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理论与实践之间桥梁的文化研究
——近三十年中国文化研究的几个基本问题

2018-02-11 08:32:31
关键词:大众文化文化研究

王 姮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化研究在中国逐渐兴起。随着对国外文化研究相关成果译介的不断开展和对文化文本现象的阐释与解读,文化研究在理论与实践两个面向不断拓荒,诸如对性别、权力、阶级等理论问题的探讨如火如荼,文化研究作为通识教育的实践性操作也日渐开展。把一个文化现象放置在具体社会历史背景中进行思考,利用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文学等各种学科资源进行全方位分析和经验上的梳理,文化研究的实践性所带来的社会参与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本文借鉴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对近30年来我国文化研究中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题进行思考,结合笔者关于白塔寺计划的参与实践,尝试重新处理文化研究中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题。

一、学界关于“文化研究”的研究现状

在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看来,“文化”一词一方面有“培养”、“孕育”的含义,意味着人对自然的管理,另一方面“文化”又以冒充自然的方式存在着:“一座座城市用沙子、木材、钢铁、石头、水等东西建成,因此它们就如同田园牧歌是文化的一样是自然的。”*伊格尔顿:《文化的概念》,方杰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页。因此,“文化”就带有了一种意识形态的含义,即无论有意与否,文化可以被看作是一种自我隐藏和遮蔽。因此,文化研究是对文化——人类生活方式的综合进行全方位思考,对不同民族、区域、阶层和时代的人们所展开的生活模式进行意义的解读和研究。国内外关于“文化研究”的研究,大致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探索文化研究的国际背景。文化研究的发生与社会的发展紧密相关,17世纪以来社会化的机器大生产不断发展,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也随之推进,以物物交换为基准的资本主义交往方式从经济层面拓展到文化和日常生活层面,从资本蓬勃发展之地逐渐拓展到全球范围。私有财产制度的确立,也带来了人的异化,原本属于人的东西或人活动的结果,在人的对象化活动过程中,取得了独立性,并反过来成为制约人、统治人的力量。诸多具有批判意识的学者沿着这一思路不断推进,如法兰克福学派“探讨人们的思想是如何一步步被略化为某种机械性的思考,关注于有效性和有利可图,道德自省意识逐渐消失,审美愉悦变得愈加标准化”*Stephen Eric Bronner:Critical Theory-A Very Short Introduce,Oxford University Press,p.4-5.,仿佛西方现代文明造就的并不是人类的进步,而是空前的野蛮状态。人类的精神状态、自我身份、群体认同、社会分层等一系列问题浮出水面,伴随着现代性兴起的历史,文化研究也得到广泛关注。

文化研究的延续及在当代的发展也与时代风貌相关。第一,资本全球化带来商品全球化,越来越多的商品开始走国际路线,在交换过程中,通过欲望编码所结构起来的商品成为个人身份认同的一种标准,商品的符号价值便由此获得极高的地位。占有商品符号、从中获得身份认同成为消费和不断扩大再生产的实际目的,消费等级开始象征性决定群体身份划分。第二,资本跨界流动也带来了对传统文化资源的争夺,对一国、一地的文化资源的开发和保护更多基于资本利益的思考,以对待商品的姿态对待文化资源,这就不可避免地引发了传统文化命题的悖论与思考。第三,技术进步带来大众传媒的发展,信息的多渠道传播冲击了固有的文化文本,各种文化符号交织在一起,精英文化、大众文化、流行文化之间的界限开始松动,道德标准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也被赋予多重内涵。传统的文学内部解读方式遭受质疑,学术界开始借助“文化”这一更加广博的概念,透过表层的社会文化现象来分析其内在的结构范式以及蕴含其中的意识形态、认知模式、权力关系等等,实现对当下社会更为准确的思考和把握。

第二个问题是文化研究与文化批评的区别与联系。如果说文化批评像锋利的手术刀一般对文化文本的建构方式进行剖析,那么文化研究则更加关注文本背后的观念支撑,综合考虑人类在特定历史时期内的思考方式和逻辑方式。对于二者的区分,伯格曾专门指出:“文化批评是一项多学科、跨学科、泛学科或元学科的研究方式。文化批评家来自不同领域,也采纳不同领域的理念。文化批评涉及文学和美学理论与批评、哲学思想、媒介分析、流行文化批评、阐释学理论以及符号学、精神分析、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和人类学等领域、传播研究、大众媒介研究以及其他使当代文化与社会成其为当代(又不那么当代)的种种方式。……而文化研究着力于媒介、流行文化、亚文化、意识形态、文学、符号学、性别问题、社会运动、日常生活以及其他命题。”*王晓路:《西方文论关键词:文化研究》,《外国文学》,2014年5月。文化批评与文化研究有重叠之处,但关注点不尽一致:文化批评侧重于通过文化分析和文化实践追问知识谱系和知识生产方式,而文化研究“往往集中于研究某一现象是如何与意识形态、民族性、种族性、社会阶层和社会学性别相联系”*王晓路:《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化批评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页。。意识形态弥漫于人们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在文化研究看来,所有习以为常的事情都值得去问“为什么这样”,才能思考看似自然的文化现象背后所蕴含的权力政治纠葛。因此,日常生活成为文化研究的重要关注领域。

第三个问题是探寻文化研究的方法论资源。由于当代人文社科领域依然面对资本主义当代社会形态,因此,在当代日渐复杂的社会文化背景中,回归马克思主义、将马克思主义诸多命题作为分析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文化的起点,已经成为诸多思想家所重视的问题。伊格尔顿在其新著《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中着重指出,“作为有史以来对资本主义制度最彻底、最严厉、最全面的批判,马克思主义大大改变了我们的世界。由此可以断定,只要资本主义制度还存在一天,马克思主义就不会消亡。”*伊格尔顿:《为什么马克思是对的》,李杨等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年版,第6-7页。得益于马克思主义对资本社会的批判与思考,二战以后,许多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面对经济复苏发展的新时期,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进行修正和再思考,在资本社会的社会历史框架之内寻求更加符合时代境况的阐释方式,这对中国文化研究学界同样有着深刻的借鉴意义。

时至今日,文化研究的具体研究范围在国内外学界尚未形成完整的界定,这使得文化研究能够以一种开放的姿态通过学理的方式观照当下社会文化状况。文化研究可以广泛地从其他人文社科领域中借鉴理论话语,以动态、开放的姿态弥补传统文学理论静态分析的贫乏。

第四个问题是文化研究的中国化。90年代以来,市场经济的蓬勃兴起带来了盛行的消费主义,对消费现象和随之而来的大众文化的思考构成了中国文化研究最初的历史背景。文化研究和文化批评在中国大陆的历史性出场也和本土的社会文化现状有关:“中国的文化研究在1990年代的兴起的确具有本土文化语境与西方理论影响两个方面的原因,但是其中本土现实的挑战是更为根本的。”*陶东风:《文化研究:西方与中国》,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页。如果说“1985年,杰姆逊(弗·詹姆逊)的北大之行以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一书的出版可被视为文化研究的思想登陆中国的先声”*周志强:《“问题化”与“去问题化”(代主持人语)——一场争论后的反思》,《文学与文化》,2016年第4期。,那么接踵而来的各种关于文化研究的学术研讨会和系列丛书的出现,则是将国外理论资源迅速消化并运用到本土文化环境中、将学与思融为一体而取得的本土化文化研究成果。

在中国,文化研究的发展不像其他文学相关学科,如中国现当代文学、比较文学等,起步于国外理论资源译介,经过本土化应用于思考,在此基础上形成较为系统的学科化、理论化体系,它是在一个较为短暂的时间内,加速融合了译介、学习、本土化、理论化等环环相扣的学科发展阶段,一边阐释文化现象与当下社会问题,一边反思自身的阐述方式,既质询研究对象,又质问自身研究范式。中国大陆学界在1990年代先后出版了一些有关文化研究和文化批评的教材和论著,很大程度上起到了学术奠基作用,如陶东风的《文化研究导论》(2004年)《大众文化教程》(2008年)、王晓路的《文化批评关键词研究》(2007年)《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化批评研究》(2012年)以及曾军的《文化批评教程》(2008年)等。

文化研究在中国的阶段性跳跃发展,打破了传统的学科发展的线性规律。它一方面吸收了文学研究中文本细读与分析的优秀范式,另一方面也交融进许多其他学科的思想成果,越来越多地成为救治社会学研究生硬刻板弊端之良方,将与人类生活相关的一切生活方式放置于特殊的社会语境之下进行全方位思索,在经济发展的同时将人类视为命运休戚相关的共同体,思考资本权力对文化的遮蔽和控制,在这些方面,中国文化研究与世界同行。

二、文化研究的热点话题

近30年中国的知识界没有单纯地借鉴国外理论话语,而是注意整合本土的理论资源,在立足中国现实社会问题的基础之上,尝试对带有中国特色的城乡问题、农民工问题等进行思考,并试图寻找补救之道。这并非一场简单的西风东渐运动,而更需要对本土文化资源、理论资源、文化现状有切实的把握。国内外学术资源的融入,使得中国的文化研究呈现出多元并生的面孔。文化研究相关领域的话题十分广泛,某一特定社会文化案例也往往可以从多个研究视点切入进去。

在当代中国,大众文化、阶层(级)问题一直是文化研究的焦点性问题,随着全球化进程加速和全球性知识的生产与普及,都市、空间与文化地理学问题也成为文化研究的热点。针对某个具体的文化文本,往往有着多方位的解读和分析。

1.大众文化

90年代初,大众传媒不断发展,大众媒介的出现改变了以往较为闭塞的中国社会,信息的广泛流通使得学者开始从大众传媒的样态、机能出发,思考机械媒介和电子媒介等对人民生活的影响。由此,何为“大众”、何为“大众传媒”等问题逐渐提上日程。如周大鸣1990年发表于《社会学研究》上的《珠江三角洲的大众传播与大众文化》,从特定地点出发,试图说明大众文化是城市化进程的产物,是“借大众传播工具扩散,为大众所欣赏、接受和消费的文化”*周大鸣:《珠江三角洲的大众传播与大众文化》,《社会学研究》,1990年第5期。。

进而出现了关于大众文化特征的研究,如孙抱弘1994年发表于《当代青年研究》的《追星:新传媒网络中的大众文化增殖与偏食─兼论当代青少年的审美特征与审美导向》,认识到大众文化的流行性特征,并从青少年的审美视角出发,开始关注青年亚文化问题。藉由大众文化,一系列如青年亚文化、娱乐文化研究、网络文化研究等相关问题的思考逐渐浮出水面。

2.阶层(级)问题

文化研究关注到社会分工所带来的阶层问题。大型资本垄断生产工具、驱动技术变革来代替工人劳动,使得分工呈现出新的复杂性和脆弱性,供应链中的小状况都可能造成重大后果。另外,社会发展的整体性需求更多地关注于维持竞争优势和赢利能力,而这与改善工作和生活质量完全无关,甚至与增进人类福祉的目标无关。由此,分工加剧社会和政治矛盾,造成疏离与异化。技术进步带来了更为广泛和精细的社会分工,劳动者牺牲了他们的精神、情感和身体健康,进而丧失了个人发展和自我实现的余地。于是,身份认同、性别问题等相继出现。

3.都市、空间与文化地理学

日益加速的全球化带来了全球资本主义方式蔓延。全球产业链的动态排序和区域文化的重新定位,不仅使得资本的跨界快速流动,也使区域文化资源成为突出的新问题。传统的依靠能源消耗和向自然索取的财富增长方式引发了区域性生态的恶果,其背后更隐含着利益的生态政治问题,这些都引发了社会与学界的众多思考。如许苗苗发表于《文艺争鸣》2011年第4期的《写字楼的空间意义》,从写字楼这一城市常见景观入手,探讨城市景观的空间意义及其深层的空间政治。再如张一玮发表于《文化研究》2016年第4期的《感知、空间与都市性:电影中的电梯影像》,从影视作品中的空间意象出发探讨物质性关联着的人们感知方式变化以及文化想象。

在文化研究中,大众文化、阶层(级)问题、身份认同、城市空间等问题往往纠缠在一起,“媒介总是试图创造一种生活样式,并把这种生活样式通过蛊惑性的语言、通过生动而又美好的场景再现,让它成为人们追逐的目标。”*张大伟:《城市文化与“身份认同”》,《甘肃社会科学》,2006年第3期。在现代媒介中,一切都是消费品———人的荣誉、名声、身份等等。借助于灯光、音效、影响的交织变化,媒介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牵制着人们的购买行为本身,并由此规训着人的价值观念、生活趣味等等。身处其中的人们看似可以自己做出一些选择,却看不到这些选择也是被提供的。

通过展示城市的繁荣及高速运转状况,媒介制造出一种城市的神话。它象征着国家民族兴旺发达的前景,高度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在一个有序的法治城市中融为一体,在这里,完善的交通带来了无限的通往未来的可能,完善的养老机制许诺出一个更加舒适的明天。在与媒介有关城市神话的创造过程中,我们看到了城市的一侧面孔,而另外一侧面孔则是被遮蔽的。

在文化研究中我们可以思考遮蔽之下的城市的另外一侧面孔,首先是“谁的更美好的生活”,空间的占有和使用的主体是谁;其次,何谓更加美好的生活,住的住宅和道路规划、基础设施的完备、养老和儿童教育体系在不断修整,然而显性的策略修订机制,能否面对结构性困境。再次,人与环境之间、人与人之间的问题依旧是城市文化研究的热点。在媒介所赋予的圣光下,哪怕是小修小补,也用大修大补的语气去诉说,真正高排污高盈利企业并不会完全关闭,技术革新用于扩大生产,用在环境治理与保护上的很少。由此,城市规划趋于完善,分工越来越明确,资本获取更多利润,便于政府管理,但人们日常生活困境并不见得就可以完全解决。如果解决不了,那就是个人的问题。大环境之下的小无能,是进入不了宏大叙事体系之中的。而文化研究则致力于揭开特定社会历史文化背景之下整齐划一、蒸蒸日上的发展表象,分析其中交织的各种力量。

在现有的关于文化研究的研究中,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具体的文化批评实践应该避免对象的泛化和分析的空疏。如亚当斯针对文学研究和文化研究的问题时所指出的未来研究的趋势:“它要能匡正文化研究对于批评传统在建立文学文本属性以及结合形式与内容所作的努力,所采取的一贯忽视或诋毁的倾向。它也要能匡正美学分析造成诗从人类活动并思虑于其间的世界中脱离的倾向。”*亚当斯:《西方文学理论四讲》英汉对照本,傅士珍译,台北:洪范书店,2002年版,第171页。

三、以文化研究的方式改造社会

文化研究中理论与实践交相辉映,相互交融又各自发展,在相互交割中争夺主控权。关于城市的建设与改造问题最能展现理论与实践的纠缠。

文化研究具有鲜明的行动品格,这一重要的学术特质成为文化研究区别于其他传统学科的本质所在。在文化研究的发展之路中,大众文化、阶层问题、性别问题等已经成为今天文化研究的标签性议题,这始终与20世纪以来的各种社会政治运动息息相关。诞生于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法兰克福学派便是建立在对战火纷飞年代的颠覆性思考基础上,对内嵌于西方文明中的剥削、压迫、异化行为进行猛烈攻击。它拒绝将人类真正的自由与任何制度规划或思想体系等同一致,并质疑其他思想理论及现有实践中隐含的妥协与变质。无关乎任何“永恒真理”的探索,该学派着力于面对新的问题,探索隐藏于资本权力控制下零星存在的解放的可能。正是这种投身于社会运动、敦促社会发展的理想与信念,从事文化研究的知识分子得以凝聚起来。

90年代以来,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与大众文化的传播,中国的文化研究逐渐由理论的舶来品蜕变为颇具本土特色的学术研究点。相关理论译介和文化实践促使中国本土文化研究日益呈现出走出书斋、走向实践的自觉性,文化研究者也开始将关注点投放于基层问题。以白塔寺再生计划为例,2017年9月,北京国际设计周白塔寺再生计划由北京市西城区新街口街道办事处、北京华融金盈投资发展有限公司联合主办,《世界建筑》杂志团队作为总策展,策展主题为“白塔寺:新邻里关系”。院落改造、胡同提升、片区更新、社区共建等四个步骤首尾相连,通过以点带面的辐射效应与居民日常生活密切联系,试图建立起新的胡同社区生态*《2017北京国际设计周白塔寺再生计划:新邻里关系》,《世界建筑》,2017年第11期。。针对这一院政企三方合作的城市规划项目,公共艺术家借助于企业投资,尝试在修正原有街道空间布局的同时,建立一种新型邻里关系。然而,在文化研究学者眼中,腾退和旧区改造则面临城市空间的真正占有权和居民的身份认同问题。我有幸参与2017年12月的“紧急状态——白塔寺再生计划的现代性实践”展览与座谈计划,从白塔寺计划的腾退视频出发,分析当代流行媒介——电视、电影、互联网、报纸——等大众传媒在城市空间占有中所起到的作用,尝试提问当地居民的需求在哪里体现,在从北京二环到五环的迁移中,个体身份认同是否可以完全顺应时代、城市发展的需要。就一个特定的地方来说,普通居民与设计师这两类具有不同文化倾向的社会群体,在认同上往往会有冲突与断裂。城市改造的最大杰作在于,它可以不动声色地将人的生活方式改变成另一种模式。

由此,文化研究中理论分析与行动派的分野便得以彰显。如果说行动派着力于将文化构想付诸于实地操作,在行动中实践理论,在实践中发现问题升华理论,那么理论分析派则更擅长从已有的文化现象入手,如具体的文字材料、景观布局、影像作品等,分析文化景观的建构性成因及其背后的深层政治内涵。理论和实践,总归都是要回答“怎样才能创造更好生活”的问题。

城市作为一种生存空间,其改造过程中的保护与合理性开发也受到广泛关注。面对像北京白塔寺这一具有特殊历史文化内涵的城市街区,最基本的态度就是保护。文化研究的行动派敏锐地捕捉到“城市历史景观”这个概念,认为城市不单单是各项商业活动开展和人们生活的地方,而更是“作为文化和自然价值及特性的历史性层积结果的城市地区”*刘祎绯:《中国的城市历史景观研究10年综述——缅怀吴瑞梵先生》,《中国园林》,2016年第2期。,这就超越了“历史中心”或“建筑群”的概念,将更广阔的城市文脉和地理环境纳入城市规划布局的思考中。

与此研究视点不同,也有学者借助文化研究和文化批评的相关理论,试图解析白塔寺城市空间的使用,从白塔寺风貌保护区居民腾退纪实片入手,分析影像资料中暗含的欲望编码机制。纪实片的前半段讲述了政策福利众多,三分之二处到最后则通过展示腾退住户新住宅的人性化设施,将视频演变成类似房地产广告的样貌。对于这种偷偷置换的分析,不在于批评政策有问题,也不是评价这个项目好坏,而是希望借此视频分析在商品社会中,人们需求(need)和欲求(want)在不知不觉中被规训的过程,看似统一的“对于美好生活的诉求”之下掩盖着的割裂与断层的状态。为了摆脱认同危机,人们主要通过劳动和消费两种方式。

首先是劳动/付出。城市制造出这样的幻觉,即通过展现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图景,欺骗生活于其中的人们。对于腾退区的居民来说,离开长久居住的土地时,脑子中充满的就是这种“城市想象”。新的居住小区带给他们更美好生活的感觉,主动搬离为北京城市规划做贡献满足了自身作为城市人的身份想象,却意识不到自身其实是作为城市发展障碍而存在的这样一个残酷现实。

相比较这些较为柔和的身份想象,当诸多设计师纷纷感谢金融投资公司给予的家政和后勤服务时,有一类人的存在就变得可有可无:作为雇佣工的底层劳动者。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仿佛是一夜之间兴起的,建筑工人、清洁工人、安保人员的汗水在镜头的切换中被掩盖,成为了丧失生命意义的简单符号。浑厚的讲解音代替了熙熙攘攘的市井之声,这片区域也随之不再是人们日常生活的地方,而理所当然地成为一种等待被观看的景观。

无论是视频中还是现实里,他们都只有为别人劳动的资格,没有被北京城接受的权利。无止境的劳动制造出这样的幻觉,即只有在与城市建设息息相关的物质生产中,作为城市一份子的身份认同才能彰显。

其次是消费。消费是现代城市人摆脱认同困境的一种选择。正如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在1985年出版的剧本《代价》第一幕中所说:“许多年前,一个人如果难受,不知如何是好,他也许上教堂,也许闹革命,诸如此类。今天,你如果难受,不知所措,怎么解脱呢?去消费!”被卷入消费行为中的人们,仿佛除了不断购买,再也没有可以缓解疲惫、紧张、孤独的良方,精神困境在机械的消费行为中得以缓解和暂时的遗忘。同时,以消费为标准形成了城市群体的一种生活方式,融合了内部的聚力和外部的排斥,人们可以通过这些来了解彼此的社会地位,分辨哪些可以结成群体,哪些要被区隔出去。腾退纪实片的造梦逻辑便基于此,宽敞明亮的新住宅区与之前逼仄的胡同,老旧的家用电器与腾退之后新居崭新的器物,旧城区阻塞的下水管道和新区相关物业的鲜明的标记,画面的呈现引诱着消费的不断推进,即只有通过搬迁,将原有住宅用地腾退出来,人们才能过上更好的生活。进一步说,居住环境的改善一定程度上带来了身份的变更,由此人们可以实现改头换面,实现更好的自我发展。

90年代以后,全球资本的发展进入旺盛期。如果在之前阶段中,推动资本积累、构造人及其社会关系的重要途径是生产,那么时至今日,消费则成为独立于生产之外的社会运作体系,进而成为整合和规训人及其现存社会关系的有效方式。由此,文化以一种类似于工业制造的形式,“通过不断地向消费者许愿来欺骗消费者,它不断地改变享乐的活动和装演,但这种许诺并没有得到实际的兑现,仅仅是让顾客画饼充饥而已。需求者虽然受到琳琅满目、五光十色的招贴的诱惑,但实际上仍不得不过着日常惨淡的生活”*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洪佩郁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年版,第130-131页。。消费一方面提供着满足,另一方面也制造着人们的各种需求,并使得大众在一定意义上获得“虚假的满足”。

视频到最后几乎成为一个房产广告,腾退出去就是为城市改造做贡献,就能获得身份的认同;买这个小区的房子就能实现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人民生活是否能够真正改善、想要怎样的改善,这些体制性的矛盾被掩盖,把复杂问题简单化了。简陋肮脏的胡同已成为城市化进程中的重要阻碍,只有响应政策,积极搬出,才能解决诸如环境污染、交通堵塞等问题,才能以合格的城市人身份更好地居住在这片土地上。

进一步说,借由文化研究相关理论的分析可以发现,白塔寺腾退视频以纪实的方式记录了一部分居民搬迁的过程,但问题就出在,在当下中国面临的纷繁复杂的社会图景中,对美好生活的共同向往本身就意味着社会底层存在着诸多艰困和挣扎,底层的生命困顿被掩盖在我们习以为常的画面中,配以连贯悠扬的弦乐声,成为我们“看却看不见”的存在。在城市改造的进程中,对城市病的关注和抵抗从来都没有消失过,问题是对这些关注,要么被小修小补的措施所遮蔽,要么被过度许诺一个美好的未来。一方面是城市表象的拥堵与混乱,另一方面是内在的资本强势循环对城市的无情把控,也就是说,腾退视频表达了这样的内涵:我们想要生活得更快乐,就要顺应时代和经济发展规律;我们之前的不快乐,并不是现实生活的经济或者政治压力的结果。白塔寺再生可以一定程度上拯救北京胡同,但这些问题不会通过白塔寺的再生而得到彻底解决。可见,行动派着力于制造丰富多样的文化景观,在田野调查和实地操作的基础上试图拯救已有的生活困境;文化研究和文化批评则致力于揭开美丽景象的面纱,质询真实的社会生存境况。

如齐泽克所说,“文化研究仍然是一个无法完全融入现存学术界的异类体”*斯拉沃热·齐泽克:《有人说过极权主义吗?》,宋文伟、侯萍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74页。,文化研究与社会学的调研及实践不同,它更像一种理论话语,而非具体的社会行动指南。它更多的是在于揭示问题“是什么”和“为什么”,而非明确提出现实可行的解决方案和规避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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