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路伟
(中国人民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2)
傅斯年作为近代中国一位亦学亦政的人物受到了诸多的关注,其中台湾“中央研究院”的杜正胜、王汎森和大陆的桑兵、张广智等研究近代中国学术思想的学者贤达都做了非常有影响的文章。杜正胜先生的《从疑古到重建——傅斯年的史学革命及其与胡适、顾颉刚的关系》以学人关系梳理了傅斯年史学思想从疑古到重建的过程。桑兵先生的《近代学术传承:从国学到东方学——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解析》(下文简称《旨趣》)、《傅斯年“史学只是史料学”再析》两篇文章写得都相当好,前者以《旨趣》为讨论的基础,提出的是学术传承的问题,然后联系当时学界概况,重点分析了与章太炎门生的各种人际纠葛,并且他还认为傅斯年过度重视史料,导致学术主流走入窄而偏的狭境;后者从学术研究方法和理论的角度,去分析史料学思想,提出“以比较求得近真与头绪,是史学和史料学有机结合的关键”*桑兵:《傅斯年“史学只是史料学”再析》,《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5期。。尤其值得特别提到的是王汎森先生的傅斯年研究,他跟随余英时先生攻读博士学位期间,写作的学位论文被列为剑桥中华文史丛刊之一,出版了题为《Fu Ssu-nien :A Life in Chinese History and Politics》的专著,在此基础上翻译出版了三联中文版《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该书不仅关注傅斯年的生命历程,更注重透射其所处的时代。
笔者翻阅傅斯年全集,关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史学方法导论》以及中国文学史讲义中的《史料论略》等几篇资料,发现“近代的史学即是史料学”一句话并不是说近代史学与古代中国学术完全割裂和分开,一切以西方学术发展路径为依归的。身处近代中国的傅斯年的学术来源恰恰是明清嬗变之际的顾亭林和乾嘉学者阎百诗,而不是兰克。他认为顾亭林和阎百诗之学术才是最近代的。虽然说张广智先生在《傅斯年、陈寅恪与兰克史学》一文中专门提到了傅斯年和陈寅恪的西学背景*张广智:《傅斯年、陈寅恪与兰克史学》,《安徽史学》,2004年第2期。,但是据葛兆光先生讲,王汎森先生统计傅斯年档案,档案中只提到兰克一次*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中华书局编辑部编:《鼎和五味:复旦文史讲堂之三》,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67页。。由此可见赴德国留学在一定程度上并没有奠定其学术基础,而更多的是开阔了傅斯年的眼界,促使他认识到学术发展的另一种途径不是经学考证,而是一种名为“科学”的汉学,其代表性人物是“法人沙畹、德人康拉地”。其实,傅斯年的历史学和语言学的理论和方法之真髓还在于中国古代学术。所以,在傅斯年论述“直接史料和间接史料”一节时,提到的是欧阳永叔、顾亭林、阎百诗和吴大徵,以及近人王国维和陈寅恪二君。
以往学者对傅斯年史料学思想的研究大多从三篇集中论述史料的文章(指《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史学方法导论》以及中国文学史讲义中的《史料论略》)谈起,但是通过各篇文章去探讨其史料学思想存在两个问题:第一、宣言似的工作口号并不能代表其真实的学术想法,一些论著就宣称,《旨趣》一文带有明显的鼓动色彩和矫枉过正的意味;第二、理论的叙述总是空洞的,只有学术实践能够更直观地表现其思想。所以笔者从傅氏所最钦佩的学人入手,从选题、论证方法和使用材料三个方面去看传统经学研究和现代学术的关系,传统学术如何与近代史料学思想结合。
在《史学方法导论》一节,傅斯年列出了几个学人的文章以供读者琢磨,如欧阳永叔、吴大征、王静安、陈寅恪、顾亭林和阎若璩,虽然说是为了说明“直接材料和间接材料之互相为用”,但足以证明傅斯年对他们的钦敬之心。既然傅斯年倡导史料比较之法,那么笔者就把傅氏钦敬的几位学者的学术特点之资料依次排列如下:
欧阳永叔的《集古录跋尾》“以石文校史事”*《史学方法导论·史料略论》,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2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28页,329页,第33页,第312页。
到了近代顾亭林、朱竹垞等,以石文校史书,时有精论,而钱竹汀“乃尽……出其上,遂为古今金石学之冠”(见《集古录跋尾·王昶序》)。《廿一史之考异》、《金石文之跋尾》,皆同一意义之工作。*《史学方法导论·史料略论》,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2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28页,329页,第33页,第312页。
吴大征“文”字说,
此虽一字之校定,然《大诰》究竟是谁的档案,可以凭此解决这个两千年的纷扰。《大诰》一类极重要的史料赖一字决定其地位,于此可见新发见的直接史料,对于遗传的间接史料,有莫大之补助也。*《史学方法导论·史料略论》,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2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28页,329页,第33页,第312页。
论述王静安先生的《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
王君拿直接的史料,用细密的综合,得了下列的几个大结果:……假如王君不熟习经传,这些材料是不能用的;假如熟习经传者不用这些材料,经传中关涉此事一切语句之意义及是非是不能取决的。*《史学方法导论·史料略论》,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2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28页,329页,第33页,第312页。
首篇关键词在于“以石文校史事”。傅斯年取实物资料和文字资料相互为用,按照古代学术发展的脉络来讲,顾亭林先生承欧阳永叔金石学的传统,“笃嗜金石,所至搜辑碑版,写其文字,以成《金石文字记》六卷”*朱维铮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64页。。古代学术意义上的金石学与现代考古学、历史学多有不同,也就是说,当傅斯年先生把金石资料的应用当作现代意义上的学术研究时,中间就存在转化的问题。金石学研究“偏重于文字著录和研究,对于没有文字的古代遗物不感兴趣”,同时,“与西方近代建立在自然科学基础上的实证方法不同,金石学偏重于孤立地研究某一个问题,以达到证经补史的目的而对器物本身的形制、花纹等特征的变化、断代,由器物推论古代文化,由款识考证古代史迹等方面则多有忽略,即使分类,由于没有近代科学的归纳法,也多有幼稚可笑之处。”*陈星灿:《中国古代金石学及其向近代考古学的过渡》,《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3期。所以不能仅仅从表面上理论上看待金石刻文在现代学术意义上的应用,而要认知到其研究背后的转变。
第二篇的关键词句在于“一类重要史料赖一字决定其地位”,也就是说一个字启动了一类史料,这就是单字之作用。在古代经学中,考字义是为了通经,通经是为了闻道。戴震有言:
治经先考字义,次通文理。志存闻道,必空所依傍。汉儒训诂有师承,亦有时附会;晋人附会凿空益多;宋人则恃胸臆为断,故其袭取者多谬,而不谬者在其所弃。我辈读书,原非与后儒竞立说,宜平心体会经文。有一字非其的解,则于所言之意必差,而道从此失。*《戴东原先生文·与某书》,张岱年主编:《戴震全书》第六册,安徽:黄山书社,1995年版,第495页。
所以欲求道必须从考证字义开始。而傅斯年的史学研究则是为了求真,即通过字义之疏证,说明史料之价值,比较不同的材料,以求其端绪,也就是桑兵先生所说“史学之真味”:一、近真,二、头绪,努力还原历史的客观形态,就存在从求道向求真的转化。
末篇的关键点在于经传与材料之互动。陈寅恪先生在那篇悼念王国维先生的著名文章中,提出了静安先生的学术内容和治学方法的三目:“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闻互相释证,凡属于考古学及上古史之作,如《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鬼方昆夷玁狁考》等是也;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凡属于辽金元史事及边疆地理之作,如《萌古考》及《元朝秘史之主因亦儿坚考》等是也;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凡属于文艺批评及小说戏曲之作,如《红楼梦评论》及《宋元戏曲考》《唐宋大曲考》等是也。”*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247页。所谓“地上之遗闻”、“吾国之旧籍”以及“固有之材料”所包含的很大一部分文字资料应为经传,那么经传能够成为现代意义上的史料,中间转化的关键步骤,我认为是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说。
也就是说这个转化的时间不是1840年之后,而是更早,甚至可以追溯到清乾隆时期,也就是18世纪后期。当然在这个时期,学术发展并没有大规模的受到西学的冲击,更多的是中国社会变化和传统经学内部斗争的结果。明清之交,由于国破家亡,适逢多事之秋,顾炎武、黄宗羲等人抛弃空谈心性的阳明之学,强调“经学即理学”,强调学问与现实接榫,但并没有脱离经学考证的藩篱,因为这句话背后的假设是道在六经,即只有经过考证训诂才可以求得道明。继此纲领而起的是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说,《文史通义》开篇便讲“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 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页,第523-524页。这样就打破了经学的神圣性,把经学和人事联系起来,视经传不是道之载体,而是先王之政典。到了论述浙东学术时,章学诚更直白地把经学彻底从神坛上拉下来,把经传归于史学研究资料。
三代学术,知有史而不知有经,切人事也。后人贵经术,以其即三代之史耳。近儒谈经,似于人事之外,别有所谓义理矣。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以卓也。*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 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页,第523-524页。
这样就把经学考证家从抽象义理拉到了现实当中,同时把经传也转化为人事之材料,成为史学研究的一部分*余英时:《论士衡史》,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236-240页。。所以到了20世纪初,加上西学之输入,以经传作为材料来论证历史(也就是过往的人类活动)便成为顺理成章之事。
总之,就史料来讲,经学和现代学术研究是存在转化的过程的,传统金石学向近代考古学的转化,经学考证目的由求道向求真的转化,载道之经传向切人事之史料之转化,这才是傅斯年史料学思想中的未尽之言。
上文之论述可见传统与现代是不能割裂的,有其传承的一面。而当代学者往往服膺现代化的话语体系,单纯地把整体的历史分为传统和现代,好似古代的就传统,现代的就先进。而传统社会学术思想是一定要学习西方、向现代发展的。这种单纯的两分法没有任何意义,其缺陷是割裂了历史的联系,而各个因素多歧互渗才是社会的本真。摆脱现代化话语的限制,用一种深切而同情的眼光去现实地体悟那个时代和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切身的感性体验及其理性判断则为最纯粹的学术研究,一句话就是“感性地回到古代”。
傅斯年的“近代的史学便是史料学”中“近代”一词也应该放在傅斯年的史料学思想的话语体系中去解读,以求得精准的定位。傅斯年认为一时代学术之进步有三点必要条件:其一、保持亭林、百诗的遗训,其二为扩充可供研究的材料,其三为扩充研究之工具。傅斯年认为亭林、百诗在“很早的时代已经使用最近代的手段”:
顾炎武搜求直接的史料订史文,以因时因地的音变观念为语学,阎若璩以实在地理订古记载,以一切比核辨证伪孔,不注经而提出经的题目,并解决了他,不著史而成就了可以永远为法式的辨史料法。*《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3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页。
这种近代的手段相对于传统经学研究的优势就在于能够把史料的范围扩展到实物,而不局限于从文字到文字的考订,金石刻文对于经文的解读起到了革命性学术研究作用。另外,亭林和百诗学术在无形中契合了西方的“科学”,那就是不仅仅局限于文字考证与经文注释以解决经文的逻辑和现实伦理问题,而且已经利用了西方考古学和地质学的自然科学方法。
傅斯年所提出的三点近代史料学的特征其实已经暗含在近三百年中国学术之中,只不过是其哲学、心理学等西方学术背景促使他把实物资料和“科学研究之学术工具”提出来,为未来提供了一个学术方向。那么这种理论性质的史学思想是傅斯年史料学的本真吗?
据何兹全先生考证,傅斯年最具代表性著作应该是那部没有完成的中国古代史专著—《民族与古代中国史》,而这部书的许多篇章大约写于1931年左右,其中包括1930年的《论所谓五等爵》《姜原》《大东小东说》诸篇,1933年的《夷夏东西说》,1934年的《周东封与殷遗民》等。何先生对后两篇文章做了细致的探讨,梳理了傅斯年的文章理路。但其最佩服的还在于其选题之妙,以“夷”与“夏”二字统摄中国上古史,称为“创始性、突破性的史识”。这个史识便是傅斯年以地理和文化概念去解释中国上古史的社会变化:
东方与西土之地理重心,在东平原区中以南之空桑为主,以北之有为次;在西高地系中,以外之雒阳为主,内之安邑为次,似皆是凭藉地形,自然长成,所以其地之重要,大半不因朝代改变而改变。此四地之在中国三代及三代以前史中,恰如长安、雒邑、建康、汴梁、燕山之在秦汉以来史。秦汉以来,因政治中心之迁移,有此各大都邑之时隆时降。秦汉以前,因部落及王国之势力消长,有本文所说。四个地理重心虽时隆时降,其为重心却是超于时代的。认识此四地在中国古代史上的意义,或者是一件可以帮助了解中国古代史“全形”的事。*《夷夏东西说》,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3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31-232页。
此段话可以深刻反映傅斯年作文之风,他并不像我们在《旨趣》中所看到的,反对疏通,“证而不疏”。也就是说把他的宣言和实际的文章对勘,可以发现傅斯年对史学实有两个面相——证与疏,关于这个矛盾,罗志田先生进行了有效的梳理:
他(指傅斯年)和陈寅恪相当接近。两人大概都在尝试某种有凭借也有约束的想象和推论,具通识而不做通论。在充分承认史实的复原和不整齐的基础上,既不能“以一个样子定好”,又必须“从小地方细细推求比论”,以尽可能获取研究对象的整体面貌或“全部结构”。这种从细节构筑广厦的取向,要求通识无所不在。如傅先生所说,“考订一书的时代,一书的作者,一个事件之实在,一种议论的根据”,虽是具体的问题,“也正是通史中的事业”。了解“全部结构”之后,则具体的人和事,皆可“置于适当地位,以复旧观”。有些史料残缺的空隙,也可试做某种自圆其说的修补。*罗志田:《证与疏—傅斯年史学的两个面相》,《中国文化》,2010年第2期。
傅斯年毕竟是亦学亦政之人,他的文章并没有能很好地整理和消化材料,真正把学术做到这个程度的恐怕还是陈寅恪先生,当然,这也许是两人共同奋斗的梦想。同时,笔者也想指出,陈寅恪治学之方法与傅斯年有相似之处。因为傅斯年讲过,“假如有人问我们整理史料的方法,我们要回答说,第一是比较不同的史料,第二是比较不同的史料,第三还是比较不同的史料。”把“比较”的方法运用到史料整理和运用中,从而寻求历史的头绪,陈寅恪做到了,正如许冠三在《新史学九十年》所说的:
与王氏的“二重证据法”相比,他的比较考释法已大为繁复多变,在上述三类外,他更以内典与外书合证,以实录与小说补证,以官书与私记对证,以诗文与史传互证。最重大的突破,则在诗文与史传互证。他一面以史家法度与手段笺证诗文,犹如王国维之考释卜辞、金文,一面又按史学宗旨与准绳利用诗文,以补史传载记的不足,犹如王国维之采历代古文物,陈垣之取文集语录。故在字句诠释上,他素主事证言证并用,即令是儒家经典,亦应以事证为主,训诂为辅,本“史学考据”以求通解。在典故考证上,则力求古典今典两全又会通。*许冠三:《新史学九十年》,长沙:岳麓书社,2003年版,第263页。
可谓把傅斯年的比较方法用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综上,傅斯年极端的史学宣言与考证详实、突破性的史识之间的矛盾足以让我们重新认知其史料学思想的内涵。虽然论证不充分,但陈寅恪先生的治学方法和傅斯年先生确有契合之处。
傅斯年之近代史料学思想的形成经历了从传统经学向现代史学转变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传统金石学向近代考古学转化,经学考证目的由求道向求真转化,载道之经传向切人事之史料转化。史料学的特征其实已经暗含在近三百年中国学术之中,只不过是其哲学、心理学等西方学术背景促使他把实物资料和“科学研究之学术工具”提出来。将傅斯年史料学思想和其史学作品对勘,发现“证而不疏”并不一定准确,傅斯年的史料学是用比较的方法而求得通识,“证与疏”是其史学思想的两面,而陈寅恪更深入地实现了这个梦想,为后人开辟了一条史学求真与求识结合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