄里突现了一个像潘万成酱园门口那样的熏胴摊,会出现啥光景?会不会渐渐地形成真正的吃煞太监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