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鸥,孟燕丽
(山西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学生是学校教育的主要承受者和主要成果,学生的身心协调发展、智力发展、全面发展、终身发展及核心素养等问题始终备受关注,但深究学生的这些发展,都要建基于学生身体的发展。身体是人存在的载体,是人与世界的媒介,人要确证存在、介入环境、参与活动,离不开身体的在场。对学生发展问题的关注,也就离不开对学生身体问题的审思和追问。
人类诞生之初,对所处的世界一无所知,人们崇拜自然,更崇拜自己的身体。人类原始神话人物或文化图腾,都是以自身为模型创造出来的文化。随着人类认识的进步,人开始思考万物,身体不仅是人们认识世界的中介,同时也是这些思考的中心点。“人是万物的尺度”,因人的存在而万物存在,因人身体的存在而万物存在,因人身体状态的不同而认识到万物不同。总而言之,人类通过自己的身体来解释自然和社会,身体在此时是人类唯一的依赖和认识世界的基础,这就决定了这个时期的教育注重亲身感受,借由身体感知未知的万物,通过身体力行而学习技能和知识。
人类希望探求世界的本质和规律,随着不断探索和进步,人们发现自身身体力量的有限和渺小,古典时期的人们开始向往知识和真理,希望通过掌握知识而扩大自身的力量,在教育学的历史上知识成为主角,身体开始逐渐隐退。确切地说,从苏格拉底开始,灵魂(智慧、知识)被人们高度赞扬,身体无容“身”之处而藏“身”于角落,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隐退与缺席。苏格拉底的“向死而生”,提出灵魂才是永恒的,当身体死去灵魂才能获得自由,一个人才真正开始了追求真理的历程。柏拉图将这个思想进一步发展为客观唯心主义,他认为,人的灵魂在与身体结合的瞬间失去了对真理的记忆,只有当灵魂与身体分离,人才能达到对真理的记忆和追求,身体与灵魂彻底地二元对立起来。
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为“身体”在中世纪及以后很长时间内西方教育学中的地位奠定了基调。在中世纪封建和禁欲的氛围中,身体的处境举步维艰、四面楚歌。追求真理和知识的认识已深入人心,人们为了追求真理及灵魂的自由与解放,将身体视为追求真理道路上的绊脚石。知识和理性被奉为珍宝,身体则低入尘埃之中,“肉体是灵魂的监狱”。奥古斯丁说,灵魂居住于上帝之城,身体居住于世俗之城,世俗之城的身体充满欲望,它是无法到达上帝之城的,只有摆脱欲望,克己、苦行、禁欲才能达到灵魂的自由,由此开始,“身体”在西方历史的发展中成为“禁区”,“身体”在很长时间里被束之高阁,而且被贬低的情况愈演愈烈。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将身体与灵魂完全对立起来,他认为身体和灵魂是两个可以独立存在的实体,没有肉体,灵魂依然可以存在,心灵比肉体了解事物更清楚,身体并不能代表属于一个人的本质。从笛卡尔到黑格尔,在精神哲学的发展下,理性的光辉照耀着人类,指引着人们追求理性和真理,而心灵与身体的联系与互动被消弭和遮蔽,二者逐渐走向了对立,身体(肉体)作为非理性的部分被抹杀。在西方人文与社会科学界,“身体”的处境不言而喻,被“理性”借着追求真理、本质以及科学的名义,逐出了教育学的场域。
中世纪漫长的黑暗中,新兴的资产阶级在反对封建统治压迫的同时,对其宗教禁欲思想也进行着反抗。文艺复兴作为暗夜中的一抹亮光,使身体暂时从禁欲的伦理牢笼中释放出来,追求人的个性自由,尊重人的尊严和意志。正如文艺复兴的先驱彼特拉克所言“我是凡人,只要求凡人的幸福”,人们开始注重自己身体的意愿。但身体真正的觉醒是由叔本华唤起的,叔本华认为人身体的一切情绪以及表达都是人意志的表现,人的身体是对世界的直接感官。继叔本华之后,尼采彻底唤醒身体,他把传统的灵魂和肉体二元对立的思想理解为人类的自我误解,“从前灵魂蔑视肉体,这种蔑视在当时被认为是最高尚的事:灵魂要肉体枯瘦、丑陋并且饿死。它以为这样便可以逃避肉体,同时也逃避了大地。啊,这灵魂自己还是枯瘦、丑陋、饿死的,残忍就是它的淫乐”[1]。灵魂和肉体不可分割,如果灵魂贬低肉体,那么无异于贬低灵魂自己。尼采批判身心二元对立的思想,他说“上帝已死”,只有这样,才能让人类进化。事实上,从尼采开始,创建了一个全新的哲学时代,身体与灵魂开始和平共处,同等共生,“身体”也重新回到教育学的视野中来。
“从尼采和福柯这里开始,历史终于露出了它被压抑的一面,一切的身体烦恼,现在,都可以在历史中,在哲学中,高声地尖叫”[2]。从尼采那里,身体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从福柯那里,身体慢慢开始成为教育学视野的中心。福柯以身体为中心,创建了身体社会学的微观权力理论(Micro-power Theory)。他首先认为身体既是自然的,也是社会的、文化的,知识不仅是权力的产物,也是权力得以发挥力量的工具,权力通过运用知识,制造某种秩序来规训身体。这些理论以身体为观察视角和思维角度探讨研究在现代社会中,权力技术从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以及在学校、医院、军营等机构中,对人的身体的“惩罚和规训”,以控制身体及其力量,并对它们进行安排和征服,“权力关系总是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种信号”[3]27,身体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了政治斗争的领域中。特纳则直接把对身体的研究放在了社会学的研究中,他认为身体是社会中的身体。
法国后现代哲学家梅洛-庞蒂对身体进行了重新阐释,他从知觉现象世界的角度,分析论述了作为物体的身体、身体的体验、身体本身的空间性和运动机能、性别的身体以及表达和言语的身体。[4]58在梅洛-庞蒂那里,身体和精神的界限变得模糊,感知的心灵是一种“肉身化的身体”,身体的肉身(mortal body)和世界的“肉身”交织在一起。[4]181他用身体作为现象学的基础,凸显出身体对于世界构成的重要意义。身体作为人存在的重要条件,它的形象及其意义开始回归人的视野,逐步脱离意识的桎梏活跃于人类研究的各个领域。
在现代学校教育中,基于福柯和梅洛-庞蒂的身体理论,学生的身体也被赋予新的意义,它是历史和文化作用下的肉体,具有文化的意义,是精神和肉体的合二为一。随着身体教育学的呼唤和研究逐渐兴起,“身体”重新成为教育学场域的在场者。
人体一直是权力的对象和目标。经过漫长的人类历史的发展,人们惊喜地发现,肉体是驯顺的,可以被驾驭、使用、改造和完善。无论是古代社会残酷压榨、剥削、压迫下的人,还是现代社会通过一整套技术、方法、知识、关系而产生的人道主义意义上的人,其本质都是驯顺的肉体、规训化的身体。因为人总是在文化、意识形态、历史等的影响下接受规训者的意志,成为服从者。福柯认为,“规训”是具有双重性的极其特殊的权力技术,既是权力监视、干预、规约、训练肉体的手段,与此同时又是制造知识的技术。他所指称的权力是一种关系,在日常生活中交织成交错嵌套的关系网络,渗透进方方面面,把人们固定在权力关系网的不同节点,迫使人们成为权力运行和作用的载体与中介。这种微观权力具有生产性、多样性和弥散性,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时刻处于规训权力的作用之下,我们的身体时刻遭受着规训,人既可以是权力的实施者,也可以是权力的被规训者。
在具体的实施中,规训是以一种隐蔽和温和的方式实现的,它通过一系列普遍的、不带有任意性的关于符号、利益和时间的机制来培养驯顺的肉体,并且外在的规训可以转化为内在的自我规训。[3]227正是由于这种规训权力采取一种极其温和的规训方式,而不是通过暴力来控制,使得规训权力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无孔不入,并没有受到人们的极力抵抗,潜移默化中成为人们乐于接受的常态。正是由于规训权力的隐蔽性,在其漫长的控制与支配下,人们不知不觉接受了它的操纵,并在内心深处加以认同。借由福柯的身体规训理论以及微观权力理论可得出,学生身体的规训,是指在学校场域中,学校和教师运用其规训与约束的权力,为培养符合要求的驯顺、听话、合乎规范、有用的学生身体,对学生身体进行监督、裁决、惩罚、压抑和控制。学校教育中学生身体的规训化,主要通过惩罚下的学生身体、规训下的学生身体和纪律中的学生身体来呈现。
学校是随着人类进步、知识和技术传播的需要而产生的,同时学校也是统治阶级文化和思想控制的重要机构,学校追求知识的传播和生产,为了保证知识顺利交接,学校必须驯顺学生。学生任何的犯错都侵犯了学校的整体和谐,还可能侵犯学校团体中的成员利益,因此,学校实行一整套微观处罚制度,学校有权代表整体来对学生实施惩罚,“人们应该把惩罚这个词理解为能够使儿童认识到自己过错的任何东西,能够使他们感受到羞辱和窘迫的任何东西”[3]202。
1.被约束的学生身体
福柯认为,权力规训通常借助一个封闭的空间来进行,在一个时空有限的场所,将某一类共同人群“容纳”于其中,创造出共同在场的条件,进而借以完成连续不断的监督和控制。在学校教育活动中,所有的教学活动或是学校其他工作的运行都是在一定的空间内进行和完成的。对学生来说,接受学校教育的前提之一就是要置身于学校,学校教育首先把学生身体限制于学校场域中,具体来说,学校主要活动之一的教学,要使学生的身体被约束于教室空间中。学校教室的分布一定意义上与监狱高度相似,监狱的房间分布为一道长廊,两侧分列房间,这样将犯错之人束缚于限定的空间,限制他的活动自由,同时在房门上安置玻璃,便于随时观察房间内的情况。同样的建筑布局,就有了相同的功效,将学生的身体限制于教室这个固定空间,避免学生的无约束活动,同时也便于学校监管和控制。
2.被调节的学生身体
惩罚的目标之一是减少犯错,“把乞丐关进监狱这种藏污纳垢之地,是不可能有什么成效的……惩罚他们的最佳方式是使用他们”[3]119-120,学校作为具有教育性的机构,遵循这一惩罚的原则是上上之选。由此,我们经常能看到,在学校活泼好动爱捣乱的学生,会被安排成为各种活动中的主力,充分利用和发挥他们精力充沛和好动的性格特性;扰乱班级秩序和卫生的学生,通常被罚打扫卫生,让他明白保持卫生和维护秩序的不易。同时,惩罚应随着自己产生的效果而逐步减轻,它应该是灵活的。在学生接受惩罚,并且有悔悟和改正的意向和行动后,学校的惩罚也会随之减轻,甚至通过对犯错后果的补偿而加以减免。学校正是通过调节学生身体所受的处罚而使惩罚更有效。
3.被分离的学生身体
调节学生身体所受的处罚是温和的惩罚方式,也有直接、公开、有警示作用的惩罚方式。“把这种人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剥夺其自由,强迫他……来弥补他给社会造成的损失”[3]123,其警示和诫勉作用往往更加明显。学校的公开检讨、全校通报批评、义务劳动惩罚甚至是一定程度上存在的体罚,这是肉眼可见直接的、公开的对学生身体的惩罚。福柯说,权力的作用是隐形的、温顺的,权力规训下的惩罚自然也有着肉眼不见或者不易察觉的隐形惩罚,那就是对学生无形的边缘化和有形的割离化,犯错学生被置于教室角落或是讲桌旁边,到了边缘或是监视的中心地带。无论是公开或是隐形的惩罚,都是使学生与原来的群体分割开来,使其失去群体归属感,甚至到了原来群体的对立面,成为被孤立的身体。
4.被编排的学生身体
“纪律是一种等级排列的艺术,一种改变安排的技术。它通过定位来区别对待各个肉体,但这种定位并不给它们一个固定位置,而是使它们在一个关系网络中分布和流动”[3]165。学生自进入学校起,学校会根据学生的一切表现纳入好或坏、高或低的各个等级序列,对学生的种类、潜力、水平或价值做出编排和区分,标识出每个学生的品质、能力差距,甚至给每个学生贴上标签,排出序列。首先是班级分层,通过学生入学的考试成绩,将学生编排进实验班、重点班或普通班,完成对学生身体的第一次编排;其次是班级内部学生能力的排列,依据学生的学习成绩,有班干部、小组长、一般学生,还有优生、中等生、落后生,将学习成绩等同于学生的身体能力,进而进行等级排列。这样的选拔区分体系将学生的身体标签为某一等级之后,学生自主思维和能动性的选择发展就会受其影响,按这个等级应有的“轨道”稳稳前行,如陈思和先生所言“一旦有人制造出一种理论,把人类划分成各种等级,告诉你,你是优秀等级,是天兵天将,可以任意地去施行暴力,而那些人是败劣等级,是牛鬼蛇神,可以让你百般虐待,这就把人的潜意识中兽的本能煽动起来,结果是,一部分人被迫成了牛鬼,一部分人自觉成了野兽。”[5]
规训权力是隐蔽的、温和的,是因为隐性的规训权力通常采用一些合乎日常的规训手段,如我们习以为常的学校制度、检查、时间表、座位表,以及学校文化等隐形的因素,通过看似合理的手段,来达到学校教育中对学生身体的规训化。
1.制度规范
福柯说,我们生活在一个规范性之无所不在的社会里,在这里每个人的身体、姿态、行为和态度以及成就都听命于这个规范(norm)。[3]349学生作为学习的主体,一旦处身于课堂空间中,他的身体就必须承担一整套与场域环境相适应的行为规范。学生必须使自己的身体形态和活动逐渐习惯化、制度化,并达到标准化要求,成为温顺的身体。在学校教育中,权力规训者通常会制定一系列的行为规范制度对学生的行为做出规范化要求,如教师在课堂教学中利用自身的教育权力制定的一系列行为规范要求,如“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标准化坐姿、举手提问等,以期培养规范化、秩序化的学生身体。长此以往,服从即成为无声而有力的制度规约,成为课堂行为代表性的社会属性,进而内化为教师和学生习以为常并自觉驯顺的惯习。
2.监视检查
在课堂教学中,课堂纪律的维持必须借助一种层级监视(hierarchical observation)的规训手段。教师利用权力,监视和控制学生,同时学生干部也充当教师监视的助手,有时还有同层级学生之间的相互监视,这就形成了一个层级监视网,当学生知道自己处于这样一个层级森严、网络密布的监控系统之中时,下意识中就可能有意调节自身的言行,刻意反复提醒自己,主动规避不良行为的出现和不当言论的产生,形成自我规训,“就像当囚徒无法确定他自己是否被监视,他就变成了监视自己的警察”[3]32。对教学效果的检查和评价是课堂教学权力监视网中的最后一个程序,它向权力规训者反馈规训的成效,以及帮助权力规训者做出规训的调整乃至生成新的权力规训网。对课堂教学效果的检查和评价最常见的方法就是考试,学校通过考试把学生编织进自己的权力体系,通过对考试的调整,生成和巩固自己权力者的地位,使学生深陷“考试机器”的泥沼,以考试这个“科学化”的方式,规范化和标准化学生的身心,最终造就出权力规训者设计的被规训者即学生。
3.空间分配
在教室空间中,学校和教师作为规训者,一般首先会进行空间分配,使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特定的位置,以便时刻监督每个人的身体表现,以此确定在场者和缺席者,并借此确定每个人在课堂内的社会层级和相对地位。教师作为教室空间的权力规训者,运用权力分配实在的教室空间和相对虚拟的课堂空间,达到规训的目的。如排座位,教师掌握整个教室空间的主动权,灵活调配每个学生身体的占有空间和所处位置,确保整个教室空间中学生个体所占空间的合理安排,既有助于规训权力的合理运行,又能保证权力效果的最佳状态。教师还会根据座位的空缺,及时监督每个学生的在课和逃课情况,以及学生在课情况下的一举一动。教师处于讲台这个绝对权威的空间位置,以确保对每个学生身体的控制和监督,“它们既确保了每个人的顺从,又保证了一种时间和姿态的更佳使用”[3]167。
4.时间筹划
福柯指出,为了从肉体中最大限度地榨取时间和力量,就要使用一些方法,如时间表等。时间表可以规定生活节奏、安排人的活动、调节每个活动的重复周期,而学校中的时间表规定了学生身体的节奏、活动和周期。也就是说,学校的时间表规定了学生身体在学校中的所有活动范围,成为学生身体在学校中运行的“轨道”,“偏轨”意味着犯错,对不听话的学生,“叛逆”“吊儿郎当”“不爱学习”甚至“不务正业”等就成为标签。在学校教育中,时间表能够保障学生的身体进行一个有序而高效的活动,从而抓住每个时间段创造和实现价值,所以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乃至现在学校教育中的另一个重要角色——家长,都在费尽心思,鼓足全力地把握每一秒时间,争取创造出最大价值,即学生成绩的提高。而学生的身体作为价值的创造者,必须遵循权力规训者制作出的时间表,在表内活动,对身处教学场域中的学生,权力规训者借助对教育时间的刻意操作与精准把控,完美地实现了对其身体的隐性规训。
福柯说,“纪律制造出驯服的、训练有素的肉体,‘驯顺的’肉体”[3]156。纪律就是对惩罚、规训手段的合理安排和灵活运用,是权力关系网中的运作规律,纪律使得权力关系网的运作更加合理而又高效。它“是一种等级排列艺术,一种改变安排的技术。它通过定位来区别对待各个肉体,但这种定位并不给它们一个固定的位置,而是使它们在一个关系网络中分布和流动”[3]165。纪律是“一种不间断的、持续的强制,它是根据尽可能严密地划分时间、空间和活动的编码来进行的”[3]155,“纪律既增强了人体的力量(从功利的经济角度看),又减弱了这些力量(从服从的政治角度看)。总之,它使体能脱离了肉体,一方面,它把体能变成了一种‘才能’‘能力’,并竭力增强它。另一方面,它颠倒了体能的产生过程,把体能变成一种严格的征服关系”[3]156。
学校教育中的纪律,不像制度那般明文规定,有明令禁止的条条框框,却是每个人心知肚明的活动准则和道德底线,以道德的外衣,掩盖其规训的本质。纪律是学生身体规训化最隐形的显示呈现,它将学校的惩罚手段、规训手段合理化为文本或是思想形式,将外化的规训手段巧妙转化为人的自我规训,成为权力规训关系网中的运作标准和法则,这个网中的一切即不自觉、不自知而成为它定位下的因子,并且有序活动。福柯说,“纪律是一种有关细节的政治解剖学”[3]157-158。纪律很多时候体现在细节中:第一,边界模糊的行为表现。当学生有时做出某种具体的行为时,他是犯错了的,会受到惩罚,但当学生有时没有做出某种行为时,他也是犯错的,如没有学会某些知识、未能完成某个功课,按照自然的规律,学生是可以做到这些的,但未完成的情况就被加以“人为”的纪律,即未完成的学生要受到惩罚。第二,权力规训的操练实施。惩罚、规训的手段只是给权力关系网提供了肉体、工具、武器、符号、表达形式或产品等分别的、断裂的技术,纪律则是使这些碎片结合起来,制定运作结构的准则,使每个权力规训手段与身体、与其他手段、与其他关系网之间都有了“人为”的强制联系。在学校教育中,纪律存在于学校运作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角落,纪律成为学校权力关系运作畅通无碍的重要的存在。
学校对学生身体的规训并非全部都是消极的和不合理的,部分人认为它是现代教育中阻碍学生自由发展的一个因素,但还有部分人则不然,在他们看来,合理的、必要的、出于善意、合乎人性的身体规训是学校教育的必然措施与应然手段,也是人类文明进步所必需的,正如吉登斯所指出的,“文明意味着规训,规训转而又暗示着对内驱力的控制,控制要卓有成效就不得不是内在的”[6]。因而就学生的身体规训而言,它无法消除,我们也不认为应该全部消除,而是要寻求学生身体和学校教育管理的平衡点,力求学校教育中学生身体的解放。
1.学生身体是学校教育最基本的承载体
对学校而言,所有的活动都是围绕学生进行的,小到课堂教学活动、课外实践活动,大至学校管理、学校日常的正常运作,都是在有学生、为了学生的基础上进行的。如果没有学生,教师教学就成了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也就不能称之为课堂教学了;角色互换,如果没有教师,这堂课可称为自习课,它仍是有意义的并且是在学校中普遍存在的教学活动。在学校的日常管理中,课程安排、考核考试、校班活动、竞技比赛等,初看其中参与的人员很多,学校管理人员和学校各个部门以及教师甚至家长都是事件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但细细想来,学生才是将这些人和部门集中起来的核心力量。
学校教育是围绕学生而进行的,而学生的身体才是事实上承载这一切活动的载体。知识要由教师而出进行传授,由学生而入并学习、理解、消化为自己的知识、思想和行为,这中间的转化要靠学生的身体才能够完成。学校管理的运作由管理者下发管理指令,指令涉及者执行,最后指令下发至学生层,由学生做出具体执行和调整宣告此项管理事宜的完成,学生的执行也是以身体为载体进行的。由此,对学校来说,“无学生不学校,无身体不教育”,大至管理小到教学,首先关怀学生身体才是正确的学生观,学校必须充分认识和关注到这一事实。
2.学生身体是教学活动中最重要的中介
教师和学生是教学中相互依存又相互独立的两个因素,教学活动由教师和学生共同完成,缺少任何一个都无法达到理想的教学效果;但二者又不可过多干涉彼此的独立性,教师在教学中有自由选择教授内容、方法甚至教授对象的权利,学生在教学中也有其主体性,有自主选择学习内容、学习方法以及教师的权利。总的来说,无论是相互依存还是相互独立,这摇摆纠结都是因教学活动而产生。
在教学中,无论怎样呼吁和凸显学生的主体性,教师作为教学的主导者,作为知识的传授者,事实上在教学中的自由和权利还是更多的。诚然,我们开始越来越认识到学生对教学效率和效果的重要性,因此我们呼吁和强调学生的主体地位,给学生更多选择的权利和自由,让学生在教学中发出更多的声音,让教学更加民主。而作为教学主导者的教师,则应重视学生的主体性,关注学生。这里的学生,是一个身体和精神的结合体,以往人们更重视的是学生的自我意志的选择和自由精神的表达,对学生身体的关心少之又少。这是一种错误的关怀,真正的关怀是身体加精神的爱护和关心。教学真正的完成是教师输出知识——学生身体接收——学生思维理解——学生知识体系输入——学生行为的养成,由此,学生身体是教学的中介环节之一,是学生接触知识、理解知识的重要一步,教师应重新树立学生关怀的理念,实现身心合一的关怀。
3. 学生身体是学习方式的立足点
对学生来说,学习是情理之中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因为学习是学生的主要职能,学生是学习的主要群体。按传统的理解,学生学习的方式有很多,背诵、记忆、理解、实践活动等等,过程中多是使用智力或是精神、意志等人类思维层面的努力,来完成学习的过程和达到学习的结果。也正是因为人们积累下来的思维惯式,学生身体在学习过程中的作用也往往被忽视,社会、学校、教师、家长乃至学生自己,为了提升学习的效果,致力于用无数种方法提升思维能力,却忘记了思维是身体的一部分,没有身体何来思维?这里的身体有两层含义:一是实实在在的肉体,是人存在的实体表现;二是沉淀了历史和文化的身体,它有一定的历史性和文化性,是某种历史和某些文化塑造而成的存在,它本身就代表某种文化和历史的选择。
学生身体自然也是这两种含义的集合者,所以我们需要重新帮助学生认识他们自己的身体。学生身体既是自己进行学习的一个实实在在的媒介和工具,也是自己已接触的历史和文化的产物,同时,它还是学生完成学习过程的重要一步,无论从实在层面还是文化层面,身体才是学生学习的最大本钱。只有在充分认识这些的基础上,才能更好地选择适合个体的学习之法。
1.学校的制度关怀
在学校教育场域中,学校作为场域中的权力优势者,通过制定制度规范化、标准化学生身体,利用层级监督和考查制度控制学生身体,提供空间范围和时间限度将学生身体限制于规训权力关系网的时空中,同时又不断生成和弥散新的权力关系网,巩固和发展其优势地位。因此,学校关怀是学生身体解放的关键一步。
首先是从制度和监督以及检查层面的关怀。学校是学校教育中规章制度的制定者,无论是行为规范、学生守则还是班级分配、课程表,都是对学生身体进行规训的权力技术,同时也是学校进行正常管理的方式和手段。对学校来说,关怀学生身体不是要求学校放弃所有规范化、标准化的管理制度,而是在制度的制定和施行时能更多地考虑学生的权力利益,尊重学生身体的自由和多元发展。在层级监督和检查方面,更多采用民主监督,民主解决学生身体与学校监督要求之间的矛盾,学校的检查制度也更多指向学生身体的健康和全面发展,发展学生的全面素质和能力。其次是在课堂教学中,解蔽规训。课堂教学是学校教育的主要活动之一,也是学校教育中规训学生身体的主要空间和场所,学校作为权力规训者,对课堂教学空间和时间以及课堂教学的参与者——教师和学生进行着权力范围内的控制和规训。通过实行自由的班级选课教学、设置弹性的课堂教学时间、放松对学生不必要的固化的监督形式和考查形式,以及放弃过时的对身体形态等规范化的要求,更多关怀学生身体在课堂教学中的感知和体验,促进学生自我身体意识和自觉身体思维的发展。
2.教师的情感关爱
教师是在学校教育和课堂教学中与学生交往最多的人,教师在整个教学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同时也是学校教育中学生身体规训的监督者和实施者。在对学生身体规训的过程中,无论是惩罚的实施、规训的操作还是纪律的严格维护,教师都是这些规训技术的制定者之一,更是最直接的和最忠实的监督实行者。因此,教师关爱对于学生身体的“解放”意义重大。
首先,提高对课堂空间中学生身体的关注度。课堂空间是教师与学生共同在场的权力规训网,在这个权力规训网中,教师是权力规训者,学生是被规训者,教师通过教学话语、黑板报话语、格言警句等话语符号实现隐性规训,此时的教师更多考虑的是教学进度、教学效果、课堂管理纪律等,以完成课堂教学的任务为首要目的,学生身体排于之后,自然就必须服从于第一任务课堂教学,并且配合教学任务的顺利完成。学生身体的解放,必然要求将学生身体与课堂教学任务同等并置,充分保证学生身体的自由不被束缚和掠夺,教学话语的使用中更多是学生话语和学校文化的交融;黑板报成为学生话语阵地,由学生自由表达,格言警句减少对学生身体的规范化、标准化的要求,更多鼓励学生多样化、自由化地发展,培养出多元化的学生。
其次是对学生身体的惩罚和规训的温柔化。在现代学校教育的发展阶段,重点班、普通班的分班方式还有其存在的社会背景和市场需求,消除这种班级编排的分层并不实际。但在班级内部的分层编排中,教师作为权力的拥有者和学生身体的控制者,应谨记标签学生带来的消极效应,对学生不能只以成绩论处,每个学生都有他的特长,可能只是还没有显现。教师对班级中学生身体能力的编排可以以不同标准、分维度进行,如成绩维度、实践维度、德育维度、体育维度、特长维度,在每个维度的力量编排中,减少使用“差”“不及格”等对学生具有标签性质的话语,同时指出不足,鼓励改进。
3.同辈的心理互助
学生同辈之间身心处于同一发展时期,更能了解彼此的需求,有着共同的文化背景和话语,加之共同的境遇和环境,使学生之间的交往更加具有“同病相怜”的意味,同辈互助合作来抵抗和逃避权力规训者的监管成为惺惺相惜的直接表现。如互相隐瞒逃课不在场的事实,抵制教师和学校的层级监视、教室的空间约束和学校的时间规训,上课时开小差,在座位上做各种小动作,甚至互传纸条,互相说话,以及偷偷睡觉等行为,都是对教师监视、课堂教学空间约束以及课堂教学时间对自己身体约束规训的抵抗。
学生身体的解放追求的不只是学生的逃避和抵抗,还有学生对规训的反应和对策。学生监视者作为同辈群体是能够理解被规训者行为的,作为被规训者和上一层监视者的传声筒,学生同辈应不只是层级汇报监视结果,换来监视者或规训者更进一步的严厉惩罚作为规训手段,最后强化被规训者的自我规训,而是可以在汇报监视结果的同时分析原因,帮助被规训者也即自己同辈群体减少身体规训,同时在自己同辈群体中利用共同话语劝诫不合理、不正确的反抗,寻找正确的身体解放对策。面对同辈群体中被标签规范化的被规训者,可以帮助他破解标签效应,破解因标签而带来的身体规训,实现自由发展。
4.自我的自觉助力
特纳明确指出,身体不只是一个消极被动的场所,任由各种社会信息铭刻其上,而是社会本体论的积极因素。[7]福柯主张,权力关系中一定存在着反抗的可能性,否则就不可能存在权力关系。学生作为拥有主体性的个体,在教育权力的规训中必然会自发予以抵制。学生作为被规训的对象,在个体身体感觉不适的情况下,自会进行抵制和规避规训。
权力关系的运作是温和的,并借助合法化手段进行,它运作的最合法化的高级方法是使被规训者开始自我规训,即权力规训者通过使用权力技术想达到的目标,在长期规训过程中,被被规训者自动接受、自觉执行,不再需要任何的惩罚和规训及纪律约束。被规训的学生身体陷入这种自我规训的权力怪圈时,需要自我的抵抗和规避,保留自我的主观思维能力和能动性选择。在遵守学校为管理和教学工作及其他工作正常运行的规章制度、条文要求,配合教师和学生干部为教学的进行而要求的班规班风、行为准则的同时,保留自己对感觉和体悟的思考,当身体的自由发展和多元选择受到限制时,发出身体的呐喊,提出身体的抗议,避免身体陷入自我规训的权力运作网中。
教育产生之初是师者言传身教的教,习者身体力行的学,这是教育应有的姿态,也就是说,无论是对师者或是习者来讲,教育活动的完成,离不开“身”这个词,这是教育最初的含义。后来随着历史的进步,人们掌握的工具越来越多,了解到的自然和社会乃至宇宙奥秘也越来越多,人类开始忘记身体才是教育中的工具,甚至崇尚灵魂、压制身体,崇尚理性、抵制欲望,崇尚科学、批判体验,使身体长期被遗忘、被搁置、被压抑。随着人文主义的兴起,对人的关注才有了新的转变,人的生命、人的身体也应成为教育关怀的一分子,人的身体从权力规训中解放出来是对关怀的新理解、新阐释,也是教育不忘初心,回归原点的新努力。
教师传道授业解惑,作为教育的中坚力量之一,教师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也正因为教师的重要性,在教育活动中,对教师总是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教师需要不断地进行反思,随时根据教学要求、学生情况以及教学效果等调整自己的教育行为和教学活动,同时在复杂的教育教学中适应不同的角色变化。在对学生身体解放的呼吁下,教师为适应新的教育教学要求,必然反思对学生身体的关爱。教师作为权力关系网中对学生身体最直接的规训者,帮助学生减轻规训化程度以及改变学生已养成的自我规训之弊病,促进学生身体的自由发展不受约束、身体思维的自觉养成不受规训,从而使自身角色从原来的权力规训者,身体的“驯顺者”角色转变为学生身体的解放者。
作为权力规训网的最底层,学生身体受到层层压制、种种干涉,在长期的规训和压制下,学生身体已成为规训化的产物,甚至在无意识下进行自我规训。规训权力网下的学生身体,为发展成规训者希望之形态而受到惩罚、规训及纪律的“打磨”,失去了身体原本的灵魂,被削去或抑制不合希望的身体能力,成为“千篇一律”的教育产品。学生身体的解放,反对身体的约束和“整齐划一”的培养,要求身体的多元和自由发展,不再限制学生身体的发展可能,将学校的规训权力关系网放开,尊重学生身体发展的自由意志,使每个身体中都有不一样的有趣灵魂,每个学生身体都有各具特色的身体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