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初异姓诸侯王的政治悲剧*

2018-02-11 13:31张圆玲王书才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韩信匈奴刘邦

张圆玲,王书才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在楚汉战争期间,为孤立项羽,争取更多盟军的支持,刘邦分封了一批诸侯王,并在称帝后保留或更改了他们的封号。这些异姓诸侯王帮助刘邦消灭项羽、建立西汉王朝,可谓功不可没,但最终却国灭身亡,令人叹息。通过结合具体的历史环境并加以纵向考察,可将汉初异姓诸侯王的悲剧成因归于以下四点。

一、松散的战略联盟

如果说秦末农民起义是项羽主导下的东方六国联合起来颠覆秦王朝的历史活动,那么,楚汉战争则是以刘邦为主盟的诸侯联军对西楚霸王项羽的征伐。为争取更多盟军的支持,刘邦在称帝之前便许韩国王族韩信为韩王,立张耳为赵王,改封九江王英布为淮南王,封韩信为齐王,以助汉灭楚为条件许诺封彭越为王。

以翦项灭楚这一共同目标为前提,刘邦与他分封的异姓诸侯王形成了政治和军事上的联盟关系。也正因战略联盟的关系属性不具备绝对的控制力和约束力,所以作为盟军首领的异姓诸侯王往往选择在自身利益的驱使下行动,而非完全接受汉王刘邦的指令。

韩信和彭越在楚汉战争中功不可没,是刘邦能够战胜项羽的重要帮手。但是,他们曾数次不听调遣,置刘邦于险境而不顾。汉王四年,韩信平定齐地,使人言于汉王:“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愿为假王便。”[1]2621这时,刘、项两方面战事正急,韩信在汉军战事不利的情况下请求自立为“假王”,刘邦颇为震怒。刘邦深知韩信之能,他拜韩信为大将,将精兵交付于韩信,韩信也没有让他失望,一路攻城略地、所向披靡。然而韩信毫不隐晦地向刘邦求取齐王之位的举动严重地伤害了他与刘邦之间的感情,也给了刘邦一次深刻的教训,让他对自己与联军统帅之间的关系有了更清晰的认识。汉王五年,刘邦与韩信、彭越二人约定日期共击项羽,刘邦军至固陵,而韩信、彭越二人未率军至,又使刘邦被项军打败并陷于危难之中。刘邦问计于张良,张良对刘邦说到只有以明确分封之地为利益,二人方肯前来。

(张良)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谷城,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汉王曰:“善。”于是乃发使者告韩信、彭越曰:“并力击楚。楚破,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睢阳以北至谷城与彭相国。”使者至,韩信、彭越皆报曰:“请今进兵。”[1]331-332

显然,刘邦对他的盟友们还不具备严格的约束能力,他们之间甚至还谈不上真正的君臣关系。韩信也清楚刘邦立他为齐王并非出自本意,他对刘邦在灭掉项羽之后是否依然承认自己的王权怀有疑虑,因此,在得到刘邦的明确承诺之前拒绝出兵。彭越在项羽分封天下之后无所归属,后被刘邦授予将印并于汉王二年率三万余人归汉。魏王魏豹被杀之后,相国彭越欲为梁王,其心昭然,而刘邦却没能早定此事。于是张良劝谏刘邦以裂土封王的优厚条件吸引彭越,使其助汉攻楚。善于因势利导的刘邦对形势有着清醒的认识,他深知在楚汉战争的关键时刻,如果不能满足韩信、彭越的要求,手握重兵且能力出众的两人很可能会倒向敌军阵营,或是选择独立旗帜,与楚、汉两方形成鼎足或多角之势。决战在即,刘邦绝不允许这些潜在的可能成为现实,他再次选择隐忍与包含,将权力与领土的施与作为换取天下的筹码。

从上述材料中不难看出,异姓诸侯王与刘邦之间从一开始就只是一种松散的政治军事联盟关系,而这种联盟之间的利益冲突只不过被更为深刻的矛盾暂时掩盖了而已。韩信、彭越等人追随刘邦、尊刘邦为盟主的初衷,是为了在这场翻天覆地的大动乱之中分一杯羹,而刘邦恰好能满足他们施展抱负的需要。刘邦在灭秦以及同项羽争夺天下的过程中所经历的数次惨败也让他认识到,如果没有联军的协助,仅凭一己之力是很难成就大业的。有学者提出,汉高祖刘邦灭楚,就其实质而言,与其说是汉军对楚军的胜利,不如说是诸侯联军联合灭楚的结果。作为联军的首领,刘邦自然以其功高德厚而获得最大的利益——皇权,而那些帮助刘邦登上帝位的功臣,自然也迫切渴望得到封赏。为安抚人心,营造相对和平的统治环境,刘邦必须考虑同盟者的需求,而不能在即位伊始便剥夺他们靠艰苦作战赢来的权益。

二、大一统意识的扎根

分封异姓诸侯王是楚汉战争中具有战略性意义的举措,称帝之后保留或调整他们的分封则是刘邦面对严峻的统治形势做出的权宜之计。所谓进取之与守成,其势不同。消灭项羽之后,异姓诸侯王与皇帝之间、王权与皇权之间的矛盾也随之浮现。作为军功受益阶层,异姓诸侯王对自己的权益有着很强的保护意识,他们占据着广阔的土地,可以在自己的封国内征收赋税、铸造钱币、拥有军队,继而成为相对于皇权有着极大独立性的割据势力。

汉初异姓诸侯王之中,齐王韩信最使刘邦疑忌。刘邦称帝后,立刻将韩信改封为楚王。这一举动表面上是出于韩信熟悉楚地风俗民情、便于管理楚地的需要,更是出于颠覆韩信在齐国的势力基础的考虑。然而,将韩信徙为楚王,远无法根除他对汉王朝的威胁:

汉六年,人有上书告楚王韩信反。高帝问诸将,诸将曰:“亟发兵坑竖子耳。”高帝默然。问陈平,平固辞谢,曰:“诸将云何?”上具告之。陈平曰:“人之上书言信反,有知之者乎?”曰:“未有。”曰:“信知之乎?”曰:“不知。”陈平曰:“陛下精兵孰与楚?”上曰:“不能过。”平曰:“陛下将用兵有能过韩信者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精,而将不能及,而举兵攻之,是趣之战也,窃为陛下危之。”[1]2056

汉高祖君臣的对话很明确地传达出这样的信息:朝廷并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韩信谋反。其次,陈平与刘邦的问对既突显了陈平心思缜密、善于谋划的性格特点,也揭示出朝廷中既没有能与韩信比肩的将领,也没有能与楚兵抗衡的士卒这一尴尬处境,这也正是诸将跃跃欲试、急欲争伐韩信而刘邦却“默然”不应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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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割据一方、在封国内“陈兵出入”[1]2627的楚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等异姓诸侯王的实力都不容小觑,是汉王朝亟待解除的安全隐患。陈豨谋反,刘邦征兵于彭越,彭越却称病不往,使刘邦颇为震怒,也为彭越自己的悲惨结局埋下了伏笔。彭越被醢,淮南王英布“大恐,阴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1]2603,在怀疑贲赫“言国阴事”[1]2604之后发兵造反。韩信、彭越、英布被称作“同功一体之人”[1]2604,他们曾在楚汉战争中为刘邦效力,却不愿在战争结束后绝对地臣服于汉朝廷。这些具有野心的异姓诸侯王利用分封思想在秦末的反弹之机,凭借战功称雄一方,他们希望皇帝刘邦能效仿周天子,在名义上作天下共主,而不是拥有绝对权力的帝王。然而历史的潮流无法逆转,分封制已然不合时宜。经历了长久的战乱之后,人心思定,迫切渴望统一,汉高祖刘邦作为建立和巩固统一政权的践行者,对自己的历史使命一直都有着清晰的认识。刘邦第一次见到秦始皇出行的仪仗之时发出了“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1]344的感慨。这句话不仅传达出一个下层官吏对最高统治者的艳羡,更反映出说话者志在天下的雄心和他对统一气象的赞赏与肯定。从起兵时的“天下苦秦久矣”[1]350到楚汉争雄时的“吾取天下必矣”[1]371,再到称帝时的“诸君必以为便,便国家”[1]379,刘邦始终把天下放在心中。而且,在灭秦之际与楚汉之战之时,原东方六国之地的豪杰智士们虽各为其故国奋战,然也往往将“天下”一词形诸言下。如陈胜云:“天下苦秦久矣。……今诚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1]1950,陈中豪杰父老乃说陈胜云:“将军身被坚执锐……且夫监临天下诸将,不为王不可。”[1]1952范增云“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1]315,“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1]316;张良云:“且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复六国,立韩、魏、燕、赵、齐、楚之後,天下游士各归事其主,从其亲戚,反其故旧坟墓,陛下与谁取天下乎?”[1]2041陈平云:“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1]2052又云:“诚各去其两短,袭其两长,天下指麾则定矣。”[1]2055随何劝说英布云:“夫大王发兵而倍楚,项王必留;留数月,汉之取天下可以万全。”[1]2061淮阴侯韩信话语中的“天下”一词就更多了。①

由这些语句可知,当时一些野心家虽具有分割天下、各享独立王国之心,但“天下”是一个整体,这个“整体”,既是有形的笼括四方地域的,也是无形的,无论人处何地都是属于“天下”的。“天下”的观念如此深入人心,是任何人难以否定和对抗的。汉朝中央政权对地方诸侯王动兵征伐时,这些诸侯王也就缺乏名正言顺的抵抗理由。即使是非常骄悍的英布,在与汉高帝对垒时,也无法打出自己对抗天下之主的正当旗帜,只能强颜说是自己也欲为皇帝、欲为天下共主。所以说,刘邦之所以能够在数年之间便翦灭异姓诸侯王,与大一统意识的扎根以及其高度自觉的皇权意识都息息相关。

三、匈奴入侵的威胁

“匈奴为害,自古患之,周秦及汉魏,历代所不能攘,相为勍敌者也”[2]。北方的游牧民族匈奴得益于汉初国力虚弱、无法集中力量御敌的形势,屡屡南下侵扰。由于异姓诸侯王的封国处于匈奴与中央政府之间,一旦发生冲突,这些王国首当其冲,避免了外敌对朝廷的直接冲击,也正因如此,异姓王们只要有一丝倒向匈奴的迹象,都足以引起朝廷的戒备。所以这些异姓王能否保持对汉王朝的绝对忠诚,是关乎汉帝国的安危和自身存亡的重要因素。

韩王信是刘邦分封的第一个异姓诸侯王。汉六年,韩王信在与匈奴作战时被冒顿大军包围,继而投降匈奴。得知韩信投降匈奴的消息后,刘邦亲自领兵平叛,在白登陷入匈奴军队的包围,被围七日才得以脱险。刘邦使柴将军劝韩信重归汉朝,韩信自知罪不可恕,拒绝归汉,在汉十年与汉军的交战中被斩杀。

燕王卢绾是刘邦分封的最后一个异姓诸侯王。汉十二年,陈豨被樊哙击杀,他的副将投降汉朝并交代了卢绾与陈豨互通军情之事。刘邦召见卢绾,卢绾因惧怕称病不往。在得知卢绾心腹张胜逃亡于匈奴的消息后,刘邦使得樊哙率兵击燕。同年四月,刘邦去世,卢绾逃入匈奴,不久郁郁而死。

对于韩信和卢绾的政治悲剧,黄震在《黄氏日抄》中有过这样的论述:

信以韩王庶孽从汉,复封韩。既而汉疑之,徙王太原,数被匈奴兵,遣使求和解,汉又责让之,遂走匈奴,髙帝是以有白登之围。疑之为患如此。卢绾与帝居同里,生同日,学同师,平生至相得,非有大功而王之燕,帝之于绾厚矣,亦以贰心自成疑惧而走匈奴,此则绾之罪也。然信称旦暮乞贷蛮夷,仆之。绾亦为蛮夷所侵,尝思复归。二人者,皆非有大恶,而疏远取疑,失身至此,不亦悲夫。[3]

建立在秦亡余烬之上的汉王朝,正是百废待兴之际,经济和文化都需要一个安全且稳定的发展环境,匈奴的侵扰不仅扰乱民生、破坏生产,更对有待复兴的汉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威胁。而抵御强悍的敌人,需要有强大的武力支撑。异姓诸侯王拥有众多人口,手握兵权与财权,直接影响了汉王朝对全国(也即所谓“天下”)的人力、财力与兵力的集中使用和调配。因此,汉高祖刘邦必然要通过收拢兵权来捍卫王朝的尊严。所以,匈奴南下入侵在给汉王朝和汉文化带来危机的同时,也在客观上激化了中央和诸侯王之间的矛盾,在很大程度上催化了汉初一些异姓王和将领的政治悲剧。

四、与刘邦核心集团的深刻矛盾

除异姓诸侯王之外,汉初功臣集团还有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即丰沛集团。丰沛集团的成员大多出身于丰、沛、砀郡及其附近地区,与早年在这一带活动频繁、具有一定影响力的刘邦关系密切。他们大多出身平民阶层,并在彼此的频繁交往中形成了共同的利益指向和心理认同。在剿灭异姓王的过程中,丰沛集团是刘邦强有力的支持者。鉴于异姓诸侯王实力强大,皇帝刘邦往往亲自率兵征讨,丰沛功臣则追随刘邦共同对敌。

刘邦长期征战在外,后方交由萧何治理,萧何不负所托,稳定后方、供给军队,深受刘邦赞赏。韩信初投汉营,不被刘邦重用,在萧何的极力挽回和推荐下,才得以登坛拜将。汉高祖伪游云梦,擒获韩信,将他带到洛阳并赦其为淮阴侯,然而韩信却不懂得收敛自己,“常称病不朝从”[1]2628,甚至还“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1]2628相国萧何深知韩信之能,相对于刘邦核心集团的其他成员更能取得韩信的信任,因此,在汉高祖征战在外的情况下,吕后选择与萧何共谋诛灭韩信的计策,“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1]2628萧何强使韩信入宫“道贺”,吕后遂得以斩杀韩信并夷其三族。冯用之在《机论》中对萧何和韩信的不同结局有过这样一段论述:

善为臣者,不厚於身,而厚於君,不润於室,而润於国,厚於君忠也,润於国公也,既忠且公,君其薄之哉,民其怨之哉,禄位其去之哉?虽不厚於身,而身自厚矣,不润於室,而室自润矣,此君子之为也。酂侯处位而举淮阴,厚君者也;入秦不取金璧而取图籍,润国者也,故能位冠三杰,声流万古。韩信忌克郦生,殛逐田横,欲有功而自厚,贪赏而自润,终贻伊戚,云梦生擒。[4]

萧何厚君,韩信厚己。萧何之所以厚君是因为他在政治上忠诚于刘邦,这也是丰沛集团的基本政治态度。在绝对的忠诚和共同利益的驱动下,丰沛集团竭尽全力协助刘邦对抗异姓王:周勃“击陈豨,屠马邑。所将卒斩豨将军乘马絺。击韩信、陈豨、赵利军于楼烦,破之”[1]2070;樊哙追随刘邦“取信,定楚”[1]2657,又“以相国击卢绾,破其丞相抵蓟南,定燕地,凡县十八,乡邑五十一”[1]2657;黥布反,灌婴“以车骑将军先出,攻布别将于相,破之,斩亚将楼烦将三人……”[1]2672虽然“白马之盟”在根本上是出于维护统治的需要,但也足以见得刘邦对封侯集团的信任与重视。韩信厚己同样也是异姓诸侯王这一群体的共同特点。异姓王“徼一时之权变,以诈力成功,咸得裂土,南面称孤”[5],他们始终游离于西汉政权之外,彼此之间缺乏凝聚力,无法归心低首、甘为人臣。西汉王朝建立之后,诸侯王迅速从功臣集团中分化出来,归根到底,是“心与人主不相吻合故也。”[6]

总而言之,汉初异姓诸侯王的政治悲剧是个人和时代的双重悲剧,他们乘着时代的浪潮兴起,又随着历史的潮流湮灭。而汉高祖翦灭异姓诸侯王的行动无疑是历史的进步,不仅解除了威胁汉初政权的最大危机,奠定了大汉王朝四百余年的基业,更保存了汉文化培育、发展的有利空间。

[注释]

①《史记·淮阴侯列传》记载韩信言及“天下”之语甚多,如韩信刚进汉营,触法要被刑斩,告白于滕公夏侯婴云:“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登台拜帅时云:“今东乡争权天下,岂非项王邪?”“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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