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与耐读的《风之影》
——兼论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的分野

2018-02-10 00:26
新疆财经大学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博尔赫斯小说

彭 超

(中国石油大学,北京 102249)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似乎是走向了两个极端,通俗文学的地位没有得到充分重视。好看的小说不耐读,耐读的小说不畅销,文学性与市场性仿佛是水火不相容的一对冤家。通俗小说通常被认为是消遣读物,目的就是为了娱乐大众,并不涉及重大主题或是追问人类终极命题,因而也不被文学研究者看重。更何况在市场经济影响下,通俗文学主动迎合消费者的阅读趣味,更是被视为文学消亡的一种症候。但是,作为现代性感性解放的产物,通俗文学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它将人们压抑的情感与欲望释放出来,将更多的读者引向文学,而且,随着通俗文学向严肃文学的靠拢,也出现了在销量和口碑上皆不错的文学作品。2008年,麦家凭借小说《暗算》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就可以视作通俗文学与严肃文学的一种和解,兼具文学性与市场性的作品被认可,这一事件本身就可以作为破解文学分类误区的佐证。实际上,严肃文学或者说纯文学并不拒绝市场,被称为“女福克纳”的美国女作家乔伊斯·卡罗尔·奥茨是一位多产作家,迄今为止共出版40余部长篇小说,而且她的小说也非常畅销。具体到《暗算》这样的推理类作品,它的前辈既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费利特·奥尔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又有畅销书作家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还有被视为“严肃的畅销小说”学者兼作家翁贝托·埃科的《玫瑰之名》。由此可见,作品是否畅销与小说本身是严肃文学还是通俗文学并没有必然联系,小说能否赢得大量读者,首先还是取决于其自身是否好看耐读。

西班牙作家卡洛斯·鲁依斯·萨丰(Carlos Ruiz Zafón)的《风之影》就是一部在销量和口碑上都相当出色的作品。它出版于2001年,席卷全球50多个国家,销量达到了1500万册,长踞畅销书排行榜前列,在中国也至少有3个版本。它曾获多个奖项,如西班牙出版协会“年度最畅销小说”,法国“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奖”,曾获此殊荣的西语文学巨擘仅有马奎斯和瓦加斯略萨。此外,全球更是出现了一股称之为“萨丰狂热”的潮流。不可否认,《风之影》的畅销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出版社的营销方案,诸如在宣传时突出该书受到德国前副总理兼外交部长菲舍尔以及惊悚大师斯蒂芬·金等人的大加赞赏,在中国则由西班牙驻华大使艾力赛为此书倾情作序,著名学者余秋雨强烈推荐并题写书名等,但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将其畅销归功于小说自身的精彩纷呈。

《风之影》的故事本身并不单一,作者试图描绘发生在20世纪上半叶以西班牙内战后的巴塞罗那为背景的爱情悲剧,以贫民小子胡利安和望族少女佩内洛佩的爱情故事为主线,交织着政治暴力、望族衰落和社会转型,同时还有对书籍和阅读的敬畏。小说中有禁忌之爱,如同母异父的哥哥在无意中爱上了自己的妹妹;有陌生而神秘的烧书人,发誓要烧掉胡利安所有的小说;有位于蒂比达波大道32号的传奇豪宅,里面发生过神秘死亡事件;还有遍布全城的秘密警察和平民的消失无踪;当然,还有作为救赎者出现的二手书及古董书书店继承者和富裕的房地产商的女儿。可以说,《风之影》本身就非常有畅销书的气质,这是一部好看的小说,它所融合的元素包含但不限于悬疑、神秘、紧张、历险、魔幻、谋杀、复仇、迷宫、惊悚、推理、历史、纯爱与存在主义。它所营造出的氛围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哥特风格的电影,那些高耸的古老建筑,弥漫其间的阴森感觉,诡异的故事情节,神秘而恐怖的操纵者,还有维多利亚风格的豪宅。可以说作为作家和作为编剧的萨丰在这部小说中合二为一,他成功地调动了其娴熟的编剧技巧,并将之加入到小说中,为小说带来了极强的情节性和画面感,并赢得大量读者的喜爱。

不仅故事情节可圈可点,而且小说的结构也是读者所热衷的猜谜式的,可以称之为俄罗斯套娃结构,或是双线结构,也有读者喜欢将其称为拼图游戏。简单地说,《风之影》在形式上成功地激起了推理爱好者的兴趣,它所采用的是故事中嵌套故事的方式,胡利安和佩内洛佩的爱情悲剧,正好被包含在达涅尔和贝亚特丽斯的爱情故事里,这两代人的命运因一本名为《风之影》的小说连接起来。此外,在人物关系上,也存在着非常清晰明了的对应关系,除了胡利安与达涅尔、佩内洛佩与贝亚特丽斯这明显的对应之外,还有比如深爱着胡利安的努丽亚·蒙佛特,与对达涅尔暧昧不清的克拉拉;对胡利安倾其所有的好友米盖尔·莫林纳,与幽默风趣的费尔明;甚至对男主人公怀有同情心和关怀的女仆也同样存在着对应,那就是奶妈哈辛塔与女管家贝尔纳达。不管说该作是套娃结构或是双线结构都有充足的理由,但最为迷人的效果还应归属于多声部或拼图游戏。这个故事之所以能够吸引读者,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不停地在猜谜,线索则来源于不同的讲述者。就像马尔克斯在《枯枝败叶》中通过不同的讲述者来拼凑出死者的一生那样,在《风之影》中,每位不同的讲述者告诉读者故事的不同侧面,拼凑出故事的大概面貌,而讲述者之间所存在的矛盾冲突可能就隐藏着解谜的线索,读者的任务就是仔细寻找谜底所在。由此,悬念和神秘感才被步步破除,但此刻悬念和神秘感也完成了它们的任务,达到了吸引读者的目的。

如果说以上这些仅仅可以满足一般读者的胃口,使小说停留在好看的层面,那么《风之影》势必还有其他技巧使其获得更多专业读者的关注,也使得小说更耐读。

《风之影》的一大特色是向经典致敬。除了直接的句式上的套用,在小说中还可以看到众多大师的影子。如“多年之后,当他每次把左轮手枪塞进囚犯的嘴里,再扣动扳机时,哈维尔·傅梅洛警官总是会想起他母亲那天怒不可遏的样子,仿佛就像一只大西瓜崩裂在酒吧门口的地板上”*详见卡洛斯·鲁依斯·萨丰著、范湲译的《风之影》,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39页。,看到这里,文学爱好者会非常容易地联想到马尔克斯在小说《百年孤独》的开篇曾说过类似的话,那就是“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的时候,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一定会想起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详见加西亚·马尔克斯著、范晔译的《百年孤独》,南海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1页。。此外,萨丰还在小说中的若干地方表达了他的灵感来源与大师们之间的关系。

热爱狄更斯的萨丰力图通过《风之影》,用现实主义笔法来描绘20世纪初巴塞罗那的人间百态,在推理小说的外壳下,隐藏着百科全书式的野心,因而对社会的关怀是必不可少的因素。小说关注生活在社会底层小人物的遭遇,写出了西班牙内战前后的复杂社会现实,这也使作品带有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的味道。实际上,在《风之影》的后续之作《天使游戏》中,萨丰更是直接将狄更斯的《远大前程》作为改变小说主人公命运的重要道具。与此同时,与擅长用幽默的方式及妙趣横生的语言在浪漫与现实中讲述人间真相的狄更斯相似,萨丰特意在作品中为达涅尔安排了一位乐天派的好朋友费尔明。经历了秘密警察残酷折磨的前情报工作人员费尔明,不得不隐姓埋名地生活,从社会中上层跌落到社会底层,甚至一度只能靠乞讨为生。但是费尔明总是能够享受生活所带来的一切,不放弃任何让自己享乐的机会,从而为小说沉痛的底色增添了一抹亮色。除此之外,狄更斯在作品中表达了对边缘人物的关注,《风之影》同样如此。如喜欢易装为女性的钟表店老板、愿意为孤独老人带去安慰的妓女等人物形象惟妙惟肖,他们虽身处社会底层,但自有对生活的感悟。作为社会主导意识形态中的异己力量,他们身上所具有的反抗性力量正是文学独立性的展现,也为读者更多地了解佛朗哥当政期间西班牙社会文化提供进入的途径。

除了狄更斯之外,《风之影》中还有博尔赫斯的影子。博尔赫斯所擅长的迷宫和推理,都被萨丰灵活地应用在他的作品中。很明显,萨丰严格执行了博尔赫斯在《侦探小说》中所说的这样一段话,“在我们这个混乱不堪的年代里,还有某些东西仍然默默地保持着经典著作的美德,那就是侦探小说;因为找不到一篇侦探小说是没头没脑,缺乏主要内容,没有结尾的”*详见豪·路·博尔赫斯著、王永年等人译的《博尔赫斯口述》,浙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76页。。在博尔赫斯看来,正是侦探小说这一文学体裁在一个杂乱无章的时代里拯救秩序。侦探小说的情节性毋庸置疑,它有着完整的故事结构,并且当案情大白于天下的时候,读者会清楚地知道故事的来龙去脉,不用担心依然被作者所蒙蔽。与实验性小说不同,萨丰很清楚自己是在讲述一个带有推理色彩的侦探故事。故事的起因是一位名叫拉因·谷柏的神秘人到处搜集并销毁胡利安的小说,拥有最后一本胡利安小说《风之影》的达涅尔受到神秘人的威胁,为此达涅尔开始展开调查,在调查的过程中,他得到了费尔明的帮助,就像福尔摩斯拥有华生医生的协助那样。同时,萨丰还让他的作品具有马尔克斯般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因为拉因·谷柏正是胡利安小说中的恶魔,他居然从小说中走了出来,出现在读者的现实生活中,这不得不让人瞪大了眼睛。

萨丰的高妙之处还在于细节设计巧妙,而最为出彩的地方便在于“遗忘书之墓”的设定,他为那些因各种原因而遗落散失的书籍创造了一个乌托邦式的终极家园。一扇因老旧和湿气而变黑的雕花木门开启了关于书和阅读的奇幻之旅,在那里,“迷宫般的长廊以及堆满书籍的书架,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尖顶,仿佛一座由隧道、楼梯、平台和桥梁交缠回绕的蜂巢,筑成一座几何构造的、令人无法想象的庞大图书馆”①。并且,每一本书都是有灵魂的,不仅有作者的灵魂,也有曾经读过这本书的人所留下的灵魂,一本书,每经过一次换手接受新的目光的凝视,它的灵魂就会茁壮一次。小说对“遗忘书之墓”的描写,就像是博尔赫斯笔下的“巴别图书馆”,在那篇写于1944年的《巴别图书馆》中,博尔赫斯也曾描述过他眼中的神奇图书馆模样。翁贝托·埃科在其全球畅销1600万册的《玫瑰之名》中,也同样出现过迷宫般的图书馆,深藏着人类未知的智慧,那是关于书籍的灵魂和力量。小说中处处展示的对阅读这种古老活动的倾慕,也赢得了众多读者的关注,他在小说中借贝亚之口感叹道,“阅读的艺术正在缓慢地消逝,看书是很私密的活动,一本书就像一面镜子,我们必须有足够的内省力,才能在书中观照自我”②,用阅读去抵制消费时代物质主义的浮躁。

作为畅销小说,《风之影》不仅仅是好看,它的耐读还体现在多方面,它的确以向大师致敬的方式获得了读者的好感,在人物的命名上也让读者会心一笑,比如将胡利安的恋人称之为佩内洛佩,为达涅尔的女友赐名贝亚特丽斯。前者是《奥赛罗》中奥德修斯的妻子之名(Penelope),意味着忠贞;而后者来源于但丁的《神曲》,象征着救赎,正如她在小说中所起到的作用那样。达涅尔将《风之影》放回“遗忘书之墓”时,他在书架上为其选择合适的藏书位置,最终塞进了《吉隆纳市一九〇一年民事诉讼年度报告》和《胡安·瓦雷拉小说全集》之间。这一举动让人联想到卡尔维诺在《康拉德的船长》中为康拉德的书在书架上仔细挑选邻居的描写,“在我的理想藏书室的一个书架上,康拉德的位置在梦幻般的史蒂文森隔壁,不过就生平与文学风格来看,两人几乎是南辕北辙”③。但是作为专业读者,《风之影》还留有极大的空白,除了可以将其作为好看的推理小说之外,这还是一部关于达涅尔成长的小说,从达涅尔10岁第一次进入“遗忘书之墓”开始讲起,小说的结尾处是达涅尔领着自己10岁的儿子小胡利安再次前往“遗忘书之墓”,讲述了达涅尔怎样认识到社会的真相及其坎坷的成长史。这期间有少年的懵懂、精神之父的指引、初恋的苦涩、第一次性经验的尴尬、责任感的增加、历险中的成长、女友的怀孕,直到结婚。当然,也有读者会认为《风之影》包含着元小说性的元素,毕竟在雄浑饱满的小说中会出现类似这样的文字,“这是一个关于寂寞人生、关于疏离和失落的故事,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如此投入,后来连我自己的生活也牵扯了进去,就像其他沉浸在小说世界里的人一样,我们着迷的只是陌生人灵魂里的幽暗角落罢了”④,在小说《风之影》中还有一本名为《风之影》的小说,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毫无疑问,这些元素都为阅读《风之影》带来无穷的乐趣,同时也使小说更为耐读。

不得不说,《风之影》令读者着迷的另一个原因是,萨丰在小说中明确地标明了故事发生的年份,故意混淆现实世界和想象世界的界限,就像他所崇敬的博尔赫斯经常做的那样,“博尔赫斯故意混淆了传统小说所精心构筑的‘现实世界和力图模仿它的想象世界’的界限,像卡夫卡的作品一样,用一种貌似认真明晰和实事求是的风格掩盖其中的秘密”⑤。在小说的各章,作者清楚地标着时间,比如“烟尘往昔”(1945—1949)、“悲惨岁月”(1950—1952)、“忆往手札”(1933—1955)等,而且这些时间也往往联系着西班牙的某些历史事件。比如说发生在1936年7月18日至1939年4月1日的西班牙内战。实际上,《风之影》的故事正是在西班牙内战的背景下展开的。

①②④详见卡洛斯·鲁依斯·萨丰著、范湲译的《风之影》,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534和196页。

③详见伊塔洛·卡尔维诺著、黄灿然和李桂蜜译的《为什么读经典》,意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201页。

⑤详见朱寿桐著《通向博尔赫斯式的“第二文本”——论世纪末小说的文体操作》,原载于《文学评论》2006年第3期,第60~66页。

西班牙内战,又被称为西班牙第二共和国内战,是西班牙现代史上的重要事件,由共和国总统曼努埃尔·阿扎尼亚领导下的共和政府军与人民阵线左翼联盟,对抗以弗朗西斯科·佛朗哥为中心的西班牙国民军和长枪党等右翼集团。反法西斯的人民阵线和共和政府有苏联、墨西哥和美国的援助,而佛朗哥的国民军则有纳粹德国、意大利王国和葡萄牙的支持。因这场战争在意识形态上的鲜明对立,因而又被认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1939年9月1日至1945年9月2日)爆发的前奏。英法两国在这场战争中采取了绥靖政策,1939年4月,西班牙国民军获得胜利,西班牙第二共和国解体,由弗朗西斯科·佛朗哥施行独裁统治,西班牙进入了佛朗哥统治时期,佛朗哥担任摄政直至1975年去世。

在这场影响重大的内战中,发生在1938年12月23日至1939年2月9日期间的加泰罗尼亚战役地位突出,这是叛军和干涉军为赢得战略胜利和左右战争结局而发动的战略性决战。实际上,加泰罗尼亚在西班牙共和国时期和西班牙内战时期均具有重要地位,尤其是在经济方面。加泰罗尼亚也一直谋求自治,然而,1939年国家主义者的胜利意味着自治者的失败,而且弗朗西斯科·佛朗哥政府采取了压制加泰罗尼亚人民族主义的暴政。位于伊比利亚半岛东北部,濒临地中海,作为西班牙第二大城市,也是加泰罗尼亚自治区首府的巴塞罗那也经历了战火的摧残,并在内战后受到来自佛朗哥政府秘密警察的严密监控。但这一切并不能改变加泰罗尼亚人的天性,就像《风之影》中的费尔明那样,即便是曾经在蒙洁伊克城堡中受过秘密警察的非人折磨,从监狱出来的费尔明依然不改其幽默风格。曾经在西班牙内战中参加了国际纵队的乔治·奥威尔以《向加泰罗尼亚致敬》来致敬他所敬畏的加泰罗尼亚人,“毫无疑问,他们宽宏大量,品行高尚,但这些品质都并不真正属于二十世纪。正是因为如此,人们才会指望在西班牙,即使法西斯主义也会采取一种相对宽松、能够让人接受得了的统治形式。在西班牙几乎没有什么人具备现代极权国家所需要的那种素质:可怕的高效率和高度的一致性”*详见乔治·奥威尔著、李华和刘锦春译的《向加泰罗尼亚致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82页。。

《风之影》不仅仅是要讲述一个悲惨的爱情故事,更是要讲述一个在内战背景下发生在巴塞罗那的爱情故事。这就决定了小说必然会涉及西班牙的现代历史,这包含但不限于残酷的政治斗争、腐败的官僚体系、横行各地的秘密警察、无孔不入的监控系统、由盛转衰的社会现状、被欺凌的无辜百姓、望族的垮台和流亡、传统书商的逐渐凋零、电影和电视的逐渐兴起,当然还有战火下的恐惧和痛苦,人性的复杂、背叛与忠贞等等。作者的技巧在于他没有直白地道出这一切,而是通过达涅尔的眼睛看到这座城市的模样。“我在一个战后的国家里成长,一直以为这个贫穷、停滞不前、隐藏着仇恨的世界,就像水龙头流出来的自来水一样自然,我以为这个千疮百孔的城市里那么多无言的哀伤,就是它内在灵魂的真模样”*详见卡洛斯·鲁依斯·萨丰著、范湲译的《风之影》,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7页。,战争对巴塞罗那的影响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表露出来。若是非要将历史事件和小说中的时间一一对应,用一种还原历史式的读法,那也可以看到胡利安从法国偷偷返回巴塞罗那的那年正好是内战爆发的年份,即1936年,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在当时的社会情况下,无名的死亡者众多。而作为佛朗哥化身出现的傅梅洛也趁机利用政治派系斗争登上事业的高峰,成为警察界的大人物。虽说萨丰有强大的野心,试图用“遗忘书之墓”系列来完成对巴塞罗那历史宏图的描绘,但显然仅仅《风之影》一本小说无法囊括所有的内容。正如作者在小说中使用“窥一斑”的做法,他加入了以上所提及的众多元素,但很多线索并没有充分展开。

在萨丰的《风之影》中没有充分展开的若干线索中,最重要的是作为背景而若隐若现的政治暴力,这为作品增加了深度。因为全书的重要情节都是隐性依赖傅梅洛来展开并推进的。作为小说中出场并不算非常多的人物,他的每一次出现都会带来紧张的情绪,因为他简直就是死神的象征,在内战期间造成无数无辜百姓的死亡,诸如克拉拉的父亲。爱情主线索固然在小说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但正是作为连接性人物的傅梅洛,将爱情线索与政治暴力线索连接起来,他所承担的功能重大,因而小说为其设定的情节是少年时期的傅梅洛同样爱上了望族少女佩内洛佩,佩内洛佩成为他一生遗恨于心的痛,于是他与胡利安成为了誓死不共戴天的情敌。如果说仅因年少时爱情的创伤就构成了傅梅洛精心策划几十年的谋杀行为的强大动机,这样未免过于牵强,因而在此基础上,作者还加上了傅梅洛痛恨自己在望族阿尔达亚家族继承人、佩内洛佩的哥哥豪尔赫的生日宴会上所受到的屈辱,他发誓要一雪前耻。傅梅洛通过胡利安的小说《风之影》联系到达涅尔,因为达涅尔一直在寻找胡利安,傅梅洛顺着达涅尔的线索顺藤摸瓜,颇有一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阅读快感。正是这样,所有的关节性因素联系起来,构成浑然一体的精彩故事。

需要强调的是,聪明的作者在小说中使用了巴塞罗那的真实地名,他将这个故事完全放置在巴塞罗那这座城市当中。熟悉巴塞罗那的读者们,可以轻松地从小说中看到兰布拉大道、四只猫咖啡馆、蒙洁伊克墓地等场景,并将其与现实对应。自然,这也是萨丰的技巧之一,这种貌似认真的态度,掩盖着不少秘密等待读者去揭开。

一部小说要吸引更多的读者,除了好看与耐读之外,还要有强烈的感染力。作品如要更具感染力,往往还需在其他地方下工夫,这就涉及文学存在的理由。文学之所以在电影和电视兴起并繁盛之后依然存在,并且呈茁壮发展之势,有着充足的理由。人类阅读文学的历史已有几千年,在这几千年中,文学满足了人类表达个人情感、提供情感抚慰、拓宽情感宣泄渠道、提供人生启迪等多种需求,实现了人类的交流,不仅是当时的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更是与前代、后代的人的交流。我们之所以在今天还会阅读《诗经》,并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形式,而是它所表达出来的情感在今天依然存在。我们阅读唐诗宋词,除了因其自身的美妙动人之外,还因我们能够在其中寻找到类似的情感,诸如“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诸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诸如“春花秋月何时了”……正如同经典文学作品一直会流传下去,每一部流传甚广的文学作品都会在情感层面触动读者。人性的本能会驱使读者挑选能够引起自己情感共鸣的作品,情感结构上的相似性是产生吸引力的重要缘由。

笔者以为《风之影》的畅销也在印证这种规律。爱情是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这也是最关乎人类生存和发展的话题之一。作品中对爱情的表达是相当有力的,当胡利安和佩内洛佩的爱情陷入悲剧的时候,读者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提心吊胆;当达涅尔和贝亚特丽斯获得幸福时,读者也会为他们感到欣慰。但如果作品仅仅停留在这一步,还不足以获得全球如此多读者的喜爱。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可以看到作品的现实关怀。这种现实关怀能够让读者把对现实生活的情感投射到作品中。或者可以说,这是一种普遍价值关怀。作为现代国家,每一个国家都曾经历过苦难岁月,经历过社会转型的痛苦,同时也都有腐败的官僚、不堪提起的秘密监控等。现代的人们依然渴望坏人得到惩罚,好人得到好报,腐败的官僚得到惩治,被掩藏的秘密得到公开,社会越来越透明公正和民主,所以我们才会希望看到英雄。当文学作品满足读者的愿望时,读者会回报作品,销量即是证明。

正因如此,萨丰在《风之影》中提供了多种元素,让小说有种枝蔓丛生的感觉。少年时期的胡利安孤独成长,在进入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之前没有朋友,心灵的孤独感直到遇到米盖尔才得以化解,这种忠诚的友谊伴随终身,朋友之间无私的援助令人感动;战争给人民带来了巨大创伤,达涅尔的父亲从来都不愿意提起在内战期间发生过的事情,只愿将其埋藏在记忆深处;同样,费尔明也不愿回忆自己在战争时期,为了自保出卖了自己的上级长官,在背叛与忠贞之间,人性的自私获胜;信仰的迷失让傅梅洛几乎丧失人性,为了少年时期埋下的仇恨,他将痛苦带给无辜的平民,疯狂地报复,但最终得到死亡的青睐。这些情感性的因素是任何时代都会或多或少经历过的,也是与人的本性相关的。除此之外,令读者异常感动的是,作者萨丰在文本中所表达出的对阅读的坚持和对书本的热爱。在当今社会,电影和电视正在吸引着更多的观众,人们逐渐被外在的物质性存在所包围,而内心世界却趋向空白。更新换代的速度在加快,遗忘的速度在加快,生活的虚无感也不断增加,人们开始担忧一旦生命停止,有关自己的记忆也会画上休止符。人们希望被记住,希望在历史中留下自己的痕迹,他们害怕这种现代主义所带来的历史虚无感,所以书籍和阅读就很重要。书籍记载的内容可以长久流传,它承载着写作者的灵魂和阅读者的灵魂,与流逝的时间作对抗性的努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带有些许反现代主义的色彩。正如努丽亚之所以留下忆往手札,一方面是为了故事情节的需要,用来交代谜底,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希望被人记住,只有被人怀念才算真正活过,只要还有人记得我们,我们就会继续活着。这种存在主义式的命题要足够强大,才可以打败虚无主义,赢得历史的尊重。

同时拥有编剧和作家双重身份的萨丰,在写作过程中也有意识地在作品中融入多种传统叙事元素,正如萨丰在接受美国最大的实体书店Barnes & Noble采访时说的那样,写作剧本会迫使作者考虑故事结构和其他叙述工具的各个元素,来满足小说日益复杂的要求,这种方式给作品带来更独特的阅读体验,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一些不可忽视的问题。文学作品非常考验作家对细节的把握能力,作品的细节是否富有质感,这可能会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作品的质量。同时,对于一个讲故事的小说而言,把握好故事的节奏性也是非常重要的,应张弛有度,能调节读者阅读的心理节奏。如果作者的掌控能力极强,能够一直让读者处于紧张的阅读状态中,一口气读完作品,那是相当厉害的;如果希望作品有松有紧,就要仔细地设计故事的发展,避免出现失控。小说刻画人物的功夫也是极其考验作者的一件事情,怎样在讲好一个故事的同时,让故事里面的人物鲜活生动,也需要动一番脑筋。

当然,以上提及的这些问题都只是文学写作中的一些方面而已。具体到《风之影》,“一千个读者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一位读者都能从中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它已经是一部不错的作品。尽管说没有哪一部作品是完美的,但笔者还是要指出这部作品的不完美之处,或许这样会显得比较挑剔,然而,正是要求苛刻的读者们和作家一道推动了文学事业的繁荣。

《风之影》让笔者感到不足的地方在于谜底的交代方式。作者使用了手稿的形式来复述故事,即作品中的“努丽亚·蒙佛特忆往手札”,这也是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叉的花园》《布罗迪报告》《永生》等作品中使用过的手法。问题并不在于手稿的形式,而在于用手稿来交代谜底。手稿的确把所有谜团都交代得一清二楚,这是一种非常巧妙的方式,但正因过于清楚的交代,让读者不由自主地去怀疑手稿内容的真实性。作为故事中的当事人之一,努丽亚·蒙佛特何以获得了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获悉事件的全貌,了解事情的每一个重要细节?笔者以为这是作者没有考虑周全但不得不如此的权宜之计。此外,由于作者的雄心勃勃,并不满足于单纯讲述两代人的爱情悲喜剧故事,所以小说的开篇给笔者留下了一种类似严肃小说的内容庞大、涉及人物众多的浓墨重彩印象。显然,作者也意识到故事有溢出去的危险,因而部分出场人物的命运在结尾处只作了简要交代,比如扮演了达涅尔初恋角色的美貌盲女克拉拉。作者或许过于偏爱费尔明,在他的身上花费了大量笔墨,以至于重要人物傅梅洛的形象反而显得单薄。这个在少年时期尴尬地穿着水手服的男孩如何成长为令人闻之丧胆的恶警官,这一过程并没有充分展开,就像是他半边脸隐藏在阴影之中那样。当然,与庞大的开头相比,小说的结尾显得有些仓促,在揭露胡利安与佩内洛佩的兄妹关系之后,故事扣人心弦的紧张感和神秘莫测的猜谜感开始淡化,之后的情节控制力也逐渐变弱,大概是为了满足读者对人物命运的好奇心,作者安排了“出场人物”(1966)这一章来专门交代出场人物的最终结局。这种不留空白的结尾处理方法,也迫使作者在续作《天使游戏》和《天空的囚徒》中不得不大量引进新的人物,这可能是萨丰对追求作品圆满性的一种表达。

从《风之影》所创造的畅销书界传奇来看,其中固然离不开出版社的营销策划,但更值得注意的是通俗小说与严肃小说之间的界限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分明。同是作为文学而存在,通俗小说可以具有严肃小说的元素,而严肃小说同样不会将通俗小说的某些元素拒之门外。或许应该质疑的是这种分类本身,因为即便是通俗小说也需慎重地考虑叙述技巧等因素。更何况,现代的阅读者们对作品好坏的判断力也是值得信赖的,他们会用购买力去投票,好的作品通常会拥有大量的读者,这也是经典产生的途径之一。

[1]卡洛斯·鲁依斯·萨丰.风之影[M].范湲,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2]卡洛斯·鲁依斯·萨丰.天使游戏[M].魏然,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0.

[3]卡洛斯·鲁依斯·萨丰.天空的囚徒[M].李静,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4]朱寿桐.通向博尔赫斯式的“第二文本”——论世纪末小说的文体操作[J].文学评论,2006(3):60-66.

[5]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M].范晔,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1.

[6]豪·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口述[M]. 王永年,屠孟超,黄志良,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8.

[7]翁贝托·埃科.玫瑰之名[M].林泰,周仲安,戚曙光,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87.

[8]伊塔洛·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M].黄灿然,李桂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

[9]乔治·奥威尔.向加泰罗尼亚致敬[M].李华,刘锦春,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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