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现代主义对中国民间文学学科本土化的启示
——兼及对日常生活概念的反思

2018-02-11 07:16李小玲
关键词:汉森巴赫金白话

李小玲

(华东师范大学 国际汉语文化学院,上海 200062)

民间文学作为一外来的学科概念,最初是用来对应于中国的白话文学运动的,始见于梅光迪与胡适的通信[注]1916年3月19日,梅光迪致信胡适:来书论宋元文学,甚启聋聩。文学革命自当从“民间文学”(folklore,popular,spoken language,etc)入手,此无待言;惟非经一番大战争不可,骤言俚俗文学,必为旧派文家所讪笑攻击。但我辈正欢迎其讪笑攻击耳。胡适在《逼上梁山——文学革命的开始》中也有相关记载。见于眉睫:《梅光迪年谱初稿》,北京:海豚出版社,2017年版,第80页。。在文学革命时期,胡适、陈独秀诸人发动了声势浩大的白话文运动,对中国传统的白话、白话文学概念作了新的解读和激活,并由此促成了文学的现代转型。就当下民间文学学科领域而言,其作为白话文学代入的指称背景常被忽视,而白话文学也仅作为与文言文学相对应的概念。吕微曾评述说:“胡适没有着意写作一部民间文学史,因为胡适写作文学史的目标是为白话和国语作合法性奠基。但是民间文学史和俗文学史的写作却因此而成为可能,这种可能即存在于胡适关于白话文学之民间根源或平民根源的理论假设和实证描述之中。”[注]吕微:《论学科范畴与现代性价值观——从<白话文学史>到<中国民间文学史>》,《文学评论》,2001年第4期,第65页。在此,有必要从民间文学学科背景之下对白话文学概念进行学理上的阐述。

当年美国《展望杂志》推选胡适为世界百名闻人之一,理由是“曾经替中国发明了一种语言”。对此,胡适解释说,“这一项荣誉,世界无论任何人——男人或女人,都不能承当。我没有替中国发明一种语言;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人曾经替任何国家‘发明’过一种语言。”[注]胡适:《胡适口述自传》,见《胡适全集》(第18卷),季羡林主编,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95页。确实,白话概念早已有之,而作为与文言相对的语言,亦并非为胡适首创,但胡适却因之“暴得大名”,甚至在美国“榜上有名”,个中缘由或许不是一句误读就能解释得清。周作人曾发表过对新观点和新意义的看法,“要说是新,也单是新发见的新,不是新发明的新。”这里特别强调了非“发明”而是“发见”之新,并进而肯定“真理的发见,也是如此。真理永远存在,并无时间的限制,只因我们自己的愚昧,闻道太迟,离发见的时候尚近,所以称它新。”[注]周作人:《人的文学》,见《周作人民俗学论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269页。以此而论,我们或许可以说,胡适虽没有发明一种语言,但他“发见”了一种语言。然由于人们更多着眼于胡适对白话的倡导之功,着力于白话文学运动中白话和白话文学在语言形式上的变革意义,而有意无意间忽视了概念本身所存有的更为丰富的学科理论含量。无独有偶,到了2000年,美国芝加哥大学特级教授、当代世界电影著名理论家米莲姆·汉森基于对胡适等人的研究及对五四白话运动的重新认识和理解,又对白话概念作了一番新的美学阐释,这为我们在民间文学学科背景下重新审视这一概念打开了新的研究视域。

当下,民间文学作为学科术语已遭到不少西方学者的质疑和抛弃,并意识到此概念本身已严重束缚学科的发展,意欲以新的概念取而代之。德国图宾根学派就舍弃民俗学(Volkskunde)这一概念,而将研究对象转移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当下,“日常生活”概念已为民俗学界普遍谈论和普遍接受。饶有意味的是,作为德国籍的学者、法兰克福学派阿多诺的学生的汉森在将眼光朝向当下的同时,却绕开了日常生活的概念,而是另辟蹊径,以中国传统概念“白话”予以涵盖之,并赋予其更为丰富的内涵。因此,从白话切入到对中国民俗学(含民间文学)学科本土化的思考,兼及对日常生活概念的解析,就显得既有其可能,也很有其必要了。

本文试图从三个方面展开对白话概念的思考,以期打通传统与当下的界限,并在世界各国民间文学研究纷纷形成自我特色的背景之下,也为中国民间文学学科的发展寻找中国话语和理论依据。

一、白话与日常生活

美国电影评论家汉森受中国白话文学运动的启迪,延引“白话”(vernacular)术语进入到电影评论领域,提出“白话现代主义”概念,涵括“既表现又传播现代性经验的各种文化实践”[注][美]米莲姆·布拉图·汉森:《大批量生产的感觉:作为白话现代主义的经典电影》,刘宇清、杨静琳译,《电影艺术》,2009年第5期。。她认为过往的现代主义美学一直局限于艺术的经院化,体现为精英现代主义,她主张应扩大现代主义美学的视野,将大众传媒之下的大批量生产、大批量消费的现代性的各种文化表现也一并纳入进来,并以白话概念来统摄这一广义现代主义美学的范畴。因为白话包括了“平庸、日常的层面,又兼具谈论、习语和方言等涵义。”[注][美]米莲姆·布拉图·汉森:《堕落女性,冉升明星,新的视野:试论作为白话现代主义的上海无声电影》,包卫红译,《当代电影》,2001年第1期,第47页。强调白话作为纷繁的话语形式,有着日常生活经验和日常生活表现的指向,并在注释中特别说明,这一白话现代主义概念与五四运动所倡导的中国文学艺术现代主义实践有关,并明确这一观点是参见了胡适、傅斯年等人的相关论述[注][美]米莲姆·布拉图·汉森:《堕落女性,冉升明星,新的视野:试论作为白话现代主义的上海无声电影》,包卫红译,《当代电影》,2001年第1期,第47页。。张英进也肯定白话概念与日常生活的联系,“因为白话用以界定现代主义主要是因为它与日常生活的联系(或更确切地说,我认为是与现代生活中物质、质体和感官层面的联系)。”[注]张英进:《阅读早期电影理论:集体感官机制与白话现代主义》,《当代电影》,2005年第1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伴随着现代技术下大众传媒的兴起,“日常生活”成为了社会学、历史学、民俗学等相关学科关注的问题域,图宾根学派的鲍辛格等人甚至将民俗学学科的对象定位为“普通人日常生活”,即将日常生活中的事物、习惯和态度作为研究领域和反思对象,以告别旧有的名称“民俗学(Volkskunde)”。虽然汉森和鲍辛格分别从电影现代主义美学和民俗学学科不同领域出发,但他们都将自己研究的触角触碰到技术世界中的大众文化领域,同时都不满于“大众”的概念而分别以“白话”和“日常生活”为关键词予以取代,两者在研究对象、研究方法和研究思路上均存在诸多重合之处,这为我们理解白话概念及把握民俗学(含民间文学)学科转型问题提供了交叉的思路。

首先,他们都对大众概念表示质疑。汉森认为白话的概念“尽管词义略嫌模糊,却胜过‘大众’(popular)。后者受到政治和意识形态多元决定(over determined),而在历史上并不比‘白话’确定。”[注][美]米莲姆·布拉图·汉森:《堕落女性,冉升明星,新的视野:试论作为白话现代主义的上海无声电影》,包卫红译,《当代电影》,2001年第1期。也就是法兰克福学派所说的文化工业背景下的大众乃是受骗的大众,他们受奴役他们的意识形态驱使而不自知。鲍辛格对此持有不同的看法,即认为民众也并非完全的被动接受,但他对德国民俗学历史上的强烈的意识形态性也表示拒斥,认为VOlk概念被强烈染色或者说具有意识形态负荷,由此大众的群体也就难以明确。鲍辛格注意到日常生活虽“不是一个有清晰界限的范畴”,但它的启发性特征能开启一些新领域和诸多的单项选题[注][德]赫尔曼·鲍辛格等:《日常生活的启蒙者》,吴秀杰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2页,第33页,第59页,第53页。;他在此看到了日常生活作为一学术概念的边界模糊性,而日常生活成为当下多学科谈论的对象似乎也从旁证实了这一点。其次,他们提出白话和日常生活的概念是基于对传统的封闭式和单向性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方式的反动。汉森认为一般的现代主义及现代主义美学研究往往局限于文学、戏剧、音乐、绘画和雕塑等精英化领域,而没有将大批量生产、大批量消费的现代性的各种文化表现纳入其中,并且习惯性地视经典性的传统与现代性的文化表征之间的关系为对立的,互不相容的,呈现为单一的逻辑体系。鲍辛格也对民俗学拘泥于所谓传统的、固化的研究对象表示不满,“当时的民俗学从根本上认为,若干个世纪以来,这些传统就一直存在于民众(Volk)中间,尽管很少有任何证据。人们习惯地认为,民众就是如此地生活,尽管没有人会明确地知道谁是民众。”[注][德]赫尔曼·鲍辛格等:《日常生活的启蒙者》,吴秀杰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2页,第33页,第59页,第53页。正是由于民俗学关注于传统,关注于搜寻历史遗留物,导致“没有可能去追踪民间生活的现代改变——这里的‘现代’必须从广义上去理解。”[注][德]赫尔曼·鲍辛格等:《日常生活的启蒙者》,吴秀杰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2页,第33页,第59页,第53页。也就是没有注意到时代和社会的发展和变化,即已经由传统的农业文化时代转型到技术时代,乃至将民间文化与现代技术世界完全区隔开来。尽管汉森和鲍辛格的侧重点有所不同,但他们都是持一种打通古今、更为开放的学术态度。第三,他们分别以白话和日常生活概念来指称现代性背景下的纷繁复杂的文化现象。一者是打破精英化的局限,一者是破除封闭式的传统,但殊途同归,都将眼光转向了大众传媒和现代技术等日常生活领域,即发生了由传统到当下,由静态的、闭锁式的研究转为动态的、整体性的研究态势。汉森认为白话概念作为日常生活的指向,既体现了经济、政治、社会现代化进程,诸如时装、设计、广告等日常生活物质表现形式的转换,同时,也是对这一进程的诸种感受和反应,以突破传统与现代之间的令人遗憾的两极对立的二元划分。汉森的学生张真将白话理解为“一个相互的连续体,一种现世的技术,一个翻译的机器,一种文化的感官机制”[注]张英进:《阅读早期电影理论:集体感官机制与白话现代主义》,《当代电影》,2005年第1期。。这里对白话的理解已远远超脱了其仅作为文言相对的概念,已带有鲜明的文化指向和文化意义,由此也就和以鲍辛格为代表的图宾根学派提出的日常生活概念相勾连,鲍辛格将日常生活理解为一个过程,是在社会、文化、历史等现代化背景之下“全部的文化适应过程”[注][德]赫尔曼·鲍辛格等:《日常生活的启蒙者》,吴秀杰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2页,第33页,第59页,第53页。,不是去寻找纯粹的传统,而是注重文化的互动关系,认为“民间文化与大众文化的分界线从来就不是泾渭分明”[注][德]赫尔曼·鲍辛格:《技术世界中的民间文化》,户晓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1页。,不对复杂的文化现象作简单的二元切割,这也是鲍辛格抛弃民俗学概念的一个重要原因。

关于白话,人们常常从语言革命和文学工具的角度予以理解,但语言从来就不是独立的存在,语言包含了内容,两者不可分割,更何况语言本身也就是一种文化现象。白话作为日常生活中人们交流和使用的语言,其意指的也就是如汉森所说的庸常和日常。周作人提到平民文学这个概念,就说到不要拘泥于名词本身的指向意义,即我们说贵族的平民的,并非说这种文学是专做给贵族或平民看,专讲贵族或平民的生活,或是贵族或平民自己做的。“不过说文学的精神的区别,指它的普遍与否,真挚与否的区别。”白话也是如此,不要局限于白话仅作为语言的表现形式,还应该看到白话所指向的意味。他还提到,“平民文学不是专做给平民看的,乃是研究平民生活——人的生活——的文学。”“平民文学所说,近在研究全体的人的生活。”[注]周作人:《平民文学》,见《周作人民俗学论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278-281页。[注]周作人:《人的文学》,见《周作人民俗学论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273页。朱光潜也有过类似的表述,他认为白话相当于但丁所说的“俗语”,“事实证明:只有用白话,才能使文学更接近现实生活和接近群众。”但丁抬高俗语,“就是要文学更接近自然和接近人民”[注]朱光潜:《西方美学史》,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09-110页。。

陈平原从史实的角度勾勒了白话与书面语之间的发展演变关系。他认为,唐代的变文、宋元以降的话本、小说等等都是以当时的口语即白话写成的,而无韵的古文以及有韵的诗、词、赋等则追求典雅精练的文言。“长期以来,精英阶层使用文言,而大众则倾向于白话,这一局面,在清末民初三、四十年的社会文化变革中受到巨大的冲击。经由五四新文化人的不懈努力,这种二元对立的格局终于彻底改观。今日中国,无论是大众的日常交流,还是政府的公文或作家的写作,使用的基本上都是白话。”[注]陈平原:《当代中国的文言与白话》,《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3期,第17页。换言之,白话在当下作为语言工具的作用已经淡化,甚至失去了本来的意义,但白话所意指的“口语化”特征、“日常生活”内涵却日益凸显,这也是汉森、张英进等人赋予白话以新涵义的前提。

邓晓芒从哲学的层面把20世纪白话文运动走向言文一致的现代白话文的演变称之为汉语的现象学还原,认为白话摆脱了文言文这种书面汉语的政治统治功能,成为了中国人予以生存的活的语言,成为中国人的“此在”[注]邓晓芒:《依胡塞尔现象学,批判儒家、还原中国传统文化》,《哲学研究》,2016年9期。。换言之,白话乃是汉语的语言本质还原和作为中国人生存的寄寓之所,其理论依据显然结合了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和海德格尔关于语言是人的存在之家的学术理路,因此,语言和人、人的存在发生了勾连。“白话”流动于民众之间,有着鲜明的市民化、世俗化的特点,白话文学的盛行很大程度上也就是满足于市民生活的需求。当时上海出现的礼拜六、鸳鸯蝴蝶派等等,都是运用白话进行文学创作,阅读对象也主要是市民,刘半农在上海有一段卖文生涯,笔者以为,也就是这段时间的白话创作,和他日后成为歌谣运动的发起者和主力军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而最早引介民间文学理论的也是始于上海的刊物《妇女杂志》,这和上海作为市民化的城市特征有很大的关联。汉森的学生张真就直接将上海二三十年代的商业大众文化视为广义的五四白话运动,这一勾连是有其合理性的。图宾根的经验文化学走出传统民俗学的禁锢,从历史和当下的双重视角去研究日常生活,这和汉森引入白话概念,由此打破传统现代主义的狭小门户,转向对当下日常生活的关注同出一辙。只是相对于日常生活,白话更具有本土化的指称意味。

二、作为美学概念的白话与日常生活的启蒙

汉森引入白话的概念,其实质是提出了一种更为广义的美学观念。她以铸造“感知反应场”的概念来定义白话,定义一种话语形式,通过这种话语形式,个人经验可能在公共领域里通过书面以及视觉和听觉等媒体获得表达、流传、承认和共鸣,由此产生感官的直接性和情感性,以打破现代主义美学的经院局限性和精英化特点。换言之,“白话”概念不仅有“日常生活”的意指,更有对“日常生活”现象的描述。就一般而言,我们往往只是将白话视为相对于文言的口头语言或书面语言,但拆解来看,“白”与“话”两个字本身都兼有语言和叙说的双重意味。所谓“白”既是“说”,也是“话”,“话”也包含有“说”与“话”的意思。“白话”中的“白”是从戏剧中的“说白”借用过来的,至于对白即指人与人之间的对话。胡适曾概述白话的三个意思:一是戏台上说白的“白”,就是说得出,听得懂的话;二是清白的“白”,就是不加粉饰的话;三是明白的“白”,就是明白晓畅的话[注]胡适:《白话文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7页。。在这里,胡适首先强调了白话作为对白即对话的特点,后两点则强调了白话作为民众对话的语言的特点。就此而言,“白”与“话”不同于单声调,而指向多重声音的交织,汉森将其定位为具有流通性、混杂性和转述性等特点[注][美]米莲姆·布拉图·汉森:《大批量生产的感觉:作为白话现代主义的经典电影》,刘宇清、杨静琳译,《电影艺术》,2009年第5期。。笔者以为,这兼有巴赫金提出的“复调”美学概念的意蕴,尽管“复调”是用来指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创作特点,即作为小说理论的界说,但就其美学特征的概括而言,却有其更大的广延性。巴赫金认为,陀氏小说的基本特点在于“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注][俄]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见《巴赫金全集》(第5卷),白春仁、顾亚铃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第27页,第21-22页,第4-5页,第81页。,这也正是复调小说的特点。巴赫金特别强调声音的独立性,强调不受制于某个个体的意志压迫,肯定复调的实质便是“不同声音在这里仍保持各自的独立,作为独立的声音结合在一个统一体中,这已是比单声结构高出一层的统一体。如果非说个人意志不可,那么复调结构中恰恰是几个人的意志结合起来,从原则上便超出了某一人意志的范围”[注][俄]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见《巴赫金全集》(第5卷),白春仁、顾亚铃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第27页,第21-22页,第4-5页,第81页。。

巴赫金高度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创造了一种全新的艺术思维类型,即复调型,是一种对话型而非独白型作品,认为这是陀氏区别于他人,也是我们理解陀氏作品的关键所在。作为对话型的作品,这种小说并不是只有某一个人的“独白”,它是不同人的意识相互作用的结果,而且每一个意识都是相对独立的,“其中任何一个意识都不会完全变成为他人意识的对象。”而且,就旁观者而言,他也不同于一般“独白型”作品那样,“把小说中全部事件变成为客体对象。这样便使得旁观者也成了参与事件的当事人。”[注][俄]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见《巴赫金全集》(第5卷),白春仁、顾亚铃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第27页,第21-22页,第4-5页,第81页。因此,对话型小说特点体现为,“众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识连同它们各自的世界,结合在某个统一的事件之中”[注][俄]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见《巴赫金全集》(第5卷),白春仁、顾亚铃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第27页,第21-22页,第4-5页,第81页。。对话表现为观点的纷呈异彩,没有作者主导性的观点和主导性的定位,揭示出生活的多样性和人类情感的复杂性。巴赫金多次强调,陀氏批判人的“物化”现象,他的艺术形式就是要解放人和使人摆脱物化[注][俄]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见《巴赫金全集》(第5卷),白春仁、顾亚铃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第27页,第21-22页,第4-5页,第81页。,而复调小说的艺术表现形式就能达成人精神上的独立、平等和自由,这也正是陀氏小说吸引巴赫金之所在。虽然巴赫金这里的论述是就作家创作而言,但折射出的却是对民间诙谐文化的认知和推崇。巴赫金并不认同文艺复兴中的复兴只是指“古希腊罗马科学和艺术的复兴”,而是明确它复兴了中世纪的民间诙谐文化,称这是一个巨大而多义的思想现象。汉森受胡适领导的白话文学运动的影响,对白话之“混杂性”等特点的描述本就是对民间生存状态的真实描绘,但作为学科传统的民间文学概念却往往对民间的这一芜杂现象作了理想化的处理,这也是鲍辛格对民俗学(含民间文学)概念不满意的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即民俗学美化了关于民众文化的想象,“有浪漫化的倾向,而非真实性的描述。”[注][德]赫尔曼·鲍辛格等:《日常生活的启蒙者》,第36页,第23页。因此,他的研究致力于“那些不引人注目的,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的、为其他文化研究学科视为死角的内容”[注][德]赫尔曼·鲍辛格等:《日常生活的启蒙者》,第36页,第23页。。

学界一直对胡适被称谓为“中国文艺复兴之父”心存犹疑,笔者曾在《胡适:文艺复兴之父》[注]李小玲:《胡适:文艺复兴之父》,《广西师院学报》,2005年第4期。和《“中国文艺复兴”再思考》[注]李小玲:《“中国文艺复兴”再思考》,《云南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5期。两篇论文中发表过个人见解,即认为胡适复兴的也是由白话文学运动背后所潜存的平等、自由、民主的思想观念,复兴的是由民众创造的丰富的、有独立价值的民间文化与民间文学,但限于胡适思想意义大于学术意义的个体认识,也受制于时代作为思想变革的大的背景,胡适对此少有学理意义上的探讨,有时出于策略上的考虑和需要,或为了强调和突出民间文学的价值,甚至以“白话文学中的民间文学”称谓对白话文学中的杂芜现象作了净化处理。学界也出于多方面的考量,对民间文学中的“灰色地带”有意回避,少有学理上的探讨,导致白话文学本身所包孕的学术意义一直没有得到很好阐释。巴赫金复调概念的提出为我们深入探寻和激活“白话”与“白话文学”概念中所蕴含的学术理论含量提供了延展的可能和路径。笔者以为,“白话”概念非常形象地传递和挖掘出语言和文学作为对话的特点和本质,更为恰切地表现了“众声喧哗”的场景,而这也恰合民间文学具有多元性、 群体性、口传性、对话性等特点,传神地表述了巴赫金关于复调概念的哲学领悟,即由复调概念展开对语言存在、社会存在乃至世界存在的本质问题的思考,“不仅社会的语言是‘杂语’的,而且‘语言离开了促其分化的各种杂语的意向,本身也不会存在’”[注][俄]米哈伊尔·巴赫金:《小说理论》,白春仁、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16-117页。。巴赫金从陀氏和拉伯雷作品中挖掘出民间文学的本质特点,这为我们着眼于民间文学相对于作家文学而言的传统认知,似乎也提供了反例。

美国学者汉森正在此层面将本作为语言指向的“白话”概念转化为对电影视觉艺术的描述,且并不局限于此,而是赋予其美学的意义。随着城市工业技术的发展,社会大规模消费的转向,产生了视觉与感官认知的新模式,人们的日常生活发生了极大改变,而“白话现代主义”概念却能很好地涵括“既表现又传播过现代性经验的各种文化实践”,即包括现代化生产和消费的时装、设计、广告、建筑和城市环境,以及摄影、广播和电影等涉及到民众更多是城市市民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她从白话概念中发现了她所要寻找的表达现代主义美学现代转向的所有内涵[注]“因为‘白话’一词包括了平庸、日常使用的层面,具有流通性、混杂性和转述性,而且兼具谈论、习语和方言的意涵。”[美]米莲姆·布拉图·汉森:《大批量生产的感觉:作为白话现代主义的经典电影》。。同时,受本雅明思想的影响,进而将这一美学概念提升和扩充到“关乎人类认知和感觉的整个领域”[注][美]米莲姆·布拉图·汉森:《堕落女性,冉升明星,新的视野:试论作为白话现代主义的上海无声电影》。。就鲍辛格而言,他虽然反对德国民俗学对民间文化予以美化的浪漫主义情结,但他也反对精英文化对日常生活现象的鄙视,他认为日常生活并不是灰色的存在,那就是正常、现实的存在,是一种须引起人们关注和研究的日常生活所在。相较于汉森广义的美学体悟,鲍辛格倾心的是日常生活启蒙者的角色。

三、白话与日常生活审美化

汉森称白话现代主义为本土形式的白话现代主义,认为白话“代表了它自己的一种俗语,一种富区域性和文化特殊性的美学”[注][美]米莲姆·布拉图·汉森:《堕落女性,冉升明星,新的视野:试论作为白话现代主义的上海无声电影》。,这可谓是对胡适白话文学审美化观念的一种解读和阐释。如前所述,白话概念古已有之,但赋予其文学的意义和价值却是后来的事情,这大体和白话作为口语化的语言为文人不齿有关。“在中国,意指语言艺术的‘文学’一词的正式使用,始于1917年胡适(1891-1962)、陈独秀(1879-1942)、鲁迅(1881-1936)等人发起的‘文学革命’。‘文学’是对英语literature的翻译,这个英语词的词源是拉丁语litera,原义是与文字和书写有关的文献、文章艺术。这种本义与古汉语‘文学’一词的用法和意思基本对应。”[注][日] 铃木贞美:《文学的概念》,王成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版,第103页。这是基本符合史实的判断,古汉语的“文学”兼有“文章”和“博学”的意义。这里需要特别提及的是,胡适、陈独秀一班人重视文学的意义,乃是将之加诸到方言、俗语等口语化语言即白话之上,运用民众的日常语言反映民众的日常生活,并使之纳入到文学审美的轨道,文学不再是少部分人享有的特权,而与民众的生活融为一体,成为民众生活的一部分,表现为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和审美的日常生活化。但须说明的是,这里提到的“日常生活审美化”并不等同于英国学者迈克·费瑟斯通(Mike Featherstone)所意指的内涵。

费瑟斯通首先提出了“日常生活审美化”(Mike Featherstone)的概念,并引发了中国学者的热烈讨论,而中国学者对概念的理解也大多依据于他的论著。费瑟斯通着重研究文化人包括艺术家、知识分子、学者、媒介人等在后工业和信息社会的时代,其观念形成和消解的过程,“尝试着把后现代当做由艺术家、知识分子和其他文化专家所发动的后现代主义文化运动来研究,而且还去探究严格意义上的后现代主义,是如何与可被称之为后现代的日常生活体验及实践中广义的文化变迁相联系的。”[注][英]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刘精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前言第4页。“日常生活审美”的概念是就艺术家与知识分子及潜在的艺术家、知识分子而言的,关注的是这一群体是如何谋划将生活转化为艺术作品的。费瑟斯通植根于现代性都市生活经验谈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问题,带有很明显的精英文化的特点,而汉森提出“白话现代主义美学”概念恰恰是对这种精英意识的克服和否定,具有杂体化和本土化指向的“白话”概念冲击了艺术家和知识分子所推崇的种种艺术原则,打通了精英与民众艺术的隔阂,颇有巴赫金提出的“狂欢化”意味。巴赫金立足于全民文化讨论艺术与生活的关系问题,费瑟斯通关心的是文化人如何谋划生活与艺术作品的关系,巴赫金则消解了民众与审美、生活与审美之间的界限。他反复强调,狂欢节既是表演,也是生活,而且是所有的人生活其中,其内核“处于艺术和生活本身的交界线上,实际上,这就是生活本身,但它被赋予一种特殊的游戏方式。”[注][俄]巴赫金:《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见《巴赫金全集》(第6卷),李兆林、夏宗宪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第5页。生活即艺术,艺术即生活,两者合二为一,这是巴赫金对民间诙谐文化的表述和认知,精准地抓住了民众文化和文学的本质特点。口头文学中劳动号子的呐喊、男女之间的情歌对唱,等等,既是生活的本身,也是文学的表现。口头文学往往唱出的就是民众自己的生活之歌,“民歌的中心思想专在恋爱,也是自然的事。”民歌“是民俗研究的材料,不是纯粹的抒情或教训诗。”[注]周作人:《中国民歌的价值》,见于《周作人民俗学论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03页。等等,都说明了口头文学中文学与生活的密不可分。

巴赫金认为民间广场文化和民间诙谐文化体现了民间大众的世界感受,也是民间文化的基本表现形式,他将其分成三类:一是各种仪式的演出形式,二是各种诙谐的语言作品,三是各种形式和体裁的不拘形迹的广场言语[注][俄]巴赫金:《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见《巴赫金全集》(第6卷),李兆林、夏宗宪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第5页。。就三种分类而言,第一类是狂欢化的表演,既是节庆活动,也是广场表演;后两类都涉及到语言,这些语言都是民众日常化的语言,丰富多彩且富有表现力和感染力。但以往常用传统的文化、美学和文学规范的标准去衡量他们,而巴赫金的表述则是对传统文学要求文学语言的高雅和精致的观念的摒弃,这和胡适等人对白话文学的推崇如出一辙。“白话”作为“活”的语言,既是“活”在民众的日常生活之中,也是鲜活、自然、生动、形象而具有生命活力的表征,从语言狂欢化中感受到原生态的生活和多色彩的世界。

视习语方言为文学语言,化地方性生活为文学表现,日常语言与文学的一体化催促了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和审美化的日常生活的自动化。巴赫金赞赏“拉伯雷从古老的方言、俗语、谚语,学生开玩笑的习惯语等民间习俗中,从傻瓜和小丑的嘴里采集智慧。然而,透过这种打趣逗乐的折射,一个时代的天才及其先知般的力量,充分表现出其伟大。”[注][俄]巴赫金:《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第5页。台静农也主动向百姓求教,“请了四位能歌的人,有的是小贩,有的是作杂活,有的是量米的,他们的歌都是从田间学来的。”[注]台静农:《致淮南民歌的读者》,《歌谣》周刊第97号,1925年6月28日。生活即诗,诗即生活,这也就是生活语言审美化的真实写照。因为“民众在表演和传播民间文学时,是在经历一种独特的生活,一般不会意识到自己在从事文学活动。”[注]万建中:《民间文学引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1页。

相较于汉森基于地方性、本土化的自然的审美法则,在鲍辛格看来,“日常文化研究的对象不仅仅是通俗艺术品本身,同时也是这些通俗艺术品在生活的位置,它们对日常生活的意义,它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功能,尤其是他们的思想方式和行动方式。”[注]⑤[德]赫尔曼·鲍辛格:《日常生活的启蒙者》,第23页,总序第62页。因此,他由最初对童话、歌谣等民间文学的研究慢慢滑入到社会科学领域的研究轨道,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由此也就呈现出和汉森不同的研究路向。

毋庸置疑,“白话”“白话文学”是中国民间文学学科发生的媒介和引爆点,既是民间文学学科发生的源起,也是最初展开学术研究的主要内容和明确方向。但在西方学术话语和学术理论占有绝对优势的情境之下,民间文学作为学科形成的外来概念,在相当程度上影响或左右中国学科研究的走向,“白话”这一具有历史沉淀、民族特色的概念,其丰富的理论意蕴渐渐被遮蔽,仅成为了一个与“文言”相对应的语言符号和语言工具。“白话”作为没有太多意识形态因素缠绕的、更为单纯的学术概念,其内蕴的学术含量和学术理路理应引起我们的思考和重视,不失为与西方话语展开对话、创建具有中国特色的概念与理论的一条前行路径。 芝加哥大学曾于2002年就“白话现代主义”问题召开专题国际学术会议,由此也旁证了“白话”这一术语所包孕的理论含量。

当然,由于白话文学运动的声势浩大和影响深远,“白话”作为特定意义的概念指向已为国人普遍接受,而民间文学作为学科概念也为学界内外普遍认同。鲍辛格最初也曾纠结于Volk概念的根深蒂固,感到难以回避,“只能评判性地分析使用它”⑤,止于“用旧概念衡量新的对象和人群”[注][德]赫尔曼·鲍辛格:《技术世界中的民间文化》,第27页。,直到1971年,图宾根研究所才正式改名为“经验文化学”,研究取向由此有了明显转变。因此,本文提出对“白话”概念的再认识,更多是作一种史实的追溯和还原,返本开新,既以挖掘和激活本土学术概念和理论的潜在意蕴,也试图从传统到当下,为中国民间文学学科发展寻找新的知识增长点。当然,也希冀以此引起学界对“白话”概念的重视和讨论。

猜你喜欢
汉森巴赫金白话
重新为巴赫金画像
家乡的土白话
白话寄生虫
Southern_Weekly_1951_2021_07_15_p38
徐汉森作品赏析
对话与距离:《踩影游戏》的巴赫金视角解读
Kiss and Ride
在与巴赫金对话的长远时间里
巴赫金“表述”研究的再阐释
汉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