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简·爱》中的女性主义意识

2018-02-22 18:07李青霜
新作文(教育教学研究) 2018年12期
关键词:简·爱夏洛蒂勃朗特

李青霜

(四川音乐学院 四川 610000)

18世纪末,法国妇女运动先驱奥伦比德古日于1791年针对《人权宣言》发表了著名的《女权宣言》:“妇女生来就是自由人,和男人有平等的权利。”尽管古日因为对男权社会如此地“大逆不道”而最终被送上了断头台,但她要求自由平等的呐喊却“如同一声嚎亮的号角,震破了女性数千年来浑然不觉的集体梦魇”,影响极为深远。就在这一年,另一位英国女权运动先驱玛丽·沃尔斯通克拉夫特写了《女权辩护》与之遥相呼应,理直气壮地打出妇女权利的旗号,批判了女人生来是男人附属物的观点,明确提出妇女与男人一样具有理性,应当在政治、教育、工作和财产继承等方面享受与男性同等的权利,反对卢梭所倡导的妇女只能是“家庭里的天使”式的教育主张,呼吁女人不做只知打扮、取悦男人的寄生虫,而应作为世界的改革做贡献的具有独立人格的人。这正是日后女性主义者们奉为圭泉的女权思想。

一、苏联研究者强调的批判现实主义性质

我们国家对简爱的接受基本也是从这个角度入手的,苏联科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编的《英国文学史》第五章是关于勃朗特姐妹的研究,其作者格拉日丹斯卡娅在撰文中用大量的篇幅分析了夏洛蒂·勃朗特作品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她说:“作者在小说中热烈捍卫妇女的平等权利,虽然指的还不是政治上的平等。”举了大量的例子证明《简·爱》充满着对残酷虚伪的资产阶级贵族社会的有力批判以及对上流社会的辛辣讽刺,同时,她承认夏洛蒂在感情描写方面有着崇高的热情,但把这热情也归结为“热爱自由和反叛精神”的影响,显然,评论家已经把夏洛蒂·勃朗特作为一名反抗资本主义权威的战士看待,把她的社会现实描写部分作了无限的抬高。

但是这种抬高明显是不符合作者本意的。在1849年11月22日写给好友埃伦·纳西的信中,勃朗特女士甚至发表了一段自我解剖式的宣言:“我不是什么导师;把我看成一个导师是对我的误解。我的职业不是诲人。我究竟是什么,说也无用。”可以说,作者本人是没有什么明确的揭露讽刺社会现实的目的和意图的,社会现实部分只是作者在创作过程中的自然流露,也可以说是为展现女主人公性格所营造的特定环境。

所以我们可以说,《简·爱》中有关社会现实的描写固然是作品的不容忽视的组成部分,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者所处的那个时代的某些不公正的地方,然而,它却不是也不可能成为作品的灵魂和中心。

二、以弗吉尼亚·伍尔夫和戴维·塞西尔为代表的主观主义论断

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她的评论文章《<简·爱>和<呼啸山庄>》一文中指出:“她(夏洛蒂·勃朗特)不打算解决人生的种种问题;她甚至意识不到那些问题的存在;她的全部力量——这力量由于受到浓缩而变得格外强大——全都投入了这样一句话:‘我爱’,‘我恨’,‘我痛苦’。”她认为,夏洛蒂是一个“自我中心和自我局限的作家”,而从这样的作家头脑里产生来的东西,“无不打上了他们本人的印记”。戴维·塞西尔对《简·爱》的看法基本沿用了伍尔夫的观点,在评论集《早期维多利亚小说家》中,谈到夏洛蒂·勃朗特时,他说:“她的视野局限于内心生活,私人的激情。她的小说主要是一种个人头脑中的幻象记录。”“她是我们的第一位主观主义的小说家。”他认为《简·爱》的题材相对狭窄,外部世界的图景是作者本人的主观印象。这些论断显然有合理之处,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到,他们的看法完全抹煞了这部小说与社会生活的联系,把作者对社会不平等现象的反映和抗议弃置脑后,这显然是不合理的,起码是不全面的。作品对劳渥德学校的描写正是尖锐地反映了当时慈善机构腐败的问题,这段描述无疑是来自于作者的亲身经历,由于家境的贫寒,夏洛蒂的两个姐姐、妹妹艾米莉和她本人都曾经被送往一个慈善学校学习,这个学校的情况一如《简·爱》中对劳渥德的描写,这一时期,幼小的夏洛蒂受到了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巨大打击——她的两个姐姐就是在学校就读期间染上肺炎,先后离开了人世,作品中的小女孩海伦·彭斯就是为纪念两个姐姐而写的。同时,作品对女家庭教师社会地位的描写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作者本人和弟妹们的辛酸经历,这些事实都雄辩地证明,《简·爱》并不是一部纯粹完全脱离现实的主观主义的小说。

三、近代学者从精神分析学角度出

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分析角度。著名小说家萨默塞特·毛姆认为,勃朗特姐妹创作的动机是为满足受压抑的性饥渴。他在夏洛蒂的作品中看到赤裸裸的色欲。七十年代有些研究者进而把夏洛蒂的心理根源解释为对早亡的母亲的负罪感和恋父情结(罗伯特·基夫:《夏洛蒂·勃朗特的死亡世界》),甚至把夏洛蒂对弟弟的感情视为“心灵上的乱伦冲动”(海伦·莫格伦:《夏洛蒂·勃朗特:自我表现》)

四、人物形象

其实要讨论一部作品的主题,意义并不大,因为每一部作品都有其复杂性,不能够一概而论。夏洛蒂主要的目的,其实就是想要塑造一个以前的作家都没有塑造过的独一无二的人物形象,她在写《简爱》前对妹妹艾米丽说过:“我要写的是一个新型的主人公,她同我一样矮小丑陋,但我相信她将能同你们塑造的任何一个漂亮的女郎媲美,在读者中引起极大的兴趣。”有了这样的动机,可以说这部小说的一切都是在为塑造简爱这一形象而服务的。

在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者的眼里看来,在中外文学中,女性作为一个具有审美主体性的生存个体,却被塑造成主体属性缺失的“天使”或“妖妇”,这是男权话语对女性实施客体化、物化的一种叙事策略。如西蒙·波娃所指出的那样,她们只是一种对象性存在,没有自由意志。这些女人没有真实的人的生活,她们只是一个美好但没有生命的对象。因为“天使”是被想象和创造出来的,它虽然存在,但却只存在于一个虚幻的想象的世界里。这种行为可以看作是以男性为主体的话语对女性主体身份的一种压抑和剥夺,是一种话语霸权行为,是对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女性形象的歪曲。这种歪曲不仅抽空了女性在现实生活中的所指,使女性的存在只变成了一个空洞的能指,而且还阻碍了女性的创造力,因为天使是被塑造的,它根本不具备创造的才能。男权话语以神圣化的方式,剥夺了女性在现实生活中的实际所指,那么,它又以“妖妇”或“恶魔”的形象表达了对某些女性气质的厌恶和恐惧。这样的“妖妇”式的女性形象在世界文学中也并不罕见,比如夏娃、潘多拉,繁漪,潘金莲等。一旦有不甘顺从,不肯放弃自我的女性,便以这种“恶魔”或“妖妇”形象出现。

那么我们就来看看小说中的人物形象。简爱当然绝不是“天使”——外在:身材矮小,肤色发暗,衣着既显过时又极为朴素;内在:不温顺、内敛,也不“无私”。简爱始终关注的是这诸多事件带给自己的感受。她可以去关注或关心别人,但从自身与他者所受关注的程度去看,简爱关注自身远远超过了对他者的关注。同时,简爱也不具备“恶魔”或者“妖妇”的性格素质。首先,她不是一个“美人”(“恶魔”形象的首要条件),因此,她无法用自己的美貌去引诱或迷惑男人,更谈不上利用在男人眼里已对象化为“物”的所谓色相(征服男人的手段)去争取生存的权利或财富了。其次,简爱没有将自己依附在一个男人身上,作家也没有将她投放到男人的生存世界里去摸爬滚打。恰恰相反,她被相对封闭在自我的个体生存的环境里。第三,简爱的精神世界是丰富的,但也是独立的。她虽然体现着女人离开男人的支撑或阳伞同样能有自己的天地,但却不是在与男性的纠缠中体现的。无论是罗切斯特还是约翰表哥,都没有成为她支撑自己生存或出人头地的工具。

勃朗特作为一个女性作家,或许,也是受到这种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所积淀的人类文化生存价值指认的集体无意识的渗透,她已在作品中给了“疯女人”伯莎一个位置,来释放她内心深处亦或是潜意识深处对“恶魔”形象的不自觉认同。因此,对于简爱,就没有必要再将她塑造成一个“恶魔”形象。

而在简爱这个勃朗特极力想要“特别”塑造的人物身上,我们可以说是真正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真实的“女人”身影。

简·爱是自卑的,全书自始至终都没有让她摆脱人类这一可悲的心理障碍。简·爱的自卑出于三个方面的原因:对自身容貌的不满,对自身身世地位的不满和对自身财产的不满。这三个方面相互影响,共同在简·爱身上发生作用。简·爱与罗切斯特处于热恋中时,罗切斯特迫不及待地要把家传的珍宝和一半田产许诺给她时,却遭到了简·爱的毅然拒绝。事实上,简·爱拒绝罗切斯特的慷慨馈赠,不单是至高无上的爱情在做主,更是因为罗切斯特的行为触动了她内心深处那根敏感的神经——男女双方财富的巨大鸿沟使她觉得这是一种施舍,而这无疑刺激了她内心深处的自卑感,并使之转化成一种极端的自尊行为。

她当然也不是绝对的坚强,简遇到困难和不公正对待时,只有通过祈祷来缓解:教堂婚礼上,罗切斯特的秘密被当众揭穿,简痛不欲生。此时她并没有凭心智去理性地分析这复杂的局面,而是立刻投靠了上帝,在她敬畏的神和深爱的人之间展开了内心的搏斗。她祈求神的保佑,“上帝帮助我吧!”于是月亮母神以远不可测而近在心边的声音细语道:“我的女儿,逃避诱惑吧!”听到这声音,简·爱立刻下定决心,她庄严地回答:“母亲,我会逃避的。”

简爱本来就不是一个斗士,她只是一个女人,她的一切反抗都是建立在追求个人幸福的基础上的,她也没有强大到可以跟整个男权社会抗衡。这个形象本来就不应该人为拔高到“社会的抗争者”这个位置上去。这些所谓的局限其实正是作为一个人应该有的缺陷。

也正因为如此,无论是简爱这一形象,还是勃朗特本身,都必然呈现出一种在女权主义者眼里显得很不纯粹的“时代局限性”。小说结尾是“升华”还是“败笔”?

(一)通过对罗切斯特的“贬低”完成了对简爱的“抬高”。

1、外表上:罗切斯特失明、断臂。

2、经济上:罗切斯特的庄园被大火焚毁,而简爱得到一笔遗产。

3、精神上:“他如此真心地爱着我,他并没有感到不愿意从我的伺候中得益,他觉得如此深情地爱着他,伺候他就是满足我自己最甜蜜的希望。”

(二)最终还是由“人”向“天使”靠拢。简爱说:“罗切斯特先生,……如果我有过一个好的想法……如果我曾有过一个正当的心愿……对我来说,做你的妻子是世上最愉快的事了。”“现在有另一个人——我的丈夫需要我整个儿的时间与操心。”无论夏洛蒂·勃朗特如何以自己的笔为武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家里的天使”杀死,最后的简仍然万分幸福地做了“家里的天使”:她充当了罗切斯特的左臂和双眼,成了他的灵魂和生活的依托;里德太太去世时,简·爱不计前嫌地回去探望,显示了她对周围人的宽容;得到遗产时,简·爱并不想独自享用而是要分给表哥表姐们,显示了她的大度和善良。这些确实是优点,简爱在这些优点下逐渐在向世俗对女人的完美想象靠拢,也就是在向前面提到的“天使”形象靠拢。这个勃朗特在之前努力要杀死的“天使”,在最后,仍然“反弹”了。看似人物形象的“升华”,其实落入了窠臼。

但无论如何,《简·爱》在女性意识的觉醒之路上,走出了非常重要的一步,“简·爱”这一经典的女性形象,即使在今天,仍然能有鼓舞人心的力量,她喊出的宣言,仍然如此荡气回肠:“我现在跟你说话,并不是通过习俗、惯例,甚至不是通过凡人的肉体——而是我的精神在同你的精神说话;就象两个都经过了坟墓,我们站在上帝脚跟前,是平等的——因为我们是平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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