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杉
(陕西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马克思曾经说过:“理论在一个国家实现的程度总是取决于理论满足于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1]12“宏大理论”作为一种理论形式经历了古典哲学时代的辉煌,已经逐渐不适应19世纪中期以来社会现实的发展。如果说黑格尔庞大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体系的完成标志着德意志古典时代的辉煌与终结,那么对于处于真正的世界历史条件下的马克思与恩格斯而言,宏大体系哲学的破产就对应着蓬勃发展的工业革命与不断深化的社会分工以及独立性越来越强的一系列新的科学与学科门类,这已经不再适应德国保守主义的社会现实。社会科学在这一时期同样呈现了学科分化与具体化的事实。社会学、心理学、政治学等学科理论与方法相继的建立,成为马克思主义创始人那个年代社会科学领域的主要特征。“宏大理论”在时代的发展中逐渐失去了既有的说服力。在这个基础上,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展开了对这种理论形式的批判。
恩格斯指出,把从思维中引出的永恒原则当作哲学研究的出发点,并从这些原则中构造现实世界,是一种将某种永恒原则代替现实的物质世界作为哲学出发点的唯心主义方法。而辩证唯物主义则是从已有的感性的、现实的材料出发去考察现实的历史与自然,“原则不是研究的出发点,而是它的最终结果”[1]39,才是真正的唯物主义观点。这样,基于某种原则建构的宏大体系并不是要“自然界和人类去适应”[1]39它,而是要主观符合客观。“这是对事物的唯一唯物主义的观点,而杜林先生的相反观点是唯心主义的,他把手完全头足倒置了。”[1]39
由此可见,在马克思与恩格斯的时代,宏大理论一般被当做是“一般世界模式论”,或者传统的黑格尔式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体系而存在,这种态度是基于深刻的时代背景的。
19世纪中后期,正是工业革命与社会化大分工发展的关键时期。新科学新技术及其产生的新的社会事实不断出现,构成了马克思、恩格斯立论的基础。工业革命带来的社会变迁意味着对旧的生产方式、组织方式与社会秩序,甚至社会认知的不断革命,而基于不完备知识与材料而仅仅依靠理性建构的“一般世界模式”根本无法容纳不断革命性变革的社会事实以及其对哲学的要求。这种理论模式已经脱离了时代的具体背景与科学的最新成果,所以恩格斯认为,“究竟什么是思维和意识,它们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就会发现他们都是大脑的产物,而人本身是自然界的产物,是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中并且和这个环境一起发展起来的。”[1]38-39恩格斯在这里说明了两个意思:第一,人是现实世界的产物,整个世界包括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第二,随着社会历史的不断发展,思维与意识的高级形式,即人类的科学理论的内容也随着现实的发展而发展,以不断符合时代的要求。
这些与社会科学发展的内在要求决定了马克思与恩格斯对于传统“宏大理论”的批判。从古希腊时期到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所处的时代,宏大理论始终都作为哲学家试图对整个世界进行抽象理解的一种方式。亚里士多德认为,哲学是“科学的科学”,从而试图用纯粹抽象的概念把握全部世界。这种思辨体系在黑格尔那里达到了巅峰。至此,所有自然、历史与科学都被纳入到这样一种最终走向自我封闭的概念体系中去。杜林哲学仍然试图用这种唯心主义“永恒原则”的概念来解释世界,恩格斯对此批判道:“这种包括世界各种联系——无论是物质的,或者是精神的和历史的——最终完成的体系建立起来了,那么,人的认识的领域就从此完结,而且从社会按照那个体系来安排的时候起,未来的历史的进一步发展就中断了。”[1]39而马克思与恩格斯的方法原则则是从现实中已有的经验事实出发去引出一系列的原则和规律。显然,以抽象性概念为核心建构的宏大理论是并不符合历史与现实的客观情况的。无论从认识论角度,还是本体论角度已有的哲学,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全部的解决,而是在客观现实与人类思维,把握现实能力的不断发展中层出不穷,远远超过了某一依赖纯粹抽象封闭的宏大体系所能解释的范围。
19世纪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激烈的斗争,决定了马克思与恩格斯对传统宏大理论的定位。在马克思与恩格斯所处的时代,关于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哲学主题的斗争空前激烈。以黑格尔、杜林等为代表的唯心主义者取得了大量的市场,而他们的唯心主义一般都是以利用抽象概念式的“原则”的无所不包的宏大体系的形式出现的。相反,由于近代自然科学发展十分迅速,新的发现与创造层出不穷,唯物主义想要将这些客观材料整合为一个基于经验材料而概括世界的宏大体系是不现实也是不可能的。一方面,辩证唯物主义只能依托现有的经验材料,反思科学成果,为辩证法的发展与完善提供充足的材料。而唯物辩证法,将世界作为发展与不断进步的对象,决定了它不可能越俎代庖去创立包括尚未被发现的未来在内的宏大体系,否则是不符合辩证法的精神的。另一方面,马克思与恩格斯将哲学视为指导实践与认识,以及认识和改变世界的武器,而非一种单纯对世界的解释。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本质意味着传统唯心主义对世界主客二元划分解释模式的彻底破产。因此从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中衍生出宏大理论是不可能的。那么在19世纪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宏大理论只能以唯心主义的内核去表达自身的形式,成为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斗争中被马克思主义批判的对象。
虽然马克思与恩格斯并没有直接就宏大理论这一问题作出判断,但从《反杜林论》中恩格斯对杜林先验主义的批判中,能区分出对杜林唯心主义的批判,也可以从中总结出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宏大理论的基本态度。
马克思、恩格斯肯定了黑格尔式的宏大体系建构所利用的辩证法,而批判了其整个理论体系对辩证法的误用。“尽管《精神现象学》在开始的时候,奠定了否定性和革命性的基调,但是发展到后来批判性的东西往往被非批判性的东西取代。”[2]76当黑格尔利用辩证法去分析自然界与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马克思赞扬了其中的辩证立场与方法论原则。而当黑格尔最终转向了非批判性的自我回归时,马克思则批判了他违背了真正辩证法的精神。这种转变来自于黑格尔立足的概念的辩证法,而非现实的辩证法。最终只能使极度抽象的绝对精神进行空洞的虚假的回归,“他那只是虚有其表的批判主义的根据就在于此,这也就是费尔巴哈所说的宗教和神学的设定、否定和恢复。”[1]213因此,马克思与恩格斯认为,宏大理论并不是当下时代的产物,或者说宏大理论所拥有的体系要求超越了时代经验材料所能提供的范围。在这个前提下,宏大理论必定违背了辩证法与唯物主义。
马克思与恩格斯以包罗一切的“世界体系”的宏大理论作为批判对象。这里面问题的关键在于,截止到那个时代的宏大理论都热衷于去建构一个无所不包,企图解释整个自然、历史与社会的理论构架,这种“世界体系”就成为了宏大理论的代名词。它试图囊括对世界全部的解释,这种形式正如恩格斯所说:“世界体系的每一个思想映像总是在客观上受到历史状况的限制,在主观上受到得出该思想映象的人的肉体状况和精神状况的限制。”[3]40所以,包罗一切的理论是不存在的,以此立场建构出来的宏大理论只是在个人思想中创造的,而不可能是基于现实得出的科学结论。马克思与恩格斯坚持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历史唯物主义,并确认包括哲学思想在内,任何社会意识都是时代的社会存在的反映,与这种历史唯心论划清界限。
马克思与恩格斯将哲学本体论意义上的宏大理论作为批判对象。古希腊至近代以来的哲学大多数都试图去形成对现实世界的终极理解,黑格尔将世界看作是绝对精神自我运动外化的产物而达到了“世界体系”的高峰。所以,对于马克思与恩格斯而言,凡是以“宏大理论”作为表现形式的哲学理论,无一不是基于抽象概念的形而上学。所有试图对世界进行终极的理解,就必然会在本体论层面完成全部的建构,即通过其本身的概念和原则去塑造世界的本源,从而进行对自然界与人类历史运动、变化与发展的解释。因为本体论的建构基于哲学家对世界不完全、有限的认识,这就要求哲学家并不能执着于本体论概念的思辨,而是要转向“感性的现实性、现代性、世俗准则”[1]37。这样就将本体论的建构从思辨回到了现实,为了不使基于经验材料的唯物主义本体论受到形而上学的影响,同时也为了避免在分析经验事物时向某种先验理论上生搬硬套,马克思与恩格斯在批判唯心主义本体论的同时,也对基于唯心主义本体论而建构起来的完整世界观进行深刻的批判。他们将本体论当作是随现实人类认识不断发展与完善的认识形式,而不是先验而无须自证的宏大体系。
现代性作为席卷当代世界的主要形式,呈现出一系列典型的特征。首先,现代性使得几乎所有的社会、历史、政治甚至艺术都被打上了“现代”的烙印。在这个过程中,所有的关于人文社会科学所关注的“现实”都在一定程度上被重构。其次,现代性意味“单一学科”的终结,各学科研究对象的独立性逐渐被排斥,带动了某种意义上学科理性的衰落。阿伦特笔下批判的“宏大理论”发生了实践话语的转向。
正如马克思与恩格斯对孔德实证主义做出的批判那样,我们永远无法将自身与自身的研究对象及作为整体的世界区别开来,即使这些思想曾经通过理性主义在反对封建神学的启蒙中起到过巨大作用。但过度的理性主义仍然是“用新的教皇和新的圣徒代替了旧教皇和旧圣徒”[4]206。在这里,马克思与恩格斯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了社会科学按照自然科学的传统方法论所带来的缺陷,即单纯依照数学以及自然科学方法模式下的社会科学无视了社会内部矛盾,忽视了资本主义发展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以及无产阶级的革命力量,这种立场本身就有“使意识形态终结”的嫌疑。
当代社会与科学的不断发展使得社会越来越成为一个整体。任何社会科学学科,不仅仅在其自身的发展中具有连续性,同时处在一种更加开放且相互渗透的环境之中。宏大理论不再是一种乌托邦式的理论设想,而是成为了一种理论建构必须要直接面对的内在要求。在这种现代性现实的指引下,许多新形式的社会科学,例如霍克海默、马尔库塞、伽达默尔、福柯以及哈贝马斯开始致力于吸收现存的各学科的理论资源,而不是简单地继承某一流派或学说去建构理论,他们认为应当摒弃形而上学的封闭理论模式,而去解开日益复杂扭结的现实社会的关系,这本身就对于理论资源有着巨大的要求。因此,现代性宏大理论作为一个在现实世界解释中自然萌发的理论范式,区别于传统宏大理论的抽象架构,呈现出一系列全新特征。
作为世俗性批判形式,现代性宏大理论是通过自身的指涉来架构自身的,它的对象是典型的、经受现代性蔓延的当代世界。这不仅意味着一个世俗化的过程创造了一个世俗化的结果,也意味着宏大理论对象充满了流动性、变动性与相应的权力关联,从而否定了传统理论中“在劳动的社会分工中,学者的作用是把事实纳入概念框架之中,并使概念框架保持在最新状态上,以使他和所有使用概念框架的人能够把握可能广泛的事实”[5]189的封闭性特征。对于现代性理论而言,它的对象首先应当是世俗的,这意味着理论要关注现实世界的变化以及其内容的内在关联本身;其次应当是批判的,这样才能通过对传统理论形式的辩证否定来重塑自身的见识世界的范式与改造世界的方法论。世俗的特征,意味着理论需要具备直面现实世界的视野而不执着于对世界的抽象理解。批判的特征意味着理论需要保持旺盛的实践活力,正如马克思所说:“无产阶级不把哲学变成现实,就不可能消灭自身。”[6]16这就说明只有在一种有效的实践背景下,解释的力量才可能变成批判的力量。
作为一个社会历史范畴,现代性宏大理论与工业革命以来的社会分工与科学的迅速发展密切相关。这种发展带动人类解释世界方式的巨大革命,知识的增长与复杂性增加本身是为了应对日益复杂的现代世界。原有的解释范式在不同层面暴露了其自身的局限性。现代性宏大理论是一个社会性范畴,这决定于现代性概念本身的逻辑指涉,也就成为现代性宏大理论与传统宏大理论的主要区别之一。它关注人类社会的宏观——微观要素的相互关联的内在统一性,并且试图将这种事实反映在理论建构的尝试之中。这种运动同时带动了宏大理论从哲学向具体社会科学的转型。现代性宏大理论同样是一个历史范畴,它是随着现代性的蔓延与资本主义的新变化发生的现实基础而产生自己的理论要求的。
作为一个文化转型的代表,现代性宏大理论相比传统宏大理论,其内在包含着一种近代以来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范式的转向问题。马克思在批判黑格尔时说抽象的哲学是将“现实世界的关系被思维归于现象,从而使现实对象联系被倒置成为抽象理论的现实结果”。按照马克思的说法,科学就要从基本的经验事实中寻求本质的联系,并从中抽象出辩证法,而非从虚假的哲学抽象中得出事物表面的联系。现代性宏大理论超越了那些以整个世界为图景的抽象解释范式来公式化定义人类社会的做法,尽管它的理论场域仍然“宏大”,但已经从社会各维度的运转、规律以及独特的传统出发。它立足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永恒规律,而是各学科在实验、实证与分析中而得出的某一领域的特殊规律,“宏大理论”要求进一步地打破这些解释范式之间的壁垒,将其置于整体性的社会场域之中,使不同特殊的结构与价值在一种理论尝试中得到整合。这个文化转型意味着传统宏大理论所建构的自上而下的绝对“客观主义”被一种更加关注主观与客观、宏观与微观二元对立整合以及社会组成各场域都包含在内的结构所代替。现代性使这种结构在现实与理论上都成为了可能。这种结构在理论上就反映为“现代性的宏大理论”。相比之下,现代性的蔓延使得宏大理论的转型不仅成为了可能,而且具备了现实的必要性。这种转变提供了一种内在张力,促进了哲学社会科学各领域学术主体反思性的加强。
作为一个结构性概念,“现代性对应的是整体社会、意识形态、社会结构和文化的转型”[7]145。现代性延续了历史中形成的社会结构以及人类的认识方式并加以改造,使得一切对象化的社会事实都具备了相互关联的可能。理性主义与科学主义是现代性在科学领域的反映,围绕这种反映的方法论及其批判都建立在现代性及其二元性之上。既然现代性创造了一个高度复杂结构化的真实社会,那么现代性的解释学也由此形成了一种主观特性:对不同要素结构化的要求,导致社会变迁研究中历史知觉的应用及其对学科内部知识及权力的政治性反思。现代性宏大理论并不表现为一个单一封闭的绝对框架,而是一种开放式的,着眼中观或者微观运动问题的理论参与,并且在此基础上寻求更加广泛的、“宏大的”历史与联系,“例如库恩的范式和学科母体,阿尔都塞的问题群,福柯的话语、知识型以及体制等”[8]16。
至此,“宏大理论”的释义从一种绝对的本质的客观主义的哲学体系被逐渐让渡成为一种具有开放性、现实性、复合性与批判主义的综合研究范式,这种特征的转化根源于现代性背景下人们对于直接与全面地对社会问题与社会发展答案的寻求。即使在这个过程中,掺杂着相对主义的成分与结论,并且在大多数问题领域仍未达成共识,但这种超越单一实证主义、经验主义、抽象体系哲学的方法仍然为决策的制定者与社会科学家提供了有效的借鉴。在这个背景下,马克思主义无疑是占据重要地位的。
从一定意义上来说,人们迄今对于宏大理论的认识仍残存着德国传统中那种高度抽象思维架构的印象,这不可避免地使人们对于这种理论形式抱有怀疑态度。但是宏大理论仍然与具体科学之间,尤其是与实验和实证科学之间保持着一段距离。作为一个将社会研究对象置于复杂现代性关系之中的理论取向,现代性宏大理论必然也要保持这种距离,正如哈贝马斯所认为的:“将社会研究等同于科学研究,使得……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都陷入了一种两难困境”[8]91,即理论建构的仿效科学规律的控制性与人类在历史中主体性之间的关系。历史发展的事实证明,工业化社会带来的一大负面后果就是物役性的深化或人的主体性的丧失,使得人本身成为“单向度的人”,所以马尔库塞曾经认为恢复辩证法的传统,反对实证主义传统带来的片面的肯定性,树立否定的、辩证的、批判的理论状态十分必要。
马克思生活与研究的自由资本主义时代,经济问题是一切社会范畴问题的核心。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对立与资本主义的发展运动构成了这个时代的主题。而今的资本主义是“现代性的资本主义”。资本主义从以经济——政治为中轴的一种支配地位的形式转变成为表现为多重形式的统治方式,具体呈现为国家政治职能的加强,“福利国家”政策、社区与社会组织作用的日益重要,科学技术发展带来的信息革命,消费社会的形成等等,这一系列新变化要求符合时代特征的批判理论形式,也就由此形成了立足现代性结构、以社会整体为研究场域、充分利用各学科资源以研究“现实”问题的“宏大理论”的回归。对于马克思主义而言,从事资本主义社会研究的西方学者都或多或少地借鉴 了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与批判方法,形成了一系列的批判范式。在此基础上,以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为代表的批判理论家逐渐开始直面全新的时代背景,从大众文化、政治、经济、哲学、技术、心理等多维度进行社会批判分析。尽管其中有些观点是背离马克思主义的,但其确实提供了一种综合性的视野,关注现代性、关注当代资本主义条件下社会与人的境遇,这正是马克思主义在当代所被赋予的内在要求。
马克思主义要求现代性宏大理论建构具有总体性的基本属性。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提到的总体性观点认为,社会历史各要素并非孤立的、分裂的,而是一种能动的辩证关系,“只有根据这种联系,才能把社会生活孤立的事实看作为历史进程的各个联系环节,并且把它们归纳为一个整体,对事实的认识才能够有希望成为对现实的认识。”[9]11卢卡奇看到了社会各要素日益紧密联系的现代世界,提出了这样一种与社会历史事实相适应的研究基调。事实上,现代性宏大理论并没有限定自身对各种理论的应用,甚至这种应用在具体的社会科学家那里也难免带有个人的喜好或习惯。但从理论阐释的有效性来看,总体性思路不仅对于实证主义以及实验主义所倡导的那种以数据统计或者实验结果为最终的社会认知结论的纯粹理性主义方法实现了扬弃,也为围绕社会研究对象的阐释提供了一个更加全面、真实的思路。另一方面,总体性强调了主体是在社会辩证运动中的。“总体”概念在卢卡奇看来恰恰不是自在的,而是主体介入的结果。现代性宏大理论十分关注人在社会中的境遇以及其起到的作用,利用心理学、精神分析理论以及社会动力学等多重视角分析并解答了哈贝马斯所提出过的一种“两难困境”,即“当马克思主义被理解为科学的时候,它便忽视了哈贝马斯所称的‘自我反思’或人类主体的‘反思性’这样的东西”[8]91。在其中,主体是串联这种目的性路径实现的环节。事实上,西方马克思主义所着力揭示的人的生存状况的异化已然涉及心理、行为、思维层面,相应的研究也逐渐重视整合这方面的理论资源。大众不知不觉地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成为福柯所说的多种隐性权力支配的自然结果,同时也作为社会权力配置的一个环节而存在。这种现实的社会历史的限定规定了人的主体性的存在状况,也就呼吁理论不仅要从旁观者的角度揭示这种总体性的控制,也要从总体性维度去寻找无产阶级解放的路径。在这里,马克思主义认为,现代性宏大理论提供了这样的任务:将总体性概念作为一种分析工具时,不仅要应用多种理论资源对现代社会进行分析,这要将各种社会研究对象作为不同维度共同作用的结果。而将总体性作为一种实践工具时,就要求理论的受众认识到主体处在这种现代性总体压迫的事实。
马克思主义要求现代性宏大理论发展具有时代性的内在动力。社会科学在当代世界面临着给予社会变迁与技术进步以解释的任务。在现代性背景下,技术和制度中的哪怕很微妙的变化都会迅速影响整个社会,并且参与到对现代性结构状况的重塑当中。随着大众本身深受现代性影响,伦理、道德、风俗等因素不断对现代社会结构中的微观层面施加影响,使得以往那种单纯的意识形态化理解方式也显得不足。由此,多学科的范式与理论也在不断地更新与发展。从现实意义上来看,现代性宏大理论的时代性要求社会科学,而不仅仅是宏大理论要密切关注社会变迁与大众文化的变化,及时更新自我的视角,以及更好地借鉴传统。从理论意义上来看,宏大理论更应与紧密关注这些变化所产生的理论结果。就如同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人本主义心理分析理论、现象学等的借鉴一样,宏大理论必须直面这些时代变化中的理论阐释,借鉴与吸收其中重要的理论资源,并且将其当作重要的观念实践活动,当作一种社会意识的事实加以分析。
马克思主义要求现代性宏大理论具有辩证性的有机内核。这里的辩证性包括了两个范畴。第一个范畴是现代性宏大理论立足的研究对象是来自于内部高度关联和复杂的现代性世界。马克思在批判费尔巴哈与黑格尔哲学时曾指出:“为历史的运动找到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这种历史还不是作为既定的主体的人的现实历史,而只是人的产生的活动、人的形成的历史”[10]94,表明了这种抽象的概念的宏大理论运动中辩证的方法,但它始终停留在抽象层面。而费尔巴哈“直观、自然界、现实的思维”[10]94这是构成了下一个否定,也就是实证主义与人本主义的来源,但这种忽视人类社会历史辩证运动的直观现实性被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再次否定,从而构成了关于现实世界的客观辩证法。第二个范畴是现代性宏大理论并非是诸多学科理论的简单堆砌,而是一个与现实相对应的“能动的辩证法关系”,从而构成了思维上的主观辩证法。正如卢卡奇所说:“这种辩证法的整体概念似乎已经远离现实,似乎很‘不科学’地塑造现实。但是它是能够理解和再造现实的唯一方法。因而,具体的整体性是支配现实的范畴”[9]11。现代性的现实呈现一种整体化与高度的内在关联的特征,那么理解现代性的理论也一定需要揭示这种内在辩证性的关系。这两种范畴指明宏大理论不仅仅拥有辩证法的有机内核,同时其自身的运动发展也遵循了辩证法的运动规律。
马克思主义要求现代性宏大理论具有批判性的根本指向。现代性理论一般着眼于应用多重的学科知识,揭示社会研究从宏观到微观的对象所受到的支配亦或是其所处的位置,在其中,并不存在任何已经被给定的结论。批判性意味着考察主体对自身的反思与对客体的反抗,其中核心在于对既定现实的揭示。在康德看来,反思与判断力相关联,而对经验论与唯理论的二元对立产生批评,一种以批判为立场的理论正是立足于这种反思之上的。在哈贝马斯看来,关于“认知兴趣普遍存在于对自然与社会的工具性控制当中”[11]115。这种批判的指向性要求任何既定的框架、结构和体系都不是不可以质疑的,而完成这种质疑的前提必须像霍克海默那样利用现存的对资本主义的批判的多种理论去寻找与总结。这也就赋予了批判性理论的实践本性,立足于对社会历史全面的理解来形成变革现存世界的一种理论的实践形式。而社会科学家对于社会历史的理解越全面,就越不可避免地会在自身的理论思维中培育批判性的种子。在这个意义上,批判性应当成为了现代性宏大理论的根本指向。
“现代性宏大理论”可被解释为“现代性背景条件下的宏大理论”,也可被理解为“具备现代性特征的宏大理论”。前者是本文立足的研究对象,但决不能忽视后者的意义,因为前者很大程度上都是以后者为特征的,那么就意味着这些现实的宏大理论或多或少地仍包含着他们的创作者所探讨的时代特征,那么这其中的“反思性”才尤为重要。实证主义与相对主义、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等等再现模式仍然在不断发展,宏大理论也仍然保持着一种开放的态度,尽可能地去冲淡各种理论资源间的目的性、政治性因素,这并非为了消除差异,但也确实更好地再现了行动者、结构与社会历史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