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彦峰
(1.宿州学院商学院,安徽 宿州234000;2.安徽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安徽 合肥 230039)
毋庸讳言,官方和民间两个舆论场的分化已是无须论争的事实[1],这种分化突出表现为两套表达话语体系的不同。由于流行语具有犀利而感性的身份和情感代入效果,“并不纯粹是一种符号系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社会的集体心理特征,是一个特定时代的社会镜像”[2],于是两套话语体系、两个舆论场,以及两类文化空间的割裂,从流行语的多姿多彩的镜像中被更加清晰的呈现出来。然而,包括学界在内的许多人虽对此司空见惯而又视若不见,导致这种现象虽富有社会影响而尚未形成具体的理论形态。
说起流行语的分化,大体上涉及大众流行语内部的分化及其与主流流行语之间的分化两种情形。
现实社会反映到流行语中逐渐形成了各式镜像,而其中有一种最为耐人寻味,如“土豪”与“屌丝”、“富二代”与“穷二代”、“房叔”与“房奴”、“高富帅”与“矮矬穷”、“豪宅”与“蜗居”,以及“宁坐宝马车里哭”“也不坐自行车上笑”等一系列立场不同、意蕴相反的流行语常常相伴而生却又相生相克,清晰地勾勒出两类迥然不同的生存状态、生活品味,乃至于整个的生命轨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婚姻、爱情、财富、事业、交友、幸福、偶像、诚信、平等、消费、房价等方面所属的社会、经济、文化、政治和生态领域中均有意蕴相反的相关流行语涌现。”[3]笔者在前期研究中已将部分具有代表性的带有对峙意味的流行语以二分法的方式呈现出来[4]。我们可以从中发现,“每一个流行语,背后都站着一类人群、讲着一段故事、暗喻一个热点话题”[5],风格迥异的流行语则形成了五彩斑斓的镜像并传递出不同的文化意蕴。两种话语对峙现象的背后,显示出大众文化与主流文化针锋相对和互不妥协的立场。在强烈的对比下无形中构建了一个分裂的文化空间,突显了两种文化在彼此涵摄的A面之外还存在着广泛对立的B面。
“中国主流报纸十大流行语”的评选与公布,肇始于2002年。次年,其形式与内容均有所丰富,以后每年都发布“春夏季流行语”与“年度流行语”。但到了2007年,又改成“中国主流媒体年度十大流行语”。囿于篇幅所限,现仅把最近一次即2007年的评选结果列表于下:
表1 中国主流媒体2017年度十大流行语
除了“正能量”“不抛弃,不放弃”“工匠精神”“点赞”“给力”“洪荒之力”等基调昂扬的流行语之外,还有独具特色的“习式流行语”也格外引人注目。当然,这里必须说明,“习式流行语”中的少数经典语词也已被收录到“中国主流媒体年度十大流行语”中了。具体如表2所示:
表2 习式流行语(部分)
以表2中流行语为例,我们能看到,“十九大”“新时代”“共享”“人类命运共同体”“撸起袖子加油干”等主流媒体话语格局宏大,立意高远,以公共利益(社会、国家、人类的利益)为价值导向,在这些流行语的镜像中呈现出来的是一种积极进取的和谐意象,再将常见意蕴相反的流行语和表1、2中的流行语相比较就会发现,两种话语具有截然不同的风格基调和价值意蕴,这成为大众文化与主流文化之间断裂的显化表征。
文化的断裂可以分为横向断裂和纵向断裂两种情况。这一点也已经为学者所指出[6]。所谓的“文化断裂”一般情况下指的是历时态视阈中某种文化在其发展演进过程中出现的中断,即文化的纵向断裂;而本文主要探讨文化的横向断裂,即共时态视阈中不同文化间的断裂。文中主要指的是大众文化与主流文化之间的断裂。
主流文化(或称主旋律文化)是建立在国家权力基础上、表达国家正统意识形态的文化,反映着国家的根本意志、文化趋向和价值观。[7]然而,据人民论坛杂志联合人民网等调查结果显示, 73%的受访者认为“主流文化缺乏现实关怀”, 54.3%的受访者认为“宣传的多, 说教的多, 难以打动人心”[8]。甚至有学者认为,“主流文化正面临生存危机, 正在脱离大众的趣味和关注, 与大众文化的价值追求已渐行渐远,如果不及时进行调整, 就有被大众抛弃的危险”[9]。此种观点虽然对主流文化的批评较为激烈,或许有些偏颇,但其中所反映出来的主流文化与大众文化之间的“问题意识”无疑是值得深思的。
根据文化层次理论,文化按其结构要素分为物质-制度-行为-精神等四个文化层面。[10]如果说主流文化与大众文化出现断裂的话,则会不同程度地从这四个层面表露出来。
1.物质文化层的断裂
物质文化层,是一种“物化的知识力量”,是以物质实体为“外壳”的文化事物。物质文化层的断裂表现在一些流行语中如表3所示:
因为物质文化层位居于文化的表层,所以文化断裂首先就体现在这一层面的断裂,表现为相关流行语数量多而且分化意蕴明显,特别是描述吃穿住行等方面分化的流行语比比皆是,涉及房、车等物质工具或者消费品方面的流行语,如表4所列举,“蜗居”VS“豪宅”、“人生当有别,一房见高下”、“淘宝阶层”“地摊阶层”VS“奢侈品阶层”、“房叔(嫂、姐)”VS“房奴”等,其中就普罗大众与权贵阶层占有物质的数量和质量来说,二者已不可同日而语,正像流行语中描述的,有些人“屁股坐着一栋楼,一顿吃掉一头牛,一支烟抽了二两油”,而有些人却成了“月光族”,穷的几乎要“吃土”,或者成了“隐形贫困人口”。
表3 物质文化层相关流行语(部分)
2.制度文化层的断裂
制度文化层,包括社会经济制度、政治法律制度和教育制度等,表现在流行语中如表4所示:
表4 制度文化层相关流行语(部分)
制度文化层的断裂主要表现为制度文本与制度执行结果的断裂。其中首当其冲的当属教育制度。反映到流行语镜像中,就出现了“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寒门再难出贵子”……,更有“花了18年还不能和你一起喝咖啡”等,背后隐忍的是教育制度的不平等、城乡不平等所引起的不平感和困惑感;其次是劳教制度和收容遣送制度等法律制度,它们虽然是历史遗留问题,却孳生了不少公权力侵犯公民权利的事件——“上访妈妈”“村官任建宇”和孙志刚等人就是法律制度层断裂的亲历者和当事人;再次,经济制度层的断裂。同样的经济制度对不同的文化主体可能表现出不同的绩效,并因之产生不同的结果——贫困和富裕。现行经济制度极大解放了生产力,然而也产生了一些严峻的后果,即两极分化的差距不降反升。最后,政治制度层的断裂。目前政治制度层的断裂引人注目的当属“代表性的断裂”。一些政治资本匱乏的社会群体的利益诉求在政治制度中未能给予充分的表达和体现。导致其“政治融入水平偏低”[11]。因此需要进一步增加底层参政议政的量化数字和质化效果,帮助其更有力地挣脱“政治性贫困”的窘境,更好地利用规则以实现“规则的胜利”(Rule Wins),对于深化我国的政治体制改革、推进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建设等方面将产生根本性地影响。
3.行为文化层的断裂
行为文化是行为人行为方式与行为结果的积淀,体现其价值的观念、判断和取向。行为文化层的断裂问题往往更为明显,表现在流行语中如表5摘录所示:
表5 形为文化层相关流行语(部分)
一两个突发对抗行为不必大惊小怪,可是现实社会中的情形并非如此。从开发商与征迁户、医生与患者到钓鱼执法者与被钓者、城管与摊贩……不同的社会群体之间或者说不同的职业人群之间偶发的冲突行为已演变成频发的社会现象,“郭美美炫富”“雅阁女辱穷”等“雷人”事件,反映出从偶然到频发,从个人行为不当到行业行为失范等逐渐蔓延的不良发展趋势。
4.精神文化层的断裂
精神文化层是文化的核心层面,精神文化层的断裂是文化内核的断裂。精神文化层的断裂表现在流行语中如表6所示:
表6 精神文化层相关流行语(部分)
文化的裂隙最终会逐层传导到精神层面。从现实的观察来看,因为普通大众和权贵阶层不仅是像“居住空间分异”理论所描述的那样——彼此的居住空间不同(别墅VS棚户区),其他诸如所乘交通工具不同(飞机甚至私人飞机VS拖拉机或三轮车,即便同乘交通工具,坐舱也分头等舱二等舱),餐饮地点不同(五星级酒店VS大排档),娱乐场所不同(高尔夫球场、天上人间夜总会VS公园广场),生病住院的地方不同(VIP病房VS普通病房),就算人生归宿也因为墓地的价格而不同......人们发现无论吃穿住行还是生老病死,“屌丝”和“土豪”都穿行于几乎完全不同的轨迹和空间中,其中折射出来的文化断裂成为人们亲身的体验和洞察,形成精神层面的震撼,穿透并超越文化的物质层、制度层和行为层,一点一滴地啮噬着共有文化价值的根基,导致文化裂隙的增大。
大众文化与主流文化之间的断裂原因可能有许多,但归纳起来不外乎如下几方面:
1.社会断裂:文化断裂的直接来源
社会“主要断裂带”的命题,由刘易斯·科塞首先提出,孙立平等学者则认为当代文化也是断裂的, 文化的断裂是由社会的断裂所导致的, 社会的断裂又是由社会的分层和分化所导致的[12],其中指出了大众文化与主流文化断裂的社会原因。这在流行语中也不难找到对应的社会镜像,如“土豪”阶层与“草根”阶层、“富二代”阶层与“穷二代”阶层、“奢侈品阶层”与“地摊阶层”等虽然官方未予承认,但常常见诸于大众流行语中,以“非正式”口口相传的方式加以确认并已经被广泛认同的“非官方”称谓。
2.蔑视与疏离:主流文化与大众文化的彼此拒斥
大众文化为下层人群所主导,带有天然的草根情怀;而主流文化则是由官方创造出来的文化类型,具有极强的正统意识,往往以官方的价值标准和思维模式来看待事物。从流行语的镜像中看来,“你是替党说话还是替人民说话”“群众的话你也相信”“至于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穷山恶水出刁民”等带官僚味十足的流行语中,群众不过是一群生命卑微的“蚁族”,不懂感恩而只会“端起碗才吃肉,放下筷子就骂娘”。这些流行语所表现出来的官僚文化虽然不能代表主流文化,但因为当事官员的“主流身份”标签往往无形中刺激并加剧了两种文化的隔阂与断裂程度。
3.未来与当下: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指向悖离
大众文化关注生活,指向当下,追求娱乐体验而非冷静反思。除了少数“体制外”的精英对于主流文化偶有微词外,当今的主流文化实际为政治、经济、文化等各界精英所主导,而且政治、经济、文化三方精英渐成“同盟”之势,因此主流文化天然地就沾染上了精英意识,并在教化、规训、导引大众的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和行为举止等方面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大致说来,主流文化秉持的是价值理性,而大众文化信奉的则是工具理性,而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过度悖离,造成了人文精神的沉寂与物质主义的狂欢,进而造成了主流文化与大众文化的进一步断裂。
4.消解与规制:大众文化与主流文化的相互拮抗
当代大众文化逐渐消解、模糊了主流文化的边界,但同时,对主流文化而言,大众文化既可能是福音也可能是恶魔,有时会导致文化的无政府化、崇尚暴力和低俗色情等垃圾文化泛滥。因此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大众文化是作为一种反叛主流文化的文化样态出现并在与主流文化的争锋中慢慢发展起来的。但是如果一味以大众的追求享受和感官刺激为目标,就可能出现文化价值迷失的情形,此时主流文化的导引和规制则显得十分必要。因此,主流文化因为大众文化的粗俗性和叛逆性而本能地抑制其自由发展,认为大众文化如果不加以规训就难登大雅之堂。二者在此消彼长中常常呈现出的是互相阻抑和拮抗的一面。
总而言之,尽管大众文化与主流文化出现了诸多文化断裂的迹象,这种裂痕使得大众文二者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张力。但是,如果超越这些利弊纠缠的话就会看到,历史仅仅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才向世人展露大规模、深维度的文化裂痕,这些时期屈指可数,如“崖山之役”、明亡清替、“五?四”运动,以及十年文化浩劫等。所以,此处需要申明,本文所谓的“文化断裂”只是文化范畴中的一个学术概念,讨论“文化断裂”绝不等于“文化断绝”,更多的是为了揭示文化断裂可能带来的风险,呈现出真实的文化互动模式。
大众文化与主流文化之间在表现出某些断裂危机的同时,在互相格义中也遵循与主流文化之间的双重互动逻辑——既呈现出彼此拒斥的一面,又有良性互动的一面。这在五彩斑斓的流行语镜像中也不无体现:一部分流行语失去时代意义,归于沉寂并最终退出历史舞台;另一部分流行语成功对于主流文化产生了吸引和形塑,而主流媒体的态度也随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对其不再一味排斥而是有选择地吸纳与收编。[13]
如上所述,也毋庸讳言,系列带有消极意蕴的流行语刻画出的是一幅以低欲望、高消费、志向平庸、梦想沙化,反权贵、反精英等为特征的底层“蚁族”的群像,这显然与主流文化孜孜以求的“富强 民主 文明 和谐”美好蓝图反差甚大。大众文化蕴涵的此类消极价值观对于主流文化构成了巨大的冲击,解构主流价值观的效应显而易见;而主流文化也一度视此类流行语为“怪话”“牢骚话”而加以拒斥。从这一角度看,二者呈现出的是一种互相否定的态度。
现实中,主流文化也不断自觉改变着呆板、单调的传统风格,越来越具有亲和力。在习式语言等鲜活范例的引领和示范下,这种变化渐渐体现在主流话语与流行语的成功互动方面,具体而言指的是流行语对主流话语的成功吸引和主流语言对于流行语的选择性吸纳和收编。历史洪流中的一部分流行语很快消失无踪,另一部分则因为揭示出某种深刻规律或者浓缩了某种特殊涵义,成功吸引了主流媒体的注意,进而为主流语言体系所吸收。这展现出我国的主流话语体系也不断与时俱进,富有极强的包容性,也在努力体现着新时代的意义。譬如,《人民日报》作为基调“高大上”的一份机关报,素被称作“党的喉舌”,却不时使用“江苏‘给力’文化强省”“元芳很忙”等流行语。《人民日报》将“拼爹时代、屌丝心态”与“分配焦虑、环境恐慌、极端事件、群体抗议”[14]等相提并论,客观清醒、准确地评价了当代社会价值观的分化势态。再如,“元芳体”已成为网络上公众表达诉求和质疑的经典句式[15],并认为现在的“屌丝文化是一种‘自我矮化’的荒诞行为”[16]。2009-2013年间得到官方认可并出现在《人民日报》中的网络流行语及其篇目数量进行了统计,得出五年间进入《人民日报》的网络流行语共计52个[17],从2014-2017这种趋势有增无减,代表了我国主流文化对流行语代表的大众文化的态度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即从开始的完全排斥到现在剔除糟粕,吸取其精华基础上对其吸纳和收编。
从另外一个角度可以认为,流行语的空间已悄悄拓展至主流语言阵地,这是大众文化能动性的形象体现,表明流行语也在不断吸引、影响着主流价值观的形成——即便被主流文化所吸纳或者收编,也是大众文化成功形塑主流文化的另一种方式。
两种文化的出场路径不同,在场表现不同,退场的次序也不同,二者之间一度呈现出某些断裂的危机,导致社会共有的文化根基遭到削弱,出现价值分化和价值迷失,并衍生出系列的社会问题。综而观之,文化断裂留下了诸多的经验教训,而文化的良性互动则提供了成功的典范。因此,主流文化需要通过着意、主动地加强文化的良性互动,修复与大众文化的断点并实现文化融通与文化和谐,无疑是实现整个社会和谐的题中之义和必然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