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锋
(济南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在路遥的文学创作世界中,俄苏文学的影响是巨大的。路遥曾说过“对俄国古典作品和苏联文学有一种特殊的爱好”*路遥:《早晨从正午开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38页。。俄苏文学所表现出来的强大的道德力量,深深地影响着路遥的人生观、创作观。纵观路遥的创作,他的作品是以突出道德力量来取胜的,是靠人物身上所放射出来的人格魅力来化解矛盾,打动读者的。路遥对道德感染效果的运用,使得道德已经不仅仅具有主题的作用,题材的作用,也同时具有了修辞的效用。读者正是在作者不断地释放出来的滔滔巨浪般的道德力量冲击下,在被其所焕发出的道德情感的一次次地宣泄中,获得了巨大的审美愉悦。路遥创作的这种神奇的道德资源,部分来自传统文化和西方启蒙理性文化,但更多的则来自于俄苏文学。俄苏文学是一种注重道德主题和道德题材传统的文学,俄苏文学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强大的忏悔意识、道德自我完善行为、集体主义观念、无私奉献精神,以及人道主义情怀等道德主题,感染和吸引着路遥,并化成他自己创作的道德资源,这一点在《平凡的世界》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和典型。
与欧美文学相比,俄苏文学的启蒙理性有着自己的特点。欧美文学偏重于个体人格的解放与自由,被称为“解放叙事”;而俄苏文学更关注个体的道德人格,被称为“道德叙事”。俄苏文学非常注重人物的人格完善,人物稍有过失就往往引发出其对自我的反省和忏悔,其所表现出来的强大的道德力量,真切感人。因此,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所关注的重点不再是人物与封建落后势力的启蒙斗争,爱情与邪恶势力做有关人性解放的抗争,人物个性自由的张扬,以及人物悲剧命运与对社会制度批判等问题,而是关注人物所体现出来的道德理性和人格力量,以及由此所形成的崇高美。康德说:“有两样东西,人们越是经常持久地对之凝视思索,它们就越是使内心充满常新而日增的惊奇和敬畏:我头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令。”*[德]康德:《实践理性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86页。路遥,只有路遥,才真正把“道德律令”作为塑造人物的核心构成和叙事策略来运用,来展示道德本身所具有的全部魅力。胡辉杰在评价《平凡的世界》时谈道:“道德维系着人的生命价值和尊严,以道德论英雄,道德至上是路遥笔下衡量人物的标尺。……精神问题究其实质依然是一个道德问题。道德上的自律自足与否是路遥笔下人物能否取得精神优势的先决条件。”*雷达主编:《路遥研究资料》: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90-391页,第288页。李建军也认为路遥“他的写作在精神气质上与俄苏文学最为接近。俄苏文学精神里的人道情怀、苦难意识、底层意识、人民立场及诗性气质,极大地影响着他的文学观念和写作实践。”③雷达主编:《路遥研究资料》: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90-391页,第288页。胡、李对路遥创作特点的分析,是颇为准确的。
路遥要重新获得一种新的价值资源,而在这其中,俄苏文学提供的价值资源最多,也最契合他的心意。通过路遥的创作可以看出,他阅读了大量的俄苏文学作品,如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马雅可夫斯基、奥斯特洛夫斯基、法捷耶夫、艾特玛托夫、拉斯普京等作家的作品。在创作实践上,饱受俄苏文学浸润的路遥在创作《平凡的世界》的过程中,便融进了大量俄苏文学中的道德资源,并支撑起路遥所建构的以道德理性为主要内涵的人物主体大厦。这种道德资源来源于多个俄苏作家,难以一一尽述,但就其影响程度来讲,以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人物所表现出来的“道德自我完善”行为、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所表现出来的集体主义观念和无私奉献精神、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中所表现出来的关心弱者的人道主义情怀等为最大。正是由于路遥对上述三位代表的俄苏文学作家及其创作中的道德资源的汲取,才使其作品焕发由新道德元素所构建起来的崇高美,才使得《平凡的世界》具有沉郁蕴藉、大气磅礴的艺术奇效,使得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在当代焕发出新的活力。
1982年路遥创作的中篇小说《人生》获得了巨大成功,确立了路遥在当代文坛上的地位,但作者并没有陶醉在成功的光环里,而是迅速确立了自己的新目标,即要成为一位世界级的大作家,他为自己树立的标杆就是追赶列夫·托尔斯泰。不过路遥自己也已经意识到,如果要成为像托尔斯泰这样的大家,他必须要创作出一部像《战争与和平》那样百万字的巨作。《战争与和平》是托尔斯泰写得最好的长篇小说,被罗曼·罗兰誉为“我们时代底最大史诗,是近代的《伊利亚特》”*[法]罗曼·罗兰:《托尔斯泰传》,傅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41页。,被高尔斯华绥称之为“古今最伟大的著作”*陈燊编选:《欧美作家论列夫·托尔斯泰》,北京:中国社科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183页。。为了追赶托尔斯泰,路遥运用托尔斯泰式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注重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再现历史画卷和社会生活画卷;注重在刻画人物中,挖掘人物丰富的道德理性内涵。路遥还把托尔斯泰视作自己创作的动力,每当遇到困难时,他都能从托尔斯泰那里得到鼓励,“这时最大的安慰是列夫·托尔斯泰的通讯录,五十多万字,厚厚一大卷,每晚读几页,等于和这位最敬仰的老人进行一次对话。不断在他的伟大思想中印证和理解自己的许多迷惑和体验,在他那里寻找回答精神问题的答案,寻找鼓舞勇气的力量。想想伟大的前辈们所遇到的更加巨大的困难和精神危机,那么,就不必畏惧,就心平气静地睡”*路遥:《早晨从正午开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53页。。为达到像《战争与和平》那样百万字的鸿篇巨制,路遥还在墙上贴出每日创作字数的进度表,并严格按计划执行。由此可见托尔斯泰对路遥影响之大。
那么,《战争与和平》中的哪些道德资源吸引了路遥呢?这便是托尔斯泰在其创作中主人公所体现出来的“道德上自我完善”行为,因此,托尔斯泰所有小说可以看作是一部宏大的“成长小说”,其主人公人格在不断完善,而人格完善的方式则是人物的不断反思和不断忏悔。《战争与和平》虽然是战争题材,但小说的描写重心则在于战争对人物思想的影响上,战争不过是实现人物塑造的手段罢了。在托尔斯泰看来,人物成长的过程,不仅仅是一个思想发展的过程,也是一个道德上自我完善的过程,任何离开道德的思想成长,都是无益的。作为迷恋于宗法制生活的托尔斯泰,遵循有道德的生活,是他生活原则的首选,因此,塑造崇高的道德人格,并由此产生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是托尔斯泰创作的目的。这种手法表现在《战争与和平》中,就是表现在对皮埃尔、安德烈,以及娜塔莎等人物“道德自我完善”的行为描写上。皮埃尔是个禁不住生活诱惑而安于享乐的贵族青年,由于侥幸继承了伯爵爵位和巨大财富,更加重了他的这些弱点。皮埃尔由于禁不住美色的诱惑,他娶了生性放荡的海伦。为了维护虚荣心,他又参与了决斗,差点杀了人等。尽管如此,但皮埃尔却“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安德烈语),他在道德上不断检视自己,忏悔以往的过错过失。皮埃尔最终皈依了上帝。安德烈与皮埃尔性格不同,他性格坚强,意志坚定,立志要为家族为国家做出一番事业来,为此他不惜抛弃一切,甚至是家人的幸福生活。但他为人骄傲,刚愎自用,甚至有点冷漠和自私,不过当他在战场上负了重伤,特别是在弥留之际,他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临终忏悔,道德上得到升华,他要宽恕了一切,爱一切。娜塔莎作为一个乡村贵族女性,美丽俊俏,活泼可爱,但也有爱慕虚荣,用情不专的弱点,一时受到纨绔子弟阿纳托利的诱惑,差一点干出毁灭自己和家族荣誉的事情来。但娜塔莎也能够不断反思自己,痛悔以往,最终成了一位注重家庭,相夫教子,贤妻良母式的理想女性。所有这些人物都在道德上不断完善的过程中,走向了道德的制高点,释放出撼人的道德力量。更为可贵的是,在托尔斯泰的笔下,道德不是僵化的伦理标准、静止的生活教条,而是动态的、辩证的、有着丰富而鲜活的生活内涵,这也是托尔斯泰在创作中赋予道德本身最具魅人的地方。
也许正是《战争与和平》所焕发出来的崭新的道德力量,才使同样在宗法制农村中长大的路遥,如此崇拜托尔斯泰。路遥在创作上也在有意“模仿”托尔斯泰,《平凡的世界》也描写了三个年轻人的“精神成长”过程,这便是孙少平、孙少安、田润叶等,他们也像《战争与和平》中的皮埃尔、安德烈、娜塔莎一样(都是两男一女),也不断地在“道德上自我完善”,因此,《平凡的世界》不是一部励志小说,而是一部成长小说,因为它所展示的是人的精神世界的成长过程。
孙少平是《平凡的世界》中的主人公,他出身于一个极其贫困的陕北农村家庭,因此他最初的奋斗动机就是离开土地,成为“公家人”。孙少平在高中时期积极地参加各种文艺演出,并在地市都爆了大名,其所有的行为追求,都是为了离开农村这一目的。孙少平在爱情上也追求过和自己同样贫困家庭条件出身的同学郝红梅,但失败了,因为郝红梅的恋爱动机和孙少平是一样的。开始时孙少平非常嫉恨她,但是当郝红梅由于缺钱而偷盗商店里的手帕被抓时,孙少平对此不是解恨,而是利用自己的关系,化解了这一事件,从而避免了郝红梅被学校开除的厄运,由此可以看出孙少平的内心是良善的。高中毕业后孙少平不得不再次回到他那个贫穷的农村,当上了村里的小学教师。在小学教学期间,孙少平阅读了大量的报纸和小说,开阔了他的视野,他要闯出自己的世界,要追求有知识的女性作为人生伴侣,这就是为什么当他的哥哥孙少安砖窑生意正在红火之际,他却突然提出了要离开家乡,到黄原市去闯世界的要求。孙少平所谓的闯世界就是打工,就是在建筑工地扛石头,尽管条件异常艰苦,但孙少平不但能够坚持下去,而且还把劳动看成是锻炼意志提高品德的途径,并形成了爱岗敬业、诚实守信的价值观念。后来,孙少平偶然的机会成了煤矿工人,终于摆脱了贫困的黄土地,但孙少平没有骄傲,而是把农民热爱劳动,诚实能干的美好品质带到了城市里。在矿上孙少平干活从不惜体力,他要对得起工钱;他需要钱,但不崇拜钱,对于超出自己应该得到的部分,以及违背个人尊严的钱,他从来不要;他在煤矿上拼命地工作,靠自己的劳动获得别人的尊重,当上了班长,评上了先进;在矿井中他还为了救别人受了重伤,落下了破相的残疾,但他无怨无悔。更令人感动的是,孙少平在感情上最终选择了师傅的遗孀惠英嫂,而婉拒了女大学生金秀的求爱。当然这里不能简单地用道德婚姻取代了爱情婚姻,用义务取代了权利来评价孙少平的行为,因为孙少平所追求的理想爱情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爱情,而是已经被道德化了的爱情。由此可见,孙少平不断地在“道德上自我完善”的过程中,续写着道德的新篇章。
孙少平的哥哥孙少安则是个在农村劳动的种田能手。为了帮助这个家,本来在学习上大有前程的孙少安,却不得不辍学务农,做出了个人牺牲。孙少安热爱集体,有一次给生产队上的牛看病,晚上天凉,他把衣服盖在牛身上,自己又舍不得住旅馆,只好到铁匠铺里去烤火过夜。孙少安在对待爱情上也是总替别人着想,尽管他非常爱田润叶,但是他考虑到悬殊的家庭条件和社会地位将来会给田润叶带来麻烦,因此,他就违心拒绝了这门婚事。所有这些都显示了他那人性的美好(尽管客观上来看可以不这样做)。孙少安的砖窑生意也曾经失败过,但他能够顶住压力,总结经验,吸取教训。孙少安也曾萌生过成功之后上电视露脸成名的念头,但在孙少平的批评下幡然醒悟。孙少安还有超越他父亲的地方,这就是他有着更高的致富追求和更高的道德境界。他不但依靠土地谋生存,还很有商业头脑;不但一人发家,还要带动全村致富,具有高尚的道德品质,最后用自己的钱重新修建了村小学,并当上了村委会主任。孙少安的勤劳致富过程,也是一个精神成长的过程,一个道德上自我完善的过程。
当然,把反思意识达到忏悔意识的应当是田润叶。田润叶是同村村支书田福堂的女儿,有条件上到高中,并成了县城某个小学的公办教师。尽管如此,从她的人品禀赋上看,田润叶却仍然是个善良、淳朴、执着的乡村姑娘,她也仍然爱和她一起长大的孙少安,但由于孙少安的另娶和为叔叔田福军政治前程的担忧,以及亲朋好友的极力撮合,最终她竟违心嫁给了她并不爱的李向前,以致于结婚十几年来夫妻都是过着分居的生活。后来当李向前突遭车祸,失去双腿,成了残疾人时,善良的田润叶为此感到特别的震动,当她突然意识到,也许正是自己的绝情才导致李向前的悲剧时,内心便升起一股巨大的忏悔之情,并突然爆发出了对李向前的爱。“这样想的时候,她自己的心先猛地打起了一个热浪。人性、人情和人的善良,一起在她的身上复苏了。她并不知道,此刻她眼里含满了泪水。一股无限酸楚的滋味涌上了她的喉头。她说不清楚为谁而难过。为李向前?为她自己?还是为别的什么人?……田润叶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多年来那个肢体完整的人一直被她排斥在很远的地方,而现在她又为什么自愿走近那个失去双腿的人?人生就是如此不可解说!”*路遥:《平凡的世界》(第1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80-381页。如果说这种奇迹可以解释的话,那就是忏悔意识使田润叶那颗僵硬的心得到了融化,道德促发了爱情奇迹的发生,让她体验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幸福生活,这就是要过有道德的生活。可见路遥也和托尔斯泰一样,把他们笔下主人公们的道德的生活和幸福的生活,视为一回事儿。
由此来看,路遥在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汲取了大量的道德资源,在《平凡的世界》得到了充分利用。人物在探求道德、深化道德的过程中,丰富了主体实践理性的内涵,使路遥笔下的人物不但是可亲可爱的,而且也是可赞可敬的。在这些人物身上,读者体验到了原来没有了解、没有掌握、没有确认的新的道德情感,进而对人生做出了新的也是有益的选择。当然,路遥对道德也有自己的思考。与托尔斯泰所描写的道德情感都来自贵族精英不同,路遥所接触到的都是一些来自乡村的小知识分子或知识不多的青年农民,他们的理性更多是靠读书来获得的,同时,路遥也比托尔斯泰更能俯下身子,把笔触伸向这些“小人物”的内心世界,触及那些急需要梳理与定位的情感,因此《平凡的世界》能够很容易地激起一般读者的强烈共鸣。另外,路遥作为新时代的青年,更能正常地看待都市生活,看待现代文明,他笔下的主人公不但不反感都市,不反感工业文明,而且还把它看作是较易实现个人价值的地方,是对土地情感的自然延伸。尽管都市或煤矿存在着比乡村更多的善与恶的交织,但这样的地方也更有利于人的锻炼成长,这一点显然与托尔斯泰一味拒斥西方现代文明,有所不同。
但也应看到,由于路遥受启蒙思想的影响,崇尚理性,这就使其不可能像托尔斯泰那样信奉基督教。由于缺乏宗教的或哲学的依托,路遥道德探索便难以达到托尔斯泰道德探索的深度和广度,具体来讲,一是《平凡的世界》中的道德形而上的支撑点不够明确。路遥的精神探索仍是一种人生观价值观的探索,没有达到托尔斯泰由道德探索上升到精神探索,再到宗教探索的高度。道德的非自足性使得路遥不得不把像“劳动”“苦难”“挫折”等中性的概念抽象化、神圣化,这样就使得道德本身的说服力也受到影响。二是对人性开掘的深度不够。路遥从理性出发,很难像信奉基督教的托尔斯泰那样,对人性恶有较深的理解和较为辩证的看法,因而在创作中达不到对人性作较为深入地开掘,不敢过分展示人性中恶的一面,人物的行为大多从不善到小善,从小善到大善,理性化和理想较重,达不到像托尔斯泰那样把人物的善与恶推向极端化、辩证化,从而推动人物性格向更丰富性更复杂性发展,并由此产生震撼效果(也大概因为此吧,《平凡的世界》常被看作是励志小说)。三是没有宗教的依托,人物对自身的过失缺乏更深刻的认识,反省仅仅停留在良知阶段,从而影响了道德作用的效力。
当然,我们不能由此苛责路遥,因为他所生活的土壤以及所具有的知识背景,决定了他只能这样书写。虽然路遥对人性的刻画、对道德的探索缺乏托尔斯泰那样的老道深刻,但同样以自己对道德世俗化的理解和体悟,再加上真实态度和真诚品性,便使得路遥形成了带有世俗化特色的道德探索,这样的道德探索更能打动一般读者。
除了托尔斯泰外,路遥在创作《平凡的世界》中还明显地受着前苏联作家尼·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以下简称“《钢铁》”)的影响。《钢铁》中所表现出来的集体主义观念和无私奉献精神,对路遥的创作产生着巨大影响。
这种影响在《平凡的世界》中就有着明显的体现。在作品的第一部中,孙少平偶尔一次在润生家借到《钢铁》之后,他便“一个人躲在村子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贪婪地赶天黑前看完了这本书。保尔·柯察金,这个普通外国人的故事,强烈地震撼了他幼小的心灵。天黑严以后,他还没有回家。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禾场边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听着小河水朗朗的流水声,陷入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思绪之中。这思绪是散乱而飘浮的,又是幽深而莫测的。他突然感觉到,在他们这群山包围的双水村外面,有一个辽阔的大世界。而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朦胧地意识到,不管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不管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可以活得多么好啊!在那一瞬间,生活的诗情充满了他十六岁的胸膛”*路遥:《平凡的世界》(第1部),第10-11页。。《钢铁》主要有三点内容打动了孙少平:一是保尔参加革命与战争等富有刺激性、传奇性的冒险生活经历;二是和有知识的资产阶级小姐冬妮娅恋爱,富有浪漫色彩的爱情生活;三是保尔的集体主义观念和无私奉献精神等,特别是后者构成了孙少平的婚恋观和价值观。
《钢铁》为路遥展示了一个非乡村的生活空间,孙少平很容易地借此摆脱宗法制生活空间的狭隘和黄土地的贫瘠束缚而出走,因此,走出农村,走向世界,到广阔的社会生活中去开拓、去创造,这便是路遥笔下主人公最为明显的性格特征。如果说保尔的一生是按照某种意识形态设计去生活的话,那么在保尔身上表现出来的吃苦耐劳,乐于奉献,爱情纯洁等行为,则是超出意识形态的带有普遍价值的。在改革开放的社会大背景下,除旧布新,摆脱极“左”思潮,深化改革,改善人民生活,促进社会发展等,成了当时最大的意识形态。路遥笔下的主人公孙少平、孙少安等人的所作所为,都是自觉或不自觉地按照这种意识形态的要求去做的。就具体创作而言,路遥成功地展示出了新时代青年农民的新风貌。孙氏兄弟为人正直、勤劳、苦干、肯动脑筋,富有集体主义精神,是新时代青年的代表。孙少安自己先富,再带领大家共同致富;孙少平在城市里揽工,不怕吃苦,能正确地对待金钱,善于待人处事,追求新知识,积极面对人生等,所有这些良好的道德品性,既符合了意识形态要求,又超出了意识形态的政治功利性,而深深地激励着读者。
保尔与冬妮娅的爱情构成了路遥新的爱情理想和新的爱情模式。这种爱情理想和爱情模式超出了男耕女织的传统观念,体现了更加美好的时代内涵,即男女结合需具有相同的价值观。孙少平追求田晓霞,一个农民工追求生活在繁华都市里的大学生,并且是高官的女儿,这与保尔追求冬妮娅实际上是一回事儿。孙少平已经超越了哥哥孙少安与都市知识女性结婚的心理障碍和道德自责。孙少平并不看重身份的差异,就像他对冬妮娅有好感一样,对田晓霞也有着极好的印象。恋人之间的自由和平等是与精神的自由和平等相联系的,这是孙少平给我们提供的新的婚恋观。这种理想的婚恋观也是符合道德的。
也许路遥“模仿”得太像了,角色投入太过了,连穿着时尚的田晓霞在建筑工地上见到穿着破衣烂衫的孙少平的情景,也与冬妮娅在筑路工地上遇见一身肮脏的保尔时的情景相同。孙少平也和保尔一样,用劳动使人品德高尚,使人心灵纯洁的道德优越感,来抵制相遇时的尴尬局面。还有,恋人之间最终分手的结局也是一样的,只不过路遥是借助死神之手,给田晓霞罩上因公殉职的光环,把这对情人“拆散”。孙少平因工作中为救别人而被砸成伤残的结局(保尔也是残疾人),最终娶了没有多少知识的矿工遗孀慧英嫂,就像保尔最终娶了工人阶级出身的达雅一样。有意思的是保尔是为了继续做贡献,即为了帮助达雅摆脱小市民家庭而结婚;孙少平则是为帮助这个残破的家而结婚,看来都是出于道德。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后期的孙少平就是中国的“保尔”,也不为过。
当然最为重要的影响还是保尔所表现出来的集体主义观念和勇于牺牲的奉献精神,赋予新时代新人物以新道德。这种为集体为社会所付出的奉献精神,在孙氏兄弟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孙少安在农村改革之后很快就富裕起来了,砖厂的生意蒸蒸日上,但是他不仅仅只顾自己挣钱,还去帮助乡邻。孙少平也是如此,他打工挣钱并非只照顾家里,而是还有着为社会奉献的欲求。其采煤职业的选择既是为了谋生,也是为了奉献社会,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正是由于这种近乎悲壮的奉献精神,孙少平才感慨地说:“是的,我们经历了一个大时代。我们穿越过各种历史的暴风骤雨。上至领袖人物,下至普通老百姓,身上和心上都不同程度地留下了伤痕。甚至在我们生命结束之前,也许还不会看到这个社会的完全成熟,而大概只能看出一个大的趋势来。但我们仍然有理由为自己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而感到自豪!我们这代人所做的可能仅仅是,用我们的经验、教训、泪水、汗水和鲜血掺和的混凝土,为中国光辉的未来打下一个基础。”*路遥:《平凡的世界》(第2部),第386-387页。这句话很容易令人想起了保尔的那句名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首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卑鄙庸俗而羞愧;临终之际,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前苏联]尼·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黄树南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4年版,第286页。如果除去这段话的意识形态内涵,就其崇高悲壮的激情而言,二者并没有多少差别。
如果说来自托尔斯泰影响下,主人公的精神探索还有点抽象的话,那么《钢铁》却赋予了路遥笔下人物较为具体的价值内涵,这包括对劳动的看法、对苦难的体会、对都市生活的态度、对金钱的评判等。更难能可贵的是在爱情观的探索上,作家通过孙少平与田晓霞的恋爱、与惠英姐的情感纠葛,以及田润叶重新爱上李向前的选择等,为青年男女的婚恋赋予新的道德内涵,即爱情需要道德来支撑,来护航。
但是也应看到这一影响所存在的不足。一是就像奥斯特洛夫斯基笔下的保尔由于生活在官方的意识形态影响下,难免会出现在人格上不独立,以及爱情的政治化等倾向一样,孙少平身上也暴露出作者的思想局限性。二是由于时代的原因,《钢铁》的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持有一种极端理性主义哲学观念,而极端理性主义哲学观念表现在创作上往往为新古典主义(或伪古典主义)创作观,持有这种观点的创作便很少关注人的非理性行为,忽视对人物的心理刻画,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人物的个性化塑造。路遥的创作虽然关注人物心理的变化,但仍然难以深入到潜意识中去,仍然存在着“正面人物”的理性化、理想化和“反面人物”的漫画化等不足。三是由于极端理性主义思维方式的影响,爱情的道德化选择也就成为必然,但是爱情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爱情的道德化在给人以崇高感的同时,也会带来对爱情的简单化处理,如孙少平对慧英姐的选择,田润叶对李向前爱情的转变等,由于缺乏一定的心理依据和情节发展逻辑为铺垫,读来便显得有些突兀和不真实。
也就是说,用道德来解决复杂的爱情问题时,道德往往会成为双刃剑。
在前苏联作家中,路遥还特别喜欢出身于吉尔吉斯民族的作家艾特玛托夫的作品。路遥非常崇拜艾特玛托夫。他说:“国外的比较喜欢列夫·托尔斯泰、巴尔扎克、肖洛霍夫、司汤达、莎士比亚、恰科夫斯基和艾特玛托夫的全部作品。”*路遥:《早晨从正午开始》,第139页。路遥喜欢艾特玛托夫“全部作品”,可见其喜欢程度之强烈。
在艾特玛托夫的作品中对路遥影响最大的应该是《白轮船》。路遥对于《白轮船》是如此的喜爱,以致于把对该书的接受过程也虚构为故事情节,化进了《平凡的世界》的创作中去。
《白轮船》讲述了一位七岁的吉尔吉斯族男孩的悲剧。小男孩的父母很早就离异了,他和外祖父莫蒙爷爷生活在一起,相依为命。莫蒙是林业员,为人性格随和,勤劳能干,身上具有吉尔吉斯人的传统习俗。阿洛斯古尔是林业所所长,生性贪婪自私,专横残暴,整日过着酗酒放荡的生活,殴打妻子(怨其不生孩子)和虐待属下成了家常便饭。在这样的环境下,小男孩每天都生活在孤独和恐惧之中。不过小男孩还有两个希望支撑着他活下去:一是遥远的伊塞克湖的白轮船上有他当船员的爸爸(其实爸爸离婚后早把他忘了);二是关于长角鹿妈妈的传说,这是外祖父莫蒙老汉给他讲的。据说长角鹿妈妈是吉尔吉斯人的祖先,它拯救过吉尔吉斯人,并嘱咐后代人要彼此相爱。于是有关长角鹿妈妈的美丽传说,成了小男孩逃避现实的最美丽的梦想。但不久之后残酷的现实便出现了,小男孩发现美丽的长角鹿妈妈被人杀死了,正尸首分离地躺在血泊中,而杀害她的竟然是自己的外祖父莫蒙,这样,小男孩美好的梦想破碎了,他只好去找父亲。小男孩跳到冰冷的水里,游向伊塞克湖,去找寻那艘白轮船。小男孩最后的结局只能是被冻死、淹死。
这部小说给《平凡的世界》创作提供了较为丰富的道德资源,主要表现在赞美生命本身的可贵,反对对弱小生命的践踏,痛恨专制,反对暴力。《白轮船》所生发出来的人道主义道德力量竟促发了一对男女爱情的发生。作品的强大的道德感染力使得孙少平和田晓霞相爱了。对书中人物命运的巨大同情,使这两位富有正义感同情心的青年人走到了一起。
路遥对专制现象和暴力现象的痛恨,对弱者的同情,使他在作品里“添加”了这样一个情节。孙少平所在建筑工地上的工头胡永州,通过威胁利诱奸污了一名年仅十三岁的打工妹小翠,孙少平为此感到特别气愤,他想到了《白轮船》。“这时,他眼前出现了那只美丽慈爱的长角鹿母和它被砍下的头颅;出现了那个小孩以及最后淹没了他的那冰冷的河水深不可测的湖……”正是《白轮船》的影响,孙少平把胡永州痛打了一顿,教训了这个活在中国的阿洛斯古尔。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孙少平对暴力的痛恨,对弱者的深切同情,这是在他身上出现的一股新的道德激情。主体理性觉醒后的匡扶正义行为,超越了小农意识的息事宁人。
不但如此,路遥笔下的孙少平还从此走进了儿童那单纯美好的内心世界。
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之前的创作中,也不乏对儿童的描写,但那些儿童的出现仅仅起着强化气氛,促进情节发展等功用。而在《平凡的世界》中,作者开始进入儿童那美好的内心世界。受《白轮船》影响,路遥要把该作品中小男孩所缺失的爱,通过《平凡的世界》全部给予补偿,于是便塑造了一个叫明明的儿童形象。孙少平自从认识了王世才一家之后,就非常关心这个只有七岁的小男孩(和吉尔吉斯小男孩年龄相同)。作品数度写到孙少平对他的关爱,如经常带明明出去玩,先是给他买了玩具狗,后又买了只黑身子白耳朵的小狗(前苏联作家特罗耶波尔斯基写的小说为《白比姆黑耳朵》,路遥很有可能读过此书)。在恩师王世才遭遇矿难后,孙少平更是努力帮助这个家庭从悲伤氛围中摆脱出来。为了唤起这个家庭对生活的希望,孙少平陪明明参加运动会,给他鼓励加油,助跑,明明终于获得了冠军。由此可见,关心弱者的人道主义情怀已经化为路遥的创作观。
但是也应看到,路遥对艾特玛托夫的理解还是存在着偏差的,对恶的强大力量还是估计不足的。路遥对抗暴扶弱的行为尽管比起艾特玛托夫的表现要痛快些,但是他对专制暴力以及对生活中的恶现象,其看法还是朴素的。受害的小翠最后又重新回到强暴者胡永州身边,就说明了问题的复杂性。同时,路遥推崇人治思维和精英政治,把政治改革问题过于理想化。改革并非总是产生正面效果,积极意义。像田福军这样的改革强人轻而易举地就击败了保守派,并且改革很快就大见成效,是不是过于简单化了呢?表现在美学上,路遥的人治观念和清官意识必然导致他把社会变革的人物分为改革派和保守派,也即善与恶二元对立;在创作上,必然会把人物类型化了,把道德肤浅化和庸俗化。因此,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作品应有的对社会转型时期所体现出来的道德复杂性的表现。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饱受俄苏文学浸润的路遥很自然把这些丰富而充满活力的道德资源运用到对《平凡的世界》的创作中去,借以续写中国文学“文以载道”的传统。路遥创作中的道德力量的运用及其道德修辞手法的运用,之所以如今仍散发着魅力,是与路遥对自身生活的切身体验分不开的,是与其对生命的精神探索分不开的,是与其需要建立一个强大厚实的伦理理性主体分不开的,而所有这一切又是和俄苏文学中所蕴含的道德力量相通融的,是与这种道德力量所产生的审美效果相通融的,当然也是与路遥对文学有着一种宗教般的热诚分不开的。尽管路遥对道德的理解及其借鉴的内容与方式还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是真诚的情感和真实的表达弥补了这一切。同时还应看到,路遥注重把俄苏文学的道德资源与自身的启蒙理性观念和传统文化影响等加以融合,借助恢弘大气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和高超的创作技巧,创作出了大气磅礴的《平凡的世界》,并焕发出新的道德力量,去感染人,去打动人,发挥着文学所应具有的“生活的教科书”(车尔尼雪夫斯基语)的作用,这是令人鼓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