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重庆师大文学院教授 彭斯远
观看了梅花大奖获得者沈铁梅主演的川剧《江姐》,觉得愉快又感动。现就此谈谈自己的感受。
首先,我觉得《江姐》就是向重庆市和全国观众生动讲述中国故事的一部好川剧。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新中国是通过千万像江姐那样的革命者流血牺牲换来的,因此我们应该格外珍惜今天的幸福。俗话说,吃水不忘挖井人。老百姓在干旱中能够尽情饮水,当然不能忘记挖井的人。解放前,中国人抬不起头,外国人在中国的公园门口挂一个写着“华人与狗不准入内”的牌子,这就是对国人的人格侮辱。那时我们在外国人眼里没有一点地位。现在却大大不同了,因为中国人站起来了。报上报道,国外某个地方发生了什么灾难,我国大使馆派飞机去把在那里生活的中国人全部接回来,中国人上飞机时感到特别自豪和骄傲,说自己祖国很强大,能够保护在国外工作的中国人。这样的幸福,就是像江姐那样的烈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所以,川剧《江姐》之所以好,就好在它告诉我们,新中国就是千万个江姐那样的革命者牺牲生命换来的。如此主题所揭示出的,完全是一种充分激励观众爱国热情的正能量,满满的鼓舞人心的正能量。
其次,重庆川剧院上演的《江姐》,还是一部成功运用了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川剧形式来进行戏剧表演的出色剧目。《江姐》原作是一部由著名戏剧家阎肃原创而为大家熟知的歌剧,现在通过移植,出色地做到了歌剧的川剧化。闫肃少年时代就生活在四川,而且他是重庆南开中学的学生,后来在重庆大学就读,所以闫肃大学毕业跨入文艺团体后创作的反映重庆革命题材的歌剧《江姐》,就具有很强烈的重庆特色,比如该剧运用了川剧帮腔的手法和重庆的一些方言。现在选它来进行川剧的移植改编,是很恰当的。因为它不但在题材内容上具有重庆特色,同时在艺术形式上,也为歌剧移植川剧的成功,创造了一些有利条件。
如今的川剧《江姐》虽然是描写江姐大气凛然为革命牺牲的英雄悲剧,但在悲剧的基调上又富于喜剧手法,做到了悲剧喜演,所以全剧并不让观众感到一味的悲哀沮丧,而是能够激发观众化悲痛为力量,始终充满一种引人向上的战斗激情。对此,川剧《江姐》有两场戏特别值得观众咀嚼和玩味。
其一,在川北的某游击队抢劫敌人军车以前,该剧安排了一个持枪国民党匪兵逼迫路边小饭馆主人杨二嫂给酒喝的情节。对此,演员表演得很流氓无赖,也很喜剧,如此有力揭露了匪兵不付钱而在饭馆耍霸道的习气,同时,这也充分体现了川剧《江姐》悲剧喜演的艺术特色。当然,最后还是那位化妆为食客的游击队员,出面招待霸道匪兵喝了一台酒,所以杨二嫂用四川方言讽刺匪兵喝酒不给钱,叫“吃抹合”。同时游击队员也从匪兵嘴里获取了敌军的信息,从而为游击队劫走军火做好了准备。
其二,在敌人三车军火被游击队劫持之后,该剧还安排了一个敌人严厉审问某老者为啥要参加共产党的一场戏。这也是川剧《江姐》悲剧喜演的典型例证。而这场戏特别令人发笑。原来该被审问者名叫蒋对章,敌人把他误会为游击队的“江队长”。他被保长拉去加入刮民(国民)党,可敌人却把这误会为参加了共产党。如此张冠李戴,充分暴露了敌人的腐败、腐朽甚至腐烂的作风。
《江姐》的川剧化,除了体现在上述剧情、表演以及舞美设计等各个方面外,我觉得,还同时体现在川剧人物特别是主角江姐的唱腔设计和表演上。看了这出戏,觉得江姐的唱腔不仅非常优美动听,而且配合剧情传达出了主人公和其他角色在不同场景中的情感表达。这些情感表达,是那么地丰富感人而又耐人寻味。
譬如,在剧中,安排主人公江姐有八九段长短不同的唱腔,而沈铁梅扮演的江姐的每一段唱腔演唱,都很准确地体现了江姐这一角色特定的复杂感情。具体一点说,江姐刚上场在朝天门码头看见滚滚的长江水,便立即想起即将奔赴华蓥山开展游击战的激动情景,其唱腔也就自然体现了她作为一个战士的那种慷慨豪迈的满腔激情。
后来,剧情突变,当江姐来到华蓥山时,却在无意中发现丈夫彭松涛已被敌人残酷屠杀并将头部挂在城门上示众时,她虽然心如刀绞痛断肝肠,但当她想起昔日与丈夫并肩战斗,还曾在长江边高山上被丈夫介绍进行入党宣誓的情景,此情此景令她化悲痛为力量,重新燃起了继承先烈遗愿的崭新斗争热情。
再后来,当江姐已来到川北投入到双枪老太婆领导的游击队参加战斗后,原来和江姐曾有过联系的地下党员甫志高,早已背叛革命当了叛徒。此时,甫志高带人来诱骗江姐,准备将其捉拿归案时,剧本为此安排了一个细节表现江姐认真考察分析甫志高政治表现而后产生怀疑的态度。这时,她唱道:
这地点重庆原本不知晓,
他却讲老许同志亲口说;
孙明霞分明已经遭逮捕,
他却说身染重病受折磨。
如此抓住对方言谈举止的矛盾之处,终于从疑点的分析中做出极其痛心地判断,所以由沈铁梅扮演的江姐在内心对自己说:“莫非他,他他他他是毒蛇?”如此四个“他”字的重复,显示出江姐因其对对方极度愤懑而表现出的语无伦次。
接着,剧本又巧妙运用川剧惯有的帮腔方式,唱出“是毒蛇”三字,从而对甫志高那昔日同志,今日顽敌的身份,予以了准确的认定。
在上述艺术表现基础上,剧本安排了一个以江、甫二人相互察言观色为其特色的智斗场面。且看他二人是这样彼此轮流演唱的:
甫志高 (唱)
她神色安稳难捉摸。
江 姐 (唱)
他狡诈阴险诡计多。
甫志高 (唱)
且把她当鱼饵,
再抓双枪老太婆。
江 姐 (唱)
拖住他不让走,
免得战友遇风波。
甫志高 (唱)
明枪容易防,暗箭最难躲,
甫志高今日到此有把握。
江 姐 (唱)
只要组织得安全,
个人的安危又算什么!
以上这一段二人对唱,是革命者江姐与叛徒甫志高之间短兵相接所表现出的计谋和斗智的场面描写。虽然话语简短,然而却将甫志高的狡诈、阴险和使用诡计的毒辣,以及江姐的冷静、沉着、机智和不顾个人安危的高尚精神品格,予以了充分的展示。这段唱腔安排,不仅用对比方式有力刻画了敌我双方的人物性格,而且,通过唱腔的幽默风趣,将川剧善于组织情节的艺术张力,做了尽情的表现。川剧《江姐》的这个场面与现代京剧《沙家浜》里胡传奎、刁德一与阿庆嫂三人对唱,相互察言观色,相互表现自己如何脱身,如何对付对方的那一场戏很有相似性。这说明川剧《江姐》在学习现代京剧《沙家浜》的情节安排并借鉴其表现手法上,见解独到,狠下功夫。看了沈铁梅在剧中的表演,特别是听了她的唱腔,感觉不仅很美,而且让人感到格外的舒服。
川剧《江姐》的原唱腔设计为韩铮、周治林、刘泉、竞华四人,但他们均已不幸仙逝。而且,沈铁梅还是竞华的优秀再传弟子。而这次的《江姐》演出,其唱腔改编恰好又为铁梅、刘枫。所以,相信主演沈铁梅在自己的川剧《江姐》表演中,不仅会积极传承自己师傅的优良技艺,而且是会把其他艺术大师的原唱腔设计长处和她与刘枫合作改编的唱腔精髓,尽量予以融会贯通而充分显现出来的。
在已经过去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我曾先后看过沈铁梅主演的三个大幕川戏,即川剧传统戏《李亚仙》,根据曹禺话剧《原野》改编的川剧《金子》,以及今天的川剧《江姐》。沈铁梅都不遗余力地以其出色的唱腔表演艺术,征服了广大观众。这里不妨把沈铁梅在《李亚仙》,与《金子》演出中用她的出色声腔艺术来塑造主人公形象的表现过程,也略做一点回顾。
在沈铁梅演出的以上三个戏中,其主角的形象和人物所处的时代环境虽然都各不相同,但他们却都是欲图反抗旧社会的叛逆者,这一点,乃是他们的唯一共通之处。
譬如李亚仙是古代封建社会的一个歌妓,她所追求的爱情被葬送后,便用自己的歌唱来揭露封建社会吃人的罪恶。在《李亚仙》一戏中,沈铁梅就用情深意挚的声腔把《请君江湖听歌郎》这一表现全剧主题核心的四十余句的特长唱段,表演得令观众拍手叫绝。这一个长长的唱段,一反传统的郑元和高中,李亚仙凤冠霞帔,阖家团聚的喜庆结局,而是让李亚仙遭到抛弃,去过乞讨度日的悲凄结局。虽然前者似乎能够让人得到更多的精神慰藉,但后者却更能够给人以深刻的思想启迪,让人们从悲苦中品味出各自的思想感悟。如此结尾的悲剧色彩更为浓烈。
为此,该唱段选用了长于表现悲凄情感如《端正好》《山桃红》《满庭芳》等曲牌的有机交融。而版式则选择了高腔和节奏的慢、中、快等多种方式的反复交替。至于唱段开始时的帮腔,又是以《端正好》唱腔和《端正好》《山桃红》帮腔旋律相融合的谱写而成的,这不仅使唱腔的音域宽广,节奏错综,版式更富于变化,而且让帮腔帮出的那几句唱词,即“不见刀,不见棒,不见血,不见伤,李亚仙破了梦境碎了肝肠。手抚双目泪在心里淌,脚下摇晃一步一踉跄……”如此把女主人公李亚仙的情感波澜大起大落、此起彼伏地予以了宣泄。这样的帮腔与沈铁梅继后唱出的平静腔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沈铁梅起唱时的词句,表达出李亚仙与元和那说不完的恩爱和道不尽的深情。而这之后所采用的散而紧凑的唱腔,则倾泻出人间百态的无情,和一切苦难都只能由个人独吞独饮的惨状。
沈铁梅的唱腔,经历了从最初短暂版式的缓慢,逐渐向中快和更快变化。紧接着,那长长一个“啊”的帮腔,则可说是此情此景的一种补充和延伸。且听:“世道的冷与凉,官场的风与霜,亲友的讥与谤,人言的悔与伤,今后都要与奴一起尝。”如此用长而大的高昂唱腔,表现女主人公的激情,不仅激情感人,而且表达了女主人公对于人间世态炎凉的一种冷静观察和思考。
再接下来,沈铁梅的唱腔又逐渐缓慢下来。沈铁梅用如此吟唱,将李亚仙那抑郁已久的心情得到释放之后的心如止水的平静,予以了真切的传递。且听:“罢罢罢,含下愁和苦,拾取旧琴囊。离别宜春院,韶华来埋葬。向天一声笑,无悔这一场。”戏演到此处,观众长时间不断的掌声骤起,这自然是观赏者对于主演沈铁梅的一种高度赞许,但也更是观众对于长久压抑之后的突然高扬所释放出的极度轻快的一种艺术的肯定。
川剧《江姐》主演沈铁梅(左三)和该剧艺术顾问沈福存(左四)与川剧评论家彭斯远、杜建华、魏锦等人合影
至于《金子》一戏的主角金子,却是上一世纪的一个备受封建势力迫害而仍能大胆追求婚姻恋爱自由的泼辣山村妇女。该剧用金子与其恋人仇虎对唱的主题曲《死冤家害死人》,把二人相亲相爱、欢快喜悦的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该唱腔委婉动听,优美抒情。重庆民间为了表达情人之间的生死相恋,有恋人互称“死冤家”的说法。所以明明是颂扬恋爱的主题曲,却连用了两个“死”字而丝毫没有半点死的意思,可以说这是《金子》一戏在语言运用上采用反其道而用之的一个典型案例。
总之,主题曲《死冤家害死人》唱段开始的前奏,用低音在不规则的节奏中响起,这是一种对于全剧悲剧性结尾的不祥暗示。紧接着,舞台送出由拨弹、唢呐奏出的音乐,欢快而深情,把金子与仇虎不顾重重枷锁,不怕层层障碍而“重温冤孽情”的欢愉,在未开唱之前即由乐器表现了出来。
继后,沈铁梅的唱腔一开始,就由领帮者唱出“死冤家”与重庆情歌《槐花几时开》主题相结合的腔调,如此把地域风情与传统曲牌予以有机结合,让观众感到既新颖而又熟悉。如前所说,“死冤家”“活冤家”,是包括重庆人在内的所有川人对于恋人、心上人发自肺腑而又心疼的一种俗称。值得称道的是,由作者将这一特定的称呼,贯穿在金子与仇虎的对唱当中,二人的对唱唱出了十年分别的相思苦与思恋情。每当金子与仇虎唱完一句时,“死冤家”或“活冤家”的帮腔,也即伴唱就立即跟进,于是形成了以此为轴心的男女对唱。这一独特唱腔内涵丰富,耐人寻味,大大增强了值得咀嚼的戏味。
再接下来,沈铁梅的独唱真可谓情意绵绵,柔情似水。当唱到“心花泪花欢笑甜笑笑得真”一句时,沈铁梅用前八个字的重复和压缩的手法,来衬托后面的“笑得真”三字,如此26拍的长长拖腔,把金子心中的甜蜜和脸上欢笑,刻画得无比的酣畅淋漓。而唱段的尾部以金子、仇虎的男女声合唱,和慢、快、散等多变的节奏,完善了“真情实爱又苏醒”的情感内涵,恢复了金子、仇虎的本性。
至于《江姐》中的主角江姐,则是一个为建立新中国而和蒋家王朝抗争到底的共产党人。沈铁梅用她那出色的唱腔表演艺术,来为这位革命英雄塑像增辉。对于江姐的音乐形象塑造来说,其价值自然是远比塑造李亚仙和金子更为重要的。但不管怎么说,如同上文所剖析的那样,沈铁梅不仅塑造了李亚仙与金子那两个古今不同时代的妇女形象,更塑造了江姐这个勇于牺牲生命的伟大共产党人形象。上述三个动人的女性形象的塑造以及她以大半生经历所塑造的其他女性形象都一再向人说明,沈铁梅在舞台上以其不懈努力,得到了广大观众的充分认可和高度肯定。沈铁梅的艺术创造,为我国妇女运动和妇女命运的进一步解放,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为此,我们祝贺她在川剧版演唱中所取得的极大成功。
综上所述,我认为,这次重庆市川剧院上演的川剧《江姐》,无论是在作品主题表达的现实意义方面,还是通过歌剧移植而促进发展现代川剧的创作上,都是很值得肯定的一种艺术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