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曾经是人类最重要的一种叙事行为和信息交流方式。作为人类思想和情感的重要载体之一,书信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都占有一席之地,发挥着独特的叙事功能。书信体小说为书信叙事开启了新的篇章,无论是对于文本结构,还是故事的表现形态和人物塑造等方面,书信在小说之中都能展现出独特的叙事功能,增添其艺术性和审美价值。随着现代通信技术的发展,尤其是电子媒介的普及,传统书信开始淡出人们的视野,它曾经所担当的历史使命和艺术价值只有在文学作品尤其是在小说中更能体现其鲜活的生命力。
西方运用书信体进行文学创作的历史可以追溯至古希腊时期,在古罗马时期曾盛极一时。贺拉斯曾引书信入诗歌创作书信体诗文(verse epistle),《诗艺》(又名《致庇索父子》)就是以诗体信简的形式探讨当时罗马的文艺现状以及有关诗歌和戏剧创作的原则,这种形式的创作能够有效弱化诗歌的抒情成分及形式要求,从而增强其叙事性。
随着西方小说的发展,书信体小说也逐渐出现。书信体小说(Epistolary Novel)是“由一个或几个人物写的书简来推进叙述的小说”。“它的优点是:作者不用介入小说情节,但有机会描写人物的感情和反应;进而提供情节的直接感……书信体小说也能使作者通过几个通信人的书信中对于事件的记录来描述对同一事情的多种观点。它也是一种创造逼真气氛的手段,作者仅仅起‘编辑者’作用。”[1](P318)书信体小说开启了文学叙事中的一页新篇章,人物书简所使用的第一人称叙事不仅打破此前小说中单一视角的局限,而且对于人物的情感展现得更加直接和逼真,使小说的叙述形式更为丰富多彩,人物的塑造也更为立体生动。书信体小说在18世纪英国小说家塞缪尔·理查逊(Samuel Richardson,1689—1761)那里,从文体形式到创作主题等方面都获得全面的突破和发展。理查逊的处女作《帕米拉》(1740)是由32封书信推进叙事进程的,帕米拉写给父母的信叙述了她作为一个女仆的艰难处境,与此同时也展现她内心中的各种情感变化。理查逊使用书信叙事使整个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人物情感细腻入微。尽管这部作品有许多不成熟之处,甚至同时代的菲尔丁嘲弄式地仿写《莎米拉》,但是理查逊却将书信体小说推进到一个全新的高度。“他使小说从客观转向主观,从外界转向内心。将成功的心理分析和情感描写引进了小说,开拓了小说的前景。”[2](P53)理查逊不仅突出书信叙事揭示人物内心的叙述手法,而且还将人们长期以来关注的道德主题融入其中,获得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因此,理查逊创作的另一部更为成熟的书信体小说《克拉丽莎》(1748)一经出版就广为流传,并被公认为是最杰出的书信体小说之一。在理查逊的影响之下,不少作家开始尝试创作书信体小说,因此带动18世纪书信体小说的创作热潮,卢梭的《新爱洛漪丝》(1761)和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1774)都是这一时期的代表成果。
而在中国,书信自古以来的叙事用途甚为广泛。除却日常交流之外,从奏疏公牍到文学创作,都留下不少名篇佳作,如李斯的《谏逐客书》、晁错的《上书言兵事》、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元稹的《叙诗寄乐天书》、王安石的《答司马谏议书》等均为后世所传诵。但是在中国古代却不曾有人似西方那般以书信写小说。陈平原曾分析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一是中国古代小说大都以情节为结构中心,而书信更适合于抒情,故无须突出书信;二是中国古代小说中多有诗词,赠诗比寄信更风雅更有情趣,故不必突出书信。[3](P188)直到清末民初,书信体小说随着西学浪潮进入中国,中国作家才开始真正接触到这一文体形式,并开始进行摹仿创作,在20世纪20年代蔚然成风。徐枕亚是较早进行此类尝试的,1914年他引大量“艳情尺牍”进章回体小说《玉梨魂》,将之改为《雪鸿史泪》,成为中国的第一篇日记体艳情小说。1915年,包天笑以“未亡人”写给亡夫的11封书信连缀成小说《冥鸿》,被视为中国的第一篇书信体小说。但是这些尝试更多的只是对西方书信体小说文体形式的摹仿,并未完全发挥书信在小说中的叙事功能。“‘新小说’家之所以接触到了日记体、书信体小说形式而没能很好发挥其作用,跟他们不是从心理化、个性化角度来理解这种小说形式大有关系。”[3](P193)“五四”一代的作家对于西方书信体小说的借鉴则更为进步,尤其是充分挖掘书信对人物内心刻画和性格展现的叙事功能等方面,鲁迅、郁达夫、沈从文、冰心、庐隐、冯沅君、许地山等在这一时期都贡献出精彩的作品,如鲁迅的《狂人日记》(1918)、郁达夫的《迷羊》(1926)、冰心的《超人》(1921)和《离家的一年》(1921)、许地山的《无法投递之邮件》(1925)等,尽管有些作品更偏向于日记体小说,但是这种以日记、书信入小说的叙事手法推进中国小说在叙事时间、叙事视角、叙事结构等方面的全面变革,尤其是对人物内心的刻画,对于同时代及后世的文学创作及研究都产生不小影响。
书信体小说以书信为整个叙述进程的推手,对于小说的结构形式无疑是一大创新,其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能够生动地展现人物内心丰富的情感,使人物形象更为立体丰满,作品的艺术性更为强烈。书信体小说开启书信叙事的新篇章,使书信在各类小说中都能够发挥出独特的叙事功能。
“文本”(text)一词的英文是来自拉丁语中的词汇“编织”(texere),“‘编’为编结,意思是将两股以上的‘线’缠绕在一起,‘织’为织纴或织造,它是‘编’的不断重复和发展——就像‘织’布、‘织’毛衣一样不断将对象扩大”[4](P87)。中西文论中都有将文本等同于织物的说法,文本的构建就是一个“编织”的过程,可以是用一根线进行往返交互编织,也可以是多线并置或交错编织,从而呈现出不同的编织效果。理查逊的《帕米拉》以帕米拉的书信进行单线编织,包天笑的《冥鸿》也正是摹仿这种单线编织来推进叙事进程。《克拉丽莎》则是采用两条平行线来编织事件,一条是克拉丽莎和好友安娜之间的书信往来,另一条是迫害克拉丽莎的拉夫雷斯和他的朋友贝尔福德之间的书信往来。“这种平行线叙述提供了背靠背的情况陈述,不仅男、女两线的问题风格截然不同,而且双方如同在三岔口的黑暗中摸索对方心态。这样造成的戏剧性紧张使读者有涉入他人秘密的兴奋感。而且读者是通过两个不同的窥视孔来看同一事态的进展,其效果是双倍地、甚至四倍地增加了人物表现的层次与方面。”[5]这些书信体小说中的手法在非书信体小说中同样能够发挥作用,书信作为一个小片段与故事的前因后果有着各种内在联系,不同的“编织”手法,不仅能够促进叙事结构的有效整合,而且还能够产生独特的艺术效果。
一种是单线往返编织,其特点是借书信缝合事件碎片,使叙事脉络清晰明了。《文心雕龙·章句》中曾用“茧之抽绪”来论述章和句在篇中的排列须得首尾有序、前后呼应,才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并以“兮”字为例论述虚字的功用正是在于“巧者回运,弥缝文体”。[6](P307-312)此处的“茧绪”“绮交”“弥缝”不仅是借用“编织”这一意象,更为突出强调的正是如单线往返编织那般的特点,即文本结构的脉络能如“抽丝剥茧”般顺畅自然,同时收针之处还得巧妙。小说中的事件就如同篇中之“章”与“句”,如用单线往返编织,也即是按照一定的逻辑先后顺序将叙事碎片连缀起来,清晰的脉络自然能够符合读者的阅读期待,而书信在此便可担当“茧之抽绪”之“绪”,读者只需循迹而下,事件自然了然于心。书信体小说的一大特点是以时间为序,因此其“绪”容易被发现。而在非书信体小说中,书信只是作为一个小片段穿插其中,因此作为“绪”的书信往往被巧妙地埋藏于文本之中,更能增添小说的艺术性。例如,《茶花女》中玛格丽特病逝之前亲手写的十几页日记(最后几页由朱丽·迪普拉所写,但所有的叙述对象都是阿芒,所以也可视为信件),透露她和阿芒的父亲的一次重要谈话,“弥缝”整个故事结构,使读者和阿芒一样理清整个故事的发展脉络,完全明白了玛格丽特为何背弃阿芒,从而更能深刻地感受到玛格丽特为了真爱在身体和心灵上所忍受的痛苦与煎熬,以及理解阿芒的懊悔与伤心。
另一种是多线交错编织,通过纵横交错甚至回旋勾连的编结织造出更为立体漂亮的图案。罗兰·巴特不仅认为“文(Texte)的意思是织物(Tissu)”,而且他更看重这个“编织”的动态过程,“如今我们以这织物来强调生成的观念,也就是说,在不停地编织之中,文被织就,被加工出来;主体隐没于这织物——这纹理内,自我消融了,一如蜘蛛叠化于蛛网这极富创造性的分泌物内”[7](P76)。蜘蛛织就蛛网即会“叠化”(隐没)其下,外界的侵扰会让蜘蛛再生动力继续编织,或是缠绕猎物,或是修补蛛网,让原来的蛛网产生新的意义。巴特借用蜘蛛的“编织”过程意在说明已经生成的文本会在读者的阅读之下受到“侵扰”,从而获得被继续“编织”的动力,读者可以在文本之上开始进行自己的“书写”,可以是对前文本的认同,也可以是改写或续写,总之是能够在“织就”的文本之上生成出新的意义。非书信体小说中运用书信纵横交错编织事件,可以带来扑朔迷离之感,使读者不由自主地参与到“编织”的过程之中,直到最后收针之时方能“自我消融”,看到整幅美丽的图案,从而感受文本之新意。例如,在《傲慢与偏见》中就出现多封书信,其中最为重要的是达西在向伊丽莎白求婚遭拒后所写的长信。这封信中有两条并置的长线,一条将宾利一行离开赫特福德郡之后的所有故事碎片衔接起来,其中包括达西为何以及如何“阻碍”宾利对简的爱恋;另一条则贯穿着达西与威克姆之间恩怨的来龙去脉。这样的双线并织看似填补之前的一些叙事空白,但是仅凭达西一面之词难以让伊丽莎白完全信服,于是两个新的问题仍需“弥缝”:一是威克姆的为人是否如达西所言那般恶劣,二是达西本人是否真慷慨。读者被带入其中,所带来的“侵扰”使文本获得被继续“编织”或“书写”的动力,于是多线交错的针法有了用武之地,更多的书信开始交错编织。所有的事件都被通过不同针法编织成一个完整的叙事结构,亲人或朋友之间的书信往来弥缝所有的空白之处,过程复杂但图案美丽,让读者和伊丽莎白一样都感觉真实而圆满。
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认为,人类语言在进化成为一种沟通方式之后,也升级成为一种八卦的工具:“大约在7万年前,现代智人发展出新的语言技能,让他们能够八卦达数小时之久。这下,他们能够明确得知自己部落里谁比较可信可靠,于是部落的规模就能够扩大,而智人也能够发展出更紧密、更复杂的合作形式。”[8](P24-25)由此可见,“八卦”不仅是一种更为高级的信息交换模式,还能够有效地维持人类彼此间的互助合作。书信曾经是人类最为重要的信息交换模式,因此,书信中的“八卦”也不容忽视,尤其是女性因为受到各种社交活动的限制,她们较之于男性更多的是通过书信来“八卦”,这种书信“八卦”在小说中又能够展现出独特的叙事形态,让我们窥见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一段特殊文化印记。
简·奥斯汀(Jane Austen,1775—1817)的小说既沿袭理查逊运用书信展示人物心理和体现道德关怀的叙述策略,又成功地将形形色色的书信叙事融合于传统小说体例之中,尤其是将女性的书信“八卦”展现得淋漓尽致。对于18世纪的英国女性而言,书信是她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生命元素之一,也是她们的擅长之道。奥斯汀曾将《曼斯菲尔德庄园》中伯特伦夫人的写信风格描绘为“一种令人称道的、拉家常似的、挥挥洒洒的风格,一点点小事就够她写一封长信”[9](P364)。以书信“八卦”是像伯特伦夫人这样的女性参与社会生活的重要渠道,能够让她们维持或扩大朋友圈,并发展出“更紧密、更复杂”的社会合作。英国人类学家罗宾·邓巴对人类的演化和语言的进化进行深入地探究,他非常形象生动地论述人类“八卦”与动物“梳毛”的相通性。动物彼此间的“梳毛不仅是为了卫生,更是友谊与忠诚的表现”,是一种“最具社会性的活动”。[10](P29-30)动物在“梳毛”的过程中不仅能够亲密结盟,还会刺激一种体内化学物质的生成,即安多芬(endorphin)。“从心理的角度来说,分泌安多芬给人的感觉很像温和地过一次鸦片瘾,给人带来轻柔的镇静、愉悦和安宁。在类人猿中,当然也包括在我们人类中,这种感觉对形成亲密关系起到了直接的作用。”[11](P42)既然人类的“八卦”类似于动物的“梳毛”,那么也就是说人类通过“八卦”可以亲密结盟,并且还能够适当地激发体内安多芬的分泌,从而“享受”这一激素所带来的“镇静、愉悦和安宁”。对于如伯特伦夫人这样主要依靠书信来参与社会活动的女性来说,书信“八卦”确实能够带来如此多的“享受”。
首先,从书信的工具性来看。书信叙事具有第一人称叙事视角的特点,而“第一人称叙述,可以被视为人物话语占满整个叙述框架”[12](P251)。女性参与社会活动受到各方面的限制,通过书信互相“八卦”就显得更为自由,能够让女性的话语“占满整个叙事框架”,信息的交换更为隐蔽和默契。书信将写信人和收信人置入同一框架区隔之中,“把框架区隔中再现的世界与框架外世界隔绝开来,让它自成为一个世界”[12](P81)。因此,两人的结盟不会受他人的干扰,通过书信“八卦”就能保证信息传递的排他性,同时更是一种“友谊与忠诚的表现”。在《曼斯菲尔德庄园》中,范妮回到陌生的朴茨茅斯的家里后,是多么渴望能收到“她心仪的那个圈子”里的某个人的一封来信,尽管范妮不太喜欢克劳福德,尽管她的来信中所“八卦”的事情让她“读过之后感到诸多不安,但这封信却把她和远在他乡的人联系了起来,她和伯特伦姨妈之间的通信是她惟一更感兴趣的事情”[9](P338-339)。此时只有来自上流社会的书信,和范妮“八卦”一下那个圈子里的人和事,才能够让她感受到“盟友”的情谊,才能让她的内心不致被“逐出”上流社会。
其次,从书信叙述的内容来看。书信“八卦”别人的信息可以增进女性之间的盟友情谊,而通过书信传递一些关乎自身的无法回避的“八卦”,还能回避一些尴尬与无奈,让人“镇静”。奥斯汀的小说中不止一次提到私奔事件,这是会给整个家族带来耻辱的事情,与外界的书信来往就是既能够获得消息又能够维持体面的重要渠道。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自己主动“八卦”与己有关的丑闻,还能够进一步表明对盟友的忠诚。所以《曼斯菲尔德庄园》中的克劳福德小姐也是用书信“镇定自若”地向范妮交代其弟弟(曾追求过范妮)私奔的事情,克劳福德避免了当面叙述那些难以启齿的丑闻,而范妮也无须当面予以回应,双方都在这种静悄悄的书信叙事中避免尴尬,彼此间的坦诚和信任因此还能更进一步。此外,在文本中通过书信来叙述这些丑闻,还可避免真实作者在现实生活中遭受一些可能出现的非议。
最后,从书信的本体形式来看。书信可以是女性与社会联系的纽带,也可以是彼此间关系的润滑剂,书信“八卦”不仅能让女性结盟,她们更愿意享受由此激发的安多芬所带来的那份“镇静、愉悦和安宁”,因此,在一些特殊的时刻,书信的形式意义远远超过其内容。如《曼斯菲尔德庄园》中的范妮苦恋着心属她人的埃德蒙,她将埃德蒙无意留下的还没有写完的字条“当做自天而降的珍宝”,因为“这是她收到的他惟一的一件类似信的东西,她可能再也收不到第二件了”[9](P227)。由于当时的社会规约不允许一个年轻女孩在得到男士表白承诺婚约之前与之公开通信,因此对于年轻女孩来说,来自心仪男子的书信就是最为珍贵的定情之物。来自埃德蒙的字条在范妮眼中是“类似信的东西”,范妮的安多芬因此被激发出来,她非常愉悦地守候着这份“珍宝”。
奥斯汀对于书信与女性的“八卦”表现得细致入微,不仅让我们看到众多女性的内心世界,也让我们窥见了人类社会中的一段特殊文化。苏珊·兰瑟曾说:“‘奥斯汀’这个名字意味着一种两可的身份,它一方面赋予女性叙述声音以权威地位,另一方面又指明这种权威声音只能 ‘侧面讲述’。”[13](P89)书信在奥斯汀的作品中不仅能够发挥编织故事的叙事功能,书信中的“八卦”还能够从侧面讲述她们自己的故事。
书信首先是作为传递信息的工具而存在的,这些信息又是来自书信叙述者内心的情感和意识,书信体小说最初也正是得益于此种真实情感的叙述才迅速被人们喜爱,非书信体小说中保留的书信叙事仍然可以延续发挥这一优势,更加鲜活地展示人物面貌及丰富人物性格。《文心雕龙·书记》中也说:“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6](P229)无论是在真实世界还是文本世界中,虽然每封书信都是一些“表达心意的符号”,但是其背后都有一个真实的意识主体。雅克·德里达在其《声音与现象》中曾提出:“声音是在普遍形式下靠近自我的作为意识的存在。声音是意识。”[14](P101)也即是说你在向某人说话的同时就是听见自己说话的时刻,能指和所指可以达到理想意义的“绝对接近”,而“当我看见自己在写或用手势表达意义而不是听见自己说话的时候,这种接近被打断了”。[14](P102)当人们在写信时,打破了能指与所指的“绝对接近”状态,写出的信首先是被自我看见,能指和所指有可能会产生距离,因此,每封书信都涵盖着一种隐喻意义上的声音,无论这种声音是否为这背后的意识主体的真情实感,都是一种鲜活的意识表达,是“心声”付诸“心画”的表现。
正是因为书信具有展现人物个性特征与内心情感的叙事功能,因此,在非书信体小说中穿插书信叙事可以更加真实地丰富人物性格及展示人物面貌,从而更加自然地突显戏剧性情节,增强艺术效果。《红与黑》中穿插多封匿名信、揭发信、情书等,不论是对小说情节的推动,还是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都具有重要的叙事意义。第20章于连因匿名信事件拒绝当晚与德·雷纳尔太太见面,伤心欲绝的德·雷纳尔太太第二天一大早派厨娘送来一封信,于连起初被这种轻率的送信方式吓得发抖。“这封信给眼泪浸湿了,好像是匆忙中写成的,充满着错误的拼写。德·雷纳尔太太平时字迹写得是非常整齐的;于连被这点深深地感动了,也就忘记了她的可怕的轻率举止。”[15](P99-100)这满纸的眼泪和错误的拼写让于连一下就感知到德·雷纳尔太太内心深处对他真挚的爱恋,从其信中的内容,读者也能感受到德·雷纳尔太太那被压抑的爱情如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德·雷纳尔太太在爱情面前已经丧失理智,对于连的爱让她不顾一切,所有的一切通过信中的文字鲜活地呈现出来。
尽管书信是以纯文字的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是无声的文本,但是其中却饱含叙述者的情感和心声,在故事中并不会沉默。“人物不是以语言而是以书信表现自己,这一特点对于包含在其中的那种戏剧冲突的内在的和主观的特性是极为相宜的。”[16](P237)前文已经论及每一封书信都有各自特定的叙述者和受述者,他们是属于同一区隔里的人物,因此每封书信都是带有明显主观情绪的情感之声,有亲人絮絮叨叨的牵挂,有恋人炙热如火的絮语,有朋友平淡如水的八卦,当然还会有伪善之人的虚情假意。“不管发出声音的是谁,在察觉到作品中有某种声音发出时,读者同时也察觉到声音后面有某个意识主体存在。不仅如此,在察觉这个意识主体存在之时,读者还通过其议论、评判等获悉其情感、思想、伦理和政治等方面的倾向与观念。”[17]我们可以尝试着感受一下《诺桑觉寺》中凯瑟琳被蒂尔尼将军“赶”回家后为了兑现给蒂尔尼小姐写信的承诺而难以下笔时的心境,凯瑟琳不仅自责以前对埃丽诺·蒂尔尼的优点和情意的忽视,还悔恨离别时根本没有对埃丽诺的痛苦有丝毫的同情。“这封信既要恰如其分地写出她的感情,又要恰如其分地写出她的处境,要能表达感激而不谦卑懊悔,要谨慎而不冷淡,诚挚而不怨恨;这封信,埃丽诺看了要不让她感到痛苦,而尤其重要的是,假如让亨利碰巧看到,她自己也不至于感到脸红;这一切吓得她实在不敢动笔。”[18](P238-239)从凯瑟琳的纠结之心我们可以看出这个意识主体希望通过她的书信传达出的各种可能观念,但同时她又担心这封信的读者——除了指定的读者埃丽诺以外,亨利也可能成为读者之一,或者凯瑟琳本意就希望亨利成为读者之一——可能觉察出的主体意识会与自己真实想要传达的观念发生偏离。这也恰恰说明各种书信之声都是在叙述着某个意识主体的故事,都有真实的心声和观念融入其中,不论是真情流露还是极力伪装,都有可能被读者感知一二。通过以各种形式呈现的书信,读者(包括人物读者和真实读者)能够更为清晰、更加真实地觉察到其背后的意识主体的存在,人物形象更具有生命力,读者的阅读感受也更为真实生动。
书信体小说不仅是一种文体创新,同时也开启书信叙事的新篇章,使书信在小说中能够充分发挥其叙事功能。从文本结构而言,书信叙事能够发挥不同的“编织”功能,单线缝合事件碎片能够构筑线条清晰、完整的故事脉络,读者能获得如抽丝剥茧般明快的阅读乐趣;多线交错编织让故事情节跌宕起伏,读者被卷入文本的“书写”感受又会带来别样的审美体验。书信叙事承载文化印记的功能让我们深刻感受到如今被我们日渐疏远的传统书信对于书信时代的人们,尤其是对于那个时代的女性所具有的特殊意义,我们不禁感慨并期望尝试一下由书信“八卦”所激发的安多芬所带来的那份“镇静、愉悦与安宁”。匠心独具的艺术构思和巧妙的布局安排不仅能够让读者从一封封书信中了解书信时代的社会形态和人文风貌,还能够让我们看到人物百态图,感知到各种鲜活人物的情感与心声。也许传统书信在当下并不具有作为信息传递工具上的优势,但是其在小说中的叙事功能和艺术价值却是我们不能忘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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