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开头不寻常”
——臆说汪曾祺小说《鉴赏家》的开头

2018-02-09 14:15赵国庆
中学语文 2018年15期
关键词:鉴赏家知音汪曾祺

赵国庆

“全县第一个大画家是季匋民,第一个鉴赏家是叶三。”这是汪曾祺的短篇小说《鉴赏家》的开头段。这样的开头“太寻常了”,以致很多论者对它要么一笔带过,要么无意忽视。其实,看似平淡无奇的它,细细究来,却大有深意存焉。

一、从这句话本身来看

1.“全县”之“县”到底在哪?

“县”是自秦汉起皇权治理下最基层的行政单位。对老百姓来讲,“省”太大,“乡”显得小了点;“县”既不大也不小,刚刚好。而且,是个人物的话,在“全县”这一范围内,能家喻户晓,已然了不起。

说“全县”而不说“我的故乡”,一则因为一说“故乡”,立马给读者“这是作者在回忆”的感觉,不免使人产生“且看他有怎样的陈年旧事”这种阅读期待。二则因为一说“全县”,那这个“县”就可以是任意一个县,读者愿意它是哪个县就可以是哪个县,哪怕就是读者自己所在的那个县也无不可;这样反而更开放,更具有普遍性,更能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

2.“第一”是基数词还是序数词?

如果是基数词,表明之前全县没有出过这样的大画家、鉴赏家;但以后还是出过的,只不过时间上排列起来是第二、第三……罢了。如果这样的理解不太虚妄的话,我们应该能从中品出汪曾祺作为家乡人强烈的自豪感。当然我们还可以问,为什么季、叶是第一个?

如果是序数词,则表明在作者心目中,作为大画家、鉴赏家,季、叶两人在当地的地位非常崇高,不仅空前而且可能绝后,其他大画家、鉴赏家在他们面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如果能作这样的理解,那么就有问题:为什么季、叶是第一,之前的大画家、鉴赏家怎么就不是第一了呢?怎么样的大画家、鉴赏家才称得上第一呢?作为一个对家乡怀着深厚情谊的作家,汪曾祺这样写是不是在期待、呼唤家乡出现更多这样的大画家、鉴赏家呢?种种疑问,使小说极富张力。

3.“大画家”对“鉴赏家”,二人关系如何?

“大画家”而不说“画家”,“鉴赏家”而不是“大鉴赏家”,是因为用“大画家”对“鉴赏家”,字数相同,读上去节奏一致,音律和谐。“大画家”大到什么程度?“鉴赏家”有怎样高深的学养?此为一悬念。本来,画家和鉴赏家之间,应该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第一个大画家”对“第一个鉴赏家”地位平等,水平相当,那他们的关系如何?此为二悬念。

小说开头只一句话,却疑团重重,悬念迭起,真正非比寻常。

二、从整篇小说来看

1.草蛇灰线,抑扬有致

紧接着第一段,第二段的开头是“叶三是个卖果子的。”“鉴赏家”竟然是个“卖果子的”,转换突兀,陡然急转,让读者措手不及。好在马上又有“他这个卖果子的与别的卖果子的不一样”这一句,“不一样”三字让读者稍觉释然,赶忙看下面的解释,终于明白叶三之所以是“鉴赏家”的“草蛇灰线”并非“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如此先抑后扬,绵密针脚,谁不叹服?而后引出对画家季匋民及两人交往的叙写,可谓水到渠成,读者一开始产生的疑惑自然消释于无形了。

2.首尾呼应,浑然一体

小说结尾,叶三“不卖”季匋民的画,死后还关照儿子拿画来陪葬。为什么叶三不卖季匋民的画?为什么死后还要将画拿了来陪葬?论者大多从两人情谊深厚直至生死相随来解释。这诚然不错。但是,这些观点似乎都泛泛于面上而没有探究出其背后的原因。季匋民画画“他给季匋民送果子,一来就是半天。他给季匋民磨墨、漂朱膘、研石青石绿、抻纸。季匋民画的时候,他站在旁边很入神地看,专心致志,连大气都不出。有时看到精彩处,就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一口气,甚至小声地惊呼起来。凡是叶三吸气、惊呼的地方,也正是季匋民的得意之笔。”从这些细节描写中,我们不是应该觉出:季匋民的这些后来被收藏家称为“精品”乃至“神品”的画作,不是他和叶三一起共同完成的吗?如果承认这点不妄,那叶三不卖这些画自然就有更深一层的心理在里面。

季匋民生前,叶三“就为了季四太爷一个人,我也得卖果子。”“真是为了季匋民一个人卖果子的。他给别人家送果子是为了挣钱,他给季匋民送果子是为了爱他的画。”季匋民死后,叶三已经不卖果子了,不是“十多年过去了”叶三年纪大了走不动路了才不卖果子的,否则无法解释“但是他四季八节,还四处寻觅鲜果”;而是季匋民死了,对叶三来讲,本来可以“一来就是大半天”在季匋民家消磨时光陶冶心灵的机会没有了,失去了知音,精神没有了着落,再卖果子已经没有了意义。所谓“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现在不是少,而是没了,有的只在坟墓里,所以叶三只能将寻觅到的鲜果,“到季匋民坟上供一供。”这时,对叶三来讲,唯一可以安慰他的,可能一是对往日两人交往生活的点滴回忆,二是保存着那些记忆、印证两人情谊的画了。至于拿画给他陪葬的原因,我想如果可能的话,叶三会想和季匋民合葬在一起;无奈地位、风俗等等跨不过去的坎,只好退而求其次,将两人共同完成的画作埋在自己坟墓里,聊慰知音相伴之意。只有理解到这里,恐怕才算真正懂得了“全县第一个……”这句话。

3.由点到面,打通时空

从文中看,季匋民、叶三应该生活在“扬州八怪”之后抗日战争之前,“全县第一个……”为什么不给这句话加上个时间段,比如道光年间、民国时期或者三十年代等等?当然有人会说,这是为了省略,因为从小说后文风俗画的描绘中还是依稀可以看出年代来的。但是,不加时间段,将过去、现在甚至未来打通了,是不是更有意味?也就是说,不仅过去、现在知音难觅,恐怕将来也是这样,亘古如斯,是不是让我们更加有种历史的深邃感与苍茫感?

另外,是先出现画家而后才有了鉴赏家,还是先有了鉴赏家再出现画家,即是季匋民成就了叶三,还是叶三成全了季匋民,这正如千里马和伯乐的关系一样,可能谁也说不清。但正因为两者相互联系密不可分,才让我们羡慕、赞叹这对知音!小说一方面在赞美季、叶这样的知音,一方面也在感慨现实世界知音难觅,更在表达对寻找知音的热切期盼。是啊,要在茫茫人世找到与这“第一个”对应的另一个“第一个”,是如此之难。这样看,这篇小说的主题就深邃得多,也普世得多了。

三、从汪曾祺的其他短篇小说来看

汪曾祺写了很多短篇小说,这些小说的开头都非常讲究,可谓苦心孤诣。比如《徙》,原来的开头是这样的:“世界上曾经有过很多歌,都已经消失了。”后来改成“很多歌消失了。”对此,汪曾祺自己解释说:“我牺牲了一些字,赢得的是文体的峻洁。(《说短——与友人书》)”其它如:“明海出家已经4年了。(《受戒》)”“我在七里茶坊住过几天。(《七里茶坊》)”“郝有才一辈子没有什么露脸的事。(《讲用》)”“岑明是吹黑管的,吹得很好。(《窥浴》)”“王二是这条街的人看着他发达起来的。(《异秉》)”“张百顺年轻时拉过洋车,后来卖了多年烤白薯。(《八月骄阳》)”

但是,这些小说的开头,跟《鉴赏家》比较起来,悬念设置不多,疑问蕴藏不深。这是为什么?笔者以为这可能跟《鉴赏家》写的内容与汪曾祺喜欢绘画有一定的关系。首先,与别的作家不尽相同,汪曾祺从小就喜欢画画,尤其喜欢看父亲画画,小说《鉴赏家》中有两处涉及李复堂及对其画作的议论,更能证明汪曾祺对绘画的研究有独到之处。某种程度上讲,生活中的汪曾祺就是小说中的季匋民。但是,画能绘出来是一回事,能否得到他人的认可乃至欣赏又是一回事;从他家人的回忆中,我们似乎感受到一丝汪曾祺对自己画作不被理解的寂寞。(汪朝《我父亲汪曾祺的画》)叶三身上那种作为真正鉴赏家的特点、季匋民身上那种大画家的风采,不正是汪曾祺渴求的吗?或者汪曾祺身上不正具备了两人的优点长处吗?另外,小说也是这样;汪曾祺的小说创作与他的书法、绘画是一脉相承,相互印证的,有许多论者也正是用如诗如画来评论汪曾祺的小说。作为1922年写的一篇小说,作者有感于世道日益衰微,人心渐渐不古,是不是借此感慨无人真正欣赏他的画作乃至文学作品?尽管上世纪20年代后,汪曾祺热在全国兴起,但是,你能肯定读者包括论者对汪曾祺是真的理解了?恐怕真正读懂的不会太多,评论家说的可能也不免皮相之论。这时,知音难觅之感就会在作者心中油然而生,而读者再读这“全县第一个大画家是季匋民,第一个鉴赏家是叶三”时,心可能向作者贴得更近了。

我们对一句“全县第一个……”做了很多“臆说”。那这些臆说是毫无根据的吗?不是。汪曾祺说:“我认为一篇小说是作者和读者共同创作的。作者写了,读者读了,创作过程才算完成。作者不能什么都知道,都写尽了,要留有余地,让读者去捉摸,去思考,去补充。(《汪曾祺:文与画》)”《鉴赏家》的开头这句话可能还有很多空白值得我们捉摸、思考补充直至臆说的。总之,套用汪曾祺的剧作《沙家浜》里的一句台词,“这个开头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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