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怀凤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横店村“村民”余秀华因特殊的身体原因,被围困于一定的地理空间内,而“诗人”余秀华向往诗与远方。这种现实与理想的碰撞,便建构了余秀华诗歌中特殊的心理空间。“在一些重要的经典性文学作品里,现实空间、想象空间与心理空间往往是三者合一的”[1]39。所谓心理空间,是指文学作品中存在的、与作家心理密切相关的自然山水空间,虽是想象性的,但主要是作家情感与心理的一种直接现实[1]39。院子、横店村、火车这3个空间在余秀华诗歌心理空间的建构中有着特殊的意义,通过对余秀华诗歌中地理空间要素的分析,我们可以直观而立体地进入余秀华的诗歌世界,进而更好地理解其诗歌创作。
“院子”这一空间是余秀华心理空间建构的内层,也是其最能够放松自我的地方。这是一个“木槿围成的院子”[2]145,它是走出房间通向外界需经过的第一个地方,也是一个过渡地带,连接着屋子和外面的菜园、田埂以及远方的外婆家。诗人写道:“我跛出院子的时候,它跟着/我们走过菜园,走过田埂,向北,去外婆家。”[3]4通过《月光》一诗我们可以知道,在余秀华心理空间中的院子里有一棵柿子树,这棵柿子树曾经陪伴她,让她有所依靠,“她在院子里……她抱着这棵柿子树,等候审判”[3]76。当秋天来临,这柿子树也仿佛懂得诗人的心,“院子里,柿子树落完了叶子”[2]123。余秀华的院子里还有杨树,她在这样的院子里发呆、思考、消磨时光,“北风很小,翻不起落在院子里的杨树叶儿/炉子上的一罐药沉闷地咕噜,药味儿冲了出来”[3]150。余秀华还在她的院子里种植了桐树,那大片大片的叶子写不下她心中的爱,“书信依旧未至。院子里的桐树落完了叶子/寒蝉凄切。/我还是喜欢在大片的叶子上写字,比米粒还小的”,当院子里的叶子都落完的时候,她去哪里写那比米粒还小的字呢?又去哪里抒发她那“还是那么大”的爱呢?诗人接着在这首诗中写到:“秋风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也过去了/我还是每天打扫院子,想想他在人间/我打扫得很仔细。”[3]136只要知道她爱的人与她同在这个世界,她就仿佛可以心安,就会坚持“每天打扫院子”。
除了院子里的树,余秀华还在“院子里”种植了许多花。“阳光照在院子里,照在越冬的月季株上/从田埂上割草回来,镰刀掉在院子里,响声清脆。”[3]200有阳光,有月季,却始终显得那么忧郁,那一声镰刀落地清脆有声,如果院子里有人等候,也不至于一把镰刀也响声清脆,于是孤独感便在这一声脆响中油然而生。雨天来临,孤独便会在院子里不断发酵,诗歌《天黑了,雨还在下》中构建了这样一个心理空间:我在屋子里,外面在下雨,雨落在屋檐上,再落在院子里,院子里的芭蕉、蔷薇正在枯萎。
树与花之间的院子里还被诗人添进了许多麻雀们的“闲言碎语”——“我在院子里呆了一上午/它们的闲言碎语掉了很多在地面上/毫不在意,仿佛人间本该承受”[4]22。一切景语皆情语,心情不好时,院子里的麻雀发出的是“闲言碎语”;心情好的时候就有所不同了,“阳光正好的院子里,麻雀扑腾细微而金黄的响声/枯萎的月季花叶子也是好的”[2]5。在余秀华的心理空间中,“如果遇上季节,院子里堆着玉米/或者晒着熟透的谷子/生活的丰盈推挤着我,如同大地”[2]8,余秀华与其它女诗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她不会让自己构建的空间成为空中花园,她的心理空间里必定会有极具烟火气的构件,麻雀算一个,玉米更不言而喻。
“院子”成为余秀华心理空间建构的第一层,也是最核心的所在,首先,与余秀华的生活状况密切相关。作为一个残疾的普通农妇,余秀华生活的空间与交际的范围势必不会太大,正因如此,她才会走上写诗的道路,才会在诗中大量地书写自己的院子。其次,“院子”成为余秀华心理空间建构的核心,还在于她的心理选择。余秀华热爱生活,但是囿于自己的病痛与现实生活环境,她去不了更广阔的世界,她不甘心把自己困在房间里,退而有意或无意地选择了“院子”这一过渡空间来建构。在院子里,她不至于封闭自己,也不至于暴露自己。基于这样一个充满中庸思想、符合诗人心理需要的选择,“院子”便自然而然地被重点建构起来。
余秀华在其诗歌中划横店村为“牢”,她被紧紧地围困在这个小小的村庄之中。“横店村”是余秀华构建的心理空间中的第二层,也是她着力构建的地方。余秀华说:“横店!一直躺在我词语的低凹处,以水,以月光/以土。”[3]144她说:“快四十年了,我没有离开过横店。”[3]56现实的横店村是余秀华心理空间中横店村的模板,只加以稍稍修饰,她心中的那个横店村就跃然纸上。在余秀华的心理空间里,这是一个“又苦又重的贫穷的村子”[4]31“又小又哀伤的村庄[3]36”“没有庙宇的村庄”[3]36,它在“地图上找不到”[3]163,“这是在鄂,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村庄,一片树木集结的林”[3]143。
构建“横店村”这个心理空间,“人”是必不可少的因素。村民仿佛都很独特,如“这个上门女婿,妻子疯了二十年了/儿子有自闭症/他的腰上总是背着个录音机/声音大得整个村子都听得见”[3]73。三叔经常把牛放丢,三叔的媳妇跟人跑了,“二叔的门关着,这个冬天他不会回来了”。这是一个不幸的村庄,这么一个小小的村子竟然汇集了这么多不幸的人:脑瘫儿、疯子、自闭症患者……
在横店村度过的一天又一天最后都呈现在余秀华的诗歌当中。横店村的下午,“恰巧阳光正好,照到坡上的屋脊,照到一排白杨/照到一方方小水塘,照到水塘边的水草/照到匍匐的蕨类植物。照到油菜,小麦”[3]40,余秀华通过阳光勾勒出了一个有房屋、白杨、水塘、水草、蕨类、油菜和小麦的横店村。傍晚,余秀华喜欢散步,诗歌《在村子的马路上散步》将自己在村子里散步比喻成一滴水在盆子里滚过来滚过去,就在这样的滚来滚去中消磨了时光与生命。深夜,余秀华是孤独的,没有可以倾述的人,唯一的姐姐也远嫁在外,“许多日子里,我都是绝望的,如落花/浮在水面/姐姐,我的村庄不肯收留我,不曾给我一个家//在这样的夜里,时间的钉子从我体内拔出/我恐惧,悲哀/但是没有力气说出”[3]122。横店,说到底,还是余秀华心里的归属地。在《南风吹过横店》[4]17一诗中,诗人写道:“横店村不会轻而易举地因为一场南风而坍塌,一个村民也不会那么容易就交出泪水”。横店村陪伴了“我”几十年,从“我”出生开始,直到将来有一天“我”消失了也不会结束,因为“我”是要把横店村的一部分带进泥土的。一个村民,从他被孕育之初就开始接受村庄的供养,她身体吸收的来自村庄,她身体排出的也归于村庄,直到死后,躯体也属于村庄的一部分,被带进土里,最后归于尘土,又哺育这村庄的其它生灵。爱是沉重的,死也是沉重的,一个村民没那么容易说出爱,也不轻易把一棵树变成棺椁搬到某个地方。这就是余秀华与横店村不可割裂、相互融合的关系。
对于“横店村”这个心理空间的构建,余秀华有着自己的想象。余秀华的文艺想象远异于那些常人所言的小资情调,她的诗歌与众不同,常常会带给你意想不到的想象,如“横店村的土壤适合长草,但是没有土壤能长出玫瑰”[4]83,这样的想象与余秀华的生理与心理状况是相吻合的。余秀华的眼里更容易看见那些残破、苍白、衰败,但我们不能因为这点,就认为余秀华是一个悲观消极的人。余秀华心中是有希望的,她的内心并不灰暗,“在横店,在富饶的汉江平原,在鄂中部/我们不知道从哪里要来了一个春天,装满了口袋/它装满了花,我装的是开花的心意”“太阳同时照在你的,我的,它们的身上/这样的好我是说不出来的”[4]99。
与“院子”一样,“横店村”成为余秀华心理空间建构中的重要部分,首先,因为这就是余秀华现实空间的映射。余秀华在40岁之前的生活都囿于横店村之内,这意味着她的诗歌中自然会有许多横店村的事物出现。其次,是因为余秀华对横店村的情感,每个人对自己的家乡都会有自己的情感,情感不同,呈现出来的家乡也会有所差异。余秀华对横店村的情感是复杂的,横店村不仅是余秀华的家乡,也是余秀华的被困之所,因此,余秀华在建构横店村的时候就会有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一方面是对横店村的归属感,另一方面是对横店村的逃离感。于是,余秀华建构的横店村不仅有家乡的温馨、坚强的样子,更有农村的破败、丑陋的样子。在对其建构的横店村进行解读的过程中,我们会从中发现中国许多农村的身影,那种不再田园牧歌似的农村,有破败、有落后,但是也有坚韧、有希望的农村。
余秀华诗歌中还有一个移动的、连接外界的空间也十分引人注目,那就是“火车”。火车是一个核心的意象,也是一个重要的空间,透过这一大胆而独特的移动空间,我们可以更好地了解诗人的内心世界。
《我身体里也有一列火车》中描写了“我”身体里一辆从不示人的火车,哪怕再美好的事物也不能打动“我”将火车公之于众,就算是美好的月亮,如果月亮引起了“我”身体里火车的鸣笛,那“我”就把它捂住。这样的空间代表着余秀华的内心,火车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我”的心里也有人装进来,有人被遗忘。火车的目的地不是停驻,是经过,这世间万物都得不到永恒,“我”的身与心也只能作时间的过客。诗人在自己身体里构建的这一移动的空间,表面上已经锈迹斑驳,所有好的坏的事物都可以在这一移动的空间中共存,如醉鬼、乞丐、卖艺者等,又如大雪、风暴、泥石流等,这些都可以为余秀华的内心所接受,这是因为“我身体里的火车从来不会错轨”,内心有所坚持,就无畏人间所有艰难。
现实生活中得不到的或者是实现不了的,余秀华都会寄希望于这通向理想的空间。在诗歌《人到中年》最后一节,诗人写到,“我只有一个愿望:生命静好,余生平安/在春天的列车上有人为我让座/不是因为我摇晃的身体”,在诗人心中,火车上可以掩饰自己摇摇晃晃的步伐,或者可以预见真正理解自己的人,哪怕让座于自己,也是因为自己的年龄而不是身体原因。火车通往远方的不可得甚至被诗人描写得更残酷,“一个坟头的草黄了三次,火车过去了”[4]13,一个人都已经死了三年,火车才经过她的坟前,而且只是经过,并不停留。有时候余秀华对火车这一空间的建构显得有一点可望而不可即,因为火车对她来说是一个通往自由与理想的途径。
除了火车本身,余秀华这类诗歌中还有与火车相关的铁轨、火车站等。《那个在铁轨上行走的女人》描写了一个在锈迹斑驳的铁轨上行走的女人形象,行走在这样的铁轨上,前途一片渺茫,或许这根本就是一截无法通向理想与自由的铁轨,但是它与火车相关,与理想与自由相关,就会驱使女人继续走下去。诗人在自己的诗里还曾描写了一个小站,叫作“葵花小站”,小站周围没有树木,左边即是沙漠,镇上开着并不光鲜、灰土土的向日葵。
最终,她依靠火车,走了出去,欣喜之下诗人写了《在火车上铺》,“我相信运动就是存在:火车前方是深夜/过后是黎明/而和大雪相连的就是一个春天”,余秀华的人生在不惑之年开始发生巨变,她借助自己的诗歌,以摇摇晃晃的步伐,终于躺在了火车的上铺,通往自己渴求的理想、自由与未来。
余秀华一生都向往自由、向往远方世界,走出院子、走出横店村,“火车”正是一个完美的交通工具,它不似飞机那般高高在上,它接地气,可以容纳普通人,可以承载普通人的梦想,余秀华就是一个有梦想的普通人之一。
但是她常常登不上这列通往希望的火车,常常被遗忘,常常需沿着铁轨去寻找火车的方向。有时候终于搭上了火车,却混淆了起点与终点,不得不中途在一个小站莫名其妙下车。余秀华的诗歌有忧愁,但不会哀伤到没有办法救赎,她也不会构建一个只有悲伤的心理空间。最终火车载着她一步一步接近了她的理想之地。
“文学的地理批评主要是分析与研究具体作家与作品中地理因素的种种现实,即作为作家的人所生存的特定地理空间与作为艺术的作品所反映和创造的、具有虚拟性的地理空间之间的关系,及其存在的意义与价值。”[1]38在余秀华对院子、横店村和火车3个空间的建构中,我们可以读出余秀华的孤独、迷惘以及对自由的向往等。通过对其建构心理空间过程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余秀华虽然表面上是一个身体残疾的村妇,实则是一个饱含诗意的诗人,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其对孤独的体会、对自我的突破以及对理想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