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凝视与表演的文化传承及重构
——以景颇族文化展演中的视觉艺术分析为例

2018-02-05 03:31
关键词:景颇族族群符号

罗 瑛

(云南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一、问题的提出

当经济主导着社会生活时,社会被物化的同时,其本体基础已逐渐演变为视觉表象的展示。景观是以现代工业为基础的社会性出口,也是当今社会的主要生产,景观的显现绝非偶然或表面的,景观社会的目标就在于景观本身,它生成的视觉影像和图景统治着经济秩序,发展就是一切[1]15-16。不同社会文化、地理空间和景观环境的存在,越来越依赖于其可视性的表述,在这个以旅游、度假和观看体验为当代人生活常态的时代,社会关系更多地表现为“看”和“被看”。随着现代旅游及族群互动交流的日常化,全球化的“同化”浪潮当中,地方性的表述、阐释、演示和族群感知塑造则变得更为迫切,共同体也需要文化变迁中创造新的情绪激发点。

“凝视”理论也在不断发展。拉康的镜像论可理解为,我们在观看他人的过程当中建构了自我,同时观看方式构成了我们与物的关系,以表征形态排列的物,总是在观看中被穿过、被传送、被局限,好像从一个舞台到另一个舞台,这就是凝视[2]。在福柯看来,凝视则包括医学凝视和全景敞开式围绕着统治中心和权力的现代社会“监视”[3]。但在社会流动日益加速的今天,游客凝视能在文化景观展示中产生消费、资本和权力,游客作为社会景观之凝视者的同时,他们也同时被景观制造者和当地人凝视,主体、对象及其背后的力量在互动中强化了想象性的关联,完成了自我、文化的建构。旅游凝视,一方面是频繁流动之大量人口的闲暇时间通过观光而被消耗,一方面是形形色色的凝视目标、符号和景象被创造和展示出来[4]。

“景观秀”的关键处还在于“show”,即表演。民族民间的地方性传统在与全球化中的旅游产业相遇时,为了最大限度地获得竞争力和发展资源,也进入到景观秀的表演过程中,地方政府、民族精英和团体、民间艺人等都加入到地方性民族文化的传承和重构中来。文化传承是指文化的延续发展,它应是一个永无终点、连续不断的过程,待到文化消亡后则已然很难重生,人类的文化总是在推陈出新,它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呈现新的面貌,产生新的形式和意义。适应所处社会环境下的文化传承通常需要重新改头换面和设计,从现象学来说,则是不断地阐释、认知和建构,直至文化的象征系统能产生适宜的意义模式。文化的象征意义,不仅有助于强化族群的根基性情感,也有助于造就族群成员的主观认同,文化也因变化之永恒存在而变动不居地呈动态性,这样社会系统才能继续运转。文化传承不止,才足以面对新的时代和社会需求,适应,是文化传承的必经之途。

景颇族作为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的文化多样性生产族群,其文化传承也被纳入当下关注当中,田野调查中所访谈到的当地官员、民族精英、基层干部和民族文化爱好者等,无不为景颇族文化如何能在德宏地区脱颖而出进行思索。从目前的文化传承和重构效果来看,以目瑙纵歌文化展演为族群品牌的长期营造为主,辅以尽可能发挥可视性因素的艺术表演,景颇族在德宏的文化影响力和游客吸引力,超越当地傣族、阿昌、德昂等民族,成为德宏地区文化景观较醒目者。艺术是一套行为体系,意在改变世界而不单是对世界进行符号编码,人类学致力于研究艺术在社会进程中的实践协调作用,而不是将物品当作文本来解释[5]。日常生活艺术的理论化曾经是远离大众的精神奢侈品,如今它不再无忧无虑地保持在知识精英的头脑里,它成了族群、地方生存议程中的重要项目,文化展演正式应运而生。

二、权力的凝视:地方政府主导的文化展演

景观打造、旅游开发和可持续发展等概念,都是现代社会的发明,与消费主义、大众旅游和市民社会等相联系,具有高度的意识形态规训色彩。社会表征中的权力,包括标记权、指派权、分类权、符号的权力和仪式化的驱逐等,权力不仅根据经济利用和物质压迫来理解,也应根据广泛的文化或符号,以特定方式在特定的“表征体系”内表征某人某事的权力来理解,实施符号即定型化是一个关键要素[6]。文化是人的中介,人的生活受文化控制:人的个性、表现自我的方式、思维方式、身体活动的方式、解决问题的方式,交通运输系统、经济体制、政治体制和运转的方式等[7]。而这一切背后,权力无论作为意识形态,还是行为规范的操控显而易见。文化传承和重构当中,民间主体的能动性,远远不如地方政府从上而下的能动性和执行力强大,地区、民族如何发展的诸多议题均来自于权力的凝视。这种凝视不是萨特式哲学上吃惊的注视,而是官方规划之下关于生存、发展、政治和经济利益的注视。

“文化展演”(cultural performance)最早的概念由美国著名的人类学家米尔顿·辛格(Milton Singer)于1972年提出,他认为“西方人通常以此称所指代的对象,如戏剧、音乐会、讲演,同时又包括祈祷、仪式中宣读和朗诵的内容、仪式与典礼、节庆以及所有那些被我们通常归类为宗教和仪式而不是文化和艺术的事象”[8]。他还指出,文化展演的性质具有表演特征,一种文化既是为了自身,又是为了外来者,通过表演向人们展示其“封装”(encapsulate)着的值得关注的文化信息及观念内容,而这些被呈现的文化内容应是文化持有中处于中心位置并且重复发生的。cultural performance也被译为“文化表演”,理查德·鲍曼在论述米尔顿的论点时指出:文化展演的迷人之处在于这些表演都集中在社会群体经验当中的某个突出主题上,例如礼物季节、职业、民族、历史事件、宗教关怀或运动竞技等,作为表演关注的中心,这种主题将为表达活动提供象征资源,而表演中的演员、接收者、竞赛者、庆祝活动参加者、音乐或舞蹈家等,可以获得对日常生活中的自我更强、更深的确认。文化表演所强调的重点,就是这些角色的扮演,就是社会性的实践及这种实践的重复,与构成事件象征性焦点的概念相结合的角色,创造了可表达的观念和可展演的阐释,从而为个体提高自我意识、强化社会认同建立了机会[9]。

景颇族的文化传统,首先是在地方当局的凝视下,从日常生活的民族民俗事项,一步步被重构和改造成展演的地方性文化。自1983年德宏州政府确立目瑙纵歌为州级各民族法定假日后,带动了其他景颇族文化内容的逐步重构和展演,政府不断引导和挖掘整理景颇族文化传统。数批景颇族文化遗产被列入国家级、省级和州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见表1)。

表1德宏州景颇族非遗名录及传承人管理情况*非遗名录及传承人情况等资料,来自德宏州文体广电局排局长,于2016年2月21日在芒市对其进行访谈,3月4日微信再次确认。

在上述非遗名录中,除民间文化遗产材料和搜集有民间人士参与外,各级名录的申请和批准均由国家政府机构完成,执行机构多为文化馆、文化局等,有些是专门设立的非遗中心或审批部门确定。

大部分非遗项目需要在节庆仪式或相关场合展演,因此多由可供展演的视觉艺术形式构成,省级目录中的目瑙纵歌、刀舞、织锦都具有较强的视觉展示性。州级目录共20项,仪式性舞蹈、娱乐舞蹈、节庆舞蹈及综合传统文化表演有10项,乐器、音乐、歌曲和演奏相关有6项,也就说可供表演的一共16项,占州级非遗目录的80%。

在景颇族节庆仪式活动当中,尤其是目瑙纵歌节、新米节等期间,笔者田调中观看到的景颇族文化展演,多集中在舞蹈(刀舞)、织锦、绿叶宴、竹编、歌曲等艺术形式的表演观赏上,这些视觉样式代表了景颇族文化艺术的象征符号。在文化展演的视觉形塑当中,隐藏着表演者的个体性,表演者与其所创造的艺术作品是分离的,而突出了表演者所承担的文化信息和他者文化想象。这里有观者和表演者所展示出来的视觉图像、景观之间的关系,观者带着预期去观看,而支配表演活动者则有其社会目的性,表演活动成为观者和活动生产者之间的意义生成桥梁,确保了观赏者接受和理解族群视觉符码背后的情感和世界。视觉艺术当中的图像、景观不同于口头艺术,后者有相对明确的能指和所指内容,而图像、景观则拥有更多的不确定性,引人遐想,但一切都服从异域或民族的想象性图景而生成。

三、他者凝视下的视觉艺术表演

社会差异、异域想象如何让人看到,而且必须让人看到,这便是视觉景观永远在场的依据。对于村落里的景颇族来说,文化传统或艺术习俗,都是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事,是他们生老病死和娱乐消遣活动中的一部分,但当生活中的习俗和知识变成按照要求来表演时,村人的知识范畴被重新建构了。民族民间艺术中原本没有和精英社会所对应的“艺术”概念,但在官方和主流力量的筹划安排中,景颇村人知道了被表演的音乐、舞蹈成为专门供人观看的艺术了。被凝视者在观看中也并非被动存在,而是需要积极满足和回应他者的凝视,在权力规划凝视和他者聚焦凝视下,当地人经历了本族民俗传统由生活情境“陌生化”为艺术景观表演的过程。景观在权力和资本操纵下表演,观看者和表演者互为他者,他们之间构成了对应主客体关系,辩证地营造和表述着熟悉情境陌生化的民俗文化。

视觉符码对表演的影响是决定性的,视觉赋予表演以形式形态和特征,使文化内容和信息更具有符号意义的功能。王明珂认为:“造成文化展演的和由文化展演产生的意义,主要是一种社会现实本相,一种情境,也是一种多层次的社会认同与区分体系。透过人们的展演、观看与诠释,文化反映、强化和改变这一社会的认同与区分体系,或反映、强化与改变相关的社会情境与历史记忆。所谓多层次的认同与区分体系,我是指,譬如,区别于汉族的少数民族认同、区别于城镇人的农村人认同、区别于男人的女人认同等等。”[10]文化展演中的“看”与“被看”需要媒介和场域,他者、展演者及展演主题都是文化诠释和建构的意义制造者,视觉符码的集中呈现则变成最为直观有效的意义制造载体。

关于视觉艺术的表演,彭牧曾提出内在的表演和外在的表演,讨论声音、要素如何融入实际的表演当中,使“欣赏者和图像”进入共同的“期待值和胜任性”关系中获得关联沟通,他指出,相对于口头艺术,视觉艺术的期待值及其胜任性的变化情况就会在更大范围内发生,一个简单的证明就是,任何一种口头艺术类型,其所需要具备的能力底线是掌握某种语言,而对于视觉艺术而言,其基本底线仅仅是正常的视觉[11]。景颇族的视觉艺术表演是文化展演的最佳载体,每年目瑙纵歌民族节庆之前大约一个月,民间广泛参与和官方主导的活动,从村寨、乡镇、县区到州市呈层级扩展式展演,是一年当中最为集中和活跃的表演时期。

除每年十几场在各乡、镇、县市长达近两月的目瑙纵歌节庆仪式综合展演外,德宏州民族文化工作团2015年还创作了融合诗、歌、舞为一体的歌舞乐史诗剧《目瑙纵歌》,专门为游客和对景颇族文化有兴趣者演出。此外最为著名的是景颇族刀舞、织锦大赛、千人绿叶宴、水酒八大菜系美食展演等的兴起,这些展演项目无不以视觉上的符号鲜明、程式规整、色彩丰盛以及内容宏富等吸引观赏者,并以之为宣传导向。

景颇族近些年文化展演中的视觉艺术,分为静态和动态两种。

静态的展演包括修建“文化园”或文化陈列室,陇川县广山村建立“云南景颇园”,将景颇族的传统长条形民居、标志建筑、目瑙示栋、装饰、雕刻绘画等,按照日常生活中呈现的样式,修建集中于园内,所有景颇族视觉符号被密集地布局显示,全部展览设施都是为了供游客参观。园内的服务人员一律身着景颇族传统服饰,提供景颇族特色饮食绿叶宴,有专门的室内外宴会表演舞台,根据特定的节日或游客情况,在园内举行景颇族风格的音乐舞蹈活动。而景颇族人聚居地的一些当地政府,专门在各地固定的目瑙场附近建景颇文化陈列室,陈列室当中有实物、图片、文字说明等,还有仿制的祭祀台祭祀架等,实物包括景颇族军事用具刀、矛、剑、火枪、铜炮枪等,生产生活用具竹编器物、铜锅碗、银制器物等,音乐器物象脚鼓、骨箫、竹箫、洞巴、筚团、筚曼、金竹口弦、口弦筒等,景颇族文化陈列室当中展示最为丰富的是纺织物及人体装饰——织锦、服饰、挎包、项链、手镯、耳环、包头、竹篾帽等,其中比较抢眼的是插着孔雀羽毛的犀鸟头式瑙巴瑙双领舞帽。静态文化展演的图片主要为舞蹈、赛事、仪式记录和舞台表演的图像、影像等,发布到各种宣传平台包括网络上,供大众观看阅读以吸引人们到当地旅游观光。

动态展演则通过举办表演式培训、比赛和专门的舞台表演供游客观赏。在自治州政府文化部门的政策关照下,民间组织、族群精英等景颇族的大部分村寨也成立了文艺表演队,其中包括演奏乐队、舞蹈表演等。织锦、耍刀、竹编、舂菜都有比赛表演,获胜者奖金优厚,连这些技艺的动作都被编入景颇族舞蹈,市县文化部门通过从村寨一级开始选拔相关手艺人,通过组织培训、比赛等活动,让景颇族民俗艺术活动中的一技之长者,能在培训和比赛中对景颇族的传统艺术进行活态传承。而动态展演方面,主要集中在一年几次的景颇族节庆活动当中,除了每年固定的目瑙纵歌仪式、新米节等庆典期间的综合展演,节庆前后期间有各种音乐、舞蹈、织锦、饮食水酒比赛和舞台晚会演出,其他时候的动态展演多为定期培训、跨地区交流时的艺术内容发生。

他者凝视与民族风情视觉塑造,是双向构建的共生关系。村寨成员、民间艺人、官方、学者、设计师和游客、研究者们共同完成了地方文化的表述构建,并且能“循环生产”。茫茫世界,景象制造欲望,欲望决定生产,人们在异者幻像中活着[1]13。风景、图像、美食、人为表演场景中,凝视与消费为表演者带来经济利益,而凝视者则获得了娱乐消遣及情感体验,从而完成权力、资本、欲望的转化。

游客们参观和体验景颇族仪式节庆与表演,品尝饮食偶有购买织锦和装饰品,这些都或许是一定时空中偶发或阶段性的,市场化对于景颇族文化艺术的传承和重构带来新的探索,商业空间的拓展仍在不断进行。虽然最终形成的效果和影响力也有负面的讨论存在,但并不阻碍政府对景颇族文化展演的推动热情。如今,景颇族水酒在当地被广泛宣扬,民族饮食被宣称有八大菜系——舂菜、拌菜、焖菜、竹筒菜、烧烤、鬼鸡、比撒(撒苤)、煮杂菜,每年目瑙纵歌节庆期间的水酒大赛和八大美食大赛,都是必不可少的表演节目。为了吸引游客对景颇族文化更惊奇的凝视,当地将更多的景颇族文化元素延伸到地方表征当中。2016年目瑙纵歌期间,芒市文化园还展出了“山官宴”,那些展出的食物菜肴,被宣称是过去身份尊贵的山官家庭在节日庆典期间享用的精美的原生态景颇式菜肴。2016年目瑙纵歌期间,德宏州向世界纪录协会申报了3项世界纪录并获得认证:一是世界最大的景颇族蒙皮木鼓;二是世界上人数最多的景颇族绿叶宴;三是世界上株高最高的水稻——遮放贡米毫秕。在此之前德宏州已拥有“世界最大规模的景颇族刀舞”“世界最大规模的景颇族目瑙纵歌舞”两项有关景颇族的世界纪录。

四、品牌之路上的视觉符号塑造

德波如是说:“景观的语言由主导生产体系的符号组成,这些符号同时也是这一生产体系的最终及最后的目标。”[1]13符号包括图像、标指和记号,可以通过任意事物,决定某一其他事物指称一对象,而其本身也以同一方式指称这一对象,解释元转而又变为以符号,如此以致无穷[12]。符号是象征演示之公开和不断扩展的法则,它可以不断变化组合以显示预先持有的观念,在商品经济社会,物质生产是象征性生产最主要的场域。象征法则下的生产体现为不同产品的意义差别,社会的分化与对象的对立,人们需用象征制度来整合经济生产的弥散性和差异化,品牌于是产生了,它对社会分类的图式进行了现代性描述。

目瑙纵歌,自改革开放以来成为景颇族文化产业的“核心品牌”和符号承载主体,是景颇族决策集团内上下一致达成的共识。目瑙纵歌为景颇族的族群符号建构、族群力量整合、文化重构和族群认同做出了巨大贡献,这是一个典型的民族品牌和民族视觉符号逐渐创建之过程。

目瑙纵歌自1978年构建,刚开始是少数民族精英和知识分子主动投入,并提出为适应时代发展的传承与改革方案,于1983年被州政府定为民族节日之后,又在实践中不断调整重构,以适应市场经济下的商业环境。自2006年6月被纳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后,景颇族文化精英与官方、民间精英社团不断商讨研究目瑙纵歌的文化展演和符号制作内容。从最先开始确立“瑙双”“瑙巴”舞谱和舞蹈动作,“目瑙示栋”标志图案、图谱的名称与规范,“示栋”结构和舞场相关配套设施的确定等,最后到音乐、舞蹈形式、服饰等越来越多细节的商讨确定,这些景颇族精英们都一一开会讨论过。景颇族精英人士还撰文论证目瑙纵歌文化品牌的合理性,发表和出版了一系列文章,包括《让景颇族文化与旅游业相互结合、相互充实、共同繁荣》(余麻约)、《挖掘景颇族文化,促进旅游业发展》(彭勒准)、《打景颇名片,创“目瑙纵歌”品牌》(陈江)、《打造特色民族文化品牌,弘扬德宏民族“歌舞之乡”》(何春嵘)等无数文章[13]。被收录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后,目瑙纵歌的宏大表演更加势不可挡,活动、节日规模越来越大,次数也越来越多,较大型的目瑙纵歌仪式舞蹈在德宏地区的举办就已经超过了上百场。

确立目瑙纵歌为景颇族核心文化品牌,因其融汇了景颇族历史文化之精华,包罗万象,集景颇族吃穿住行、娱乐、祭祀等功能于一体。目瑙纵歌囊括了全面的景颇族文化内容和视觉符号丛,具体表现在以下方面。

1.景颇族原始娱乐最早的图景呈现形式,是“哦热哦热”曲调和躬身曲步节奏舞蹈呈现之初,是歌舞结合最佳表演方式,其中展现的是艺术道具铓鼓、长刀、筒帕、彩帕、服饰、舞蹈图形等民族符号化的表述,呈现的不仅是景颇族日常生活中的艺术品,同时也展现出了景颇族人团聚欢乐和最幸福美好的形象。

2.目瑙纵歌仪式表达了景颇族的神圣信仰和世俗愿望,包括符号化的图腾崇拜、祖先崇拜和万物有灵崇拜。景颇族敬仰日、月、星、辰风雨雷电等自然力量,其中最为重要的现实诉求便是祈祷族群生产、生活吉祥如意,目瑙纵歌作为综合的艺术形式,它是表征着驱走邪恶、获得胜利和顺遂丰收后的喜悦庆典,也是回顾历史、赞美幸福生活与展望未来的恢弘粲然之族群团聚盛会。

3.目瑙纵歌能够景观化地担当所有现代商业社会发展所赋予的使命。无论是“文艺搭台、经济唱戏”,还是宣扬景颇族文化塑造民族精神,目瑙纵歌庆典都能囊括历史、传统、大众和消费的内容,为景颇族的开拓进取增加耀眼的文化艺术资本。

2009年,John L.Comaroff和Jean Comaroff夫妇认为“族群公司”其实就是将分散的族群资源整合成一个统一实体,既能建立统一标识的族群商标,又能进入社会政治和经济运营系统,树立起自我富有成效的形象符号,为着族群的政治、宗教和经济目的不断服务,其实体行为不仅可以不断追求利益最大化,又能生产魔力般的族群吸附能量[14]。民族的品牌构造过程,和一系列现代国家的品牌制造一样,一方面对外全面推广自我的文化、经济和价值观念等,一方面对内通过企业运营管理之术来操演内部凝聚力、合作力来增强品牌认同和族群认同,将族群文化遗产打造成可以延续、盈利和赢得族群归属感的新的族群经营之道,实际上是现代性转折的必然,它开辟了一条具有启发性的利益获取道路,一切都可以成为资本,从而又不断繁殖资源并获得更大发展。

目瑙纵歌历年来的多项变革,包括目瑙示栋、服饰、舞蹈、音乐和祭祀上的演变。目瑙示栋虽然一直以来在德宏内各地区都存在差异,但新建造的和之前各地流传之示栋样式与图案也在变动当中。以芒市的目瑙示栋为例,2016年的目瑙示栋与之前的相比较而言变化较大,笔者访谈中多位来自民间和官方的报告人均认为现行目瑙示栋的样式更“国际化”,示栋根数由四根增加到六根,增加两个剽牛架样式,三牲六畜和五谷杂粮雕刻消失了,示栋整体高大醒目、色彩艳丽,有报告人认为参考了缅甸克钦传统较为浓厚的地区,但关于视觉呈现及图案变迁的文化寓意,访谈中多数人含糊不清,一个董薩报告人直接告诉笔者说,2016年新建造的目瑙示栋样式创新,并不完全是景颇族知识精英们集体讨论决定的,而更多地体现了官方的想法——向缅甸靠拢,但又要显著地超越缅甸,更加高大华贵方显中国景颇特色。从1983年成为州民族法定节日以后,目瑙纵歌在文化传承和适应方面的表现逐年调整,仪式举办程序和形式也在变迁,一切都为了能最大限度地吸引游客和消费者的目光。“民族品牌”的效应愈加明显,不仅对本族成员普及了族群传统文化艺术知识,也逐渐塑造和提升了景颇族成员的族群自信心和自豪感。

目瑙纵歌被称为“天堂之舞”“万人狂欢舞”,因其声势浩大、舞步明快有序、节奏欢快号称是世界上最大型的民族舞蹈*非遗名录及传承人情况等资料,来自德宏州文体广电局排局长,于2016年2月21日在芒市对其进行访谈,3月4日微信再次确认。。在这个本以祭祀仪式为主的原始宗教信仰活动当中,景颇族视觉符号生产获得了最大的展现空间,这些符号包括:一是景颇族民居建筑装饰符号与目瑙示栋上的符号丛,包括日月、牛头、犀鸟、刀剑、乳房、菱形、回旋纹等;二是一百多种常见织锦上的包罗万象而又具有民族特征的图案符号等,这些符号不仅用于服饰和装饰中,更用于各类表演场合的视觉意象营造中;三是目瑙纵歌瑙双瑙巴舞蹈图谱符号丛,包括“小蕨形”“大菱形”“菱形与双弧形”“波浪式曲线形”“波浪式曲线与弧线形”“双弧线形”“波浪式星形”“蕨形与波浪式组合形”“大蕨形”“圆心形”(收场舞)等。

根据笔者在芒市、陇川和瑞丽的田野调查得知,目瑙示栋上符号象征布局颇具地方性文化意义。通常日月星辰、刀剑和横栏多呈犀鸟头尾形状是固定的外,其他的五谷杂粮、三牲六畜、乳房雕刻等也是必不可少之构成元素,但位置秩序不尽相同,雷云纹、方形回纹、三角波浪纹、菱形和螺旋纹(蕨茎形)刻绘也是普遍不能缺少的,有的还有分合图纹和交织图纹,分合纹象征景颇族历经悲欢离合而团结一心,交织纹象征景颇族各支系齐心协力永不分离。两根刻绘满图案的横木,上面的一根代表高山,因此高山上所刻画的图案都是景颇族的财富和吉祥象征,下面一根代表大地,大地上的五谷杂粮和三牲六畜是景颇人赖以生存的基础,祈愿族群人民丰衣足食,乳房图案则代表人丁兴旺,同时也指景颇族各支系乃一母所生,一乳所育,五个支系同胞是一源之水。这些图示的位置和表现形式则有着不冲突的地区差异,差异的呈现图案比较细微,但象征意义一致。因而目瑙示栋的视觉阐释是一个景颇族宇宙观等级体系的呈现,最重要的造型是日月星辰、刀剑和犀鸟,这是景颇族文化中较为显贵的文化母题,而他们的生产物质和乳房所代表的生殖崇拜则是次一级的文化母体,其他的图案则是与自然亲密的天地人三者亲密情感体现。在田野访谈中有人认为目瑙示栋上的某个交叉图纹是景颇族祖先迁徙路线,也有人认为不一定是迁徙路线,而蕨茎形图案多被认为表达的是凝聚人心、五个支系共同奋发向上的含义。目瑙纵歌舞蹈中的领舞者,则带领成千上万的舞者,负责将族群文化中视觉符号图形一一展示,有时候是跳成菱形,有时候是跳成蕨形,有时候是星形、波浪形和回纹圆形等,这些都是景颇族视觉艺术上最为显赫的文化符号,菱形是财富的表征,蕨形是他们的植物图腾之一,另有说法是祖先南迁路线,而星星、波浪、回纹圆形等展示的是景颇族对星辰和水的原始宗教崇拜情感。

任何民族都愿意充分运用历史留下来的符号资本,并通过周期举行的仪式和社会活动使之“增值”。纳日碧力戈认为,民族符号本身既可以是工具,服务社会,也是规则,制约社会,引导民族情操,民族符号的动员是社会记忆过程,目的是团结社会,认同目标,把什么样的民族符号注入民族成员的心理,和怎样注入,为什么注入,都会对一个国家的未来和现状产生重要影响[15]。

五、余论

海德格尔在20世纪的30年代中后期,便从哲学层面提出了世界被把握为图像的论题,他认为世界成为图像,标志着现代之本质,而现代的基本进程乃是对作为图像的征服过程[16]。文化遗产和自然资源变为景观图像或影像,资本也因视觉表象生产而不断叠加,凝视、表演的行为法则掌控着权力、资本、消费者和观看者,社会因之而获得了生产力增长和文化变迁延续。景颇族的文化传承与重构进程,不过是“流动的现代性”背景下大规模资源生产与再生产的一个角落。但被景观化和被舞台化的民族文化传承或重构,是否对本民族的文化发展构成损害或带来负面影响,这也是另一个严肃而值得思考的问题。

景颇族日常生活中的惯例和民俗遗产,在权力和他者的凝视下,生成被表演的视觉艺术。实施者的组成包括:地方政府、官员、景颇族民族知识分子或精英、景颇族成员、表演团体、表演个人、旅游开发企业等,地方政府通常是景颇族文化展演举办的发起者和号召者,商营企业通常是具体实施的承担者,实际参与活动的官方领导在活动中的观念、要求,体现地方政府意志,当然也包括一定程度的个人意志,企业、景颇族精英、族群成员则是被号召、被规划了的参与者,他们在文化重构和传承中可以承担多种行为——创作、组织、策划、实施、保障等,视觉符号、表演团体和个人承担着被控制和被支配的景观表述。景颇族在文化展演中的品牌创建和视觉艺术与符号构建,为大众旅游、消费蔓延和族群现代化生活所支配。景颇族视觉艺术生产的时代基础,在于景观性、视觉性、场景性决定了族群艺术传播的时效和空间延伸,无可视性的民族文化在大众娱乐和消费的今天或许仍默默无语于乡间生活。景颇族文化展演中的视觉艺术,既是被当下的文化传承需求所推动的,也是文化转型重构中为了形塑族群自信和认同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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