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真正的时间:海德格尔对柏格森的批评*

2018-02-22 00:09
学海 2018年5期
关键词:流俗存在论本源

内容提要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现象学之基本问题》等早期著作中屡次提到柏格森的时间观点,将其视为重要的理论对手。也有学者指出柏格森的观点对于海德格尔有重要的影响。实际上,柏格森和海德格尔的时间观,都建立在对亚里士多德时间观的解读和批判的基础上。柏格森认为日常生活中的时间只是钟表的时间、空间化的时间,而真正的时间应该是绵延,每个人在其内心意识活动之中就可以感受到这种绵延。海德格尔从此在的存在论分析出发,指出只有把握此在的本真存在方式,才有可能把握本源的时间。

引 言

毫无疑问,发表于1927年的《存在与时间》是海德格尔最为重要的著作。“存在”与“时间”是海德格尔要讨论的核心概念,并且这两个概念有着密切的关联。在海德格尔看来,自古希腊以来的哲学史,不仅遗忘了存在意义的问题,而且对于时间问题也总是局限于一种流俗的时间概念。在海德格尔看来,“在解答存在的意义问题的地基上,应可以显示:一切存在论问题的中心提法都植根于正确看出了的和正确解说了的时间现象以及它如何植根于这种时间现象”①。这一表述揭示出,存在问题与时间问题是密切相关的,对于时间的“流俗”领会也妨碍了对于存在的阐明。海德格尔几乎将哲学史中之前的哲学家都纳入“流俗”的时间领会之中,亚里士多德、黑格尔、柏格森都被归入到流俗的阵营。

在《存在与时间》一书中,对于柏格森的时间观,海德格尔虽然给出了好几处点评,但并未正面展开论述和批判。然而他对柏格森却是念念不忘,显然是将其视为主要的理论对手之一②。从一开始,海德格尔就把柏格森的时间概念断定为“对时间的流俗领会”,他写道:“把沉淀在传统时间概念之中的时间解释检阅一番就可以明白看到这种对时间的流俗领会:而自亚里士多德直到柏格森,这种传统时间概念不绝如缕”③。随后不久,他进一步指出“亚里士多德的时间论著是流传至今的对时间这一现象的第一部详细解释,它基本上规定了后世所有人对时间的看法——包括柏格森的看法”④。显然,在海德格尔版本的流俗时间概念史之中,亚里士多德开其端,而柏格森则是最后的重要代表。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两处引文之中,海德格尔在亚里士多德之后直接续上柏格森的名字,而竟然没有提到诸如圣奥古斯丁、莱布尼兹、康德、黑格尔等对时间问题有着重要论述的哲学家的名字。在第66节,海德格尔进一步批评柏格森,指出他的时间解释是“一种在存在论上全无规定的和远不充分的时间解释”⑤。相对于上述几次蜻蜓点水的点评,在第82节的长注释之中算是多费了点笔墨,海德格尔借着讨论黑格尔之机,顺便敲打了一下柏格森:

“黑格尔的命题是:空间是时间。虽然柏格森在论理方面和黑格尔颇不相同,但他的结论却和黑格尔的命题是一致的。只不过柏格森倒过来说:时间是空间。就连柏格森对时间的看法显然也是从亚里士多德的时间论文的阐释中生长出来的。柏格森在《论意识的直接材料》中曾剖析时间与绵延的问题,他同时也出版了《亚里士多德论处所观念》(Quid Aristoteles de loco senserit)为题的论文,这不会仅仅是某种外在的、文献上的联系。有鉴于亚里士多德将时间规定为arithoms kinesis(运动的数),柏格森在分析时间之前就先对数做了一番分析。作为空间的时间(参见《论意识的直接材料》第69页)是量的接续。而他就逆着这种作为量的接续积聚的时间概念来描述绵延。这里不是对柏格森的时间概念和当今其他诸时间观念进行批判性剖析的地方。”⑥

以上这段文字说明海德格尔十分熟悉柏格森的作品和思想。他不仅阅读了1888年出版的《论意识的直接材料》,居然还知道1889年出版的拉丁文论文《亚里士多德论处所观念》。这篇论文是柏格森用来申请博士学位的副论文,并未正式出版,主论文即《论意识的直接材料》。有鉴于此,海德格尔可能并未直接读过此文。海德格尔即使并未阅读过这篇拉丁文论文,也足以说明他对于柏格森的作品十分关注。1925年夏季学期,海德格尔在马堡大学的讲课稿(后整理为《时间概念史导论》一书)中列出一个课程大纲,其中的“时间概念的历史部分”,共分为三节,分别考察的是:(1)柏格森的时间理论;(2)康德和牛顿的时间概念;(3)亚里士多德对时间的第一次概念式揭示⑦。海德格尔指出柏格森试图超越传统的时间概念,达到更为本源的概念,但并未能真正地有所推进。在根据1927年的讲课稿整理而成的《现象学之基本问题》一书中,海德格尔还谈到了柏格森的另外两部著作,即1907年出版的《创造进化论》和1922年出版的《绵延与同时性》。他认为柏格森对于时间的研究是“最独特不过的”⑧,并且取得了实质性的成果。他不仅批评柏格森误解了亚里士多德,而且认为凭借绵延概念朝向本真时间的努力无法真正成功,但是“柏格森的研究还是有价值的,因为它显示了一种超越传统时间概念的哲学努力”⑨。总的说来,在海德格尔看来,柏格森已经认识到了亚里士多德以来的传统的时间概念的不足,并且试图通过绵延概念来把握源初的、本真的时间。对于这一点,许多哲学家和国内外学者都有所注意。施皮尔伯格在《现象学运动》一书中,认为海德格尔哲学是对胡塞尔和柏格森的某种综合⑩。法国哲学家勒维纳斯甚至认为,柏格森的时间观对于海德格尔有着重要的影响。

对于海德格尔来说,亚里士多德是最早将流俗的时间解释概念化和系统化,而海德格尔本人对于时间的解释则可以视为一种正本清源的工作,即澄清流俗时间的存在论前提,回溯到本源的时间,论述流俗时间如何从本源时间那里派生出来。而对于柏格森而言,正如海德格尔所注意到的,“柏格森绵延学说恰恰来自与亚里士多德时间概念的直接争辩”。那么,对于两位哲学家而言,如何理解亚里士多德及其时间观,如何通过批判亚里士多德从而建立起自己关于时间的哲学解释,都是极为关键的。

柏格森关于亚里士多德的阐释

1888年,柏格森发表了《论意识的直接材料》一书。柏格森提交的副论文就是我们之前提到的《亚里士多德论处所观念》(Quid Aristoteles de loco senserit)。这篇论文考察的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一书第四章中的前九个小节,处理的是空间、虚空两大主题,并未直接涉及讨论时间的第10至14小节。但由于空间和时间两个概念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我们有理由认为,《论意识的直接材料》与《亚里士多德论处所观念》两篇论文之间应该有着互补的关系。

让我们先检讨柏格森的《亚里士多德论处所观念》。柏格森指出,从亚里士多德的文字之中可以得出一种关于处所(lieu)的定义。处所是什么呢?是包围物体的内限面(la surface intérieur du contenant)。处所不同于事物的质料,不同于事物的形式,也不同于德谟克利特等原子论者所说的虚空。在柏格森看来,亚里士多德用处所的概念取代了空间的概念。亚里士多德和现代哲学家一样,认为空间是某种包围者,万物位于空间之中,并且在空间之中展开运动。然而,亚里士多德的空间观念与现代人的空间观念有着巨大的差异。这种差异,柏格森归结为两点:(1)现代人会将纯粹的空间、广延与事物的物理性质分开,因此空间是一种绝对的、无限的虚空。一方面,在空间之中的事物,都是质料和形式的混合,都是有限的个体。另一方面,我们可以构想一个无限的空间,从而无数个有限的个体就以并置的方式被安处在这个空间的不同位置之中。然而,这样一种观点,是亚里士多德无法赞同的。“空的空间(espace vide),即使存在,也无法生成任何事物。然而,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不能有所生成的也就是不具备任何意义的存在”。(2)在现代人看来,一个物体可能是静止的,也可能是运动的。一个物体是否运动,朝哪个方向运动,与该事物的性质并没有必然关系。运动似乎是添加到物体之上的一个外在的因素。然而,在亚里士多德看来,空间与运动是紧密相关、不可分离的。物体总是朝向特定的方向运动,如火往上升,水朝下流。不同于现代人的无限空间,亚里士多德的宇宙,是由无数元素组成,有着一定的秩序的有限宇宙。

在柏格森看来,亚里士多德关于时间的观点,与他关于场所、空间的一些观点,基本上是协调一致的。为了更明确地说明这一点,可以回顾一下柏格森在《时间观念史》(Histoire de l’idée de temps)讲座中对亚里士多德的时间观的阐释。柏格森将亚里士多德的哲学诠释为柏拉图的理念论的继承和发展,亚氏实际上只是将柏拉图那里独立于感性事物之外的理念,移至感性事物之内并称之为形式。亚里士多德认为时间是一种“被数的数”,柏格森对此特别指出,要使这一定义成为可能,前提是必须要有进行计数活动的人、计数活动的发生、以及被计算的形式、质料等。要使计数成为可能,必须将被数的对象视作“单位”,这个单位即“现在”。那么什么是“现在”?依据什么划分出如此多的作为瞬间的“现在”?亚里士多德并未明言,但柏格森认为可以联系他的空间观念来理解。一切处所,都是理念层面的第一重天的派生的结果。与之类似的,存在着一个包含了所有的时间的宇宙时间(temps universel),即理念层面的时间,而具体时间只是理念时间的派生物。显然,在柏格森看来,亚里士多德实际上改头换面地重复了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所提出的时间观:时间是永恒的派生物。

柏格森也注意到了亚里士多德提出的关于时间和灵魂的关系问题。“如果心灵不存在,是否还存在时间?”这似乎是认为时间是一种主观性的,与主体的感受、意识活动相关的东西,如果意识或者心灵不存在,那么时间也将不复存在。柏格森指出,康德正是接受了亚里士多德的这一看法,才将时间认为是感性的先天形式。在柏格森看来,对于这个问题,不能用现代人的方式来理解,而应该试图返回到古代人的立场之中。实际上,对于亚里士多德而言,心灵不存在是不可能的,一旦作为理念层面的第一重天被给出,心灵也将必然出现,时间也将必然出现。换言之,一旦理念存在,那么该理念的各个层面、各个级别的派生物也必然逐步地生成出来。

海德格尔关于亚里士多德时间观的阐释

在海德格尔眼中,从亚里士多德到柏格森,都只是追随着传统的流俗的时间解释。由于《存在与时间》一书中海德格尔并未详细地对亚里士多德的时间观进行阐述和解释,我们主要参照《现象学之基本问题》来考察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时间概念的阐释。该书第二部分的第一章“存在论差异的问题”,重点讨论时间、时间性等问题,并首先对亚里士多德的时间概念做出梳理和诠释。海氏首先梳理了亚氏在《物理学》中第四章所阐述的时间概念。接下来,海德格尔用了大约30页左右的篇幅展开他的诠释。亚里士多德关于时间有以下的定义:“因为时间正是这个,关于前后的运动的数”。然而这个定义有待进一步加以解释和加以澄清。时间如何可能是数?“作为运动的数,时间乃是运动上面的‘被数的数’”。在海德格尔看来,这一定义将我们引向某种境域,他将亚氏的定义翻译为“时间乃是在对前后(Vor und Nach)的考虑中,在先后(Früher und Später)境域中来照面的运动上面之被数的数”。这样一种翻译“透露了亚里士多德式的时间现象(庸常领会的时间)与本源时间(时间性)的内在关联”,因此接下来,海德格尔需要做的就是“从时间性出发,在时间定义中把庸常领会的时间之来源带到光天化日之下”。接下来,海德格尔问,亚里士多德把时间阐释为被数的数,或者说阐释为数,其深意何在?现在本身,就包含着“不再”和“尚未”,现在本身也是变动者。现在不是界限(peras),而是数(arithmos),从而也是尺度。运动者被衡量,即运动者存在于时间中。“诸物存在于时间中”,无非意味着,它们基于它们的变动特征被时间衡量,即存在者的时间内性。“存在者之时间内性意味着:被作为数(被数的数)的时间包容。

海氏也注意到了,在亚里士多德所提出的,时间的主观性问题。“时间乃是被数的数。如果灵魂不存在,那么也就没有计数活动、没有计数者”。由此引发如下的疑问:“通过对于‘在时间中存在‘的阐释,我们看到,时间作为包容者,作为自然事件存在于其中之所,仿佛比一切客体更为客观。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仅当灵魂存在,时间它才存在。时间既比一切客体更为客观,同时又是主观的。”对于这个难题,海德格尔用他的存在论来回答:“此在,就其生存而言,比每一个客体都远更外在,同时又比每一个主体亦即灵魂都更为内在,因为作为超越性的时间就是敞开性。……如果从一种更为本源的意义加以理解,时间现象是同世界概念,因而也就是同此在结构自身联系在一起的。”

绵延与此在:通向真正的时间

通过以上的梳理,我们不难发现,柏格森和海德格尔两位哲学家对亚里士多德的时间观的诠释,尽管有着不同的视角和立场,但是都深入地揭示出亚里士多德的时间概念及其不足。在笔者看来,两位哲学家都非常重视亚里士多德时间学说之中的两个重要观点,并且都以自己的方式追问其前提,从而提出自己的哲学主张。(1)时间是“被数的数”,那么要进一步追问的是,计数是如何可能的?在柏格森看来,只有假设对象可以被视作相同而且位置不重叠的元素,并且并列地放置在一种空洞、均匀、单一的空间之中,计数才有可能;对于海德格尔而言,计数之所以可能,是因为运动具有“从某某到某某”的维度,而维度是与位置、前后、左右、其他宇内存在者、其他此在等一同被思考的,从而只有从某种“世界”的境域出发才有可能思考运动、时间、计数。(2)时间的主观性。对于柏格森而言,计数活动以某种空间化的时间为前提,这样的时间并非真正的时间,但在心灵的意识活动之中,能够感受到真正的时间,即作为绵延的时间。至于海德格尔,他则是明确地从此在出发,发展出一种存在论哲学来思考时间。因此,对于上述两个问题的思考,柏格森和海德格尔都提出了不同于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和自己的时间概念。但是,在笔者看来,两位哲学家对于上述两个问题却有不同的侧重点。如果说柏格森更注重问题(1),即时间作为“被数的数”与数学、运动的关系,柏格森认为传统的时间观总是在某种数学化的空间场域来理解时间,而真正的时间只能是通过某种非数学的、非空间的绵延才能把握;那么海德格尔则侧重于问题(2),即时间的主观性问题,从而他将沿着胡塞尔在《内时间意识现象学》的思路,从此在的存在论分析出发来理解时间。让我们接下来分别考察两位哲学家的时间观。

柏格森《论意识的直接材料》(1888年出版)一书,首次提出了“绵延”(durée)的观念,并且指出真正的时间乃是作为绵延的时间,而人们日常生活中所习以为常的时间只是空间化的时间。尽管这本书充满了心理学科学的素材,让我们误以为柏格森的绵延概念起源于对于内在意识的把握。但是,实际上柏格森的哲学起点,是对于19世纪以来的科学哲学的一种反思,他发现在当时的物理、化学等自然科学中所使用的某些基础概念,例如时间、空间、运动等,包含着一些未经反省的哲学前提。可以做如下一个假设,在一个物理系统之中,所有的物体运动速度都加倍,系统之中物体与物体之间的关系丝毫不发生改变,物理现象和物理规律并不发生改变。好比说,太阳系中的每个星球运动速度都翻倍,太阳系的运行规律仍然一样。由此,柏格森发现,科学时间并不绵延(le temps scientifique ne dure pas),科学中的时间只是一种空间化的时间观。然而,在人的内在体验之中的时间是不同于上述这种科学时间的,人的意识体验绵延不断,无法分割,不断向前,不断扩大,各个意识状态互相渗透、融为一体。19世纪心理学往往把这些状态投射到空间之中,使之形成一个个彼此孤立的个别的原子状态,然而这样的心理状态已经是人为建构的结果。

柏格森从关于多样性(multiplicité)的探讨出发提出绵延概念,区分了物质对象的多样性和意识状态的多样性。前者是空间中的多个对象的并置,其数目是可计算的。实际上,计算已经隐含着一个前提,即存在着一种均匀、单质的空间,从而陈列多个位置各异的对象。两个不同的对象,不能占据空间的同一个点,而是互不渗透的。与之相反,意识状态呈现出另一种多样性,与物质对象截然不同。意识状态总是彼此相续、互相渗透、彼此交融,每个当下的状态,既包含着过去,亦包含着未来。各个意识状态汇集在一起,形成一种有机整体,也就是某种绵延。与绵延相对的,则是一种均匀的、单质的空间。伽利略、笛卡尔、霍布斯等现代哲学家,正是基于这样一种空间观念,发展出他们的哲学体系。

通过绵延概念所获得的,不仅有着对于意识、生命的重新理解,也有对于时间的重新理解。在柏格森看来,近现代的哲学中,无论是牛顿的绝对时间,还是康德那里作为先天感性形式的时间,都只是一种空间化的时间,而非真正的时间。空间化的时间观的关键在于把时间设想为某种“空虚而均匀单一的场所”(un milieu vide homogène)。与空间概念相反,在绵延中,所有的状态都互相渗透、互相交融,最终形成一个整体,从而不可能从中抽离出任何一个部分作为一个独立的原子状态。仅仅是通过人的理智的努力,才有可能从人的意识之中分离出过去、现在、未来,才有可能从中分析出一个又一个互相孤立、彼此分离的意识状态。因此,纯粹的绵延,是一种互相渗透的质的多样性(une multiplicité qualitative et pénétrante)、一种无外在性的延续(une succession sans extériorité réciproque)、一种有机的进展(un développement organique)、一种纯粹的异质性(une hétérogénéité pure)。它不断延续、又不断差异,每一瞬间都有异于此前的瞬间,却又不失其保持其自身。只有在纯粹的绵延中,才能把握真正的时间。这样,我们就有了两种理解时间的方式,一种是人们习以为常的空间化的理解方式,即将时间理解为年月日、小时、分、秒等这样的刻度化的、线性的时间,另一种则是所谓的真正的时间,作为绵延的时间。只有在绵延之中,我们才有可能真正地把握到人的生命与精神。柏格森不满意于笛卡尔等人的现代时间观,也不愿意简单地回复到亚里士多德等古代哲学家的时间观,因此他试图独辟蹊径,试图通过建立绵延概念,来达到对于真正的时间的理解,并进而理解生命与自由。

与柏格森类似,海德格尔也区分了两种时间,即本真的时间与流俗的时间。他试图从亚里士多德等人的流俗的时间解释出发,返回到本源时间。在海德格尔看来,流俗的时间只能是从本源的时间中派生出来。什么是本源时间?是“这个在预期、持留与当前化的统一性之中呈现出来的东西”,“作为将来、曾在与当前的本源统一,时间性在其自身之中便是绽出的—境域”。海德格尔将本源的时间称之为时间性,通过预期、持留、当前化,此在向着另一个存在者出离,从而凭借“现在”“然后”“当时”来表述了自己。所以将来、曾在与当前被称为时间性之三重绽出,但三者又是本源是互相统属、融为一体的。所谓境域,“乃是绽出本身向之外于自己的敞开幅员”。在海德格尔看来,流俗的时间领会,总是习惯于把时间理解为现在序列。与之相反,本源的时间性却应该从未来开始。这一点他在《存在与时间》一书中做了更多的阐释。从该书第65节开始,海德格尔从存在论出发来对时间加以阐明,即从此在出发来理解时间。在海德格尔看来,要把握本真的时间,首先要把握本真的存在。本真的存在,就在于“朝向最本己的别具一格的能在的存在”、在于“此在根本就能够在其最本己的可能性中来到自身”、在于“保持住别具一格的可能性而在这种可能性中让自身来到自身,这就是将来的源始现象”。“绽出视野的时间性,首先从将来到时”。这里的“将来”,是从存在论意义上来说的,指的是“此在借以在最本己的能在中来到自身的来”。而对于人而言,最重要的、最本己的将来是什么?就是人终有一死这种此在的“最本己的、不可逾越的、无法逃避”的可能性。不同于儒家所强调的“未知生,焉知死”,海德格尔强调“未知死,焉知生”,只有先行到死亡之中去,才有可能真正地把握到人的生命和人的存在,即所谓“向死而生”“向死而在”。在海德格尔看来,只有通过对于死亡的“畏”,才有可能使得此在摆脱受制于常人的沉沦状态,本真地“在”起来。这样一种本真的生存,就是使自身始终保持为一种有待发展、有待成形的可能性,而不是陷入任何一种现成的、既定的状态之中。正如海德格尔所言:“在向死存在中,这种可能性就必须不被减弱地作为可能性得到领会,作为可能性成形,并坚持把它作为可能性来对待”。因为此在的生存总是源自于这样一个遥不可及却又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因此现在和过去都源自于将来。

②《存在与时间》一书中共有5处提到柏格森,分别是第5节(21页),第6节(31页)、第10节(55页)、第66节(379页)、第82节的长注释(488页)。

⑦海德格尔:《时间概念史导论》,欧东明译,商务印书馆,2014,11页。

⑩施皮格伯格:《现象学运动》,王炳文、张金言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5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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