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共产党宣言》透视马克思正义批判的尺度
——基于“正义的马克思拒斥正义”的思考

2018-02-11 13:46巩永丹
理论月刊 2018年7期
关键词:共产党宣言宣言评判

□巩永丹

(北京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5)

在马克思逝世后的现时代,“马克思与正义”的争论依然随着全球化的推进和资本批判的深入而不断重演。有人试图激活马克思的文本以重塑匡扶正义的革命者形象,有人通过寻章摘句把蔑视和拒斥正义的幻象笼罩在马克思的头上;有人认为马克思对正义的批判属于事实判断,有人认为马克思对正义的批判属于价值判断;有人干脆指出马克思确确实实批判了正义,但他不仅“避免指称”,而且“忍住不说”。麦克布莱德则强调,即使我们用精密的扫描装置来搜寻马克思著作中的正义一词,其结果也会寥寥无几[1](p204)。有人据此认为马克思没有正义,仅有对正义的拒斥和批判,即便马克思讨论过正义,其著作也更多是对正义的挖苦讽刺。这就出现了“正义的马克思拒斥正义”的困局。事实上,对马克思的正义形象刻意淡化也好,曲笔回护也罢,马克思的正义批判似乎已经成为英美学界公认或辩护的论题。其实,正义批判之争在根本上是正义的尺度之争,甚至是阶级利益和阶级立场之争。《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作为马克思最具影响力的著作,既彰显正义批判的科学尺度,又内蕴正义批判的价值尺度。而只有坚持科学尺度和价值尺度的统一,才能澄清正义批判的种种困惑,从根本上化解“马克思与正义”之争的困境和难题,还原马克思的正义形象并重释作为正义的《宣言》的正义性。

一、似是而非的矛盾:正义的马克思拒斥正义?

在正义研究的范式和正义解释的话语中,把“正义带向马克思”或把“马克思带向正义”已经成为约定俗成的“套路”。为什么人们要把正义带给原本就充满正义能量和秉持正义激情的革命者呢?原因起始于塔克(Robert Tucker)和伍德(Al⁃len W.Wood)对马克思正义形象的挑战。塔克和伍德分别在《马克思的革命观念》和《马克思对正义的批判》中高举“马克思拒斥正义”的大旗,气势磅礴地论证了资本主义剥削的正义性:“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对剩余价值的占有不仅是正义的,而且,任何阻止资本占有剩余价值的尝试都是绝对不正义的。”[2](p265)他们认为,就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整体而言,其剥削既是必然的也是合理的,因为资本主义之所以成为可能,就是因为劳动力能够作为商品而存在,并且能够为资本创造剩余价值。如果劳动力不能作为商品出现,那么就不会有剥削。更为重要的是,他们认为剥削是与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相一致的,如果没有剥削,就不可能有资本主义。况且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也说过类似的话:“只要与生产方式相适应,相一致,就是正义的;只要与生产方式相矛盾,就是非正义的。”[3](p379)所以,塔克以异常惊人的口吻强调:为了资本积累而剥削雇佣劳动是完全公平的或完全正义的[4](p44)。伍德甚至以不屑的口气指出:“无论资本主义是什么,它似乎都不是不正义的。”[2](p244)当塔克和伍德把自己的论题抛出来以后,人们开始反思:正义在马克思那里究竟有着何种际遇。很多学者带着这个令人费解的难题重思“马克思与正义”的关系并再现马克思对待正义的态度。

面对“塔克—伍德命题”对马克思正义形象发起的攻势,许多西方学者纷纷拿起“反正义批判”的思想武器为马克思正名与辩护。人们一方面回应“马克思缺乏正义理论吗”,何谓“马克思的正义理论”[5](p27);另一方面,也不断呼吁要“理解马克思的正义理论”,甚至强调“迈向马克思的正义理论”[6](p343)。其中,胡萨米(Ziyad Husami)强烈批驳塔克和伍德以断章取义的形式评判资本主义的正义性,认为他们仅仅看到了生产方式的决定作用,忽略了马克思的阶级立场:“马克思可以有效运用无产阶级标准或者后资本主义标准,包括正义的标准,去评价资本主义。”[7](p41)胡萨米推测,作为价值判断的正义由产生方式和阶级利益共同决定,马克思主要从道德上对资本主义进行评判。杰拉斯(Norman Geras)认为马克思谴责了资本主义已经成为无可辩驳的事实,而问题在于马克思依据什么而谴责和抗议资本主义?他尝试将马克思带向正义并申明自己的主张:马克思确实依据超历史的标准来谴责资本主义不正义,尽管他自我矛盾地断然否认这一点[8](p37)。尼尔森(Kai Nielsen)也试图让正义在马克思的语境中呈现,他站在马克思的立场上抨击“塔克—伍德”命题的“剥削正义说”,他坚信:“资本主义至少在它目前的形式中带来了不必要的灾难……这些东西就是罪恶。”[9](p231)

艾伦·布坎南(Allen E.Buchanan)在其著作《马克思与正义》中,重构了马克思对市民正义、分配性正义、非分配性正义以及刑事正义的批判原则,指出作为法权概念的正义观念既有批判性功能,也有解释性功能;而马克思拒绝将正义观念作为解释社会现象的根本性概念,因为他倒转了法权关系,把诸如法权、正义以及权利等概念建立在既定的社会物质基础之上。马克思深信,对社会物质结构的分析比起对社会正义的分析来说更为关键。即使是马克思所描述的狭隘的分配正义概念也远远复杂于塔克或伍德所理解的正义概念。“资本主义的正义概念……都是预设了某种通常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实的归纳。”[10](p55)在此基础上,布坎南指出马克思批判正义的两条路径:基于资本主义固有正义概念的内在批判和基于某种正义观念或非法权评价概念的外在批判。如果说内在批判仅仅驳斥了“资本主义是正义的”这种意识形态层面的胡言乱语,那么,外在批判则彰显了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的激进品格。布坎南关于内在批判和外在批判的区分,一方面与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的复杂性内在契合,另一方面也揭示了正义概念的批判性功能。但是,马克思是否真的以内在于资本主义的法权和外在于资本主义的某种标准来评判正义?如果这是马克思的真实意图,那么,用资本主义的标准批判资本主义会不会消解正义批判的激进品格?

其实,布坎南的这种内外兼顾的“调和”之举必然把马克思的正义观带向了无解的死局,他为了拯救马克思的正义观却消解了革命的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发起正义批判的激进态度。所以,布坎南以极富趣味性的表达勾勒出了马克思对待正义的内心世界——“马克思并不认为资本主义是正义的,但他却忍住不说资本主义不正义”[10](p56),也就是说,马克思似乎故意避免使用正义概念。同伍德把正义牢牢地系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基座上相比,布坎南的论证已经让正义偏离了马克思的语境。马克思作为激进的批判家怎么可能对资本主义的不正义遮遮掩掩呢?面对资本剥削,他更不可能似是而非、欲言又止。因为马克思曾说过:“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11](p435)马克思绝对不会屈服于不义,更不可能在不义面前选择“隐忍”。与其说马克思“忍住不说”,不如说马克思在正义问题上遇到了“难言之隐”:正义既不是全部社会美德的完美浓缩,也不是人类生活的永恒观念;正义终究是历史的产儿,在物质生产生活中健壮成长,也在物质生产生活中悄然消逝。既然正义是历史长河中扬起的浪花,既然正义处于历史长河的“表层”,那么,马克思就不会以正义作为革命的动机,更不会以正义来凝聚无产阶级革命的激情和力量。所以,马克思极力斥责资本主义正义是一种“‘虚无飘缈的幻想’”[12](p325),他批判资本家既“从工人阶级那里夺取贡品”[13](p672),又“盗窃他人的劳动时间”[14](p196),并“从工人那里掠夺赃物”[13](p688)。只不过马克思不愿意把资本主义不正义作为其“必然灭亡”的原因,因为这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精神是不可兼容的。因此,他一方面明确主张资本主义不正义,另一方面又肯定了其历史正当性。正如罗尔斯所指:“马克思确实把资本主义谴责为不正义的。另一方面他并不认为他自己是在这么做。”[15](p349)

我们已经看出,在“马克思与正义”的问题上,有的人解释,有的人辩护,有的人批评,有的人修正,都试图重构马克思正义的话语。纷繁迷乱的正义言说使我们对正义的马克思形象产生了模棱两可的幻象和似是而非的错觉,这似乎让那些与马克思同路的人们难以适从,甚或不会接受。为了拨开“剥削正义”的幻象,走出“正义批判”的迷雾,还原“正义的马克思”形象和“马克思正义”的真相,人们不禁开始发问:《宣言》不是正义的宣言吗?《资本论》不是“正义论”吗?马克思不是为无产阶级正义的事业而战吗?马克思不是在《宣言》中勾绘了正义王国的蓝图吗?拒斥正义的马克思还是正义的马克思吗?马克思怎么会反对自己呢?如果“正义的马克思拒斥正义”难以令人信服,那么就必须要有充分而翔实的证据来进行反驳,最起码也要找到正义批判的标准或尺度。基于此,我们暂且抛开《资本论》不言,仅以《宣言》为依据,尝试破解马克思正义批判“似是而非的矛盾”[16](p1)。

二、《共产党宣言》彰显正义批判的科学尺度

《宣言》作为人类文明划时代的经典,是马克思著作中影响最大的作品,“无疑是全部社会主义文献中传播最广和最具有国际性的著作”[11](p392)。它之所以有如此魅力和殊荣,就在于它对历史的洞察、预见以及对人类进程产生的影响,更在于它对资本主义的无情挞伐和无产阶级的悲悯同情。这部著作看似对正义问题很少提及,但其对资本主义的预见和评价、对未来社会的论证和勾绘,无不彰显着评判资本主义是否正义的标准和尺度。

以科学尺度评判正义意味着对正义问题求真,其结果往往是把正义看作事实判断,体现为正义评判的合规律性。当打开这本工人阶级的“圣经”,人们首先看到的是“共产主义幽灵”的神话,而不是“资本主义不正义”的罪行。马克思究竟在《宣言》中以怎样的姿态对资本主义做一番清算,我们既不能臆测,但也不能回避。要在《宣言》中搜寻马克思正义批判的科学尺度,并以此考量资本主义剥削是否道义,如不留神就会偏向对“马克思反对马克思”[17](p165)这个命题的默认。

在马克思那里,他沿用西方传统而把正义看作法权关系或法的观念(Idea of Justice)。早在1844年,马克思就已经对黑格尔的法哲学进行了批判性分析,并且在解决他自己“苦恼的疑问”时逐渐得出了一个重要的结论:法的关系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18](p2)。这个结论摧毁了马克思对资产阶级法权正义的信仰,使他把戴着华丽皇冠的正义从尊贵的宝座上扯下,罢黜为历史的臣子。这样一来,正义便与历史如影随形,随着物质生产方式的变革而向前发展。在马克思那里,正义扮演的不是没有利害关系的仁慈旁观者,而是同社会物质利益发生勾连的凶狠当局者。既然正义与物质关系和物质利益相关,那么,它必然不是永恒的善,而是被历史唯物主义所解构的对象,即处于上层建筑的位阶。从马克思的视角理解正义,物质关系不是对正义之光的遮蔽,而是对正义真相的开掘和显露。离开物质关系谈正义就会陷入把正义神圣化的僵局。

《宣言》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成功运用,其基本思想必然符合正义与物质生活关系的内在逻辑。正如恩格斯在1883年对《宣言》的基本思想进行概括的那样:“每一历史时代的经济生产以及必然由此产生的社会结构,是该时代政治的和精神的历史的基础。”[11](p380)正义作为上层建筑,必然以一定的经济关系和社会结构为基础,它已经不再是人们顶礼膜拜的神圣天使。如果生产方式决定正义属于事实判断,那么,以生产方式为科学尺度把资本主义剥削评判为不正义,这个做法本身就是不合理的。伍德就死死地抓住这一点不放:资本主义剥削是由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决定的,“假如工人没有进行无偿劳动,没有受到剥削,那么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也就没有可能”[2](p265)。伍德煞费苦心的论证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以科学尺度评判资本主义剥削与历史唯物主义以及正义的马克思形象不可兼得。有人就此推测:正义的事实评判令马克思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以至于使马克思避而不谈正义,在正义问题上保持沉默。其实不然,《宣言》开篇就指出共产党人要向全世界公开自己的观点、目的和意图,沉默的马克思不是真实的马克思,更不符合马克思的战斗精神。《宣言》贯穿着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红线,马克思在《宣言》中对资本主义进行冷嘲热讽是显而易见的。只不过马克思比一般人高明很多,他既坚持以科学尺度肯定资本主义的历史正当性,又坚持以价值尺度批驳资本剥削对社会道义的违背。看不到这一点,就看不到“正义的马克思拒斥正义”的破绽。

《宣言》关于资本主义历史作用的评判在本质上是基于科学尺度的评判,既肯定了资本主义的历史正当性,也没有消解资本剥削的不正义性。在《宣言》中,马克思以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和方法详细分析了资本主义产生、发展及其灭亡的规律,以惊人的言辞对资产阶级的历史作用做了客观的评价:资产阶级无情地斩断了形形色色的封建关系,使各种社会关系演变为纯粹的金钱关系;它对生产工具进行革命,使全部社会关系(包括生产关系)发生了根本性变革;它开拓世界市场、促进经济全球化,以自己的面貌创造出了新的世界体系;它创立了巨大的城市,使愚昧落后的民族和国家屈从于资产阶级的民族和国家;它建立了统一的政权,使生产资料、人口、财产以及政治都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它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创造了比过去一切世代所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和还要大的生产力,仿佛用魔术征服了整个世界。但是,令马克思鄙夷的是,这个能用法术支配世界的魔法师却摆脱不了“生产过剩的瘟疫”[11](p406),这个万能的魔头最终在饥荒、混乱和瘟疫面前无法支配自己用法术呼唤出来的魔鬼,它只好把曾经锻造的用以消灭封建制度的武器对准自己了,而拿起武器的“掘墓人”正是它自己盘剥的对象——无产阶级。

马克思以科学尺度考量资本主义,必然得出“两个不可避免”的结论。从正义的观点看,资本主义之所以行将灭亡,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危机的频繁发生和剥削的不合道义。资本主义剥削在道德上应该受到谴责,这不仅仅在于资本家得到了工人创造的一部分价值,更在于他们攫取了工人辛辛苦苦所生产的产品的部分价值,并且这种占有是赤裸裸的。塔克和伍德认为工人自由地与资本家签订劳动契约,因而没有什么不正义。但是在《宣言》的语境中,马克思强调工人的劳动是被迫的,他们是“不得不把自己零星出卖的工人”[11](p407),他们像士兵一样被组织起来挤在工厂里,受着“层层监视”,每日每时遭受机器、监工和资本家的奴役[11](p407)。马克思深恶痛绝地指出这种剥削制度是“可鄙、可恨、可恶”的[11](p407)。正如柯亨所指出的那样,“无产阶级是集体不自由的,是一个被囚禁的阶级”[19](p264),是总体上被迫出卖劳动力的阶级。对于马克思而言,资本主义是剥削的,是应该受到谴责的,因为资本家从工人那里偷窃了劳动。如果劳动力是被迫卖出的,那么批判剥削就是合情合理的。

马克思在《宣言》中既指出了资本主义战胜传统的生产方式而具有历史的合理性,又指出共产主义取代资本主义具有历史的必然性。资本主义之所以必然灭亡,最根本的原因是这种制度蕴含着不人道的剥削,在本质上造成非人的异化,因而是不正义的。共产主义之所以能够实现实质正义,就是因为这种制度既克服了资本主义的种种弊病,并且通过创造性的工作使人达到自我实现,这才是马克思思想中最具有价值和不朽的因素[20](p521)。

三、《共产党宣言》内蕴正义批判的价值尺度

正义犹如一层神秘而洁白的纱幕,能把社会上的剥削、压迫、污秽、暴行、不义和邪恶遮盖起来。它本身就是一个“阿基米德点”,能为其他价值提供一种衡量的标准。在不同的语境,人们拥有不同的正义观念,而每一种正义观念都按照一种特殊的游戏规则来规定和运行。正如麦金泰尔所述:“正义是一种安排,它给予每一个人(包括自己)应得的东西,而且不以与他们的应得不相容的方式对待任何人。”[21](p39)正义的规则应该对所有人都具有约束力。从这个意义上讲,正义是与人的权利和阶级利益直接相关的。马克思在《宣言》中对资本主义的谴责彰显着科学性评判尺度,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仅仅以此来作为评判资本主义不正义的根据,既是不科学的,也是不可取的。综合考量《宣言》的基本思想和马克思的阶级立场,我们认为《宣言》中还内蕴着资本主义是否正义的价值性评判尺度。

所谓价值评判尺度,是指对正义问题求善,其结果往往把正义看作道德判断,体现为正义评判的合目的性。马克思在《宣言》中谴责资本家对无产者的剥削和奴役,指出资本驱动下的有产者如同狼一样,拿穷人的肉体当食物。资本剥削造成的惨象令马克思极为愤慨,他公开向全世界宣布:“过去的一切运动都是少数人的,或者为少数人谋利益的运动。无产阶级的运动是绝大多数人的,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独立的运动。”[11](p411)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革命者一定是正义的革命者,为绝大多数人过上好日子而宣告的人一定是为正义而呐喊的人。马克思向广大无产阶级“宣言”的目的只有一个:“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11](p435)。马克思何以对资本主义如此憎恨?从道德上而言,就是因为这种制度侵犯了人最基本的权益,而对人的最基本的利益的侵犯和抗拒就是一种极大的不正义。因为正义在一定意义上就体现为对权利和利益的分配,表现为既不能以少数人的更大利益而剥削多数人的权利,也不能以多数人的更大利益而牺牲少数人的权利,正义在确定的社会是不偏不倚的。正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正义偏向了少数人,所以马克思要砸掉套在多数人身上的锁链,引导无产阶级建立新世界。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马克思在《宣言》中曾避免把资本主义批判建立在道德规范或正义批判的基础上,他对那些致力于诉诸道德规范进行资本批判的人表示质疑和蔑视。原因在于,虽然马克思认为正义以人的需要和利益为基础,但是正义的规范性意义总是服务于既定的生产方式及其需要的。所以,当《宣言》中的那些批评家责难共产主义要摧毁“永恒真理,如自由、正义等等”时,马克思毫不客气地指出:“共产主义革命就是同传统的所有制关系实行最彻底的决裂;毫不奇怪,它在自己的发展进程中要同传统的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11](p421)马克思不愿意以道德来指称资本主义不正义,但不等于他可以容忍绝大多数人在资本主义条件下遭受的悲惨境遇。

纵观《宣言》的大量章节,马克思以正义的利剑解剖这个虚幻的共同体,更多地倾向于以历史唯物主义来解构资本主义的正义观念和道德规范。而从建构的意义上讲,马克思之所以用“自由人联合体”来替代“虚假的共同体”,就是因为前者“把每个人的自由发展作为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满足了更多人的利益,比资本主义更合理、更正义、更人道。既然共产主义比资本主义更优越,那么,马克思在批判资本主义不正义时,可能会把共产主义作为标准和尺度。因为资本主义的经济关系已经让工人遭遇到不正义的对待。马克思不可能以资本主义的法权正义来评判资本剥削,马克思也不是资本主义的代言人,而是工人阶级的代言人。所以,作为一种剥削制度,资本主义的不正义与绝大多数人的不自由是紧密相关的,只不过资本剥削的强制性往往被工人与资本家之间的契约关系给粉饰了。看出剥削中存在不正义的是马克思而非资本家。马克思虽然没有直接指认资本主义不正义,但它对新社会的展望恰好代表了马克思自己的正义追求,也符合广大无产阶级的阶级利益。只是在马克思生活的时代,真正的自由、平等、正义、自我实现的观念在资本主义制度中缺乏制度前提,我们不能因此而认为马克思没有这样的观念。

四、正义的马克思与《共产党宣言》的正义重构

从《宣言》中可以看出,在正义的战场上马克思从来没有停止过战斗,而是对资本主义赤裸裸的剥削和资产阶级虚假的公正理念予以激烈批判。马克思为什么要把作为法权的正义概念扫进历史的深渊加以掩埋?一个可能的解释是,当作为意识形态或上层建筑的正义理念与历史唯物主义相遇并发生勾连,正义只能位居“下线”。正义的依附性与历史唯物主义的论域是可以相通的,当我们把处于“下线”的正义理念与马克思改造世界的哲学范式关联起来的时候,正义思想的实质远远多于遮蔽着它的虚幻景象。所以,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评判是在基于科学尺度的事实判断与基于价值尺度的道德判断的二重维度下推进的。割裂两种尺度必然得出“马克思反对马克思”的结论。马克思是批判家,他的理论当然是批判的理论。马克思是革命家,他的思想当然是革命的思想。马克思的正义观念,既是批判性的正义观念,也是革命性的正义观念。他对资本主义发起的正义批判,既拒斥以抽象的正义观念来评判,也拒斥以绝对的事实为参照标准,而是首先把正义从精神王国拔除,使之与历史唯物主义相契合,与资本主义经济事实相一致。在《宣言》中,马克思在无情地批判旧制度裹挟下的资本剥削的同时,也向人们描绘了共产主义新社会的正义图景。正义不会在马克思那里缺席,而是在他那里得以重构甚至走向“超越”。

从《宣言》中可以看出,资本剥削与对资本主义的正义评判总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马克思对资本剥削发起强烈批判的时候,他无时无刻不对正义充满激情。当资产阶级把作为法权关系的正义冠冕戴在头上津津乐道的时候,马克思俨然举起批判的武器猛烈撬动资本主义的存在基础。虽然马克思没有专论正义的系统的理论著作,但是《宣言》无不包含着对正义的呐喊,无不充满着对不正义的抗议和挞伐。一直以来,尽管否定“资本主义不正义”的呼声持续不断,但是我们看到,马克思不仅强烈谴责了资本主义不正义,而且他揭示了正义的物质基础。马克思对待正义的态度既坚持基于正义的批判性解构,也坚持基于批判的正义重构,批判性构成了马克思正义观念的根本特质。马克思的正义批判不是对正义的全盘否定,也不是对资本主义的全盘否定,而是在批判中既肯定又否定,在批判中既克服又保留,在批判中既解构又超越。同时,与以“理性”为特质的资产阶级正义观相比,马克思的正义批判是在克服其抽象性、幻想性以及虚伪性基础上的科学性、价值性和实践性的统一。马克思认为,资产阶级正义观的核心功能就是使财富的巨大不平等合乎资本主义法权。资本主义用原始积累的神话来美化历史的惨象,用田园诗般的奇闻逸事充当了意识形态的功能,为自己的血腥和暴力以及掠夺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如果能在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中找到一套可以调节阶级冲突的正义标准,那么对革命的激情就可能弱化为对社会改良的推崇,对正义的呼吁就会变成对资本主义法权关系的信仰。对马克思正义思想的理解,既不能断章取义,更不能寻章摘句,必须坚持整体性原则。坚持整体性原则理解马克思的正义思想,要求我们必须把正义置于马克思一生的革命目标和社会理想当中去理解。

从《宣言》中可以看出,马克思在批判资本主义的语境中,正义呈现出从“个人所有权”经“分配正义”到“人的自我实现”的递进的立体结构。实际上,资产阶级正义观的核心功能就是使财富的巨大不平等合乎资本主义法权。对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的理性考量是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的缘由。资本主义之所以被马克思推上历史唯物主义的被告席并判之以死刑,其根本缘由在于,资本主义私有制使人性在金钱关系中扭曲了。马克思发起正义批判的目的在于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只有废除资本主义法权关系,消灭资本主义制度,真正自由和平等才有实现的可能。具体来讲,正义不应当只停留在政治和法律层面,更多地需要在社会和经济层面落实。正义不应当由资产阶级独享,而应当由广大人民共享。正义的阶级性决定了不同的阶级有不同的正义要求,资产阶级的正义原则不可能与无产阶级的正义原则达成和解,只有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正义才会成为社会绝大多数人共享的权利。

马克思在《宣言》中指出,受制于私有制,资本主义社会是实质上最不正义的社会,唯有进行社会革命,建立自由人的联合体,才是实现社会正义的必由之路。可以说,构建自由人的联合体与人的自我实现是未来理想社会特征的不同表达,二者在本质上是一致的。资本主义私有制使劳动人民处于极度贫困的遭遇中,使劳动人民过着卑微的非人生活。自由人的联合体是对资本主义经济剥削和政治压迫的根本否定,它使人成为自己的主人,也成为自然界的主人,使人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马克思认为,无产阶级是自由人的联合体的历史主体和建构主体。无论是反对资本主义的斗争还是实现共产主义的运动,无产阶级始终是主导力量。在长期的斗争实践中,无产阶级需要“一步一步地夺取资产阶级的全部资本”[11](p421),与私有制彻底决裂,在取得自己的统治地位的基础上发展生产,逐步向社会公正制度转变。要实现马克思所设想的“自由人联合体”式的正义社会,必须从源头上改变落后的物质生产条件,消灭私有制,不断提升人的自身素质。消灭私有制必须从根本上消灭一切剥削阶级。从《宣言》的语境来看,剥削阶级为了自己的私利,以极其残酷的手段使劳动者遭受身心的摧残,使劳动发生异化,造成人人不平等、社会不公正。无产阶级的使命就是消灭一切阶级,改变阶级社会,在人类解放中解放自己。无产阶级是代表社会公正的主导力量,在实现正义的过程中,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是锁链,获得的是整个世界[11](p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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