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韦小波
人类进入了“无时无处不在场”的信息交互与网络社交时代。纯粹的“受众”角色被消解,其主体性不断受到激发。在重重传播链中,他们既是传播者,更是创作者。微博写作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创作现象,其社交、个体表达与艺术创作属性兼而有之。既有的传播模式无法尽述微媒介复杂的大众主体性。从哲学维度对其多重属性进行观察界定,成为考察以微博为代表的社交媒介写作特性的必要思路。
在微博传播中,曾经充分体现媒体强势主导特性的议题设置功能的效用大打折扣。所谓传统媒介权威在此已难奏效。网民甚至无需发表意见,只一个点赞、评论、转发甚至一个点击,便是即时的意见表达。互动式媒体终端的发展颠覆了大众传播中的“受众”概念。“网友”一词囊括了“读者”“听众”“观众”“受众”“传播者”“创作者”“媒介”等诸种角色。其中,创作者与接收者身份的同一成为“网友”最突出的标识。“网友”,最开始源自一个极其具体的特指,某一个(几个)受众。但它很快演变成为一个涵盖面极宽的泛指,网络媒介中一个极其强大的角色。“网友说”“网友认为”作为固定句式,最初往往是代表个体质疑“权威”、区别于主流价值的特别立场,但继而获得广大网络认同并成为某种新的主流声音。“网友说”意味着:未出声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被它所代表;每一个人都可以是“网友”。任何话题讨论,都可能有数个“网友说”涌现。在这个概念的频繁出现中,我们看到一种巨大无形却又时时在场的异质力量。所有的传统媒体,包括广电、纸媒,都以“网友”作为有分量的新闻评议人或当事人,并由他们引领下一轮的价值传播风向。这一称谓不是传统大众传播中的“大众”概念,而更接近于西方学者近年来提出的“诸众”概念。
20世纪70年代以后,后结构主义的哲学转向,使哲学从同一、辩证统一的主流模式转向了“多样性(multiplicity)”,“诸众(multitude)”概念也被不断提起。奈格里在重新界定高度消费主义语境中的“艺术”时重提这一概念:“(艺术)唯当它们被一个共同的规划包含并容纳时,才实现了美和绝对。美是独一性的发明,这样的独一性在那个参与世界建构的主体的多样性里循环并揭露其自身。美不是想象的行动,而是一种成为行动的想象。艺术,在这个意义上,就是诸众。”①在这里,奈格里借后现代消费社会中的艺术概念重新界定了“美”——当主体独特性在多样性主体世界中实现自身,便实现了“美”。这个过程就是艺术,“诸众”的艺术。而在由亿万网友参与建构的微博世界里,微博作者是正在路上的“诸众”。首先,网络中的写作和任何形式的创作一样,追求独一性;同时它甫一诞生,便被纳入一种共同的语境中,这是诸众特性。微博媒体让在传统媒体中被假定的接受语境得以可见,并因其实现共通性(热议、众赞、围观、刷屏等)而显形。而“在路上”,则是因为微博写作并非实现完全主体性的“诸众”。网络写作的活力意味着他们是思想的主体,但也正因为网络的虚拟性,使得他们的主体程度并不彻底,而是带有虚构性和伪饰性。有学者从政治主体的维度去界定“网民”:“网民是典型的海德格尔所说的‘被抛的主体’:他被抛入新的坐标,而这些坐标不再受任何清晰的普遍法则的调控……网民就是由被抛的主体的话语位置联结而成的身份网络,网民是一个网络内的意见陀螺。”②这种介于虚与实、个体与共性之间的特性决定了网络写作/发声的特殊性。网友与传统概念中的“大众”“受众”的区别是:兼具独特性与共同普及性是它的首要特征。
微博提供了一个人人都可以作时事评论、道德论争、文艺创作、人人都是作者的平台。网络取消了各种现实加诸于人群的区隔,使得所有人在技术上能够平等地处于一个相同的场域。在微时代,因为移动终端的便捷与强大的多媒体功能,网友兼具阅读者与创作者、策划者与响应者的多重身份。如斯蒂格勒所说,网络社交媒介的时代,“年轻人不再仅仅只是消费者,他们想要行动、练习,而这是好事。他们想要个性化,既心灵地,也集体地。”③在一种互相交织的网络社交关系中,当一种声音出声时,他既代表个人,也代表他所权衡过的集体认同。
既然社交媒介中的写作个体集合了个体性与群体性,那么在网络中,个体与集群之间的关系形态如何?德勒兹和加塔利曾经用“块茎”的比喻来描述一种去中心化写作的基本机制:“一个块茎不断地在符号链、权力组织,以及关涉艺术、科学和社会斗争的状况之间建立起连接。”④块茎强大的衍生能力消解了本体之“一”。它所衍生的无数线条和路径并非从某个固定的“一”那里派生出来,它们通过无数的结点和线条连为一体。而网络世界,尤其是基本取消了准入门槛的微博,是“块茎”状写作的最真实例证。在这个硕大无形的网络中,每一个节点(个体)都伸展开自己可以无限延伸的触角,构成自己复杂的“身份网络”,去结识同好,去发现在日常中被遮蔽的兴趣点。他们以类似“游牧”的方式在各处漂移、滞留、集结与发声。任何一个话题,都可以是网络游牧民们新的帐篷,也是新的一轮写作拓展的出发点。在每个个体的兴趣范围和宽广的无意识区域之内,粉丝、粉丝的粉丝、粉丝的粉丝的粉丝……以这样一种可见的互“粉”的方式,个人可以把自己的关系网无限延伸,并可能在任何节点上与任何人相遇。比如在某种特定的情境中,普通网友艾特大V,便可能使自己成为网络注意力集散中心。网友的关系网络同时也是网友复杂无意识潜能的可见化,也是其被触发的前提。在这样一种可无边扩展的网状结构中,个体是多面向的,具有无限可能性。德勒兹强调了“块茎式”伸展中个体的“多元性”:写作“既不是一也不是多,而是多元体!”⑤网络作者的多元性、多潜能,是网络诸众复杂于大众的本质特征。
那么,多元性的个体以何方式在网络聚合?斯蒂格勒将之比喻为“蚁丘式”(anthill)的移动。在微博这个由碎片汇成的大洪流中,每一个人的参与和改写工作都是对信息浮物的打捞与确认,这成果也成为漂在后来者面前的浮物,等待重新被打捞与改写。于是,斯蒂格勒认为正是这种建立在断片与拼贴之上的数字技术,体现了一种类似于“蚁丘”的新的生存方式:“数字技术,就他们推广可追踪的痕迹而言,使得人类的行为回到了节肢动物的层次,它们在聚居地的所有成员所持续释放出来的化学信息素的影响下移动。”⑥网络作者追踪,也被追踪,彼此把踪迹留下以便互为催化剂和参照物,互相借鉴,又彼此区别。网络作者的写作往往是基于充分的阅读预期、有效的撷取拼贴、恰当地自我整饬之后的权衡之作。网络作者在博文的互相映照与认同中,完成个人化与群聚行为的双重过程。
观察话题性微博不难发现,在任何一条热点微博下面,都有着丰富的三观展示。而网民可以在判然有别的诸种观点中选择自己能接受的观点来认可,或者保持多元的思维。网友被抛入网络中,比在现实中任何场合都更加灵活可变。比如在微博热评中常见的一种现象,是在争议性事件中,网友今天听了这方发言想站这方,明天听了对面发言又想站对面,每每有随时都觉得自己站对的感觉,便是典型的主体多面性之体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罗生门式的“无解”现实的铺展和罗生门式的“全知”听众的游移恰恰是微博平台允许所有个体出声所带来的自由度体现。不管是处在哪个位置,出声、静观或摇摆,都是自我表现、八卦、围观心态怂恿下的力比多释放,是网友主体无意识显形的契机。在这样一个多元体汇集的网状结构中,“不存在个别陈述,所有陈述都是一种机器性的配置。这种配置是基础性的力比多和无意识……配置包括各种元素:人类的,社会的、技术机器的,有组织的机器。”⑦处在网络多元结构中并自构成为多元体的个体,他的发声是一种集体力量作用下的陈述,一种内外合力作用下的综合物。一旦时机合适,沉睡在人潜意识中的无面貌的力比多就会以一种面容清晰的写作狂欢或“吃瓜”派对的形式,成为网友新的注意力和写作催化剂。
在每个个体的兴趣和视野范围之内,存在于他们无意识中的无数随时准备着被触发的神经元都可能被激活,并引起以它为中心的新一轮的触发。微博中的多重转发就是一系列连锁式触发的显在表象。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主体都可能为转发增添一点自己的色彩,话题滚雪球般发酵,这正是网络意识及无意识之根茎的形象地物化。比如,一旦某个事件成为热门,除了相关的当事人,与事件无关的人也可能因为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成为热门。在热门事件、网红、大V们微博下的聚众、附议、掐架,则为微博贡献了巨量新鲜活跃的力比多,成为微博活力的重要来源。
网络诸众块茎状的延展主体性,在多元性配置中无意识地被唤起,又蚁丘式地聚合,这大概可以描述网络主体的存在样态。个体既独立地多元,又互相扭结着共通。个体的多面向、价值的多元性,以及他们的可迁移与可混搭特性,都解构了历史或观念的实在性,构成一种全新的后现代网络主体。
以微博热点为代表的微博“作品”区别于传统纸媒、广电媒体新闻、资讯最重要的特质,是它们更及时、更准确地描画出了网友即时的集体心理状态。微博话题和热门,用简约的形式,时刻更新网民的关注点,撩拨兴趣,引领视线。因为新的社交媒体的强势性,这些话题、词语、段子和热议,成为网民头脑中需要时刷时新的“新概念”。除了那些本身具有新闻特性和热点事件属性的名词,相当多的网络热词是被网友制造和改写的二道、N道加工产品。因微博热搜排行中字数的限制,新事件也往往以词的方式出现。新词在微博大熔炉中急速升腾成为一种共识,旋而又被急速代谢为旧识。应该反过来说,正是共识促成了新词的产生。虽然可能“秒”沉,但它只是在翻滚中的微博数据库中暂时沉淀,对它的再度使用便变成一种用“典”(梗)。微博语词的产生于是具有显在的跨时间特征。
微博写作主体特殊的多元特性决定了微博作品不可避免地成为一种时空综合物。德勒兹在阐释哲学的概念时指出,“任何概念都是一个振动中心”⑧。随着时间的流动,概念本身会有自振,同时它也引起与其它概念之间的共振。“一个概念之所以比以往的概念‘更好’,是因为它能够让我们对新环境下的变式和我们所不了解的共振有所意识,能够作出不合惯例的切入和认识,引出某个飞掠我们而过的事件”。⑨于是,前人所制造的概念,在当下的环境中重新启动,应运而变形,启发出那些新的有必要创造出来的概念。德勒兹关于哲学概念的启示,特别适用于当下消费主义和微时代的信息存在状态。在互联网这个空前广大的平台上,时时发生着艺术、科学、哲学、政治、娱乐等所有范畴内的概念/信息的“自振”与“共振”,汇成网友集体意识的巨型收纳场。“自振”指的是时间流变过程中旧词的能指嬗变,“共振”则是无限空间场域内的主体共鸣。在当下时空内,旧词与别的旧词或新词在新语境中的涵义互动生成。数字技术让共振的幅度通过可见的空间的、物化的形式(点击、播放率、点赞数、转发、评论数、相关主题微博数,大V参与度等等可见指标)体现出来。而退于后台的旧词并非寂灭,而是封存在网民的无意识词库中,等待着下一轮的被唤醒。
这就是我们所能看到的微博热点的产生和消费。各种时髦概念以秒刷的速度被炮制出来,而这些概念往往是以一种与经典概念互文的形式被塑造,并获得普遍的认可。旧的能指,那些耳熟能详的“典”——大众能够辨识的特定概念在这里被挪用、被戏拟、被颠覆或重写。在新环境中,它们被重新切割、组合,有时仅仅只是两个概念的简单并置,全新的立场和能指诞生。已获得共识的文化共享物被找回、置入当下信息环境中,获得新的色香味,及与时俱进的口味通感——文化共通,便在一次次的被唤起和重塑中,被不断改造、塑形,并强化。让旧典重现,在评论中再造,包括新旧词的混搭,这些就是德勒兹所谓的旧概念“起死回生”。
以近年来的一些网络热点为例,它们无不是在情境移置中获得新内涵。比如“小目标”“鸿浩之志”“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城市套路深” “佛系××”“做头发”“周一见”“戏精本精”等等用语,通过对旧典的创新式借用和改写(往往带有反讽和调侃意味),一种新的特定意义产生,并常常被用来隐喻一种类似或有关联的当下情境。而正是这种概念跨时区在网络空间安置,在互文中体现当下性,获得新内涵。而类似于“因吹斯汀”“diss”、 “图样图森破”“不明觉厉”“no zuo no die”“何弃疗”“蓝瘦香菇”等,则是通过缩写、改写、混搭等语词方式,以耳目一新的形式获得新涵义的趣形词汇。它们从根本上颠覆了汉语正统的表达方式,以轻谑和调侃的姿态,获得了网民的广泛认可与传播。
语词的诞生与传播,是一个内涵固定与强化的过程。网络语词和流行语段的生成与传播正是网友时间流和日常生活流的凝固过程。正因为微社交网络直白而强大的塑形能力,在过往历史中稍纵即逝的人类体验与难以赋形的人类意识,在当下网络传播中获形,并被定格、放大。从表象来看,微博作品谋求“共振”的一种重要手段和结果,是历史符码的当下化,并以特定文本、语词这种空间化的形式表达出来。斯蒂格勒认为,以Facebook等为代表的新媒体采用了将日常行为“语法化”的方式使其在网络上呈现并固定,从而获得新生。“假定说行为首先是一种时间的形式(一种词句的有意义的序列,一种姿势的操作性的序列,一种感知的知觉流,等等),行为的语法化在于时间的空间化。空间化时间意味着,把暂时的语言流,比如说我现在、在这里正在传递给你的,转化成一种文本空间,一种摆脱暂时形式的语言:于是,它创造了一种空间物体。”⑩这些网络热词、热段、话题成为个体精神生活固化的粘结剂、语法化行为的固定符号与格式。它们以跨时空混搭的方式,将旧有意义重新置入当下语境,从而为当下情境作注解,并在网友的认同中获得一种被普遍识别的文本形式。
在微博数据库中,新的、旧的概念,热闹地聚合,相互反应、不断冒泡。各种概念被不停地催化,聚众地享用,又急速地消逝、踊跃地重现。这正是网络时代热门作品的常见产生形态。人们的日常行为流、对事件的知觉流、经验流,通过写作变成有形迹的空间存在。作为小篇幅的文字形式,可以说,微博是在无限的融合时空平台上流动、翻滚着的语词盛宴。在这个盛宴中,历史和文化、当下生活与行动都裂成了碎片,被裂解为符码、段落……对它们的捡拾、重组意味着一种新的记忆塑造和确认方式。网友用可见的、即时的空间物——微博文本为它们立此存照,并贴上标签,附上详细的“词条条目”(所有的评论都为它作注释),演绎当前,并以备后用。微博“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对时代集体意识与无意识的符码标记。
围观和表达是线上生活的两种重要动作。人们对全民正实时共享的热点的渴望,对表达与获得认同的渴望,引导着观众互相成为观众和作者。在充满着围观期待与被观看假想的心理驱使下,微博写作在本质上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个人化写作,而是个体在网络镜像中一种虚实辩证的主体实践。
社交媒体中的写作基于什么样的心理机制?微博的匿名存在与网络虚拟性使个体之间保持一种特有的隐秘性。微博平台相较于微信圈子,更加全面开放,拥有无比强大的围观力量。故而在作者写作并进行自我审视的同时,也有个对他者审视的预期。斯蒂格勒曾指出社交媒体的“自塑轮廓”功能(Self-profiling function),它是使用社交媒介的人们的一种“自反性练习”。这是社交媒体最显著的特征。所以,微博写作成为个体认识、记录、观察自己生活的一面镜子,个体在其上自塑轮廓并自鉴,而自鉴又与他鉴共存。微博中的个体均处在一定的网络关系中,故而任何人的发声都是基于一种“我将如何被接受”的心理预测之下的。微博写作以一种即时可见的创作方式完成了创作者在想象性被关注中的自我表达。自鉴与他鉴,这双重力量既是写作的约束力,也是策动力。个体的心理镜像以微博这种可见的形态呈现出来,对集体的归趋与在其中的自我表达同时完成。
双重驱力下的写作形态如何?德里达认为,写作,正是一种对个人生活的“增补式”的书写。人必须通过写作,来补充他的日常言论所误导出的那些信号和形象。于是写作是对生活的一个矫正,一个必要的维度。德里达解构主义的写作观在当下的社交媒体写作中尤为恰当。当写作展现在一个在技术上全球可见的平台上,它就成了作者真实世界之外的另一种真实。在一个巨大的注意力场域中,个体的表达欲被激发并能够实现。鲍德里亚也认为,摆脱了明确功利目的的写作——一种无用之用,成为一种美学表演。“一旦这个产品到达一个严肃的层次,一种临界物,那么它再也不能在社会或个人收获层面上被交易,它变成了一种巨大的超现实对象,被美学表演所追逐。”微博流水的形式取代了传统意义上日记的严肃性与私密性,也有别于博客的庄重性,以无时不在、无处不至的轻盈与灵动提供了日常生活、日常注意力流水账记录的新形式,短小的、碎片式的微写作在时间的链条上连缀形成新的连贯性。
于是,微博写作成为一种个人史书写,它的超脱实用性,或者说超现实性,有别于网民线下生活的实用本质,成为悬浮在物质现实之外的另一种真实。鲍德里亚甚至把网络写作与后现代主义艺术的革命性相比照:“家庭主妇花24小时在互联网,她的行为恰恰再创造了杜尚已经做出的姿势,她把她的日常生活转移进屏幕的框架,正如杜尚把他的泉转移进博物馆的框架。她没有从她的生活制造出一种叙述或寓言,只是生活的一个克隆,一个真实的立体透视,一个超现实转移,一个事实上的现成品。”脱离了现实实用性的创作,被后现代研究者们认为是新媒体时代应运而生的新的“艺术”形式。微博的社交意义在于,把自己暴露在一个开放的世界里,于是也就把自己超现实的那部分世界暴露给了自己。网友的写作是他的增补性现实,构成对他们所处现实世界的一种超越。一旦超越日常生活,那么仪式性便油然而生。而仪式,便是带有美学特性的表演。微博写作的目的难免是表演,也是存在本身,故而有所谓的“刷存在”说法。于是,一定程度上说,微博写作是一种带有美学意义的“自传”与“作秀”的综合体,它既具有为自我立传的真实性,又具有为他者表演的虚构性。在它真实与虚构的辩证中,形构出社交媒体的特殊主体。
正是这种全网的作者意识,反过来改变人们传统意义上的日常生活。“自拍”意识贯穿于网友的生活中。在这个信息时代、图像时代、“泛影像时代”,数字技术消弭了专业与业余之间的创作权限差别。当每个人都有举起DV(或手机)拍摄纪录片与照片的能力,当然还有文字能力,人们身上的作者欲望和潜力被激发。比如聚餐,动箸前的美食拼图微展览成为一种新的聚餐仪式。比如被调侃为“签到”式的旅游以及逢年过节的“朋友圈摄影展”。人们借助交通和设备的便利而“会当凌绝顶”,似乎只是采集那种获得“一览众山小”的心情的证据,以作“此时此地当有此典”的论证和展示过程。他们以文字、图像、视频等多媒体手段,“蒙太奇”出他们所认为的独特且美(美具有共通性)的那个自己和生活。当人们的日常行为有一种将要被“秀”的预期,他们便会积极调动与它相关的各种美学符号来取悦自己与假想的观众。一种主动协调历史与现在、他人与自我、现实存在与审美虚构的潜能暗藏在他们体内,它在他们脑中形成与当下生活并存的另一种存在。这种存在的优先级别有时可以高于日常生活,甚至会左右、主导他们现实中的存在。比如为了自拍、微秀的旅游。更极端比如一些因为自拍、直播而酿造的坠崖、撞车等惨剧,因为无法承受直播后社交媒体的围观压力而“被迫”自杀的悲剧,都是线上真实反过来改写现实、网络超现实左右现实的极端性例证。面对这些特殊而又真实的个案,已经很难把所谓的物质现实与精神现实割裂开来看。承认这两者共同构成当代网络主体的必要之维,可能才是看待当下社交媒介之于主体的合理姿态。微博写作,各种形式的自拍与作传,它们是加工过的现实,也是现实化的虚构。这是社交媒介主体特有的辩证真实,也是当代人无可回避乃至主动感染的时代症候。
可以把网民的线下生活作为他们的一种真实,而微博写作则成为他们的另一种真实,补充性的心理表征。从拍摄、写作,到剪辑,拼贴……微博,从某种程度上说,是网友可见的个人史,关注史、成长史,哪怕是八卦史,同样也是一种时间的物化留存。正因为时间被固化,故而它赋予个人的时间、事件描述以一种形式感。而同时,个人化的书写集合成了时代的生活史、政经史、娱乐史,有效地消解了关于任何一种单一视角的史论,成为一种可见可触的心灵史存在物。
微博写作不仅表现为个体意义上的“无用之用”,也往往是网友群体的“无事之事”(把这种“无事生非”推向极致的是2016年迅速崛起的网络直播)。微博每时每刻在刷新的热点,除了因事件冒出来的话题,很多本身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新闻,而是网友自发、集体制造的产品。比如,粉丝集体刷微博,还有截图对照、热点人物混搭并置等等。有相当比例的微博热点来自主动策划。比如美联航暴力逐客事件之后,热播剧人物丁义珍和美联航并置成为热点被刷爆。因为某种并非现实意义上的关联,评论将外围的关注点加到这里,让原微博仅仅作为一种发言或抒情的场地而存在。在这里演出的网络诸众的心理现实,便是时代的“超现实”。Rheingold在《虚拟社区》中说,互联网方便了大众因为感兴趣的话题讨论而聚拢,而交流。此时,“话题就是社交的地址。”微时代的话题既是微博文/图生产的产品,同时它们也为新一轮的产品产生提供了平台。很多偏离和超脱传统现实(话题本身)的话题被一再打造出来,而这些原博成为广场式的聚众表演地。超现实在这里显形。在这里,真正的博主就是“网友”。而其心理动因,始终是娱乐、窥私、道德驱力、表达欲等诸种心理驱力之下的围观、作秀与表演。一种集体娱乐、集体表演和集体八卦心态下,网络主体以越来越清晰的主导姿态和宏大声势加入到微博时代的娱乐浪潮中。
微博内含的信息越丰富、越八卦,它对网民的潜在注意越具有吸引力,传播的主动性、主体性便越彰显,人对它的依赖感便也越强烈。维尔诺曾作出比照说,亚里士多德时代思想家作哲学思考是暂时的,他终会担起处理日常事务之责,也有“国家”这样一种“home”可归。而诸众,没有永久牢靠的home,故而他们把信任放进才智(精神),放进共同领域,哪怕他们的才智是基于很有限的教育。微博便是网友的共同领域。他们的迁移性和多居点特征,意味着他们多元性中的某个面向随时会被激活并就此安营扎寨吸引群聚。面对媒介的正经被消费取代,无声接受态度被参与表演之心取代。于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微博写作,成就了此起彼伏的诸众群演。
在窥视、表达与娱乐的多重驱力之下,在微博的全民个人化书写与自由群聚语境中,广大网络主体的独一性有了适度实现的可能。在微博这个消费主义、后现代文艺创作观与阅读观的演武场中,想象性的超现实在文字中凝结成为当代人的心灵现实。
注释:
① [意]安东尼奥·内格里:《艺术与诸众:论艺术的九封信》,尉光吉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8页。
② 陆兴华:《网民是正在到来的政治主体吗?》,《社会学家茶座》,2011年第4辑,山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40页。
④⑤⑦ [法]德勒兹、加塔利:《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姜宇辉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版,第7、32、50页。
⑧⑨ [法]德勒兹、加塔利:《什么是哲学》,张祖建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231、237页。
⑩ Bernard Stiegler,DigitalEnlightenmentYearbook2013,M.Hildebrandt et al.Amsterdam:IOS Press,2013.p.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