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燕春
众所周知,1917年发生的“文学革命”是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以此为契机,中国文学的发展历程不可逆转地与古典文学时期诀别,从此走向了白话文学新时期。对于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美国学者而言,“文学革命”始终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重要论题,他们从文学史和文学批评等向度,运用独到的研究理念与方法,提出了不少值得关注的观点。在“文学革命”业已百年之际,美国学者的相应研究或许可为国内相关研究提供独特的观照视域与借鉴意义。
文学是时代的产物,美国学者针对“文学革命”的缘起和形成过程的考察,往往将目光投向于晚清。他们认为,清末改革者们(美国学者所谓的清末改革者实为改良派)秉承民族救亡的目标,出于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动机,发动了洋务运动和维新变法。与之相应,文学领域同样基于“西学为用”理念,自觉地向西方求助,从而孕育了中国文学的现代因素。美国史密斯学院学者桑禀华说:“为了支持新的民族观念,改革者们吸收了西方文学中的许多观点和形式。”[1]在他看来,清末改革者们之所以出版白话小说、创办报刊杂志,意在塑造新国民,为民族独立提供精神食粮。改革派的这些想法,在1911年清朝被推翻之后,变得尤为迫切。于是,林纾等人翻译了柯南·道尔、司各特、狄更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作家的200多部外国文学作品,力行“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之理念。可以看出,其认为中国现代文学乃自觉接受外来文学的影响并与外来文学激荡碰撞所致,这是造成“文学革命”与现代文学之发端的外来因素。这种看法的确有一定道理,但并非根本原因,“文学革命”实出于对社会改革的反应,意在通过文学改革在唤醒民众推动社会变革中发挥作用。
此外,有美国学者进而认为,晚清小说已经蕴含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这与中国学者的普遍看法明显不同:国内通常将“五四”运动视为中国迈向现代化的一个分水岭,晚清数十年的文学一般不被正式纳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固定范围,至多只将晚清长篇白话小说视为中国现代文学之先声。就此,美国加州波摩纳学院亚洲语言文学系教授白亚仁指出,清人王韬刻印于光绪初年的文言短篇小说集《淞隐漫录》所取故事题材,既有对上海妓女生涯的书写,又有对笔下人物游览爱丁堡、伦敦、巴黎的见闻描写,展现出作者的西方文化视野。由此,白亚仁高度评价道:“此书可视为帝国没落前夕文言小说的一曲绝唱,又可被视为喧嚣之现代性袭来的肇端,这一现代性小说将使小说转化为一张大幕,给19世纪画上句号,同时开启20世纪的第一道曙光。”[2]囿于文言撰写的限制以及观照国内现实的主旨性不够,该小说自然难以广泛影响大众。同时,尽管陈衡哲早于鲁迅在1917年创作了白话短篇小说《一日》,但其小说题材与当时中国现实的脱节以及小说形式结构的缺失,自然无法与具备现代文学特征的《狂人日记》比肩,故后者才被真正视为中国现代文学之发端。
美国加州大学戴维斯校区比较文学系教授鲁晓鹏同样赞扬王韬的文学成就,认为“他试图复活一种在古典叙事模式中的惊异和奇幻的感觉,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的最后一次对乌托邦、对与欧洲人之类的外国人的不可能发生的邂逅的写作、想象和白日梦,而此种邂逅实际上对正要进入现代前夜的中国来说是非常真实、痛苦和具有威胁性的”。[3]同时,鲁晓鹏也客观地指出,诸如《淞隐漫录》这类的晚清古典小说终将昙花一现,原因在于白话文学能够比前者发挥更大功用,为当时中国社会各阶层的对话创造更为广阔的话语空间。客观地说,鲁晓鹏的这一看法是与历史事实相吻合的。
哈佛大学东亚语言文明系教授王德威,进而将对中国文学现代性的考察置于太平天国前后至宣统逊位60年间晚清文学之宏大框架,认为包括狎邪、侠义公案、丑怪谴责与科幻奇谈等文类在内的晚清小说,虽然猥琐、颓废、滥情、愚昧、谑仿,但也暗示着启蒙、革命、理性、模仿,蕴藏着被压抑的现代性,亦即承认晚清小说创造了揭示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史前史,进而扩大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视野与空间。他指出:“然而那些被压抑的现代性岂真无影无踪?在鸳鸯胡蝶派、新感觉派,甚或武侠小说里,潜存的非主流创作力依稀可见……‘五四’其实是晚清以来对中国现代性追求的收煞——极仓促而窄化的收煞,而非开端。没有晚清,何来‘五四’?”[4]王德威的论述当可理解为,晚清文学改良运动于无意中为中国现代文学的诞生发挥了某种内在催化的作用。
美国康斯威辛大学东亚系教授周策纵也曾指出:“到了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文学改革思想的萌芽有了发展。”因为当时已经开始提倡新诗和白话文写作,散文及政论文等作品也受到外国语言的些许影响,汉字拼音模式也已初露端倪。但周策纵同时也认为:“晚清时中国文学的所有上述改革和发展只是少数学者的工作,这些改革家并没有构成对传统文学和语言的严重威胁。”[5]诚哉斯言,晚清文学改革派所从事的文学运动未能从少数精英派转向为大众所接受,表面看是因为没有触动文言这种当时仅为小众化所掌握的工具,其根本原因在于不愿也不能从根本上去触动清王朝权贵的利益。
梁启超是晚清文学改良的主将,先后提出“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引起较大反响。美国耶鲁大学已故教授安敏成在肯定晚清文学改良的创新价值时指出,长期以来,中国“改革者们一般会求助成熟的本土艺术,并以古典方式和习俗的重塑为革新之路。而梁和其他晚清的改革者却以一种通俗的而非古典的形式,打破了这种模式,更为激进地别求新声于异邦。”[6]安敏成在肯定晚清文学改良中别求新声的革命诉求的同时,也客观地指出因其天然带有政治保皇思想及文化恋旧心理而难掩“新瓶装旧酒”之实,其间的文学作品必然是泥沙俱下而杰作不多。与之相应,针对“晚清小说充满了各种形式的过度泛滥”,[7]王德威也认为:“在探讨晚清小说的进步时,人们必须清醒地意识到,作者和批评者想象中取得的成就与他们实际上取得的成就、精英对读者的期盼与读者的实际情况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8]晚清文学改革主张因其自身无法克服的局限性,终致无甚效果。由此,及至辛亥革命失败,文学改良运动基本偃旗息鼓。
与上述观点一致的是,美国蒙大拿州立大学教授魏纶基于对1897-1916年间清末民初文学的考察,认同该时期为中国20世纪小说的第一阶段。他将这20年称之为晚清延长期,认为“这一时期通俗小说中的许多模式,在整个20世纪基本上都没有被打破,但是20世纪第一个十年对精英知识阶层来说标志着文学的一个分水岭。”[9]魏纶进而对晚清延长期小说的创新予以了诠释:这一时期,小说开始关注当时的社会历史现象,极大地拓展了半自传叙述方式,注重刻画文学人物的感情和心理活动,大量使用更为个性化的描述文字和内心独白。他不无惋惜地慨叹:面对此种中国文学的巨大遗产,可惜那些后世作家却视而不见,创作中乐于守成,即过度追求文辞的对称和押韵,因而导致其作品缺乏原创性和新颖性,从而日趋脱离社会生活实践。对此,王德威也指出:“清末民初文学的现代性表现出了自我矛盾的现象,它并非仅出于严复、梁启超所想象的维新形式,也出于这些人所期期以为不可的堕落形式,这两者纠缠迂回,无时或已。”[10]王德威的论述可谓切中肯綮,矛盾与纠结、突破与迂回等不无冲突的情形,在晚清文学改革实践中得以体现,一方面是心情迫切地追求文学新路,一方面是行动羁绊而难以突破。
早在“文学革命”前夕,一场关于文学倾向的短暂论争业已生成,从而预示了“文学革命”的必然性与可能性。就此,周策纵提到,1915年,当时一位著名记者黄远庸给东京《甲寅》杂志的编辑章士钊致函说:“至根本救济,远意当从提倡新文学入手。”对此,章士钊不无冷淡地回复道:“提倡新文学,自是根本之法,然必其国政治差良,其度不在水平线下,然后有社会之事可言。”[11]与章士钊不同,陈独秀凭借异乎寻常的热情和冲劲自,同年创办《新青年》杂志起,就非常注重向国内介绍包括屠格涅夫的《春潮》、王尔德的《意中人》等在内的现代西方文学作品。此外,陈独秀还撰文倡导“文学艺术亦顺此潮流,由理想主义再变而为写实主义,更进而为自然主义”,[12]进而明确主张此时中国要倡导现实主义的新文学之路。对此,远在美国负笈求学的胡适曾专门致函支持陈独秀的新文学主张。针对此次论争,周策纵指出:这“可能是新知识分子企图依照西方理论改革中国文学的第一次表白,并预示了在以后年代里中国文学思想的趋势。”[13]
1917年是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年度,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文学革命”就此开始。当年1月出版的《新青年》刊登了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为文学革命爆发提供了直接引火索,该文正式提出“文学改良八事”,须言之有物、不摹仿古人、须讲求文法、不作无病之呻吟、务去滥调套语、不用典、不讲对仗、不避俗字俗语。自此,陈独秀积极支持与回应远在大洋彼岸的胡适向中国古典文学发难。再者,为将文学改良推向深入,陈独秀也撰写了《文学革命论》一文以为声援。该文刊发于同年2月出版的《新青年》,文中提出了“文学革命三大主义”: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
针对《文学改良刍议》和《文学革命论》这两篇文章,由美国学界诸多学者联合编纂的《霍普金斯文学理论和批评指南》一书予以了如下评价:“一方面大力提倡白话文文学和现实主义的再现观,另一方面则又猛烈地攻击经典文学散文以及传统的文学创作模式,因而一直被视为中国现代文学和文学批评的宣言。”[14]事实的确如此。其后,胡适还在《新青年》发表了《历史的文学观念论》《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等文章,进一步明确倡导伸张“文学革命”之正义。自此,由胡适引发、陈独秀首倡的“文学革命”,随着钱玄同、刘复、傅斯年和罗家伦等人的相继加入,后来又得到中共创始人李大钊等人的支持,因而便不可逆转地在青年群众中迅速且深入地发展起来了。
关于这场影响深远的“文学革命”的旨意,曾师从美国著名中国研究学者费正清和史华慈的布朗大学历史系教授格里德认为,“最初,这场革命仅是一场反对古旧书面语言形式即‘文言’的运动……但是正如这场运动的拥护者和反对者从一开始就知道的那样,这场文学革命本身具有深远的社会含义和政治含义。”同时,格里德也指出:“古文言的遗存不仅确保了传统文学的存留,而且保证了传统社会态度的永久延续性。所以,这场文学革命的目标就远远超出了对一种文学风格的破坏。……而反对文言之僵死古风与旧文学之陈词滥调的文学革命的拥护者,所抛弃的也是一个完整的文化与社会遗传。”[15]事实上,格里德论及“文学革命”的重要性,同时也指出了其巨大的破坏性,即认为“文学革命”是一次对传统的全然抛弃,这与美国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校区历史学系教授林毓生的全盘性反传统主义观可谓如出一辙。
与之相对,也有一些学者并不赞同“文学革命”的全盘性反传统观。安敏成就认为,“文学革命”的宗旨的确是为了创建一种文学以打破传统枷锁,而这种反传统并非仅为以异域文学取代传统文学,而是从传统文学之外为新文学注入同样的力量和品质,因为一味地模仿传统或者西方都是危险的。在安敏成看来,那些“文学革命”的支持者,“虽然对批评遗产中的古典品味和教条进行无所顾忌的批判,但却从未诋毁这种观点:文学首先是人类深层情感的表现。”[16]
客观而言,以反传统姿态出现的“文学革命”,其更具影响的是所彰显出的思想革命,亦即“文学革命”追求科学民主与进步的主旨。基于此种意义而言的“文学革命”观,与胡适等人提出的文学改良观,虽在文学形式改革上较为一致,但在对新文学实质的理解上却有着天壤之别,进而不可避免地引发了其后的“问题”与“主义”之争,从而导致相关倡导者最终的分道扬镳。由此,针对有关“文学革命”本质及内涵的评价来看,较之美国学者而言,在同样是美国学者编辑的前捷克斯洛伐克科学院已故院士普实克的专著中,相关阐述更为深刻,普实克一语道出真谛:“统治阶级的封建文学被打倒了,废除了,取而代之的是反映人民生活并为人民利益服务的文学。”[17]普实克关于文学革命性变化的总体特征的阐释是较为准确的,“文学革命”是中国旧社会变革中伴随的必然趋势。此外,他还进一步考察了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观,从而表明:“文学是有阶级性的,文学革命的目标是反对某个阶级的文学,帮助其他阶级的文学取得胜利。”18]
毋庸置疑,生成于晚清文学以及清末民初文学的白话新文学,一方面必然是对前者的反叛,另一方面则不免有对其合理因素的汲取,当然并不意味着是对晚清文学以及清末民初文学的承继,而是一种脱胎换骨似的自我革新。毋庸讳言,这才是“文学革命”的历史价值与真正意义之所在。
不言而喻,革命必然是对传统守旧的反抗,正如任何新生事物都不会一帆风顺,必会受到旧有事物之反对。文化层面的革新派与保守派之较量与论争,在“文学革命”之前业已存在,及至其发生之后相关论战日益公开、渐趋激烈直至乾坤既定。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刘禾曾说:“新与旧的修辞法在新文化运动中奠定了传统与现代的二项对立观,而传统与现代的二项对立又同东西方文化的对立观互相交迭:‘西方文化’优越于‘东方文化’,一如‘现代’胜于‘传统’”。[19]事实业已证明,在“文学革命”前后的一段历史时期,秉持刘禾所言的此种对立文化观的论争双方不可避免地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数次论战,“文学革命”是在反对派的恐吓与非难中大获全胜的。
在周策纵看来,当时“文学革命”的反对者主要是以林纾和辜鸿铭为代表的传统学者,但其反对显得既无力又无效:林纾的反对体现在捍卫传统道德以及固守文言文,而其相关论说缺乏逻辑论证和理性阐释。同时,林纾作为一位西方文学的多产译者,其此种文化身份又在某些层面与程度上缓和了其对文学革命的反抗。周策纵认为,对“文学革命”发难最为激烈的当属辜鸿铭,他以莎士比亚的英文比当代英语口语更美为例证,来说明中国古典文学并非死的文学,而“文学革命”才会形成使人变为伦理的侏儒的文学,因而是真正的死文学。与之相对,反驳者认为,古典文学即使优美也难以为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所理解与使用。况且莎士比亚所使用的英文,在他那个时代实为人们的口头语言;此外,当时作为传统学者的严复因年事已高等原因并未公开反对文学革命,只是私下予以武断的驳斥,即认为西方的文学改革是以口语适应书面语言,而中国的文学改革却是南辕北辙——使书面语言接近口语。严复对待文学革命的态度尚且如此,更遑论刘师培、黄侃、马叙伦等国粹派大师,所以总体而言他们的反对并不激烈。此外,尽管“文学革命”的结果业已明见分晓,章士钊还是在1925年公开撰文表示反对并引起了一些震动,但随即便被胡适发表《老章又反叛了》、吴稚晖发表《友丧》等批判文章,对章士钊予以了反驳与痛斥,双方的论战结果自是不言自明。
凭借《中国现代小说史》所展现的批评视野跻身当年欧美著名文学批评家之列的夏志清则认为,首先对涵盖“文学革命”的新文化运动进行严厉批评的,不是国粹派,而是与胡适同样拥有海外留学背景的梅光迪、胡先驌和吴宓等所代表的“学衡派”。夏志清提到,“学衡派”于1922年在南京合办《学衡》杂志,旨在“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以此抗衡新文化运动。早在留学美国期间,梅光迪就反对胡适有关“文学革命”的表述,终使后者其后在措辞用句中将其改为“文学改良”。后来,“学衡派”将新文化运动人士贬斥为诡辩家、模仿家、功名之士、政客,批评其对外国思想和名人一知半解,仅凭一时之爱好介绍外国名人有其危险的一面。夏志清认为,“学衡派”责备新文化运动人士因缺乏对西方深厚的文哲传统的了解而对本国的文化需求失察,此种论断不无道理。然而,“学衡派”不分青红皂白地否定新文化运动的动机、态度及其历史贡献,无疑暴露出其相关批评的有失公允。
与夏志清的相关阐述有所不同的是,刘禾首先承认,“学衡派”认为中西之间可以不必相互抵牾而能相得益彰,这显然低估了二者之间的冲突;因其拒绝批判帝国主义,而未能与当时的民族主义运动建立有效联系,这暴露了该派政治表述的现实困境。但刘禾同时也肯定了“学衡派”的努力方向,认为其所发动的“第二次国粹运动应被视为一场意义深远的国族建构志业,这一志业力图使国族政治与文学实践联合起来。就其本身而论,该运动与它那个摈弃传统的激进对手,其实共享着一个终极目标”。依据刘禾的阐述,这一共享的终极目标是:“他们都认为中国文学乃是其他国族文学中之一种,他们都为在日益被外来的价值观所主宰的世界里的中国文学地位而感到焦虑,而且他们不得不同样直面通过被译介的现代性来塑造自我身份的矛盾状况。”[20]可以说,刘禾论及论争双方的深层担忧与初衷是一致的,但对文学如何因应之却采取了截然相反的路径。
值得注意的是,王德威在看待保守派对“文学革命”的反对时,与其说对保守派的态度较为暧昧,不如说对其暗含同情。他宣称:“保守派虽然遵循着保护文学、文学遗产的准则,却同样热切地寻求改造中国的道路。”基于此,他进而替保守派辩护道:“他们之中不乏浸淫西学、积极接受新鲜事物之人。他们选择保护而不是灭绝国学,因为他们相信国学才是中国现代性之精髓。自然,语言和文学首当其冲,最受关注。”[21]诚然,保守派的目的、动机虽然值得肯定,其为国学免遭破坏的情怀尤其可贵,但如何解决国学由当时为少数知识分子所掌握的特权转而为大众所用的普遍工具这一难题,他们是无能为力的,从而也显示出其历史的窘迫状况。
与之相应,美国马里兰大学亚洲与东欧语言文学系学者刘剑梅在其著作中论及“文学革命”时,比起其博士生导师王德威尤为激烈,她彻底否定了“文学革命”的价值意义。她论述道:“在民族危亡的压力下,这种革命的思维模式一再将文学降低为社会关怀、民族建构和政治意识形态的附属物,结果造成了作家的个性和主体性被消除,中国传统文学的遗产不被看重。”[22]可以看出,刘剑梅对“文学革命”的反感,反映出其对“文学革命”所处历史境遇的无视,诸如鲁迅等人作为“文学革命”的支持者,其文学成就亦举世公认。同时,在当时民族危亡之际、国家深受外来殖民的关头,这种特殊的国情世情,一切为挽救图存之举都是必要的,更何况文学也不例外,那种不知亡国之恨的纯文学情怀是不可取的。与之相对,夏志清的相关论断还较为客观。在他看来,“新文化运动后面最大的危机是参与其事那些人自信心太强,思想未成熟,做事犯了独断独行的毛病。不过任何文化若遭遇这么巨大的方向变换时,也难免犯这种毛病的。”[23]
必须承认的是,“文学革命”确有其不成熟甚或幼稚之处。然而,“文学革命”无疑是时代使然,正因其旨在赋予文学唤醒现代意识并鼓舞人心地指明现代生活的重要历史使命,由此,在国家前途迷茫、民族焦虑情绪弥漫之际,一种代表着希望与方向的全新于古典文学的时代新文学才得以不断赢得大众的支持。鉴于此,保守派对“文学革命”的反对必然终归是徒劳无功的。“文学革命”的批评理念、范式与话语,其合法性的形成基础在于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冲击以及随之相伴的民族耻辱感的刺痛与针对国家积弱落后状况的自我反省。
综上所述,“文学革命”历来备受美国诸多学科与研究领域的学者的关注,相关研究广涉“文学革命”的成因性质及其诸种论争。受其理论模式甚至政治背景影响,美国学者的相应研究中确实存在不少问题,诸如否定“文学革命”价值,夸大胡适在“文学革命”中的作用等。另一方面,美国学者的相关研究,亦有不落国内研究窠臼之处,诸如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前现代性、现代性的考察,对晚清文学的悉心观照,对“文学革命”与国族建构之间关系的微妙揭示,等等。总体而言,美国学界的相关研究既不乏相互抵牾的矛盾之处,又呈现出颇具洞见的独到之处。值此“文学革命”开启的中国现代文学之路行至百年之际,针对美国的相关研究予以重审、慎思与明辨,对其予以合理借鉴与批判反思,无疑是相应研究的题中应有之意。
百年之前发生的这场“文学革命”及其随后所引发的诸种问题及论争,并未随时间推移而得以彻底解决。比如,在外来思想文化的冲击下,相关论争方都致力于追求中国文学的主体性,而针对何为以及如何建立中国文学的主体性等问题却存在着明显分歧;又如,文学实践是否应与国族建构的政治之间形成共谋关系,文学发展在创新与传统之间以及中西之间作何取舍,如何确定古典文学与白话文学在中国文学发展进程中的既定地位,等等,不一而足。尽管历史业已进入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但这些问题仍在不同层面与程度不断向当前学界提出追问。基于此,刘禾曾说:“中国文化只有在它与世界上的其他文化和其他历史的深刻关联中,才始获得它今天的特定涵义。”[24]由此是否可以说,当下的中国文学只有在与本国所处的现实境遇、本土以往的文学经验及与他国文学的深刻关联中,才始生成其目前的特定蕴涵。这或许为中国文学的未来之路昭示着某种方向,但针对具体路径的抉择与践行而言,必会考验着今人以及后来者的学术智慧与能力。
注释:
[1]桑禀华:《中国文学》,李永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第95页。
[2]梅维恒主编:《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上卷,马小悟、张治、刘文楠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6年,第768页。
[3]鲁晓鹏:《影像·文学·理论——重新审视中国现代性》,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年,第248页。
[4]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宋伟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56页。
[5]周策纵:《“五四”运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周子平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74、275页。
[6]《梁启超学术论著集·文学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88页。
[7]《梁启超全集》第2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884、1220页。
[8]安敏成:《现实主义的限制:革命时代的中国小说》,姜涛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3页。
[9]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卷,北京:三联书店,2013年,第509页。
[10]梅维恒主编:《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上卷,第496页。
[11]梅维恒主编:《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上卷,第814页。
[12]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卷,第508页。
[13]黄远庸:《致章士钊书》,《甲寅》第1卷10号,1915年2月。
[14]陈独秀:《现代欧洲文艺史谭》,《新青年》第1卷第3号,1915年。
[15]周策纵:《“五四”运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第277页。
[16]格洛登、克雷斯沃斯、济曼主编:《霍普金斯文学理论和批评指南》,王逢振等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1年,第314页。
[17]格里德:《胡适与中国的文艺复兴》,鲁奇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84、85页。
[18]安敏成:《现实主义的限制:革命时代的中国小说》,第41页。
[19]李欧梵编、普实克著:《抒情与史诗——中国现代文学论集》,郭建玲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第37页。
[20]李欧梵编、普实克著:《抒情与史诗——中国现代文学论集》,第38页。
[21]刘禾:《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宋伟杰译,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第112页。
[22]刘禾:《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第354、355页。
[23]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卷,第521页。
[24]刘剑梅:《革命与情爱——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中的女性身体与主题重述》,郭冰茹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第46页。
[25]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等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0页。
[26]刘禾:《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第3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