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国与修身:墨家思想的两个面相

2018-02-09 20:32
东岳论丛 2018年11期
关键词:墨家鬼神墨子

马 越

(青岛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青岛266044)

墨家学派的主要思想大都保留在《墨子》一书中,这些饱含科学精神和人文精神的思想特别值得我们研究和借鉴。墨家思想的内容十分丰富,其中的社会政治思想反映了以手工业阶层为代表的中下层知识分子在政治与社会方面的诉求。《墨子》的社会政治思想是墨家整个思想体系的基础,其“沟通天、神、人的内在逻辑,成为墨子思想学说的主要特征”①张岂之:《中国思想学说史》(先秦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69页。。

墨家思想向来是学者们热议的论题。一些学者对墨家社会政治思想进行阐释,做出价值评判,认为这种思想具有很大的局限性,是下层平民不现实的幻想,是宣扬墨家兼爱、非攻等政治主张的工具②此观点是讨论墨家“天志”“明鬼”思想的主流观点,代表性的著作有很多,如: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三十七·子墨子学说》,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4-9页;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46-249页;任继愈:《墨子与墨家》,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年版,第59-65页;张知寒:《墨子志》,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04-112页,等等。;也有学者突出墨家思想的后世传播,发现《墨子》中赏善罚恶、兼爱交利的思想与后世民间道教思想十分接近,认为墨家思想与道教有密切联系,是道教兴起发展的渊源③代表性的有:李养正:《道教与诸子百家》,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3年版,第96-122页;李远国:《墨家与道教》,《孔子研究》,1991年第12期;白争勇:《论〈墨子〉思想中的道教根源》,《兴大人文学报》,2011年第47期;郑杰文:《墨家“鬼察鬼罚说”与道教“除算减年说”》,《宗教学研究》,2008年第3期,等等。。这些研究或者注意到了墨家思想的社会政治面相,或者注意到了其社会生活面相,但都不够完善。实际上,墨家思想兼具这两种面相,既表现了治国安邦的政治思想,又有对生活和生命的关怀,具有两方面的特点。这种思想与后来汉代董仲舒的政治神学和符箓派道教有共同之处,但是由于其自身理论的缺陷,既没有得到统治者的青睐,也没有满足平民的精神需求,因而失去了发展机会。

一、治国安邦的天鬼神学思想

墨家天鬼思想是原始信仰习俗的延续和发展。远古时期的人们因对大自然的敬畏和对未知的恐惧,产生了万物有灵的思想。在祭祀天地、山川的过程中,形成原始信仰,之后经过不断地演化,到夏商周三代时期人们开始尊神事鬼、天命敬德,赋予了天、鬼神一种超然的职能,希望天和鬼神有能量来拯救现实世界中的苦难生灵,或是打击邪恶势力,惩罚坏人。

夏禹时期,夏人称至上神为天,天之外,崇敬鬼神。商代殷人沿用了夏人所敬之天,并称他们的至上神为上帝或帝。帝是有位格的至上神,能够保佑族群,惩恶扬善:“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尚书·汤誓》)“肆上帝将复我高祖之德,乱越我家,朕及笃敬,恭承民命,用永地于新邑。”(《尚书·盘庚》)除天、帝或上帝外,商人也信鬼神。在他们看来,“鬼”即“归”①周长耀:《墨子思想之研究》,台北:中正书局,1977年版,第24页,第25页。。商人敬鬼虔诚,《礼记》中记载:“夏道遵命,事鬼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礼记·表记》)再看甲骨上所刻的文字,几乎都是殷商占卜的记录,可见商代崇信鬼神之一斑。可以说殷商时期已经形成了比较完备的鬼神崇拜系统②曾振宇:《楚简〈鬼神之明〉评议》,《东岳论丛》,2012年第2期。。到西周时期不但帝王贵族崇敬鬼神,天鬼信仰在民间也开始出现,上至群臣贵族、下到平民庶人,都崇拜自己的祖先并组织一些祭祀活动。

《诗经》中记载了民间的天鬼信仰:“昊天不佣,降此凶,昊天不惠,降此大戾。”(《诗经·小雅·节南山》)“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诗经·小雅·天保》)天、鬼能够赐福,也可以降祸。此外还描述了与农作有关的祭祀活动,在春秋两季农耕周期的首尾进行祭典活动:“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诗经·国风·豳风》)关于日食和月食反映吉凶之兆的记录:“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则维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诗经·小雅·十月之交》)这些记载虽没有说明具体祭祀过程和祭祀对象的名字,但可以肯定的是,民间已经形成了对神灵的信仰和祭祀活动。西周时期人们的思想在总体上仍将“天”“帝”作为宇宙的主宰,认为鬼神能祸福于人民。甚至在春秋战国时期,虽然人们开始表现出对鬼神的怀疑态度,但总体上并未彻底摆脱鬼神观念,就连具有进步思想的郑国子产也承认祖先鬼神的存在③《左传·昭公七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985页。记载子产劝说韩宣子祭祀神化为黄熊的鲧。。史嚚、宫之奇二人还进一步认为鬼神具有聪明正直、赏善罚恶的性格④史嚚对人说:“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左传·庄公三十二年》,第169页)。宫之奇认为:“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左传·僖公五年》,第200页)。。夏商周时期的天鬼信仰与《墨子》中所描述的信仰如出一辙,说明墨家的天鬼思想是对从原始社会开始到夏商周社会风俗与信仰的延续。

西周成康全盛时期之后,国势渐衰,各封国相互攻击,常年混战,百姓苦不堪言。到了春秋战国时期,更是各国争霸,常年战乱,民不聊生,加之水旱之灾连年不绝,导致社会生活动荡不安,人们的信仰开始出现危机。与此同时,人文思潮兴起,人们对自然与社会开始有了科学的认识,在试图摆脱自然崇拜束缚的同时,内心变得惶恐迷茫。旧的信仰在危机中逐渐被打破,新信仰没有完善,人的行为不能被框束。墨家的社会政治思想也受到了这样社会大背景的影响。墨家认为安定的社会秩序离不开天、鬼的保佑,因而在原有信仰体系的基础上进行了调整,增加了一系列顺应春秋战国时期政治、社会需求的内容,希望通过调适、重置思想信仰,达到社会安定。于是,在《墨子》中,墨家试图通过天、鬼的思想来解决当时的社会政治问题,为社会寻找一条出路。

在墨家看来,天是宇宙的最高神明,决定整个宇宙的行为规则,天的道德是任何人不可类比、不可逾越的。对于有位格的天、帝或上帝,统计来说,《墨子》全篇共提到44次⑤周长耀:《墨子思想之研究》,台北:中正书局,1977年版,第24页,第25页。。天作为创造之母,创造了包括人在内的宇宙万物,“天之行广而无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天必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今天下无大小国,皆天之邑也。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墨子·法仪》)。“法仪”就是分辨善恶的标准,而这个标准正是天所规定的。“天”是公平、客观、道德的,所以其规定的准则也令人信服。

此外,《墨子》诸篇中,“鬼”的出现次数也很多,共计181次①张婷婷:《关于墨子天志、明鬼思想的形成》,东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第14页。。《明鬼》篇中有很多鬼神传说,墨家认为鬼神的存在源于人们的耳闻目见。《墨子》书中还分别用三表法和观察百姓的耳目之实证明鬼神的存在②张岂之:《中国思想学说史》(先秦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69页。。墨家对儒家公孟的漠视鬼神的思想进行了批评,“公孟子曰:‘无鬼神。’又曰:‘君子必学祭祀。’子墨子曰:‘执无鬼而学祭礼,是犹无客而学客礼也,是犹无鱼而为鱼罟也。’”(《墨子·公孟》)

当时的社会秩序混乱、灾难不断,墨家认为都是由于人们没有天鬼信仰。《墨子·鲁问》:“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所谓“淫僻无礼”,即《墨子·天志下》中提到的“大则欺小也,强则侮弱也,众则寡贼也,诈则欺愚也,贵则傲贱也,富则骄贫也,壮则夺老也。是以天下之庶国,方以水火毒药兵刃以相贼害也。”《墨子》认为,造成“淫僻无礼”的原因在于“疑惑鬼神之有与无之别,不明乎鬼神之能赏贤罚暴也”(《墨子·明鬼下》),即凡是从事淫暴寇乱等无礼行为的人都是心中没有天和鬼神的存在,不明白天与鬼具有赏善罚恶的能力。因此,墨家作《天志》《明鬼》,提倡以“尊天”“事鬼”的思想解决国家之乱源,强调个人通过努力感化天来改变命运,鬼神对社会政治也有监督作用。

《墨子》中认为天子受政于天,天才是政治上的最高统治者。天可以设置官职,安治人事,“为王公侯伯,以临司民之善否,使之尚贤而罚暴。”(《墨子·天志中》)即使贵为天子,天也能施以赏罚:“天子为善,天能赏之;天子为暴,天能罚之。”(《墨子·天志中》)甚至还有“天之欲一同天下之义也,是故选择贤者立为天子”(《墨子·尚同下》)之说,说明“天子”由天所立。从这一角度看《墨子》一书,其肯定了“君权神授”,也提出“天”对于统治者的要求。

天能赏善罚恶,予人以祸福,“爱利人者,天必福之;恶人贼人者,天必祸之”(《墨子·法仪》)。鬼神能够尚贤罚恶,“鬼神之能赏贤如罚暴也。盖本施之国家,施之万民,实所以治国家利万民之道也。”(《墨子·明鬼》)《墨子》中具体强调了鬼神的社会功用,“古者上帝鬼神之建设国都立正长也,非高其爵、厚其禄、富贵佚而错之也,将以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贫众寡,安危治乱也。”(《墨子·尚同上》)“吏治官府之不洁廉,男女之为无别者,鬼神见之;民之为淫暴寇乱盗贼,以兵刃毒药水火,退无罪人乎道路,夺人车马衣裘以自利者,有鬼神见之”(《墨子·明鬼下》)。而且,鬼神的赏罚是人们所无法抗拒的,这样才能使人们做好本职,不要肆意妄为:“施行不可不堇,见有鬼神视之。”(《墨子·明鬼下》)

墨家认为“天志”“明鬼”思想可以稳定社会秩序,天的意志规定了社会准则,对社会政治至关重要,是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准。天鬼能赏善罚恶,予人以祸福,“杀不辜(无罪)者,天予不祥。杀不辜者谁也?曰:人也;予不祥者谁也?曰:天也。”(《墨子·天志中》)表明天的赏罚具有普遍性,是无可逃避的,任何人在天面前都是平等的,没有特权。因此,墨家希望从重建思想信仰方面入手,来建立一个安定幸福的社会。墨家通过宣扬传统的宗教信仰来表达民意,彰显每个人的重要性。宗教思想是《墨子》的立论基础,有了信仰,墨家的兼爱、非攻、尚贤等道德主张才能得以彰显。

墨家借助信仰的力量来威慑人们,劝善惩恶,安定社会,这些思想都是为现世政治服务的。可以说,《墨子》中的鬼神说是一种“治国理论”③王瓒源:《墨子》,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6年版,第147页。,《墨子》试图站在平民阶层的立场上提供一个官方意识形态的模型,君主向天、鬼神负责,而天、鬼神又体现了民意,墨家的政治与社会思想因而带有天鬼政治神学的属性。这是以墨子为代表的劳动阶层在注重实际工作经验的总结之后,对参与政治,反映下层百姓心声上做的进一步努力。这种思想的用意在于保障人们生活和稳定社会。

墨家这一天鬼政治思想,在内容上与之后汉代董仲舒的政治神学有一些共同点。两者都承认天有意志,《春秋繁露》记:“事君者仪态,事父者承志,事天亦然”(《春秋繁露·楚庄王》)。孙诒让曾以此解释墨子的“天志”,认为“此天志之义也”(《墨子·天志上》)。此外,两者都认为天志有“兼爱兼利”“赏善罚恶”的思想。董仲舒认为:“天虽不言,其欲赡足之意可见也。古之圣人,见天意之厚于人也,故南面而君天下,必以兼利之”(《春秋繁露·诸侯》)。《墨子》中也有提及:“天之意,不欲大国之攻小国也,大家之乱小家也,强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傲贱……欲人之有力相营,有道相教,有财相分也”(《墨子·天志中》)。而且,董仲舒的灾异祥瑞说也间接受到墨家“天志”“明鬼”思想的影响①参见李金山:《墨家天道观对董仲舒儒学体系的理论贡献》,《兰州学刊》,2006年第8期。。墨家认为的天、鬼之善恶赏罚与西汉社会流行的天降符瑞灾异十分相似,秦彦士就曾指出:“董仲舒以‘灾异说’名于世,如果按正统儒家的观点来看,这种学说实际上是孔子所不语的‘怪力乱神’的胡诌。所以它实际上是由阴阳家与墨家‘天志’杂糅的产物”②秦彦士:《汉代经学与墨学关系考》,《墨子考论》,成都:巴蜀书社,2002年版,第144页。。

但是,这些具有共同点的思想在目的上却又有所不同,即天与鬼神对董仲舒来说和对于墨子一样,都具有“工具价值”,但是两者的“目标价值”不同。董仲舒的政治神学作为官方意识形态,虽然存在与《墨子》相似的“天志明鬼”“兼爱兼利”等思想,但从根本上讲仍然是“儒家维护宗法等级秩序的政治哲学体系”③苏凤婕,程梅花:《平民理想:墨子与中国文化》,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53页。,抛弃了墨家所讲的平民平等互利的原则,蜕变为王权统治的理论依据。《墨子》中所提倡的“天志”观念是为实现多数下层民众的意愿,“天”会为民众谋福利,《墨子·天志上》有“三利,无所不利”,这种利益均沾、天鬼人利益共享的观点体现了对人的重视,是手工业者在乱世中渴望安定生活的表现,具有明显的天鬼政治思想属性。

二、修身祛疾的生命修行思想

社会的不安定导致人们恐惧苦难,渴望生命健康。殷周时期占卜之术盛行,甲骨卜辞记载了许多不同类型的占卜,除了用以观察自然现象,还用来推测人的生理现象,以此判断吉凶,比如占梦、相面等。先秦时期还有很多神话传说,记载了人们对仙境的向往和对仙丹、仙药的追求,《山海经》中就有关于“不死树”“不死山”“不死民”、颛顼“死即复苏”等记载,体现了当时的人们渴望生命的延续和永恒。这些占卜、修行的思想继承融化在了诸子百家思想中,《庄子》有:“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庄子·大宗师》)“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逍遥游》)描述了“真人”的修行。《韩非子》有:“夫道以与世周旋者,其建生也长,持禄也久。”(《韩非子·解老》)体现了长生的思想。《吕氏春秋》还有关于修身养性的思想:“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圣人深虑天下,莫贵于生。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吕氏春秋·贵生》)

《墨子》中也有很多相关记载。墨家在先秦诸子中是对生命关注较多的一派,其十分重视巫术方技,并将技艺和实践活动应用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墨家的政治与社会思想中对天、鬼的崇拜,透露着战乱时期人们对生命的尊重,具有为个人的生命健康服务的性质。《墨子》中记载的很多思想着重以健康作为祭祀和其他活动的意义。墨家天鬼思想和“重术”的传统很可能使“不少墨家之徒流为方仙之士”④何涛:《略论墨家对早期道教的影响》,《南昌高专学报》,2009年第4期。,这也使墨家与后世的道教有了密切的联系。墨家的政治与社会思想是否影响了道教,在此暂且不做进一步讨论,但墨家思想的确与道教思想有相同的作用。鬼神既可以造福百姓,也能使人们遭殃,这种思想与佛教、道教有共同的特点,都十分重视生命修行,在信仰上为人的生命健康服务,“将生命与神灵联系起来,使生命神圣化”⑤张荣明:《秩序宗教与生命修行思想——对汉晋儒教、道教产生和基本功能的考察》,《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6期。,既可以治病救人,又具有修行的特点。

《墨子》中多有表现生命修行的特质之处。《墨子·贵义》中提倡“六辟说”即“去六辟(喜、怒、乐、悲、爱、恶)……从事于义,必为圣人”(《墨子·贵义》)。要想成圣,就不能将情绪轻易表现,体现了修身养性之道。《墨经》记载:“无欲恶之为益损,说在宜”,“若识麋与鱼之数,唯所利,无欲恶。伤生损寿,话在少连,是谁爱也,尝多粟,或者欲不有能伤也,若酒之于人也”(《墨经》第43条)。墨家批评了厚葬久丧的危害,指出这样的丧葬制度是过度消耗,会“伤生损寿”。墨家认为对于养生的损益,关键在于适度,反之则有害于身体健康。《墨经》还记载:“欲恶伤生损寿”(《墨经》第144条),欲望和厌恶这些过度极端的情绪会“伤生损寿”。可见墨家重视长生久视之道,体现了墨家对生命的关怀和关于保健的思想。

墨家的适度、适宜理论还体现在其关于“五行”的观点中,“五行毋常胜,说在宜。”(《墨经》第143条)墨家认为五行之间没有固定的相生相克关系,五行之间的关系取决于数量的多少。比如“火铄金,火多也。金靡炭,金多也。”火融化金属,因火势强烈。金属压灭了炭火,是因为金多炭少。五行之间要想达到平衡,也需要适量。墨家五行学说对道教的“五行错王说”“五行颠倒术”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①李远国:《墨家与道教》,《孔子研究》,1991年第12期。。

《墨子》之中还有关于巫医之术治病救人的记载,《墨子·非攻中》有一例:“譬若医之药人之有病者然,今有医于此,和合其祝药之于天下之有病者而药之。”墨家记载了当时治疗疾病的一种方法:病者对上天祈祷,说明祷告的缘由,并饮用加入符箓灰烬的水,这样人们的病痛会得以减轻、消退。这种运用符箓来消除病痛的方法或被汉代符箓派道教所沿袭。

除以上两方面外,墨家还将宗教方术思想运用于军事实践中。《墨子·迎敌祠》中还记载了一些关于占卜、祭祀的宗教方术:“敌以东方来,迎之东坛,堂密八。年八十者八人,主祭青旗。青神长八尺者八,弩八,八发而止,将服必青,其牲以鸡。敌以南方来,迎之南坛,……”(《墨子·迎敌祠》)这一段记载分别阐述了敌人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进攻时的御敌之法,不同的方向需要建筑不同高度的高台,献祭不同的牲畜,使用四种不同颜色的旗帜,请不同方位的神来保佑战争获得胜利。这些祭祀、巫术、占卜、旺气等方法是为了在战争中取得胜利,这种宗教性的思想在之后得到了延续,汉代之后的道教典籍中有类似的记载,更为巧合的是,墨家的这些方术名称,在《太平经》中也有一一对应之词,统称为“占天神气太平”思想②关于《迎敌祠》与《太平经》的承袭,具体参见李养正:《道教与诸子百家》,北京:燕山出版社,1993年版,第113页。。《墨子·迎敌祠》中的“巫蛊”“望气”“厌胜”之术,目的是为了赢得战争胜利、减少伤亡,反映了墨家对生命的尊重。

另外,从典籍流传方面看,作为本土宗教的道教,与墨家思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墨子》一书得以流传也是在《道藏》中发现,宋刊印《万寿道藏》中所保留的《墨子》53篇,就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墨子》传世文献。道教自汉代兴起后,诸多托墨子之名的道教典籍就大量出现:汉末封衡著《墨子隐形法》;葛洪《抱朴子·内篇》有《墨子丹法》;《隋书·经籍志》有《墨子枕内五行纪要》;唐代瞿昙悉达的《大唐开元占经》引有《墨子占法》;宋代郑樵《通志·艺文略》道家二之经类有《灵奇墨子术经》;明代焦竑《国史经籍志》诸经类有《灵奇墨子术经》,符箓类有《墨子秘中记》等等。章太炎认为道教思想是“本诸墨氏,源远流长”③转引自何涛:《略论墨家对早期道教的影响》,《南昌高专学报》,2009年第4期。。道教作为典型的生命宗教,其典籍中多有提到墨子其人其书,说明墨家政治与社会思想中确有可以安抚百姓,修身治病的内容可以使道教承接利用,进而发展成为平民信服的宗教。

从典籍内容上看,将《墨子》中的天鬼思想与道教经典《太平经》中描述的“天”“鬼”比较,前者希望建立兼爱交利的和谐社会,后者希望能够克己利人救世济民,两者有“共同的目标和理想性”④白争勇:《论〈墨子〉思想中的道教根源》,《兴大人文学报》,2011年第47期。。《墨子》中的“天志”“明鬼”思想认为“天志不可违”、鬼神能够“赏善罚恶”,《太平经》亦是如此:“天之照人,与镜无异”“天无私祐,祐之有信”①《太平经·名为神诀书》,王明:《太平经合校》,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8页。,甚至认为:“圣人制法,皆象天之心意也”②《太平经·王者赐下法》,王明:《太平经合校》,第695页,第228页。,由此可见两者的“天”神信仰有着同样的含义,都视“天”为法仪且有意志。《太平经》有“救穷周急”“有知相教”“有珍奇相遗”“力强当养力弱者”③《太平经·王者赐下法》,王明:《太平经合校》,第695页,第228页。“见赐饥者以食,见寒者以衣”④《案书明刑德法》,王明:《太平经合校》,第108页。等主张,与《墨子》“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劝以教人。若此则饥者得食,寒者得衣,乱者得治”(《墨子·尚贤下》)的理念十分相近。这种思想在明清秘密宗教、秘密社会中也有类似的体现⑤刘平:《中国秘密宗教史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60页。。可见,墨家政治与社会思想与道教及其它类似的生命修行思想有共同的特征和功能。

《墨子》中提供了很多方法让人们内心宽慰,让人们在乱世中不再苦苦挣扎,而是寻找多种解脱的办法,其中多处体现了去病养生、修身克己的思想,给人们带来希望的曙光。这些都是生命修行思想的基本特征,墨家通过这样的思想安抚人心,从而实现整个社会的安定,说明墨家政治与社会思想带有明显的生命修行思想属性。

墨家政治与社会思想一方面是为了建立安定的社会秩序,对统治阶级上层贵族来说拥有了政治神学的属性;另一方面又能够表达下层百姓的愿望,安抚人的心理,起到生命修行的作用。这是宗教信仰从上古时期混合型的宗教思想⑥张荣明认为上古时期的宗教信仰是全能的和一统的。参见张荣明:《信仰的考古》,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5页。向不同功能的宗教思想过渡的阶段,《墨子》的思想正是这一阶段所产生的,是中国古代宗教在先秦时期的一次尝试,所以兼具了两种不同的属性。

三、墨家思想衰落的原因分析

墨家政治与社会思想兼具儒家政治神学和道教思想的两种特点,内容上颇为丰富,呈现了治国与修身两个面相,试图达到政治神圣化和生命神圣化的双重功效。但在先秦之后的社会发展中,墨家思想逐渐式微直至消失。在先秦时期与儒家并为显学的墨家,至汉代既没有像儒家思想那样发展成为官方意识形态,也没有如道教那样最终形成一种典型的宗教形态。其中的原因,与墨家思想的两个面相密切相关,所以我们从墨家思想的政治和生命两种属性入手进行分析探究,会有更好的理解。

首先,作为具有天鬼神学属性的政治思想,墨家的出发点在于给下层百姓创造一个和谐稳定的社会环境,而不是着眼于政治合理性、合法性,这样的思想在王权社会中找不到出路。

对于统治者来说,墨家思想没有关心到天子、君主的利益,“天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墨子·法仪》),天的意志都是关心民生的问题,兼爱交利,其中鲜有提及天子权利。相比之下,董仲舒“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春秋繁露·为人者天》)的观点更加受到统治者的青睐。

墨家政治与社会思想本质上是一种治国理念,是以改善社会政治为出发点的。墨家理想中的社会和谐、稳定、繁荣离不开鬼神的合作,只有让统治者相信天和鬼神的存在,才能实现兼爱和非攻。但是这个时期的中国是一个宗教思想衰落的阶段,这一时期的统治者很难相信这种具体而有用的天、鬼的存在。对于百姓而言,他们希望能够绕开社会政治,直接与天、鬼进行沟通,而这些愿望在《墨子》思想中很难找到满足的途径,与儒家相比,墨家对祭祀天、鬼的礼仪不感兴趣,没有进行必要的讨论。所以墨子沟通天、神、人的努力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

其次,作为具有生命修行属性的社会思想,墨家的思想不具备神秘色彩,没有创造彼岸世界,也少有“出世”修道的具体方法指导,没有彼岸世界作为依托和慰藉方式,实践上也不能让人们思想得到解脱。

一方面,墨家思想鲜有对宗教活动和宗教仪式的指导。平民阶层的自发宗教信仰总是有限的,要服务于自己的现实生活需要,而墨家对礼仪的忽视态度使人们无法参与相关的宗教活动。墨家认为:“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然即当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民衣食之财,将安可得乎?”(《墨子·非乐》)对宗教祭祀的态度也是如此:“若使鬼神请亡,是乃费其所为酒醴粢盛之财耳。自夫费之,非特注之污壑而弃之也,内者宗族,外者乡里,皆得如具饮食之。虽使鬼神请亡,此犹可以合欢聚众,取亲于乡里。”(《墨子·明鬼下》)由此可见墨家更关注人的切实利益,太多的世俗情感影响了人们对天鬼信仰的虔诚。

另一方面,墨家思想对“出世”观念没有涉及。詹剑峰认为墨家思想“既没有老子那样全性保真、超出物外之想,也没有后世道教炼丹修道、白日飞生之术;既没有耶稣那样自命为救世主,宣传天国近了,也没有佛陀那样逃避现实,遁之空门,以求极乐世界”①詹剑锋:《墨子哲学与科学》,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3页。。王冬珍也评价说,《墨子》宗教思想“既不言行善灵魂可上西天或进天堂,亦不言做恶灵魂须下地狱,即既不言他界,亦不谈灵魂之归宿,其所言赏善罚暴,只限于生前,未云及死后”②王冬珍:《墨学新探》,台北:世界书局,1981年版,第289页。。的确,《墨子》中所反映的宗教思想没有创造一个让人们向往的彼岸世界,也不讨论灵魂问题,思想积极“入世”,很难形成一个系统的长期的宗教信仰。

因此,墨家多数人物事迹已经湮灭,秦汉之后几乎再无传人。墨家思想一路衰微,经过岁月的沉淀,其中关于“天志”“明鬼”的天道观思维影响了汉代灾异祥瑞之说;有关的巫术、方技思想也在道教思想中有所体现。墨家虽然作为独立的思想没有延续,但最终融合到儒家政治思想和道教思想中。

结 语

墨家思想承接上古思想余脉,具备天鬼政治神学和生命修行的双重属性,兼容治国与修身两种思想,试图寻找一条既能实现国家安定又可让百姓幸福的途径。虽然墨家思想在传播发展的过程中没有受到足够推崇,但其中的“天鬼”思想客观上成为约束统治阶级的思想武器;而且,其对春秋战国时期的社会现实进行了批判,是平民精神生活的寄托,成为人们减缓生活重压的良药。

墨家的政治与社会思想作为拥有政治神学属性的思想,不能服务于君主而没有被王权所接受;作为具有生命修行属性的思想,体系不够完善又未能在平民中广泛传播。尽管由于其在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下没有受众群体而看似消亡,但实际已经渗入中华文化的血脉,成为中国本土宗教形成的思想渊源,因此应该对其进行全面的认识。

墨家的天鬼思想在精神追求上强调对人的终极关怀,寻求对精神世界的最高寄托,于实际生活中成为“兼爱”“非攻”“贵义”等思想主张得以实践的推动力量。正如王瓒源先生所论:“不管‘天志’、‘明鬼’是否宗教,我们关心它的本质就是‘爱人利人’,就是‘兼相爱交相利’,就是‘贵义’,这可以当做人类共同的信仰,我们将会找到更多的人性,更多的友爱。”③王瓒源:《墨子》,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6年版,第166页。这对于当代社会建设、民生发展具有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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