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从黑格尔到阿多诺

2018-02-12 00:09
江西社会科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阿多诺外化辩证法

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Identität/identity/identité)问题是哲学史上一个经久不衰、历久弥新的问题。自从巴门尼德提出“思维与存在是同一的”这个命题之后,不同时代的哲学家不断地从这个课题挖掘出新的理论资源。该问题受到历代哲学家的持续关注,与它的基础地位和多重身份有关。一方面,它属于“同一性问题域”。在这个问题域中还有逻辑同一性、辩证同一性(矛盾同一性)、自我同一性(人格同一性)、历时/共时同一性等问题。此外,在同一性问题域的“相邻问题域”中,还有统一性、差异性、同质/异质性等问题。在这些问题中,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问题是最具形而上学色彩的一个问题。另一方面,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问题又属于“哲学基本问题”的论域,恩格斯将其作为哲学基本问题的第二个问题——“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问题”[1](P278)。

思维与存在同一性问题既处于传统认识论、本体论的重叠领域,又关涉现代性、人的有限性等当代问题,因而对它的探讨在当代语境中仍有其特殊的理论和现实意义。在近代以来的西方哲学史中,黑格尔、海德格尔、阿多诺对思维与存在同一性问题的思考具有代表性,他们对思维与存在同一性的理解,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了西方现代性哲学思想演变的轨迹。

一、黑格尔:贯穿非同一性的同一性

在近代西方哲学中,思维与存在的关系在很大程度上转化为主体与客体的关系问题。黑格尔的同一性概念针对的是近代西方哲学中的主客二元分立模式,而黑格尔的现代性解决方案即是弥合主客二分、扬弃异化(外化)从而达到同一性,也就是精神与自身和解的方案:“这种最高的分裂,就是思维与存在的对立,一种最抽象的对立;要掌握的就是思维与存在的和解。从这时起,一切哲学都对这个统一发生兴趣。”[2](P6)

笛卡尔的心物二元论确立了近代西方哲学中主客二分的思想格局。斯宾诺莎试图用实体一元论取代笛卡尔的心物二元论,以克服主客二元分立,但斯宾诺莎那里的“思想”和“广延”仍然是分立的。康德试图以“统觉”实现先天综合统一,弥合主观和客观之间的鸿沟,但最终未能统一“现象”与“物自体”。费希特从主观的绝对自我出发,通过自我的“设定”,寻求自我与非我、主体与客体的统一,然而,他用以统一主客体的“自我意识”仍然是“脱离自然的精神”,因而主体还不是实体。谢林用能动性原则统一自然与精神、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以达到一种绝对同一性,不过这种同一性中缺乏差异和区分,缺乏必然性和历史性。黑格尔综合了斯宾诺莎的实体、康德的统觉、费希特的自我意识、谢林的客观的主体-客体等概念,提出了作为最高统一体的绝对精神这个概念,在绝对精神的自我展开(分裂)和重新统一的辩证过程中实现主体和客体的最终统一。

在绝对精神的发展过程中,主体与客体的分离和对立是必然的环节,黑格尔称之为绝对精神的外化。在逻辑上,绝对精神最初表现为抽象的理念,是永恒而单纯的本质,即自在自为的理念,这些理念实际上是处于胚胎状态的“实体”,通过辩证逻辑“预先”展现了绝对精神的展开过程,正如树木的种子中已经包含了根、枝、叶的区分,但这些成分在种子中只是潜在的,直到种子按照一定的顺序开枝发叶、长成树木,它们才得到“实现”。这些以辩证逻辑的方式联系起来形成的整体,就是绝对理念,这是黑格尔的逻辑学研究的内容。

绝对理念是绝对精神的“原始形态”,是“在其自身的”,是抽象的,还没有“内容”,不具有现实性,它需要将自身现实化、外在化,也就是说,要在时间和空间中让自己成为“现实的存在”,达到“定在”。绝对理念将自己现实化、外在化和特殊化的过程,就是外化。绝对理念外化出的各个形态和外化过程遵循辩证法,构成绝对精神自我展开的历史,这个历史与辩证逻辑是一致的,这就是“历史与逻辑的统一”。绝对理念外化的第一个结果,是外在化的理念,即自然。相对于抽象的绝对理念,自然作为空间中的定在,是绝对理念的对象化和自我否定。在自然中,精神是他在的和异在的,是不自知的,是沉睡在直接感性东西的外壳里的。作为整体的自然处于外在的必然性之中,没有自身的历史。对绝对理念来说,自然是一个“他者”,因此从绝对理念到自然的外化同时又是“异化”,自然是自我“异化”的精神。这是黑格尔的自然哲学研究的内容。

在动物有机体这个自然的最高阶段上,产生了有自我意识的“人”,理念就超出了自然的范围,打破自己的直接感性东西的外壳,如凤凰涅槃一样从自然中涌现出来,这就进入绝对精神发展的第三阶段,即“精神”阶段。“精神”是自知的理念,是自为存在着和向自在自为状态生成着的理念,是正在实现着和实现了自我认识的理念。这是黑格尔的精神哲学研究的内容。一方面,在“精神”的初级阶段的“有限精神”环节内部,外化仍然在进行,即绝对理念在时间和空间中继续展开,进一步现实化,成为时间和空间中的定在,这就是世界历史。另一方面,就绝对精神发展的整个过程而言,相对于自然,“精神”是理念扬弃外在性,从外化了的状态回到自身,最终扬弃了外化。“精神”发展的最高阶段是绝对知识,此时绝对精神完全返回到自身,认识到自然和“有限精神”都是从自身外化出来的,是与自身相同一的。这种认识,与外化或“异化”相对立,可以称之为内化或“同化”。从绝对理念到自然是外化,是否定之否定的第一个否定,从自然到“精神”是内化,是否定之否定的第二个否定,两次否定构成了从正题到反题再到正题的“正反合”,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圆圈,这是黑格尔的辩证法在最高层次上的应用。在整个外化-内化的过程中,绝对理念首先将自身展开为实体,即“主体是实体”,再从实体回归到自身,即“实体是主体”,从而扬弃了主体与客体的分裂和对立,最终达到了自身的同一,这是一种经过了中介环节的同一,包含着差异的同一,用黑格尔的话来说,是同一与非同一的同一。

列宁用以描述事物发展过程的螺旋式上升过程,可以借用来描绘黑格尔《哲学全书》展现的绝对精神外化-内化过程。精神的发展过程类似于半径下小上大的螺旋,如同龙卷风一样。绝对理念外化出的各形态构成了向上盘旋的螺旋,绝对理念是螺旋的轴心。螺旋在横向上扩张,表明了精神的广度,轴心在纵向上延伸,表明了精神的深度。外化是将纵向的东西(绝对理念)往横向发散,内化是将横向发散的东西(外化各形态)往纵向聚拢。精神的广度与深度是同步的,随着螺旋的上升,螺旋的外缘离轴心越来越远。黑格尔认为:“精神力量的外在表现有多强大,精神力量就有多强大,精神在自身的展开中能自身扩展和迷失到怎样的程度,精神自身就能达到怎样的深度。”[3](P15)精神发展的程度越深,精神的外延就越广,发展意义的外延“是一种结合,发展的外延愈广、内容愈丰富,则这种结合也就愈深而有力”[4](P35)。

但是,精神的外延越大,概念与从概念外化出来的实体的差别就越大,绝对理念的外化形态离开绝对理念本身越远,主体与实体的分离、疏远和对立就越大。文化越扩张,可以交织在分裂中的生命变化就越多样,分裂的力量就越强大。[5](P9)换言之,精神的发展程度越高,绝对理念的外化形态越复杂,精神就越难于从千姿百态的外化形态返回到自身,即认识自身,就要忍受愈发深重的分离痛苦,即“异化”的程度越高。这样,从螺旋向轴心的回归就要走过越发遥远的距离,外化或“异化”的扬弃就需要付出越发艰巨的努力。但是,就绝对精神的整个发展过程而言,精神与其实体的疏离只是暂时的、阶段性的,而外化或“异化”的扬弃是必然的,精神终归要回归到自身,自我与对象、主体与客体、普遍与特殊等各种对立最终会统一,同一性会取代非同一性。“抽象地来看,普遍性、特殊性、个别性就是同一、差别和根据那样的东西。”[6](P300)在绝对精神发展的最高阶段,精神历尽艰辛回归到自身,克服了“异化”,弥合了分离,最终实现了自身同一性。

二、海德格尔:作为统一性的同一性

海德格尔对思维与存在同一性问题的兴趣贯穿了他的研究生涯。在《康德的存在论题》一文中,他指出:“存在与思想,在这个‘与’中隐含着迄今为止的哲学以及今天的思想的最值得思的东西。”[7](P34)他出版于1957年的著作《同一与差异》主要讨论的就是思维与存在同一性问题,该书包括两篇文章,第一篇是《同一律》,是海德格尔对思维与存在同一性问题的正面表述;第二篇是《形而上学的存在-神-逻辑学机制》,主要是海德格尔对黑格尔的同一性理论的反思。

《同一律》一文开始于对同一律这个基本定律的讨论。海德格尔认为,同一律的流俗公式是A=A。这个公式讲的是等同性,但它并未说出同一性,反而掩盖了同一律真正要说出的东西,用等同性掩盖了同一性。同一根本不是相同,因为同一性之中隐含了差异性。在海德格尔看来,只有到了黑格尔,同一性才获得了其在形而上学中的最终的也是最完备的表述,因为只是从黑格尔开始,才真正区分了同一性与等同性。

具体到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问题上,海德格尔首先把同一性放到两个不同的东西“之间”来考察,赋予了同一性以全新的意义。接下来他通过人与存在的关系来解读思维与存在的关系,并进一步用人与存在的共属性(统一性)来界定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思维与存在的共属与存在者的自身同一之所以不同,关键在于思维与存在中的那个“与”(und)。如果说“mit”标志着自身同一的话,“und”则标志着思维与存在“之间”的同一。这个“与”能起到聚集作用,能把有区别的东西聚集成为一体,从而把“同一”与“共属”联系起来。海德格尔认为,应该通过“属”——相互归属——来规定“共”。人和存在之本质必须通过二者的“之间”,通过二者的“缘域”显现,如果在讨论人和存在的共属之前一定要讨论清楚什么是人、什么是存在,则又落入海德格尔所力图克服的表象性思维。正是这种表象性思维,导致了把所有存在者分门别类摆放的构架(Gestell)的出现。并非先有存在和人的确定本质,再有存在和人的同一性,而是存在和人相关涉、相归属才给出存在,当然,也给出人的本质。

这样,海德格尔就把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问题转化为人与存在的关系问题,而海德格尔对人与存在的关系的表述也经历了一个渐变的思想过程。他在1935年的《形而上学导论》中指出,人与存在的共属是在人与存在的激烈对抗关系中的共属。在这种对抗中,人失去了自己的本位(Ort),变得无家可归。为了克服这种无家可归的状态,为人找回“家”,海德格尔后来陆续探讨人与存在在艺术的共属、在栖居中的共属以及在道说(语言)中的共属。只有在道说中,人与存在才相互归属并共属于道说,才真正达到了同一。因此,语言是存在的家,也是所有人即“终有一死者”的家。

从“人与存在在对抗中的共属”到“人与存在在道说中的共属”,这个渐变过程展现出海德格尔这个时期思想发展的四条线索:一是人的“家”经历着从艺术到“终有一死者所筑造的居所”到“作为道说的道说”到发生的变化;二是人的角色经历着从强力行事者到“艺术作品的创作者和葆真者”到栖居者到道说者的变化,人在这个过程中逐渐“退隐”,人从妄图成为“存在之主人”的此在逐渐转变为存在的看护者和发生的道说者;三是“空间”维度的地位经历了起伏变化,在《存在与时间》中,此在的空间性被归结为时间性。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空间”作为一个新的维度被建立,其重要性甚至不亚于时间,在对栖居和道说的讨论中,“空间”与“时间”在天空、大地、诸神、终有一死者的四重聚集中具有同等重要性;四是对存在的言说方式经历了从“此在隐去,存在者整体凸显”到“存在者整体隐去,存在本身凸显”到“存在本身隐去,发生凸显”的变化。

经历了这些变化之后,海德格尔思考的重点转移到“发生”(Ereignis)上。人与存在在道说中的共属是“人与存在在‘发生’中的共属”的实现(Austrag)。人与存在的共属最终被归结为“发生”的运作。“发生”让人与存在共属一体。人与存在相互归属并且共属于发生。这种让共属聚集人与存在,给出二者的区分并在聚集中保持二者的区分。这种区分的聚集就表现为人与存在的同一性。最终,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是发生的二重性运作的结果,这种同一性的本质是发生的一个所有物。在海德格尔思想的最后阶段,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最终落脚在人与存在在发生中的共属性。而共属性实际上就是一种统一性。这就是说,在海德格尔这里,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最终是人与存在在绵绵不绝的“发生”中的统一性。

可见,在思维与存在的关系上,海德格尔与黑格尔一样,认为思维与存在是同一的,而且这种同一是一种经过了中介的、不同于“等同”的同一。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这种同一种“有一种‘与’(mit)的关系,有一种中介、一种关联、一种综合:在一个统一性中的统一”[7](P6)。不过,在对思维与存在同一性的理解上,海德格尔并非和黑格尔完全一致,主要差异表现在五个方面。

第一,相对黑格尔的思维与存在同一性更多地表现为“同”,海德格尔那里的思维与存在同一性更多地表现为“统”。具体来说,就是统一性、共属性。而在客观唯心主义者黑格尔看来,思维与存在同一性更多的是存在“同一”于思维,也就是存在在某种意义上“属”于思维。这种同一性有一种居高临下、不容否定的意味,能够将一切差异都化入那无所不能的同一性中。

第二,相对黑格尔那种“强势”的思维与存在同一性,海德格尔的思维与存在同一性看起来更为“温和”。当然,在他早期作品中,“人”与存在处在激烈的对抗中,此时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是一种“紧绷着”的同一性。随着海德格尔思想的发展,“人”在后来的作品中不断“退让”,而“存在”也越发显得“宽厚包容”。这种“后退”,使得人与存在之间出现一块“林中空地”,也彰显人的有限性。而黑格尔不承认人和思维的有限性,就此而言,海德格尔在某种意义上又返回到康德。

第三,相对于黑格尔对辩证法的倚重,海德格尔对辩证法的使用极为慎重,在他那里辩证法有时甚至还有消极意义。不可否认,海德格尔的很多论述颇具黑格尔辩证法的味道,但海格德尔本人对黑格尔辩证法的评价并不高。例如,在《黑格尔的经验概念》一文中,海德格尔将《精神现象学》导论中的认识论和本体论的辩证法,以及体现为“意识的经验科学”的概念的历史进展的辩证法,解读为某种“在场的形而上学”,视为他自己的“基础存在论”的一种不成熟的表达。在该文中,海德格尔甚至还说:“关于辩证法的探讨犹如人们根据静止的污水来解释喷涌的源泉。”[8](P168)

第四,相对于时间在黑格尔那里所处的“过渡性”地位,海德格尔给予了时间以“基础性”地位。在黑格尔那里,只有精神世界才是无限的、永恒的、超出时间的,现存的有限世界是永恒的绝对精神的外化。只有在外化的过程中,时间才“出场”,而外化最终要克服“时间性”,从外化的有限形态“回归”到无限而永恒的精神世界。对海德格尔来说,时间是存在的本质,时间也标记着人的有限性,时间成就了存在与人的“共属”,换句话说,时间造就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没有时间,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无从谈起。

第五,相对于黑格尔那里同一性之下差异的丰富性,海德格尔的同一性中“虚化”了差异。悖谬的是,尽管黑格尔的同一性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似乎要吞噬差异的多样性,但黑格尔却不厌其烦地表述精神外化诸形态的差异,以至于恩格斯把黑格尔的哲学体系称为保藏着无数珍宝的大厦。反观海德格尔,尽管他一再强调同一性中的差异性,但他对最终给出思维与存在同一性的那个“发生”(Ereignis)却语焉不详,从而使这个概念“高深莫测”“玄之又玄”,差异在其中反倒“虚化”了,隐没在深邃幽暗的同一性之中,因此,后期海德格尔的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概念有些类似谢林的绝对同一性概念,用黑格尔的话来说是“黑夜观牛,一切皆黑”。

三、阿多诺:贯穿同一性的“非同一性”

黑格尔和海德格尔的同一性思想在阿多诺这里受到了最猛烈的批判。阿多诺把同一性问题作为自己的中心课题,他的《否定辩证法》围绕着主体与客体、思维与存在之间的关系,在对以黑格尔为代表的传统形而上学同一性哲学、以海德格尔为代表的存在论同一性哲学的批判中,建构起其非同一性的哲学主张。阿多诺认为,黑格尔的思辨同一性理论展现了一种“概念帝国主义”,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一是普遍对特殊的压制。阿多诺指出,黑格尔和柏拉图一样,把非概念物、个别的东西和特殊的东西排除在哲学主题之外。但如果概念超出自身的抽象范围,强行把非概念物“纳入”自身,就会造成普遍性对特殊性的压制。二是量对质的吞噬。阿多诺认为,客体的质的要素,即非概念性、个别性和特殊性,构成哲学的主题。但自柏拉图以来,它们总被当成无意义的东西打发掉,黑格尔称其为“惰性的实存”。阿多诺认为,把质变为量不是始于黑格尔,而是来源于自笛卡尔以来一切科学的定量化倾向。三是“一”对“多”的统治。这种统治既与自古希腊以来对第一原则的尊崇有关,又与近代盛行起来的量对质的优先性有关。四是形式对内容的特权。阿多诺认为,虽然黑格尔的辩证法体系力图建立一种“内容”的逻辑,但黑格尔的哲学体系最终还是排除了内容,把纯形式的绝对精神当成了最高者。以上四项概念帝国主义的“罪行”,可以归纳为一个总的“罪名”:同一性强制,或者说全面的同一化。在阿多诺看来,黑格尔辩证法中虽然包含了否定,但仍然是指向肯定的否定,因此黑格尔那里的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是贯穿非同一性的同一性,是强制同一性。

同样,阿多诺认为海德格尔的存在本体论虽然有别于以前的各种形而上学理论,但仍然树立了一个最高的自足者和自我同一者——存在,实质上仍是一种隐秘的同一性理论。在批判同一性思维的基础上,阿多诺提出自己的否定辩证法,主张非同一性和彻底的否定,要求为非概念物、非同一物、特殊者、个别者、他者等被边缘化者正名,并用“星丛”“力场”等隐喻来描述主客体之间“和平”的理想关系,这种关系是“反体系”“非同一”“去中心”的,用不被同一性控制的事物的观念,来替代同一性原则,替代处于最顶层的概念的至上性。[9](序言P2)因此,在阿多诺那里,思想与存在是异质的,是非同一的,二者之间“不可通约”,但又并非截然不同,毫无共同之处。在阿多诺看来,思想与存在之间的非同一性是贯穿于同一性之中的非同一性。

阿多诺的非同一哲学和否定辩证法对同一性思维的批判,对异质性、个体性、特殊性、差异性等非同一性的强调,是对传统辩证法的积极的革新,他剔除传统辩证法中的同一性、整体性等观念,撕裂了传统辩证法的核心内容,他否认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拆除了西方形而上学的根基,因而构成了传统辩证法、形而上学乃至根本思维方式的革命性变革。他的非同一哲学和否定辩证法体现了一种理论上的不妥协,在西方现代性思想内部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捍卫现代性,反对时髦哲学思潮,决不屈从于所谓的主流,决不媚俗。就这一点而言,阿多诺继承了马克思的批判精神。除了哲学层面的批判,阿多诺还基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经由对资本主义的商品交换同一性原则的批判,转向对文化及其意识形态的批判,揭示了当代西方主流文化及其意识形态对人类自由的压抑。因此,阿多诺“处在了代表那个时代的许多最有创造性思想潮流的强烈的非总体化力量的动力型立场中的关节点上”[10](P254)。

但是,正如哈贝马斯指出的那样,西方马克思主义和批判理论由于在马克思的资本主义理论传统之中掺入了韦伯合理性理论的内容,因此不可避免地偏离了马克思的逻辑。阿多诺最为彻底地贯彻了这一理论逻辑,从而走向了一种无为的寂静主义。可见,阿多诺的非同一哲学和否定辩证法更多的是一味“解药”,它或许能够帮我们祛除思想中的一些重大的“隐疾”,但我们不能依靠它使思想“成长”。或许因为其超前于它所处的时代,它的作用以及它在西方思想史中的意义,还要等到未来再进一步挖掘。

阿多诺的非同一哲学对同一性、总体性的批判,对非同一性、特殊性、个别性的强调,是20世纪下半叶西方思想界中开始出现的一种普遍倾向的先声。这个倾向可以称之为后现代主义的异质化倾向,在阿多诺之后的诸多前沿思想家身上得到了体现。德里达提出解构主义,反对逻辑中心主义、同一性和确定性,要求拆除结构,试图消解一切他称之为在场形而上学的固定的东西,以至于瓦解形而上学。福柯反对自我编造的同一性,要求消除同一性的幻象。利奥塔提倡微观叙事,反对总体性和宏大叙事,“向同一性开战”。詹姆逊认为西方当代社会文化的每个方面都“齐一化”成了商品,人丧失了自主性,被消费行为所主宰。在德勒兹看来,各种社会矛盾不可能有最终的解决方案,我们能做的只是斗争中的“让步”,他将克服绝望的希望寄托在精神分裂者、边缘人、游牧民等主体上。马丁·杰伊指出,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等著作预示了后现代的一些要素。[11](P13)

阿多诺与后现代主义之间的相似性,并不意味着阿多诺要主张一种类似今天后现代思潮般的相对主义。他明确反对哲学理论上的相对主义。否定的辩证法既与相对主义严格对立,也与绝对主义对立。阿多诺指出,过去对相对主义的批判还只是偏重于形式,而没能触及它的思维结构,现在,应该旗帜鲜明地反对相对主义。阿多诺认为,相对主义起初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意识形态。这种个人主义把个人意识当作终极的,使一切个人的意见都获得了平等权利,仿佛其中根本不存在真理的标准。可是,这种看起来平等和民主的观念实际上是一种虚伪的假贫民主义。在阿多诺看来,相对主义的这种激进的批判性外表是抽象的,因为抽象,才导致从外部来判断一切认识的相对性;同时相对主义又是琐碎的,因为它一方面认为事物是随意的和偶然的,另一方面认为它们是不可还原的。阿多诺反对哲学理论上的相对主义,实际上也就承认了否定的辩证法中并非没有任何稳固的东西,只是“它不再赋予这种东西以第一性”。阿多诺尊重物质、尊重主体、尊重概念,甚至尊重理性和同一性,但不再将这任何一种东西变为至高无上者。

由此看来,能够被阿多诺认为同道的思想可谓少之又少。《否定辩证法》的英译者阿什顿在该书译序中指出,阿多诺几乎与哲学史上的所有大家为敌,“这些靶子覆盖的范围之大给人以深刻的印象。阿多尔诺既未放过19世纪的唯心主义者,也未放过实证主义者,而且还猛烈打击了20世纪的新本体论者、直觉主义者和存在主义者,秘而不宣地驳斥了20世纪马克思主义的既成体系”[9](英译者按语P3)。对于“处处树敌”将会带来的受到四面围攻的境况,阿多诺自己也有心理准备,在《否定辩证法》序言的最后部分,阿多诺这样说:“作者准备承受《否定的辩证法》给他招来的攻击。他不觉得有任何怨仇,并不妒忌两个阵营中的何种人的喜悦,尽管这些人断定自己一直都了解《否定的辩证法》,断定作者正在忏悔。”[9](序言P2-3)

在1971年出版的《马克思主义与形式》一书中,詹姆逊仍然认为阿多诺“消极防守”[12](P46),对未来过于悲观。近20年后,詹姆逊对阿多诺的态度出现了反转,在1990年出版的 《晚期马克思主义——阿多诺,或辩证法的韧性》一书中,詹姆逊称赞《否定辩证法》为“批判理论后期纲领、90年代辩证法楷模”[13](P5)。他认为,阿多诺援引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批判,指明了资产阶级哲学的核心秘密并不在于其逻辑构造,而在于它无意识地进行翻译的社会生产过程。詹姆逊指出:“阿多诺对‘总体体系’的预见,最终不折不扣地以出人意料的形式变成了现实……阿多诺的马克思主义虽然在以往的岁月中无甚裨益,却可能正是我们今天所需要的东西。”[13](P5)德勒兹也半认真地说,阿多诺是因为时机不到,暂时悬置了革命目标。等到大家走投无路时,自然会破译阿多诺的密码,将火种传递下去。[14](P175)马丁·杰伊则认为,阿多诺是一只被扔进大海,或许可能被再一次捡回来的漂流瓶。[10](P255)

四、结 语

不同解答者展现的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是充满了差异的“同一”。如前所述,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在黑格尔那里是贯穿着同一性的同一性,在海德格尔那里是作为统一性的同一性,而阿多诺直接否定了这种同一性而强调思维与存在的非同一性,但阿多诺本人也并未彻底走出同一性思维,因为坚执于同一性与非同一性的区分,本身就是一种同一性的思维习惯在起作用。从同一性到非同一性的转变,从特定角度反映现代性思想向后现代性思想的过渡。不过,直到今天,这个问题也并未有一个定论式的解答。

与西方不同,古代东方思想中没有主体、客体这样的哲学范畴,并不强调“本质”,也不强调判断中主语与谓语中严格的逻辑同一关系(中国古代哲人很少用系动词“是”来连接主语和谓语,而更多地使用“有”、“无”这样的词),因此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问题在中国哲学中并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问题,也许这可能使中国古代哲学的探讨错失了某些重要领域,甚至可能表明在思维方式上中国古代传统智慧与自然科学对严格性的要求之间的隔膜。但反过来说,中国古代思想家不执着于在“是”与“不是”之间做出区分,不执着于做出非此即彼的判断,既走出了同一性思维,也走出了“非同一性”思维。这种东方思想中的“非”同一性思维或许在更高层面上契合了处理复杂问题的一种“混沌思维”“模糊思维”,从而与西方哲学以一种相对直白的方式揭示出来的辩证法之间有着某种会通的可能。西方思想与东方智慧的结合,或许能为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这个古老的命题开出一片新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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