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马克思与正义”的关系问题,就不能不提及颇具影响力的当代英美分析马克思主义理论学派,如艾伦·伍德(Allen W.Wood)和米勒(Richard W.Miller)认为,马克思主义是关于事实客观性的理论,是非道德论或反道德论的,而罗德尼·佩弗(Rodney Pfeiffer)和乔治·布伦克特(George G.Brenkert)等人则主张马克思主义理论是内含道德论的,尤其内含正义的向度。最有影响力的相关学术论争发生在艾伦·伍德和胡萨米(Husami)之间,即关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批判是否基于正义”问题的探讨中。[1](P1-7)英美马克思主义分析学派的研究观点和研究方法也对国内一些马克思主义研究者产生了重要影响,相应地,国内学界在关于“马克思与正义”的关系问题上也出现了观点相左的两个学术阵营。[2]
笔者认为,就“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究竟持什么态度”“马克思究竟有无自身的正义思想”等问题引发的学术论争无疑具有积极意义,这些问题的探讨无疑有助于马克思主义研究的深化与拓展。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希冀于颉取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中的某些词句,通过语言学与语句结构分析,思忖得到“惊人发现”,此类研究思路与方法本身就有待商榷与反思。因为忽视对马克思新世界观的革命及其伟大历史意义的整体性把握,而偏执于经典文本中某些语句及其语言结构分析,名为“贴近马克思”,结果或许适得其反,导致研究者自说自话,各执一端,实际是在“误解马克思”。
众所周知,马克思、恩格斯的整个世界观是统一的,就是实践的唯物主义,他们自称为“新唯物主义”或新世界观。他们从人的感性活动,即实践活动出发,探究现实历史运动规律,揭示社会基本结构、社会矛盾以及社会观念等变化的深层历史原因。1848年2月发表的《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是马克思、恩格斯合著的,展现他们新世界观的“百科全书式”作品。《宣言》中已经展现出马克思在思考、探索社会正义问题时的历史视野转向,因此,紧扣这一“转向”,展开深入研究,则不失为厘定“马克思与正义关系”的最佳路径。
对1847年底和1848年初的马克思、恩格斯来说,他们自身的科学新世界观(即历史唯物主义或实践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已然成熟,他们已经完全能够立足于现实的社会历史地基,熟练地运用历史分析方法,科学辩证地看待一切社会历史现象发生、发展和消亡的历史过程。《宣言》中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和资产阶级的历史作用,对各种封建的、资产阶级的价值观念都作了历史视域的科学批判,与此同时,也完成了马克思科学的新价值观创建,马克思正义思想的“历史性”转向与生成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一方面,马克思积极肯定资本主义社会在取代封建主义社会过程中的历史进步作用。在社会经济发展领域,资本主义社会催生了世界市场的形成,“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3](P276)。资本主义社会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创造的财富超过人类之前数千年里创造的财富的总和。在社会文化思想领域,伴随资产阶级的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各种封建的、宗法的旧社会关系和社会文化得到了无情的鞭挞与摧毁,“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3](P274-275)。在社会政治生活领域,资本主义的兴起和资产阶级力量的壮大“都伴随着相应的政治上的进展”[3](P274),宣扬了“天赋权利”论,实现了人的基本政治权利的解放等。马克思高度肯定了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和资产阶级的历史进步作用,相对于中世纪神权与特权相结合的黑暗统治,资本主义社会无论在经济增长、思想解放和社会政治解放等方面都取得了历史性进步。
另一方面,马克思辩证地看待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和资产阶级的历史局限性。随着对法兰西资产阶级革命进程和英国工业革命后果的深入了解,马克思就愈发认清了资本主义社会充满着尖锐的阶级对抗性,“它只是用新的阶级、新的压迫条件、新的斗争形式代替了旧的”[3](P273)。马克思从市民社会的现实出发,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并没有完成所有人的解放,只是赋予了资产者剥削无产者的自由权利。然而,资产者“现在像一个魔法师一样不能再支配自己用法术呼唤出来的魔鬼了”[3](P278),它同时生产出了“它自身的掘墓人”[3](P284)。马克思深刻地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和资产阶级由于自身的历史局限性,它必然要被新的、更具历史进步性的社会制度和阶级力量所取代。
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或新唯物主义、新世界观,向我们阐明了实践是人类社会的根本存在方式,人类社会历史是在实践中不断生成、发展着的历史。人类历史不存在终极的、永恒的社会形态,丧失历史进步性,违背历史发展必然性的社会形态和统治力量,必定要被更具强大生命力和远大发展前途的新社会形态和阶级力量代替,资本主义制度和资产阶级统治也不例外。马克思、恩格斯通过深入的现实社会考察,科学地揭示出以英法为代表的业已完成工业革命的西欧资本主义发达国家内部早已危机四伏,社会矛盾与阶级对抗空前尖锐,鲜明标志是19世纪三四十年代,工人阶级作为独立的政治力量登上了世界的政治舞台。资本主义制度和资产阶级统治已经丧失了历史合理性、正当性或正义性。
《宣言》中,马克思从历史视域出发对资产阶级学者抽象化看待社会思想、观念的变化作了科学的、历史的批判。他指出:“有人会说,‘宗教的、道德的、哲学的、政治的、法的观念等等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固然是不断改变的,而宗教、道德、哲学、政治和法在这种变化中却始终保存着。此外,还存在着一切社会状态所共有的永恒真理,如自由、正义等等。’”[3](P292)这基本遵循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的基本观点,即在人们自我意识、自我观念的变化中存在一个不变的、永恒的类似“绝对精神”的客观存在。对于此种抽象化、思辨性地理解和把握人们头脑中精神现象和价值观念的哲学路向,马克思批判它们是“头足倒立”,真实的情况是“每一历史时代主要的经济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以及必然由此产生的社会结构,是该时代政治的和精神的历史所赖以确立的基础,并且只有从这一基础出发,这一历史才能得到说明”[3](P257)。传统的唯心主义哲学把现实的社会历史运动过程引向一种神秘主义的抽象逻辑之中。
依循马克思唯物主义历史观的科学路向,要破除资产阶级的抽象正义观及其编造的美丽神话,首先就要回到市民社会的政治经济关系中去加以探究。一旦深入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生活和政治生活(市民社会),就会发现资产阶级宣扬的超阶级、普适性的自由、平等、民主和正义等价值观念具有明显的统治阶级属性,自由是指资产者雇佣、剥削无产者的自由权利,平等是指资产者之间平均分配、占有剩余价值的平等权利,正义就是雇佣工人的劳动力成为商品,就是资本最大化地榨取劳动力价格之外的剩余价值,这就是资产阶级正义观的实质。“任何一个时代的统治思想始终都不过是统治阶级的思想”[3](P292),对无产阶级而言,资产阶级描绘的正义图景必定是虚幻的,具有欺骗性,“法律、道德、宗教在他们看来全都是资产阶级偏见,隐藏在这些偏见后面的全都是资产阶级利益”[3](P283)。资产阶级之所以要对自由、平等和正义等价值观念采取超阶级、普适性和抽象化诠释,实质就是为掩饰现实社会的不自由、不平等和非正义。
《宣言》中,马克思还深刻批判了当时出现的各种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并将这些社会主义思想归为两大类:反动的社会主义和保守的社会主义。前者主要包括封建的社会主义、小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和德国“真正的”社会主义,后者主要包括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和批判的、空想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
马克思批判封建的社会主义,“为了拉拢人民,贵族们把无产阶级的乞食袋当作旗帜来挥舞,但是,每当人民跟着他们走的时候,都发现他们的臀部带有旧的封建纹章”[3](P295-296);马克思批判“基督教的社会主义,只不过是僧侣用来使贵族的怨愤神圣化的圣水罢了”[3](P297)。他们“由于完全不能理解现代历史的进程而总是令人感到可笑”[3](P295)。他们的社会主义思想既如历史的挽歌,又像是现实的谤文,从中既能看到“历史的回音”,又充满对现实的不满与恫吓;马克思批判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看不到历史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发展,后者“企图重新把现代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硬塞到已经被它们突破而且必然被突破的旧的所有制关系的框子里去”[3](P298)。马克思在批判德国“真正的”社会主义时指出,“法国的批判是以现代的资产阶级社会以及相应的物质生活条件和相当的政治制度为前提的”[3](P300),而这个前提在当时的德国是不具备的,是尚待争取的。然而,遗憾的是,“在德国的条件下,法国的文献完全失去了直接实践的意义,而只是具有纯粹文献的形式”[3](P298)。深刻原因在于这些德国“真正的”社会主义者们不能深刻剖析而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资本的本质,又难以抗拒德国近代思辨哲学传统的影响。总而言之,上述几种社会主义思想有一个共同特点,即要么看不到,要么不愿意承认,要么甚至是公开拒绝、阻挡历史的发展与进步,所以马克思将它们合称为“反动的”社会主义。
此外,《宣言》中马克思还批判了另外两种“保守的”社会主义。首先是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思想。一方面,“资产阶级中的一部分人想要消除社会的弊病,以便保障资产阶级社会的生存”[3](P301);另一方面,这些“社会主义的资产者愿意要现代社会的生存条件,但是不要由这些条件必然产生的斗争和危险。他们愿意要现存的社会,但是不要那些使整个社会革命化和瓦解的因素”[3](P301-302)。在这些资产者看来,资产阶级统治天然具有永久的合理性,资本主义社会确立了人类最美好、最公正的社会秩序,在资本主义制度范围内,一切社会主义者的目标理想都可以得到实现,毫无社会革命的必要。其次是空想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马克思指出:“他们以为,人们只要理解他们的体系,就会承认这种体系是最美好的社会的最美好的计划。因此,他们拒绝一切政治行动,特别是一切革命行动;他们想通过和平的途径达到自己的目的,并且企图通过一些小型的、当然不会成功的试验,通过示范的力量来为新的社会福音开辟道路。”[3](P304)与资产阶级社会主义者不一样,空想社会主义者至少看到了资本主义社会展现出来的社会弊病,不再承认资本主义社会的完美与公正。然而,由于他们要么对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本质缺乏深刻把握,要么本身并不是雇佣工人中的一员,所以一旦触及“是否要革命”的问题,就毫无斗志,缺乏坚决性,只好转身“呼吁资产阶级发善心和慷慨解囊”。马克思将上述这两种社会主义思想都称为“保守的”社会主义,最终也必然与“反动的”社会主义合流。[3](P305)
综上所述,在《宣言》中,马克思立足于批判视角,对资本主义社会、资产阶级价值观念和同时代各种社会主义思想等作了历史性、辩证性的批判。完成了工业革命的英法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由于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即生产资料私有制与社会化大生产的固有矛盾已经充分表现为社会的经济危机和政治危机,资本主义制度和资产阶级统治已经不再顺应历史发展的必然性,丧失了历史正当性或正义性。由此反观资产阶级宣言的自由、平等和正义等价值观,已经是严重脱离历史发展实际的、抽象而虚幻的口号。与马克思同时代的空想社会主义者由于缺乏直面现实社会的眼界和勇气,必然被科学社会主义所超越与取代。
马克思将历史进步性和历史发展的必然性确立为判别一切社会现象和价值观念是否具有历史正当性或正义性的根本标尺,完成了对资产阶级抽象正义观的批判,实现了思考和破解社会正义问题的历史性视野转向,创立了科学的、历史的马克思正义观。实践的唯物主义,或曰新唯物主义世界观和唯物主义历史观,成为马克思正义观转向与革命的哲学地基,他也由此彻底完成了对唯心主义哲学及其抽象正义论的“去魅”使命。马克思批判、拒斥了思考正义问题的抽象话语,同时无形中开辟出了自身探索正义问题的历史道路。
马克思在《宣言》中完成了对资产阶级抽象正义观的批判与否定之后,无形中开辟出基于社会历史发展视野来思考、化解正义问题的新道路,实现了探索社会正义问题的范式转向,即从传统的形而上抽象思辨转向现实的、历史的社会矛盾关系分析。马克思在完成探索正义问题的历史性转向之后,并没有就此满足,他的使命与目标不在于要成为一位伟大的哲学家或思想家,而是要现实地改造客观世界,主要就是改造资本主义世界,开辟实现共产主义的历史道路。马克思主义的新哲学世界观以实践性、革命性和科学性为基本特点。
《宣言》中,马克思深刻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资本的条件是雇佣劳动”[3](P284)。无产者的劳动力成为商品,劳动力价格由基本生活资料的价格决定,资产者的财富转化为生产资料,雇佣工人劳动,榨取工人剩余劳动时间创造的剩余价值,这就是资本主义生产的总过程。这个过程不断循环往复,必定会造成社会日益两极分化,导致经济危机,即总需求与总供给的严重失衡,而且在每经历一次危机之后,无产阶级的人数都会猛增,资产阶级的人数都会骤减。深刻原因在于,“社会所拥有的生产力已经不能再促进资产阶级文明和资产阶级所有制关系的发展”[3](P278),生产资料私有制与社会化大生产不相容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已经太狭窄了,已经成为社会一切不正义现象的总根源,已经到了必须炸毁的地步。
摧毁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社会力量,只能是代表着时代先进生产力的现代工人,即无产者,他曾经也是“资产阶级用来推翻封建制度的武器”[3](P278),现在这个革命力量却要把矛头对准资产阶级了。无产阶级唯有推翻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资产阶级的统治机器,才能确立起符合无产阶级利益的正义秩序,包括新的社会生产关系和政治统治形式等。无产者必须联合成一个阶级,才能战胜资产阶级,完成无产阶级革命的使命与任务。无产者要实现高效的联合,由自发的反抗跃升为自觉的革命,就离不开强有力的革命组织及其领导。“共产党人是各国工人政党中最坚决的、始终起推动作用的部分”[3](P285),他们了解“无产阶级运动的条件、进程和一般结果”[3](P285),共产党无论在实践执行力上,还是在理论指导力上,都是领导无产阶级革命的最强有力组织。
无产阶级革命与历史上的一切阶级斗争相比,还具有了新的历史特点,无产阶级反抗资产阶级的斗争,其最终目标是要消灭阶级本身,是要使整个社会永远且彻底地摆脱剥削和压迫,否则“就不能使自己从剥削它压迫它的那个阶级(资产阶级)下解放出来”[3](P252)。当然,“工人革命的第一步就是使无产阶级上升为统治阶级”[3](P293),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尽可能快地发展生产力,增加社会财富的总量。具体措施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变革社会的所有权关系,比如剥夺资本家地产,地租归国家所有,没收反动资本家财产,银行和信贷权力收归国有;运输业由国家经营,社会按照总计划组织各行业生产建设等。二是调节其他社会关系,比如征收高额累进税,废除财产继承权,推行普遍劳动义务制,消灭城乡对立,实施公共的教育免费,倡导教育与生产相结合和取消儿童工厂等。在这种发展进程中,原有的阶级差别会逐步消失,全部的社会生产会逐步集中到联合起来的个人手里,公共权力就彻底失去了政治属性,每个人的自由发展都转化成了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
至此,马克思在《宣言》中清晰地向我们阐述了实现共产主义社会以及人的彻底解放的基本路径,它完全不同于空想社会主义者们精心设计的“袖珍版的新耶路撒冷”[3](P305),而是基于对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状况的客观把握,是基于人类社会发展一般规律的科学分析,具有从蓝图变为现实的历史合理性。共产主义社会取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过程是包含着肯定与否定相统一的辩证 “扬弃”过程,是基于资本主义已有发展成就和发展高度上的新飞跃。同时,消除资本主义社会中生产关系与生产力、资本与雇佣劳动,以及资产者与无产者等的对抗性矛盾。它要实现人的真正的、彻底的解放,它代表着历史发展的正义性。此外,马克思关于共产主义社会及其实现路径的阐述,还有三个方面需要进一步补充说明。
一是共产主义的实现需要无产阶级及其政党处理好历史制约性与主体能动性的关系。在1848年的《宣言》中,马克思指出,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都不可避免。[3](P284)在1859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他又指出:资产主义社会形态在其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决不会灭亡;新的生产关系在其物质存在条件成熟以前,决不会出现。[4](P33)前者是从历史发展的总趋势上启示革命无产阶级要坚信共产主义事业的历史必然性和正义性,要主动抓住历史机遇,推动社会形态更迭。后者则是从革命条件的历史制约性方面告诫无产阶级及其政党不要犯盲动、冒进的错误。
二是共产主义的实现也有一个由低阶正义到高阶正义的渐进提升过程。马克思后来进一步把共产主义社会分为两个阶段,即社会主义阶段和共产主义阶段。社会主义是脱胎于资本主义的第一个阶段,还不能克服后者的所有弊病,比如在社会分配方式上,只能实行按劳分配,劳动权利仍然表现为一种“不平等的权利”,原因在于“权利决不能超出社会的经济结构”[5](P305)。
三是共产主义的具体实现方式需要以各民族国家的客观历史条件为转移。《宣言》提出的无产阶级革命路径、条件和方法,以及在无产阶级夺取政权后的社会改造措施等,主要以英国、法国等发达资本主义工业为基础,对于其他落后国家只具有一般的指导意义。马克思也明确指出:“这些措施在不同的国家里当然会是不同的。但是,最先进的国家几乎都可以采取。”[2](P293)这其中深刻地体现了事物矛盾的普遍性与特殊性的辩证统一,对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和世界共产主义运动事业都具有现实指导意义。
《宣言》中,马克思鲜明指出:“共产党人的理论原理,决不是以这个或那个世界改革家所发明或发现的思想、原则为根据的。这些原理不过是现存的阶级斗争、我们眼前的历史运动的真实关系的一般表述。”[3](P285)这其中蕴含着马克思毕生的两个伟大发现之一,即唯物主义历史观,它构成马克思主义的整个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哲学基础,是标志马克思新世界观革命的思想精华。因此,对马克思正义思想的研究与把握也必须立足于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哲学地基。依据前文所述可知,马克思是在批判资产阶级抽象正义观的过程中,创新性地转向历史视野,深入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方式,揭示出资产阶级正义观的真正社会本质,从而无形中开辟出回答“何谓正义”以及“何以能够正义”等问题的现实历史道路。故此,马克思的正义观是奠基于其科学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实践性、发展性和阶级性就成为这种革命正义观的鲜明特征。
1845年至1846年间,马克思相继创作了《费尔巴哈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尤其是这后一著作的完成,标志着马克思的新世界观业已成熟。1847年底至1848年初,马克思、恩格斯联合创作了《宣言》,这是在他们新世界观成熟后用来剖析欧洲工人运动状况的伟大尝试,也标志着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绚丽诞生。《宣言》是世界上第一个无产阶级政党(共产主义者同盟)的行动纲领,通篇都在深刻揭示资本主义不正义的社会根源,阐述未来新社会的先进工业力量——无产阶级及其政党——实现阶级革命,缔造更加公平正义社会的路径与方法。科学社会主义的科学之处,就在于它从现实的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阶级力量对比和运动最新形势等出发来探索无产阶级革命道路,展望未来共产主义社会建设之路。
马克思在探索、指导无产阶级的革命实践过程中,在实践唯物主义这个哲学新世界观的指引下,深刻洞察到:人们头脑中的观念、精神和意识等不是某种神秘主义的存在,它们都只不过是现实社会生活的反映,“每一历史时代的经济生产以及必然由此产生的社会结构,是该时代政治的和精神的历史的基础”[3](P252),包括正义价值观念在内的一切社会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3](P72)。故此,要回答“什么是正义”以及“怎样才能正义”的问题,显然不能诉诸抽象的逻辑思辨。
马克思继续阐述道:“现实性在其展开过程中表明为必然性。”[3](P215)也即是说,正义的现实性就是表现为符合历史发展的必然性。故此,马克思将是否符合历史发展的必然性确立为判别正义与否的根本坐标,成为其正义观的核心要义。马克思也正是依循此路径,深刻揭示出资本私有制与社会化生产力的不相适应,因而丧失了历史合理性,表现出阻碍、破坏社会生产发展的不正义一面。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统治,最终要完成消灭阶级,消灭剥削和实现人的彻底解放,并以共产主义取代资本主义,这都顺应历史发展的必然性,遵循历史发展规律,因而具有历史的正当性与正义性。
正义作为一种社会价值的规范,是人们在社会实践中,主要是在社会的物质生产实践过程中形成的。判别某种法律、道德、政策和行为等是否正义的依据决不能是某种抽象的原则、“绝对命令”或“客观精神”,而必须以是否能够推动实践进步与发展,是否符合历史发展的必然性作为根本坐标。
如上文所述,正义具有社会实践性,所谓实践即是指一种主观见之于客观的能动的感性活动,具体包含三个基本要素,实践的主体、实践的客体和实践的中介。实践的这三个要素是相互作用,相互促进和共同发展着的,客体对象与中介工具发展了,会推动主体人的认知与能力变化,主体的能力变化会进一步改进中介工具,改造客体对象。人们的日常实践形式则不胜枚举,基本的形式有三种,分别是物质生产实践、处理社会关系实践和科学实验实践。这三种基本社会实践形式从古至今也无时无刻不处于发展变化之中,如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科学技术创新和生产组织、管理方式变化等。
伴随人们社会实践方式和实践能力的发展,尤其是物质生产实践方式的飞跃,社会的政治结构和文化观念等也必然会发生或快或慢的变化。“人们的观念、观点和概念,一句话,人们的意识,随着人们的生活条件、人们的社会关系、人们的社会存在的改变而改变”[3](P291),那种宣扬“存在着适宜于一切社会状态所共有的永恒真理,如自由、正义等等”的观点是形而上学,是非历史的。马克思科学揭示出判别正义的根本坐标存在于社会实践之中,即历经社会实践检验,符合历史发展必然性的,则具有历史的正当性和正义性。然而,作为判别正义的这个实践标准本身也不是静止、孤立和僵化不变的,而是始终变化发展着的,实践标准也是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统一,所以,任何一种正义价值观念无论在形式,还是内容上也必然要求与时俱进。少数思辨哲学家不辞辛劳地探寻正义深处的某种“永恒原则”,只能成为个人的良好愿望。
马克思后来在《资本论》中更加明确指出:“只要与生产方式相适应,相一致,就是正义的;只要与生产方式相矛盾,就是非正义的。”[6](P379)一些英美分析马克思主义者正是拘泥于对这句话的引证,产生了关于马克思“赞成与反对资本主义是正义的”学术论争。其实,从正义的发展具有的辩证性来理解,这样的学术论争就会得到平息。一方面,马克思积极肯定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巨大历史作用:“过去哪一个世纪料想到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呢?”[3](P277)另一方面,他又对19世纪西欧资本主义的发展现状给予了否定,因为资本主义“这种关系已经在阻碍生产而不是促进生产了。它变成了束缚生产的桎梏。它必须被炸毁”[3](P277)。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在战胜封建阶级和封建主义过程中是顺应历史发展必然性的,是具有历史正义性的。[7]然而,在资产阶级革命任务完成后,特别是伴随机器大工业的进一步发展,资本主义的经济、政治和社会危机日益严重,社会日益两极分化为两大阶级,而且这两个阶级的矛盾日益尖锐,此时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和资产阶级统治违背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因而不再具有历史的正义性,它必然要被新的、更先进的社会生产关系所取代。
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伴随着社会的进步与发展,社会正义观念也会由低阶正义向高阶正义不断发展,但这个发展过程,是比较漫长的、螺旋式曲折前进的,新旧正义观之间并非瞬间和毫无关联地相互取代。高阶正义与低阶正义之间具有历史继承性,前者是在对后者吸收、继承和否定的基础上渐进式发展的。共产主义正义取代资本主义正义不是简单采取“抛弃”的办法,而是采用“扬弃”的策略,前者既要肯定、吸收后者中的积极合理部分,又要剔除、超越后者中过时的不合理部分。
在《宣言》中,马克思开门见山地指出:“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不包括社会史前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3](P272)由此,进一步揭示了资产阶级宣扬的自由、平等和正义观念的深刻本质:“你们的利己观念使你们把自己的生产关系和所有制关系从历史的、在生产过程中是暂时的关系变成永恒的自然规律和理性规律,这种利己观念是你们和一切灭亡了的统治阶级所共有的。”[3](P289)资产阶级宣扬的正义观念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所有权关系的现实反映,深深烙印着资产阶级的阶级属性,其所谓普适价值观和永恒真理论都具有欺骗性、虚假性。对正义阶级属性的理解,需要从三个维度展开。
首先,历史上的每一个阶级,包括统治阶级在内,一般都各有代表、反映本阶级利益的正义观念。如中国封建时代,有代表封建地主和士大夫阶级利益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从”以及“三纲五常”的社会伦理和等级正义观,也有代表农民阶级利益的“均贫富”和“天下大同”的平等正义观。西方社会也不例外,如欧洲近代社会中既有代表教士和地主阶级利益的基督教神学正义观,也有倡导宗教改革,代表新贵族和资产阶级的自由、平等和博爱正义观,此外,还有代表农民阶级和城市无产阶级利益的“公社”组织正义等。
其次,在阶级社会中,代表统治阶级利益的正义观念一般在社会中居于支配地位,发挥主导作用。比如,在西欧中世纪末期,在向近代社会过渡的阶段,虽然文艺复兴运动已经兴起,代表新贵族和新兴资产阶级利益的自由、平等和博爱等价值观念已然提出,但资产阶级革命任务尚未完成,资产阶级尚不是社会的统治阶级,代表教士和地主阶级利益的等级正义观就具有唯一的合法性,新教伦理和自由、民主的资本主义精神就依然处于被压制的地位。
再次,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代表不同阶级利益的各种正义价值观念之间有优劣之分,有先进与落后之别。依据前文所述可知,代表落后阶级利益的正义观念最终必然要被代表先进阶级利益的正义观念取代,比如在一个国家中,落后阶级占据着社会的统治地位,那么,它宣扬的一整套价值观念(包括正义观在内)也会居于支配性地位,发挥主导性作用。但由于它本身的落后与反动,它的阶级统治必定是高压与残暴,它的意识形态支配必定是压制与白色恐怖,所以,它将很快被先进阶级的革命力量推翻。唯有代表历史发展必然性的阶级,才是先进的阶级,它的阶级统治及其倡导的社会意识形态(包括正义价值观念)才具有强大生命力和远大发展前途,表现出历史的正义性。
在工业资本主义社会中,无产阶级是先进的工业生产力的代表者,他们必然要炸毁“资本剥削雇佣劳动”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必然要废除“资本无限榨取剩余价值”的狭隘的自由与平等权利,必然要废除“物象化”的社会关系及其商品拜物教,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掘墓人。[8](P231)在《宣言》中,马克思指出,无产阶级在完成推翻资产阶级国家的任务之后,首要任务是建立无产阶级的国家机器,然后通过剥夺、没收、征收和废除等方式确立新社会的经济基础。在将全部社会生产集中到自由联合起来的个人手中之后,国家公共权力才会彻底失去政治统治的性质,阶级才会彻底消灭。无产阶级正义价值观代表社会大多数人利益,是最后一种具有阶级属性的价值观念,在阶级属性消解之后,将体现社会类(人)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