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民初青岛地区书法文化现象解读

2018-01-30 03:20孙海平
山东开放大学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帖学碑学翰林

孙海平

(青岛大学,山东 青岛 266071)

青岛为齐文化故地,人文源远,开埠以来,又受西方文化影响,形成了较为独特、包容性强的地域文化。辛亥亡清,内陆军阀混战,青岛被德国占据,遂被晚清遗臣视为“偏安”之所,纷纷徙来“隐栖”。在来青的清代大吏中多有书法名家,如军机大臣吴郁生、法部侍郎王垿、学部侍郎刘廷琛;后来,碑学重镇康有为亦来青岛,在此度过余生。他们诸位书名驰誉当时,人称“三翰林一圣人”。“为贤者不得志于时,退而专肆力于文艺以自见”。这些博通诸子,曾经宦海沉浮的书法大家寓居青岛时期挥毫弄墨,留下了大量珍贵遗存,丰富了晚清书坛的创作风格,并为晚清民初时期青岛地区书法地域性研究这一崭新课题提供了丰富史料。

由“三翰林一圣人”这一称谓可见这四位书家被明晰划分为两个群体。其中的“三翰林”即王垿与刘廷琛、吴郁生三人,他们皆以科举进仕,出身翰林,曾居清廷要职重位。“一圣人”则是指康有为,与“三翰林”一帆风顺的仕途命运不同,康有为屡次参加科举考试却屡次受挫。1895年,康有为三十八岁中进士,授工部预衡司主事。他却未报到就职。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如此芝麻小官,与他变法维新、谋国济世的豪气壮志是不相匹配的。因此,究其一生,康有为可谓一枚“在野人士”,从未真正进入到清代的官仕体系中。抛开政治的因素仅就书法创作而论,“三翰林一圣人”代表了晚清民初青岛书坛的两种书风。

“三翰林”可谓晚清青岛书坛帖学一脉的代表书家:他们有着深厚的家学渊源;书法观念以二王为宗,博采众家之长;书风工谨细致、秀丽典雅。这些共有的特质表现出这一书家群体对书法经典的重视和传承。

王垿之父王兰升书风雄浑劲健,自成一家,曾以诗、文、书号称“三绝”,被时人所尊崇。幼承庭训的王垿,取法欧阳询和虞世南,取二家之长;后兼师颜柳,终习不辍。而刘廷琛与其父刘矞祺皆以善书知名于世。刘矞祺工草书,得法于孙过庭《书谱》,卓然名家。著名书法家曾熙论其书曰“今观云樵先生手写陶诗册子,奋迅而复雍和,检约而能博舒,盖孙氏之功臣,而右军之良嗣也。”刘廷琛则“自右军、大令、孙过庭、李北海以及汉魏唐宋法帖,靡不临抚,于右军、北海致力尤深”。吴郁生虽然先辈不以书名见闻于世,但因出身于书香官宦之家,他自幼善诗文、工书法。始时学欧阳询,以《化度寺》入手,后师法李北海,博涉《李思训碑》《端州石室记》《岳麓寺碑》等。

退隐青岛的时期是“三翰林”书法艺术走向成熟、自成风格的重要时期。

王垿在京城为官时便获“有匾皆书垿”的美誉,来青后他远离官场,亦无丝竹管弦之好,暇辄临池自遣。此间他的创作因脱离馆阁体的束缚而更显率性流畅。他擅以饱笔浓墨作书,平整中寓险奇,圆润里见清劲。书风苍劲飘逸,远离俗世。其行楷尤为世人所喜爱,书体用笔内敛,结体端庄,通篇布局沉静妥帖,雍容整肃。既得文人雅致,又具大众情趣,优游于雅俗之间,人称“垿体”。

刘廷琛纯承帖学,书卷气浓。来青以后,自筑“潜楼”,收藏古今法帖甚多,蔚为大观。晚年草书功力最深,在书法理论与实践方面皆有独到见解。他的作品多斜向执笔、侧锋运笔,行笔流利轻盈,收笔含蓄温婉。结体则斜画紧结,取右上倾斜之势,轻捷飘逸。布局多为对联形制,繁简之间、长短之际,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自然适度。字距疏朗,从容温雅。骨力沉稳劲健,神态闲适儒雅,外柔内刚,风神潇洒,体现出作者历经世事沧桑、窥破浮名后的沉静恬淡。

吴郁生的书法则以倚侧和险峻著称,风格亦自成一家。他初学欧体,后致力李北海书,参融钟、欧、颜、柳等诸家,并加以错综变通,书风朴藏刚健,浑厚老当,细骨丰肌。其运笔爽利果断,笔画刚劲有力,若斩钉截铁;结字多向右上方耸拔,字的重心也偏上偏右,似有倾倒之势。他惯用上大下小、上紧下松、左侧伸展右侧缩短等手法,作品于险中取胜,惊仄逼人的宏大气势扑面而来。八十高龄以后,其书风更加雄浑精道,尽显作者融汇百家遍临诸帖后深湛老辣的书法功力。

“圣人”康有为是碑学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他以《广艺舟双楫》将清代碑学在晚清继阮元、包世臣之后又一次推向高潮,从而赢得了碑学领袖的地位;在创作实践上他身体力行,使其作品风格与理论主张互为表里、交相辉映,在晚清书坛独放异彩。

与“三翰林”的成长经历相似,康有为自幼学习儒家思想,早年学书亦是从帖学入手,“流观诸帖”浸淫颇深。他曾极为刻苦地临习《乐毅论》和欧阳询、赵孟頫书,还先后临习过小欧《道因碑》《圭峰》等楷书;行草则取孙过庭《书谱》及《阁帖》,并力学张芝、索靖、皇象章草;他还曾一度喜临苏米,并学太傅《宣示》《戎辂》《荐季直》诸帖。他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写的《殿试状》,是极为典型的“配制均停、调和安协、修短合度、轻重中衡”的“馆阁体”。仕途的不顺不但与他的维新变革思想直接相关,对于他书学思想的形成亦具有决定性影响。《广艺舟双楫》是康有为于1882年入京应试不第,听从友人“勿言国事,宜以金石陶潜”的劝告而“日以读碑为事”的偶然之作,但却奠定了康有为在书法史上的重要地位,标志着他在书学道路上由帖向碑的理论转折。

在后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六十万里”(吴昌硕为他刻此朱文印)的漂泊生活里,他身体力行,将碑学理论运于实践,实现了书写风格的蜕变。及至晚年,康有为对于碑与帖的认识产生了新的转变,由早年的“尊碑抑帖”转而提出了“碑帖兼容”的新主张;其书法创作亦融铸今古、碑帖会通。康有为遗留在青岛的书法作品,绝大部分为其1913年结束流亡归国以后至1927年于青岛去世期间创作的。其中行书五言联《开径藏书》《陈诗讲易》,可谓“浑穆简静”格调的代表作,行书立轴《执义秉德》则是茂密雄强的充分体现;草书立轴《南生北来》峻拔飞动;行书五言联《下泽上德》古朴、厚重,却又气韵流畅贯通。饱满淋漓的生命活力和澎湃昂扬的艺术激情使他的作品“元气浑然,不复以姿媚为念”。这一时期他用笔方圆兼备,擅用提顿、翻绞,波势雄肆;结体外廓开张、中宫紧密,舒展宽博,茂密飞动,多章草遗意;意境雄强飞动、高古浑穆。饱满淋漓的生命活力和澎湃昂扬的艺术激情,使“康体”达到了新理异态的境地。

任何历史时期的艺术现象都是复杂的,特别是在晚清民初这一特殊时期,书法领域正经历着激烈的碑帖交战。以“三翰林一圣人”为代表的诸多书家聚集青岛而使青岛书坛呈现出的繁盛景象可谓是这一历史现象的缩影。

“清末民初的书坛,碑派书法发展到鼎盛阶段,其最主要的特征,便是书法家们在技法、风格上对个性的明确追求和强烈表现,从吴昌硕、康有为等人的作品中可以明显感到,作者对碑派书法审美原则的把握和发挥已达到不遗余力乃至夸张的地步。”[1]

与此同时,在那个特殊时期,既有康有为等执碑学大旗叱咤风云的改革人物,也有王垿、刘廷琛、吴郁生这类书家,面对崭新的理论“处变不惊”,以比较保守的方式为帖学的传承执着地进行着努力。他们在帖学发展的困境中,从自身内部求变求新,以充满个性的“有限的调节变化”进行着抵祛帖学流弊的艺术尝试,力图重建帖学自信。保守的政治理念并没有限制他们在学术区域的拓展和艺术实践方面的创新。当然,由于书法观念和审美倾向始终是典雅中和的帖学风格,他们的创作不可能存在过多激情、狂怪的因素,从而限定了其创新未能形成极为突出的个人风貌,但这种谨慎而执着的努力丰富了帖学经典性在晚清的时代特征。以“三翰林”为代表的书家群体在书法领域的艺术成就及历史地位,固然难以与已成“蔚为大观”之势的碑学代表人物“圣人”康有为相提并论,但他们对于传承与推动书法艺术发展所做出的历史贡献是绝对不可抹杀的。还应提及的是,晚清民初时期很多书家碑帖并举、取法多元,并未囿于一派之见。即便是康有为本人,对碑帖二者的认识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正如白谦慎先生所言,“碑学的兴起,固然打破了帖学的一统天下,但绝不是取而代之的关系”,“两者的关系既有竞争的一面,又有交融的一面。”[2]晚清民初青岛书坛呈现出的审美取向多样化,凸显了“晚清书法传统帖学观念与逐步介入的碑学意识并行发展”[3]的真实状况。

另外,由于晚清“科举制”的废除,书法在社会生活中的角色发生了质的变化,它由以往用于应试的技艺变为纯粹的消遣、爱好,因此,人们研习书法不再是为功利所迫。而晚清遗老们恪守着“游于艺”的儒学传统,使习字自娱成为其日常文化活动的主要内容。无论是“翰林”或是“圣人”,寓居青岛期间,每天的书法练习是他们必做的日课。王垿在青岛的“寄庐”墨香斋里研习书法从不懈怠,每天早上5时必起,至早饭时,所写对联匾额已墨迹淋漓,悬满室中。刘廷琛来青结“潜楼”以居,平素坐拥书城,沉湎于丹青文墨,以之作为晚年主要的书斋自娱方式。不仅如此,他们还组织诗社、吟诗唱和、挥毫作字。即便这些晚清遗臣政治立场、书学主张各有不同,但在文化交游方面互动频繁、乃至交谊甚笃。如康有为常与同居青岛的清廷遗老砌磋书艺,他曾数次到“潜楼”拜访刘廷琛。康有为《万木草堂诗集》《康有为手书真迹》、王垿《墨香斋诗文集》、沈曾植《海日楼诗集》等集作中的唱和诗作与过往尺牍便记录了青岛当时的这种社会文化生活。这种为逃避政治而以书法“自救”的方式,客观上使他们成为在政治嬗变以及书法变革的特殊历史时期书法经典文化的传承者和“监护人”,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展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更为重要的是,以“三翰林一圣人”为代表的晚清书家在青岛所从事的书法文化活动,对青岛地区书法艺术的世俗化、平民化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这些清廷遗老具有极为深厚的国学功底和书法修养,可谓当时的精英阶层。大批珍贵的古籍、书画随着他们的来青而传播到青岛,并因由他们在青岛的书法绘画、诗词创作等各种文化活动而产生深远影响,从而创造了优秀传统文化移入青岛的客观条件。另外,寓居青岛期间,“三翰林一圣人”等诸多书家,无论因迫于生计而鬻书为生,或因天性宽和而有求必应,他们以各种方式为青岛留存下了大量墨宝。以王垿为例,由于他为人宽仁、乐善好施,当时岛城商家、黎民百姓上门索字者络绎不绝,王垿无不欣然应之。据史料记载,他在京为官期间终年所书招额逾千件,楹联条幅倍之。而寓居青二十年间,所书匾额与日俱增。青岛的著名商号“谦祥益”“瑞蚨祥”“裕长酱园”“泉祥茶庄”以及聚福楼、春和楼等多处的匾额和楹联,均出其手;天后宫“佛光普照”、“有求必应”、崂山“明霞洞”等遗墨现今仍存。刘廷琛与王垿性情相近,亦是有求必应。用度不继之时也靠题书以酧庸需索补贴家用。他甚至专门“集汉魏六朝古诗为联,以应求者,多至三千余联。又集碑字为联,计集有《张迁碑》《兴福寺碑》《岳麓碑》《云麾碑》《叶有道碑》《李元靖碑》《书谱》等七种,各数百联,谨皆装成巨册,藏于家。”[4]至今其后人还存有他的手书《集陶诗》,册中所集陶诗达数百联之多。刘廷琛在青岛遗有“礼贤书院”、(青岛礼贤书院为德国传教士尉礼贤办,后改名礼贤中学校,今青岛九中)、“海天如一”、“谦祥益”、“厚德西里”等多处题额和匾联。鬻书则是康有为晚年的主要经济来源。1914年结束海外流亡归国以后,康有为奉行“素位主义”,登报卖字,“自食其力”。康有为的书作,多写自己的诗文。据他的女儿康同环说,父亲每月平均只写几个钟头,即可解决日常所需。“三翰林一圣人”遗留在青岛的书法作品,是历史遗赠给这个城市的极为珍贵的文化遗产,不但大大推动了书法艺术在青岛地区的发展与普及,而且丰富了青岛的城市文化构成,促使青岛的城市内涵得以提升。

综上所述,关注“三翰林一圣人”的历史存在,对于解读晚清民初青岛地区书法文化现象具有极为丰富的意义;而研究晚清民初青岛地区书法文化现象,不但可以深化我们对于青岛地区历史文化的理解与构建,还有助于我们以更加客观、全面的视角审视我国书法史在那一特定时期的历史面貌,揭示清代书法发展的真实状况。

王垿、吴郁生、刘廷琛与康有为等人在青岛的书法艺术活动,可谓晚清民初书法艺术发展情况的一个缩影。以“三翰林一圣人”为代表的书家作品在青岛民众中广受欢迎、影响深远,从一个侧面证实:书法艺术已经“从案几清玩中解放出来,从金石的庄严中走出来,成为人皆可用、可以亲和的艺术。”[5]作为碑学运动的核心人物,“圣人”康有为在书法艺术领域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而碑学的兴盛、帖学的广被诟病,并不意味着在社会生活的书法应用与实践中,帖学全然骤然消失。“三翰林”的书法艺术在青岛普通民众中广受欢迎,说明帖学作为一种传统审美理念的呈现载体及与现实生活密切相关的艺术形式,在民间有着深厚的情感基础和接受心理。这种坚实与厚重,非短时间内所能动摇和改变的。因而,在晚清民初这一历史时期,书法是传统帖学与逐步介入的碑学以一种对立与共存的方式并行发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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