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磊
(济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关注自然界和保护生态环境作为人类共同的要求和普遍愿望,多年来一直是人们研究的热点。对于“生态伦理”的研究,目前国内外存在两种理论,一种以普罗达哥拉斯(Protagoras)和勒内·笛卡尔(Rene Descartes)等人为代表的人类中心主义,另一种以阿尔贝特·施韦泽(Albert Schweitzer)、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等人为代表的生物中心论。前者认为自然界的价值仅仅体现为作为人类手段的工具价值,排斥了自然界存在伦理关系;后者将道德对象范围扩展到动物、生命和自然界,关注的是人与生态环境之间的关系,赋予了生态环境内在价值与自身权利,且独立于人类的价值取向、利益要求等需求。两种理论的局限性在于把人与自然的关系看作是一种冲突的关系,不可避免地导致生态认知的困惑。对此,国内学者也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如聂珍钊提出的文学伦理学、鲁枢元和曾永成等探讨的整体主义的生态伦理等,都有助于科学把握人与自然的关系,更好地处理生态危机和人类的生存问题。
“高明的生态文学作家在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艺术探寻中,常常会将深邃的生态哲思、优雅的诗性气质和强烈的忧患意识熔铸成为一个个别具洞天的意象世界,引领读者在诗化的境界中陶冶性灵,强化生态意识,探寻诗意生存的理想之途”*刘文良:《范畴与方法:生态批评论》,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版,第179-180页。。作为美国南方著名作家及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威廉·福克纳以自己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王国”,谱写了一曲生与死、穷与富、狂欢与悲伤的美国南方生态交响曲。中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莫言也像福克纳一样,创建了自己的文学王国——“高密东北乡”,描绘了一个虚幻与现实、想象与真实、诡异与艺术的文学世界。两位作家均表达了对自然的崇尚,展现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态伦理理想,揭示了生态危机和人类中心主义的危害,阐述了人类应如何自觉地保护自然环境和维护生态平衡。就目前国内外学者对福克纳和莫言及其作品中的生态伦理思想的研究来看,虽然都进行了许多卓有成效的研究,但由于这些研究的论据主要建立在零散个案研究的基础之上,未能从宏观的角度对两位作家及其作品中的生态伦理思想作出系统的研究,尤其是缺乏理论上的分析,因此,还需要进一步分析与阐释,期望通过自然的人性化和神化统一、人与自然的平等以及和谐共生的现象,探讨两位作家生态伦理思想的共性,为目前生态伦理研究提供更多的实践支持和理论探究。
人们对待自然的态度多年来存在一个误区,即认为人类是宇宙的中心,主宰着自然界的万物;为了自身的发展,人类可以任意掠夺自然。这种行为导致的最终结果是,一些重要的生物链断裂、环境污染严重、土地沙漠化等现象肆意横行,严重地影响到人类的生存。伟大的作家通常具有敏感的洞察力和深邃的创作思想,并以文学透视社会的形式关注人类的生存。福克纳和莫言通过关注自然的生存权利阐释了人类的生存问题。“生存权利”又称“自然权利”,指的是自然界中所有生物,包括动物、植物、微生物等一旦存在,便有按照自己的规律继续存在下去的权利。美国作家素有融入自然、描写自然的传统,形成了淳朴的自然意识和生态伦理思想。如自然作家梭罗曾与原始森林为伴,独自在森林中生存,创作了生态经典之作《瓦尔登湖》;南方文学之父马克·吐温视自然为师,吸收了自然之道,写出了影响美国生态文学发展的多部经典作品。中国古代传统文化在人与自然关系上形成了独特的生态伦理见解,如儒家的“天人合一”、道家的“回归自然”、佛教的“万物平等”无不闪烁着生态伦理的智慧。在两位作家的生态伦理意识中,自然万物都是有生命的,他们把自然万物置于人类同等重要的位置,赋予自然界与人类同样的权利。
福克纳与莫言视自然界万物为相互联系的生命体,都有各自的生存权利。两位作家的作品充满了自然书写,而求生存则是人类、其他动物、甚至植物等在内的一切生物的本能。生物个体为了维持自身的存在权利,必须拥有特定的生存条件,诸如阳光、空气、水分、地域等。在约克纳帕塔法县系列作品中,福克纳把南方传统文化的弊端、现代文明的危害以及人性的丑恶等社会问题置于生态系统之中,以生态伦理的标准对美国南方社会、文化和传统进行评析和取舍,从而达到了惩戒、扬弃和鞭策的创作目的。莫言的“东北乡”以自然强悍的生命力为根基,勾勒出了一种向外辐射的网状生态场景,全面描写了现代生态环境和生态伦理的恶化,清楚地表明了人类作为生态伦理的主体,应当珍惜和爱护自然,尊重自然的权利,才能达到人类继续生存下去的目的。
每一个自然个体都拥有自身的价值和作用,生存权利和义务也是一致的,均无高低贵贱之分,也不因数量多少、出现时间的早晚、进化层次高低的不同而导致生存权利的不同。福克纳和莫言摒弃了中外传统文学中过分张扬人的主体性的表现形式,把自然万物置于平等的位置,善待构成自然界的每一种个体。福克纳的幼年和童年时期都是在乡下度过的,“这片土地,这个南方,得天独厚,它有森林向人们提供猎物,有河流提供鱼群,有深厚肥沃的土地让人们播种,有滋润的春天使庄稼得以发芽,有漫长的夏季让庄稼成熟,有宁静的秋天可以收割,有短暂温和的春天让人畜休憩”*李文俊:《福克纳的神话》,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1版,第44页。。乡村的森林、湖泊、河流等自然环境为福克纳提供了无尽的智慧和营养,培养了他对自然的特殊感情,引导他根据自己对自然的感悟来设置作品的生态意境。在他早期作品,如诗集《大理石牧神》中,自然权利得到了充分弘扬和尊重。花园里矗立的神像在自然意境中散发出庄严的光辉,自然界中的树木、花草具有人类的直觉感受和整体把握世界的能力。这些生命个体的存在使读者深深折服,引导读者融入到四季的轮回之中,无不感叹自然的神奇生命力。在其他作品中,如《喧哗与骚动》《八月之光》中,读者也可以看出自然带给战后南方人的慰藉和快乐:童年时期的凯蒂和昆丁在自然中无忧无虑地玩耍和嬉闹彰显了生态伦理的不可替代性,走在乡间小路上的莱娜在呼吸新鲜空气时的惬意和幸福反映了人类与自然和谐关系的重要性。即使在后期作品,如《大宅》和《村子》中,福克纳更是表现出了对自然的崇拜,把自然界看成是人类的避难所和精神圣地,并在全力吟唱和赞美南方大自然中的森林、山区、河流、花草、树木、气候、温度和季节轮回等自然景色的过程中,凸显了自然万物的生存权和对人类的重要作用,始终如一地在作品中构建人与自然和谐的南方家园。
自然万物都是相通的,都有求生存的权利和条件。这种来自齐文化的生命观和生存观构成了莫言生态伦理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尊重自然的每一个个体,认为人有人的生存方式,狗有“狗道”,猫有“猫事”,就连山川草木、清风白云,甚至屎尿都是有生命的质感,并按照理想的生态系统和伦理规范塑造王国的自然环境: “我的真实的高密东北乡根本就没有山,但我给它挪来了一座山。那里也没有沙漠,我硬给他创造了一片沙漠。那里也没有沼泽,我给它弄来了一片沼泽,还有森林、湖泊、狮子、老虎……都是我给它编造出来的”*莫言:《福克纳大叔,你好吗?》,《小说的气味》,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1版,第221页。。在他看来,如果没有这些自然个体,他的“东北乡”也就没有了生机和前途。为此,他在长篇小说《红高粱家族》《食草家族》《四十一炮》和中短篇小说《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师傅越来越幽默》等中,竭力刻画了自然万物的生存权利。他从生命形态介入,将人甚至动物、植物回归到生命的本原状态,在生存本能上表现出一切人,甚至一切生物在本质上所具有的求生本能和强大的生命力。他理解各种动物的眼神,听得懂各种鸟儿的叫声,洞察众多植物的需求和意志,从生命角度来感知和表现自然界万物所经历的苦难,进而赋予其神圣的生存权和人类般的品性。莫言颠覆了传统文学作品中自然的不真实表象和僵化的表现形式,取而代之的为读者提供了性格各异,具有喜怒哀乐的自然生态图景,把人间凡事与自然万物的生存环境完美地融合到一起,使高尚的和卑鄙的、干净的和肮脏的、美丽的和丑陋的都能够和平共处,各有各的生存之路。通过这种方式,莫言把对生态伦理的感悟融入到作品之中,既保持了自然界的原生状态,又展现了生态伦理的具体形式。
人类对自然权利的侵犯不仅表现为对生物的直接滥捕滥伐,还表现为对生物赖以生存的条件、基本生态过程与生命维持系统的污染与破坏。凡是对生物自然权利的侵犯都应当被视为恶,都应当受到谴责。美国南北战争造成了南方人生命和财产的巨大损失以及自然资源的严重浪费,直接导致了战后南方的生态危机和生存危机。这种对生态环境和人类生存条件的焦虑在福克纳作品中全面表现了出来。如在《八月之光》中,毁坏森林所造成的生态破坏不亚于颠覆南方的传统价值观,从根本上动摇了南方人的生存基础。成片的森林被破坏,大片的土地裸露出来,水土流失严重;过去动物赖以生存和活动的小道变成了水泥路,汽车在水泥路上肆无忌惮地奔驰;小镇上霓虹灯闪闪夺目,火车鸣叫响彻原野。人类以为自己胜利了,然而对自然的破坏其实是对自己的惩罚。《三角洲之秋》中的艾克再次来到森林时看到,昔日的森林及林中的生命已经逝去,人类与自然已经彻底疏离,和谐的荒野生活已经无影无踪,以传统生活方式生存的南方人被迫进入到工业文明的时代,人性发生了扭曲,出现了异化。践踏自然的愚蠢行为改变了南方自然环境、传统文化和传统生活方式,给战后南方人带来了灭顶之灾。福克纳在展现战后南方人内心痛苦和20世纪人类无助的同时,也表达了现代工商业文明对破坏万物生存条件和自然规律行为的谴责和惩罚。
“道法自然”归根到底是“人法自然”,要求人们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时,把人的生命价值与自然的生存权利融合在一起,在自然界的永恒之中实现生命的完善与永恒。在莫言的生态伦理思想中,自然所具有的巨大能量足以摧毁任何与之相对抗的力量。在自然现象中,闪电常与惊雷并称为“雷电”,由此,民间出现了“天打五雷轰”的警戒语;凡是做了不孝、奸淫等突破伦理道德底线的人,就会遭到被雷电劈死的下场或报应。莫言作品讲述了很多引人深思的神奇故事,而在这些故事里,读者都会看到动植物的身影,它们或作为叙事背景,或作为主人公都冲击了人类的主体地位,令一贯骄傲自大的人类不得不感到胆战心惊。这其中既有对自然神圣威力的畏惧,也有人类对自身破坏行为的反思和救赎。在莫言看来,人类制定的一套维持自身生存和秩序的运作机制,在自然面前注定要失败的,因为动植物的生存状态代表着不受驯服的原始天性,它们渴望拥有与人类同样的生存权和话语权,也同样有能力促使人类反思唯我独尊的生态观。《马驹横穿沼泽》中那匹火红的漂亮马驹孕育出了整个食草家族,成为食草家族祖先的象征和顶礼膜拜的神像,具有非凡的法力与影响,足以震慑任何一个对该家族怀有非分之想的坏人。《红蝗》中出现的蝗灾曾一度被人们固执地认为是“神虫”下凡,并为之修庙和举行祭典。正是这愚昧之举,让读者感悟到自然界的摧枯拉朽之势。《牛》中的牛被阉割、鞭打、折磨而死,落得被分食的下场,但莫言的点睛之笔在于,三百多人因食牛肉中毒,是老天爷不忿,为惨死的牛报了仇?还是人类自远古时期以来奉行的“有仇报仇”的伦理准则被动物施法到人类身上?莫言笔下的动植物已形成了足以与人类相抗衡的本领:具有人类般的灵性和智慧,个性鲜明而又有主见,不为人的意志所左右。实质上,自然界中的这些动植物本身就是人类的缩影。
荣格用集体无意识理论分析了艺术家的创作,认为“每位诗人都为千万人道出了心声,为其时代意识观的变化说出了预言”*卡尔·荣格:《现代灵魂的自我拯救》,北京:工人出版社,1987年第1版,第253页。。福克纳和莫言对自然万物的呈现往往带有原始神话的色彩,为自然万物赋予了灵性和神性。人有灵魂,自然万物也有灵性,虽然形式不同,但灵魂本质却是与人相同的。美国南北战争后北方消费文化的入侵彻底改变了南方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南方人把人类同自然界的关系颠倒过来了,迫使自然在人类的摧残和侵袭下逐渐失去了原有的神话色彩。福克纳重新确立了自然在南方文化中的神圣地位,恢复了自然所具有的神性特征以及净化人类灵魂的神奇力量。莫言生活的山东半岛腹地属于齐文化地带,素有信奉万物有灵和敬畏自然的传统,认为蛇、黄鼠狼、狐狸等动物,天、地、山等自然物,树、草、花等植物,均可成仙成精。他从远古神话中汲取了万物有灵的素材和自然神化的原型,透视了现代社会中人与自然的伦理关系。其笔下的动物、植物等自然万物新奇多变,富有人的气息,能跟人心灵相通。这种赋予自然以人性化特征的创作模式反映了中国原始初民的动植物崇拜意识,彰显和弘扬了原始图腾中万物有灵的神话传说。
自然的神化现象最初是因为原始初民热衷造神,凡是遇到自然界中困惑不解的现象,就统统尊其为神。“对自然的理解和阐释、敬畏和崇拜总是处于优先地位。自然界也始终是那个最先存在和养育人类的大地之母”*王彦丽:《多维视阈:马克思的自然概念与伦理价值》,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1版,第146页。。福克纳和莫言生态伦理思想中“万物有灵”和动植物崇拜意识,既是对美好善良的祈盼而把动植物塑造为神,又有对自然万物的崇拜和敬畏而神化自然。福克纳把自然塑造为庇护南方、净化南方人灵魂的神圣力量,其笔下的森林成了战后南方人陶冶灵魂,领悟生命之道的重要场所。如《老人》刻画了年过七旬的印第安老人始终坚持在森林里净化自己灵魂,并将自己古老的和即将灭绝的传统美德传递给一个涉世未深的白种人艾克,期望种族和解和人们平等生活。也正是这个艾克,在“森林三部曲”中向老熊和蛇致敬,在密林深处像虔诚的信徒朝见神灵一样敬仰大自然中的各种生物,使读者感到人与自然的关系升华到人与神的关系。“我杀死了你;我的举止必须不辱没你那正在离去的生命。我今后的行为将永远配得上你的死亡。”*Faulkner, William. Go Down, Moses.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90, 334.福克纳通过作品人物的原始文明行为以及自然界人性化特征,完美地保存了人类原初的本性,体现了美国南方传统文化中“万物有灵”的自然崇拜意识以及人类对自然敬畏的神话色彩。
从人神兽不分的《山海经》到鬼怪妖狐的《聊斋志异》,这些神秘主义的文学作品契合了中国人特有的生命体验,万物有灵的图腾信仰在中国民间有着深远的影响。莫言相信,人有动物的本能和心理特质,动物也有人类一样的思维能力、道德情感和行为方式。其作品中的动植物以拟人化的内心活动映射着人类世间的百态,打通了人与自然的界限,成为人类的传奇化身。以《红高粱》中的狗为例。这部作品中的黑狗发挥自己的智慧征服了狗群,成为领袖,率领狗群与人大战,并凭借团结协作,斗智斗勇,展现了超越人类的才华,多次击败人类;然而,后来由于人类的狡诈使狗群内部发生了分歧,差点葬送狗群的命运。再后来,狗群不计前嫌,重整旗鼓,同心协力,最终赢得了胜利,保证了狗族的繁衍生存。莫言以动植物写人,从动植物的视角思考人的行为和道德价值,拓展了文学表达的视域空间。这也正是中国传统哲学中“天人合一”生态伦理思想在莫言作品中的具体体现。
万物有灵的观念培养着人类的灵魂信仰,敬畏自然是自然崇拜发展的必然趋势,福克纳和莫言的生态伦理思想都体现了这一发展过程。两位作家通过尊重自然、尊重生命的形式,引导读者理性思考人和自然的生存权利。福克纳作品中的自然界不再是人类的附属物和满足欲望的源头,而是被赋予了神性,成为人类的公平对手。《去吧,摩西》中猎人与熊和狗的故事、《村子》里艾克·斯诺普斯与牛建立起的超凡爱情故事、《寓言》中通晓人性的被盗赛马、《八月之光》中人与自然的融合、《野棕榈》中人与水的故事等都反映了人类与自然的亲密关系。莫言作品中的自然被赋予了超越人类的生命气息,这是原始的、强劲的生命力量。《红高粱》中那无垠的高粱犹如茂密的青纱帐,孕育了无数不为世人所知的故事;《食草家族》中破土而出的红蝗,铺天盖地,遮天蔽日,看似脆弱微小的生命,却呈现出一幅流动的生命画卷,让人心生恐惧,同时也让人心生敬畏;《檀香刑》中贯穿全篇的高亢响亮的猫腔,更代表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生命力量;《丰乳肥臀》中生命的力量虽然野蛮原始,但却让人深受感到并为之动容;《蛙》中那震耳欲聋的蛙鸣是生命的繁衍与成长,犹如无数婴孩天真浪漫的啼哭,任何阻碍生命的外力都将被摧毁殆尽。这些文学形象既体现了两位作家对自然生命力的赞叹,也体现了其神化自然的生态伦理创作取向。
对自然的神化与敬畏,实质上是对人的生命尊重与敬畏。以原始社会祭祀或交换仪式为例,杀死动物后要诚心为其祷告,或取食后要放入自己的物品以示交换用以安抚守护精灵,这是人类在那个历史时期的文化认同,也是那个时期人类的行为准则和价值体系。大自然有自己的运行规律,既有养育人类的一面,也有威胁和吞噬人类的一面。福克纳与莫言展现了由万物有灵、敬畏自然、崇拜自然和神化自然的发展过程,认为人类只有敬畏生命,才能确保自己生命的存在。敬畏生命是人类道德本质的必然要求。无论是荒野中的森林、湖泊、狗熊、松鼠或耗子,还是家养的猪、狗、牛等动物,身上的人性化特征无疑超越了其本身的自然属性,因而往往具有人类的伦理道德,并依据自己的标准对人类的行为进行伦理道德评判。正是这些自然万物身上最简单明了的人性缺点和人性优点的碰撞更能有效地激发人们内心的道德感。两位作家借助于这种潜移默化的力量,将敬畏自然的生态理念融入到文学作品中,满怀敬畏地去感悟自然,从道德角度去思考自然,从而获得自身的升华与发展,进一步阐释了尊重自然和敬畏自然的生态伦理思想。
文学作品借助于人和自然的关系,揭示的是现实社会中人性的异化和自然的报复与惩罚,强调的是对万物平等、万物有灵传统观念和生态伦理原则的尊重与传承。人类是自然生态的主体,人对自然的关心最终又回到人类自身的生存问题上。无论是对自然的崇拜,还是坚持万物有灵的信仰,福克纳和莫言通过现代社会出现的生态伦理危机,最终思索的还是人的生存问题。“生态文学艺术表现的多是自然与人的关系,而落脚点却往往在人类的思想、文化、经济、科技、生活方式、社会发展模式上”*刘文良:《范畴与方法:生态批评论》,第105页。。这是文学家对人的一种本体性存在的一种关注,也是当代社会所进行的生态伦理的思考。两位作家不断引导人们尊重自然,回归自然,追寻和构建人类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伦理共同体,期望人类从根本上摆脱日益严峻的生态危机,重新回到有序发展的道路上。
人类社会和自然生命体系是两个相互关联的自为体系,在这一体系中人类具有独特的位置,“自然共同体中的每一个物种,都以自己这个种的生存和繁衍作为唯一的目的,任何一个种都不可能为了其他物种的生存利益而去牺牲自己这个种的利益。人作为一个物种也是如此”*郑慧子:《走向自然的伦理》,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版,第135页。。人类无法摆脱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也不会无私地全然为其他生物的福利而生存,更不会为了其他生物的生命放弃自己的生命。这就要求人类必须要保持生态平衡,共同构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伦理共同体。福克纳渴望人性的返璞归真,崇尚大自然的生命活力与传统的生态伦理,呼吁人们善待自然、尊重自然,同自然实现和解共处。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的现代主义作家都致力于描写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和人的精神困境,虽然也涉及到自然,但大多以自然为背景,回避人与自然的真实关系。福克纳可贵之处在于他把自然作为作品的主题,以自然叙事的方式描写了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突,使人类的精神困境有了更为丰富的表现方式。以凯蒂、迪尔西、莱娜、朱迪思、尤娜等为代表的南方女性所表现的人性与善良,以昆丁、沙多里斯、海托华、斯诺普斯等人所表现出的执着与坚毅,以艾克、印第安老人等所表现出的淳朴与自律,都是福克纳的生态伦理思想的重要内容。在上述人物身上,读者可以看到福克纳的影子,感悟到他认识自然所经历的漫长、复杂、痛苦过程,体会到他关注自然的独特情怀和构建人类生态共同的不懈努力。
人类既考虑了自身利益,也考虑到了自然的利益,最终目的是寻求人类与自然的和谐统一。莫言常常悲叹人类的生存危机以及传统伦理道德的混乱与颠倒,呼唤刚强且充满激情与旺盛生命力的红高粱精神,向往人类与红马驹和平共处、相濡以沫的美好年代。这种生态伦理思想彰显了莫言身上,同时也是现代人心灵深处所潜伏的自然图腾情结。“人是通过了解他者和所处环境来确认自我的,通过认识他者来认识自己,通过关爱他者、尊重他者来完善自身,关爱者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德性和所关爱的价值有着某种恰当的关联”*Holmes Rolston III.“Environmental Virtue Ethics: Half the Truth but Dangerous as a Whole.” Environmental Virtue Ethics Ed. Ronald Sandler & Philip Cafaro. Lanham, MD: Roman and Littlefield Publishers, 2005, 78.。通过人与自然之间的类比,莫言展现了人类对自然和自身的荒诞行为。借助狗、牛、驴等动物之眼,将人类的历史虚假与浮夸行为、乡民的贪婪嗜好乃至对自然的无限索取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无一例外透露出严重的生态危机与致命的伦理道德缺失。“月光,真是一种奇妙的光。不太美好的在它的照耀下会变得美好,原本美好的,在它的照耀下,就成了神话或是童话”*莫言:《红树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1版,第199页。。《金鲤》中金枝姑娘月下过湖取药时遇难,变成一条金鲤;《夜渔》里月下捉蟹时邂逅美丽女子的“我”体验了聊斋式的经历。此外,《大风》《岛上的风》中吞噬万物的大风、《秋水》《罪过》中漫漫无边的洪水、《红蝗》《蝗虫奇谈》中铺天盖地的蝗虫、《球状闪电》中惊天动地的闪电等,都是通过万物有灵和万物平等的蕴意化特征,揭露了现代人对自然的熟视无睹和肆意破坏,以唤起人们对自然尊重和敬畏。这是莫言生态伦理思想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其作品所追求的目标之一。
福克纳和莫言从自身经历出发,深入体验和感悟自然的神圣和伟大,唤起人们对自然的尊重和敬畏,以达到心灵与自然的和解、交流和融入。两位作家的生态伦理思想不但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而且还系统地表达了人与自然构成的生态伦理共同体,从而使他们的作品具有强烈的生态伦理情怀和鲜明的普世济生的价值。福克纳的早期作品,如《士兵的报酬》《大理石牧神》和“大森林三部曲”等,主要对包括土地、河流、荒野和森林等自然环境的赞扬,以及现代社会对生态环境的践踏与毁灭而导致的忧虑与担心。他后期作品,如《八月之光》《村子》《坟墓闯入者》等,多把环境问题与种族、性别、阶级等社会问题捆绑在一起,反映了生态环境危机与人类生存危机的相关性和同步性。以《圣殿》为例,这部作品展示了美国南方传统世界解体后的现代社会图景。这是社会生态,或者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疏离和对立,从社会、政治、法律等不同层面全方位地表现了南方社会是非颠倒、黑白不分的混乱状况。又如《我弥留之际》,这部作品通过一个普通南方下层阶级家庭的分崩离析,表现了人类走向堕落的寓言故事,因而,更具有普遍性。它就像一块试金石,试出了人性的自私、丑陋、邪恶与堕落。美国南方的社会生态如同自然生态一样,已到了溃烂不堪、非医不可的地步了。
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改革开放的政策刺激了人们的消费欲望,生态环境危机成为莫言这代作家和作品的时代印记。在他前期的作品,大多以审美的视角透视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讲经般地向读者描绘了人与自然和谐的生态景象。从80年代后期开始,中国现代化改革给予诸多生态伦理的思考,为读者提供了一份迥异常态的生态画卷:乡村的改革建设在模仿城市现代化的同时,也给人类自身带来了生存危机。不仅如此,乡村在城市化的过程中出现的混乱无序和僵固的宗法关系,给腐朽官僚权力的滥用提供了更多的腐败机遇,严重地破坏了社会生态。如《倒立》叙述了同学聚会这一平凡的故事,但不平凡之处在于将这个本应充满传统友情的聚会演绎成了现代社会中赤裸裸的“媚官”、“媚俗”的权力叙事。人类在权力面前丧失话语权和在人与人信任感的缺失,既反映了现代人的人性异化,又反映了现代生态伦理体系的毁灭。《蛙》中的姑姑是她那个时代造就的“英雄”,因为当时的她觉得自己是在追求至高至善的人生理想,从未想过退缩或放弃,但老年后的她对生命之痛、人性之痛有了深刻的反思,不得不终日生活在内疚与良心上的赎罪之中。莫言通过这个人物形象反映了当时中国社会的生态环境和面临的问题,真实展现了人性复杂方面,揭示了精神救赎的艰难历程。这种从社会生态中人性扭曲的描写到精神上忏悔和良心的净化,恰好反映了莫言的生态伦理思想,即人类必须尊重自然、敬畏自然,与自然和谐发展,共同构建人与自然的生态伦理共同体,才能保证人类的永存。
自然是人类生活的基础,也是人类一切财富和文化的源泉。福克纳和莫言以万物平等、敬畏生命伦理思想为基点,从人类的生存和发展出发,构建人类与自然的生态伦理共同体,是解决现代文明所带来的一系列问题的必然趋势,也是构建和谐社会和绿色生态的路径之一。当然,不可否认,两位作家的生态伦理思想在某些方面还存在一些细微的差异,如福克纳的生态伦理思想在某些程度上倾向于“人类中心主义”,表达的是对自然的崇尚和惋惜;而莫言的生态伦理思想更倾向于非人类中心主义,表达的是对自然崇拜和赞扬。然而,不管如何,两位作家的生态伦理思想的共同之处在于都揭示了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本质,以独特的文学形式书写着各自对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认知和感悟,真实地反映出了生态伦理对当代人生存的意义和价值,反映了构建人类与自然生态伦理共同体的必要性和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