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雷
二十世纪末,珠三角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试验场”,是打工者活动的舞台。打工者是城市的外来者,也是城市流浪者,有自己的乡音和喜怒哀乐,于是文学充当了他们表达情感的载体,他们的形象和话语因此而得以被人关注和了解。他们自己的创作被称为“打工文学”。首次提出“打工文学”这一概念的是杨宏海先生,他认为:“所谓打工文学,主要是指由下层打工者自己创作的,以打工生活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其创作范围主要在南中国沿海开放城市。”[1]45林坚、张伟明、安子、周崇贤、黎志扬、黄秀萍等是早期打工小说创作队伍的中坚,进入九十年代之后,王十月等人的崭露头角为发展阶段的打工文学注入了活力。到了二十一世纪,毕亮、陈再见、傅关军等“新生代”打工作家开始由之前的草根创作转变成成熟的具有精英意识与草根体验的交合写作。如今,改革开放已经四十年了,中国的经济文化发展迅猛,打工文学也随之走向健康的发展之路。本文回溯到改革开放前二十年的打工小说创作,考察打工者生存艰辛的悲苦叙事,从二元对立的思想结构与沉郁凝重的叙事格调两个层面来阐发早期阶段发展中的打工文学的写作特征。于当下比较成熟的、健康的、多元性的打工文学创作而言,考察未成熟期的创作有助于梳理打工文学的发展流变,了解中国新世纪文学的发展动向,有助于整体把握新世纪中国社会文明发展进程。
创作源于生活,这是文学创作的基本规律,而打工小说创作就大多基于真人真事。打工小说作家直面社会矛盾的创作态度,使现实生活中的许多矛盾得以真实反映,如城乡冲突、劳资矛盾、新旧价值观相抵牾等,从而使二元对立成为早期珠三角打工小说的基本思想结构模式。早期珠三角打工小说的二元对立主要表现为城乡文化对弈、城乡价值观念冲突和劳资矛盾。
城乡文化的对弈往往表现为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在强大的城市文化面前,乡村文化只能处于从属地位。曾楚桥的《规矩》是揭示城乡文化对弈的代表作,这一作品站在历史的高度对城乡文化冲突进行了深刻的反思。《规矩》描写了土著对打工者的敌意、歧视以及打工者对其无声无力的反抗。三十八岁的锁匠冯四两在风流底镇生活多年,但风流底人一直轻蔑地称他为“外省佬”。带有孩子的大姨因他是“外省佬”最后与他分手,在麻将馆里赢了钱的人可以很随意地指使看麻将的他去买东西。显然,这是本土居民对外来者的文化拒斥。他们认为冯四两这一外来者与他们不对等。就连大姨的儿子也歧视他,认为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冯四两前去给大姨的“有钱大伯”开锁,出于好奇摸了“有钱大伯”的名酒,“有钱大伯”恶狠狠地用土话骂道:“丢你老母个草海,你个外省佬全副身家都不值一瓶酒,居然敢乱摸二十四,卖了你也赔不起!”由于是外来的开锁人,冯四两成了警察关注的对象,成了“有钱大伯”提防的偷儿。喝了四两酒的冯四两在小店前晒太阳,“有钱大伯”骂道:“外省佬,在这里晒太阳是要收钱的!”善良的冯四两自言自语地说不与他一般见识。“有钱大伯”轻蔑地骂冯四两,说他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用换锁的方式提防着他,甚至连他对大姨的追求也横加阻拦。城市有产者对打工者群体性的人格怀疑和否定是根源于文化认同上存在的分歧与异议。此时的冯四两还拥有阿Q式的旷达与自我安慰,这也体现出在对弈中乡村文化的妥协性与坚韧性。最后,冯四两进入大伯家生擒小偷、喝“人头马”、睡大床等一系列的行为展现了乡村文化在强势的城市文化面前畸形的控诉与反抗。从上述描写中可以看出,或轻蔑、或欺侮、或提防,风流底镇人莫名其妙地敌视外来者。无论是普通民众的轻蔑,还是“有钱大伯”的侮辱,他们的排外情绪都显现出种种非理性。作者就是通过对这种非理性属性的揭示来展示土著对农民工“污名化”行为的荒唐。关于文化冲突的作品还有很多,如王十月的《刺个纹身才安全》等作品都对城乡文化对弈进行了细致的描写和深刻的反思。
城乡价值观念的冲突主要表现为:城市人与打工者的价值追求冲突及对对方价值认定所产生的抵触。例如,打工群体对城市的发展作出了贡献,而城市人并不这样看。乡下人有自己的价值自信,但城市人并不承认他们的价值。在表现城乡价值观念冲突的打工小说中,王十月的《示众》是典型的代表作。作品讲述了一个打工人老冯前往探望自己参与修建的“依云小区”却被保安当作贼抓起来示众的故事。老冯一辈子都在城市建高楼大厦,他把自己参与修建的每一幢房子都当作自己的儿女,因而他沉浸在这种硕果累累的自我满足中,他自信地穿梭在“儿女”间的大道社区中。可是,保安一眼就“认定”了他是“贼”,把他抓住并强迫他站在凳子上示众。当他们将他从示众的凳子上拽了下来喝令老家伙快滚时,老冯的精神世界完全坍塌了:他做人的自信,对作为现代文明象征、可以当作自己精神依托的城市,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信任等等一切瞬间灰飞烟灭。“由于自卑感总是造成紧张,所以争取优越感的补偿动作必然同时发生。”[2]76阿德勒认为环境压抑人,但人会寻找优越感。在此,老冯寻找到的优越感再次被城市环境践踏,他的善良、质朴、做人的真诚被城市残暴地踩在脚下,他对城市的钟情原来是一厢情愿与自作多情。他“感觉身体在云里飘”。老冯将来怎样做人,拿什么作为精神支撑来安度晚年,他将怎样看待城市,怎样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些正是作家深感忧虑的东西。保安对老冯进门探望请求的粗暴拒绝、小区女人对老冯的敌意、老冯的被抓及“示众”等一系列情节,鲜明地展示了都市人对乡村打工者人格的轻蔑及对其价值的否定,同时也展示了乡村反抗或“价值自卫”的无力。小说的表层指向是城市对农民工或弱势群体的尊严及精神需求的粗暴践踏,但深层次上涉及的是底层群体的信念危机与精神支撑问题。黎志扬《禁止浪漫》中“黑领”之死,洪永争的《平房出租屋》中贵安夫妇与豪宅主人间的冲突,钟道宇《经过》中的“我”因最终被城市拒绝而住进精神病院,这些故事充分展示了城乡价值观念冲突的尖锐性。
劳资矛盾是珠三角打工小说文本二元对立结构的主要形式。这种雇佣关系裹挟下的不平等致使这种对立具象化为三种冲突类型:条件恶劣与罢工抗议、工伤逃责与应激报复、人格侮辱与捍卫尊严。
农民工劳动力资源人的供给远比工厂需求大得多,所以,投机的老板们想着法子降低工人待遇而不惧怕招不进工人。低廉的工资、恶性的加班加点、恶劣的环境,使得打工者如活在炼狱中一般,饱受折磨。他们的工资甚少,除去自身生活,基本上所剩无几。因此,他们发出抗议的呼声。鄢文江《彷徨在三岔路口》描写了因生活条件恶劣及劳动强度大所导致的劳资冲突。作品展示了工人的生存状况:吃的是喂牲口的劣质大米,而且克扣分量;冲凉房男女混合,臭气熏天;房间无电扇多蚊虫,睡眠严重不足;恶性加班没补助,工资低还拖欠。从伙食、住宿条件、加班情况和工资发放等方面进行压榨,是不良资本家通过“节流”获取利润的通用手段。也正是这种压榨到达一定程度后,打工人开始觉醒,采用罢工的形式谋求合理的待遇。主人公朱华章领导的这场轰轰烈烈的罢工运动虽然给不良资本家出了难题,但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其他作家也描写了类似的劳资冲突,如张伟明《我们INT》中的“集体休假事件”,王十月《无碑》中的罢工等。
逃避工伤事故的赔偿与暴力解决民工工伤获赔问题,是工厂老板或企业主在处理工伤问题上的惯用手段。当打工者合法利益得不到维护的时候,他们往往会采用极端形式报复不良企业主。王十月的《开冲床的人》是描写企业主工伤逃责的代表作。小广西身子扭成了“麻花状”,是因为冲床砸烂了他的手。公司不但不对他的工伤负任何责任,还以无劳动能力为由辞退了他。索要合理赔偿不成,小广西最后无奈挟持女工,为自己制造了新的人生悲剧。同样,《出租屋里的磨刀声》也讲述了一个打工者因索赔无果而走上不归路的故事。天右工伤,工厂老板不但拒绝赔偿,而且将他驱逐出厂。他无处说理,满怀怨恨,以磨刀的方式发泄心中的郁闷与怨恨;最后,出租屋里又多了一个磨刀人。不良企业主逃避工伤责任、无视打工群体的死活是劳资矛盾的具体体现。
企业主与工厂老板对打工人的人格侮辱,也是引发劳资冲突的关键因素:当打工人不再忍受老板们的侮辱而奋起反抗、捍卫尊严时,矛盾就爆发了。周崇贤的《我要活下去》是一部讲述打工者饱受人格侮辱的充满血与泪的作品。文中老板“流口水”对女工缝纫车间的吴媚百般折磨。老板霸占吴媚不成,就用体罚的方式对其报复。罚吴媚在烈日下暴晒是“流口水”最为残忍的体罚方式。他依仗自己手中的权势,践踏打工者的人格尊严。吴媚强忍着,只是为了“我不能倒下,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哥还没找到工作哩,我们要吃饭,我们要活下去,对,要活下去,活下去……”[3]198于怀岸的《骨头的诱惑》写的是企业主故意让打工仔抢骨头、打工仔因为伙食太差而争抢大锅熬汤骨头的故事。看到打工人像狗一样抢骨头的场面及南方厨子鄙视嘲笑打工人的眼光,江小平竭力维护自己的尊严而不使自己变成“狗”,但在特殊的环境中江小平最后还是变成了“狗”。“江小江跟张小平是一对天生的好朋友”,但这对朋友最后却为了一块骨头像狗抢骨头一样打了起来。作者不动声色地叙述着底层社会是如何将打工仔一步一步逼成“狗”的故事。这一作品也触及到了无良企业主对打工人的盘剥与侮辱,成为描写劳资矛盾题材中又一代表作。
周水涛教授在《新时期农民工小说研究》中指出“农民工小说是一种令人感到压抑,感到气闷的小说,是一种以‘冷色’为主色调的小说”[4]130。珠三角打工小说因主题沉重、情节悲苦而展现出沉郁冷峻的格调。打工人生活的艰辛与无奈和打工人精神困顿与苦痛共同构成了沉重的主题,而人物漂泊无依、行为失范和命丧黄泉则构成了悲苦的情节。
打工者进入城市,为城市建设不懈努力,但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反而尝尽了城市所回馈的艰辛与无奈。在物质层面,珠三角打工小说主要描写了打工人生存物质的匮乏,塑造了生存艰难、命运多舛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大致分为出卖苦力型和出卖身体型两大类型。
出卖苦力型的人物主要以繁重的体力劳动换取报酬,建筑工地与车间是这些人物的主要劳动场所。摧残性的体力劳动、微薄的劳动回报,使他们生存艰辛。最能体现这种生存艰辛的作品莫过于周崇贤的《我要活下去》了。作品通过对打工妹吴媚的生存困境的描写,展示了打工人在都市的巨大生存压力。“三资一补”的台帝鞋厂的车间内热浪逼人,“车间除了电车呜呜疯转的声音,就是浓烈的臭味。皮革味、胶水味,还有从针织组女工身上冒出的汗酸味”,为了生存,吴媚必须在条件恶劣的环境中进行高强度的劳动。被台湾商人“委以重任”的代理厂长“流口水”威逼女工加班赶工,女工们连上厕所都有时间限制。为了往家里多寄钱,为了自己及家人“活下去”,吴媚不得不少喝水,以免上厕所被扣工资。工作条件恶劣、劳动时间长、劳动强度大,是构成“苦力”之“苦”的主要原因,而打工人吴媚则是卖苦力型人物的代表。作品批判不良资本家丧失人性的恶行之际,表达了对打工人苦难的同情,自然,赋予作品冷色,是作品主题“沉重”。《九月阳光》《颤栗》《活着像一条空山的游鱼》《台风之夜》等作品都塑造了出卖苦力的打工人,因而这些作品都显现出“冷色调”。
出卖身体型人物主要是以身体为资本换取都市生存或发展的女性打工人,这些人物为她们的都市之旅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尊严被践踏、人格被侮辱。麦知妹的《花开花落》讲述了一个打工妹傍大款弃真爱,最后被抛弃的故事。主人公米兰是大学生,心高气傲的她认为“白领生活”也只是“端茶倒水”的仆人生活。或许正是这样的人生观,米兰最后离弃打工情人黄河西,转而追随富豪张大川。“她已经全副身心都沉浸在那即将唾手可得的幸福的憧憬和渴望中,甚至有单车铃在她身后急促地响起她也懵然不知”,这是她进入张大川的两室一厅后产生的幸福感。可是结局是却是戏剧化的。黄河西因为情伤而离开公司重新打拼,现在已经是一家咖啡厅和一家舞厅的经理,他亲眼目睹了米兰被张大川玩弄、抛弃的过程。张大川那一句“怎么这地方漂亮的女孩子像牛毛一样多又像牛毛一样不值钱?真妈的没意思”,既展示了他道德的沦丧,又从侧面展示众多打工妹可能的生存方式及可悲的命运。对于《花开花落》中的米兰来说,出卖身体是为了“幸福生活”,但对部分来自乡下的打工妹而言,她们出卖身体往往是为了远离高强度的劳动与恶劣的生存环境,而她们的身体出卖,致使她们承受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煎熬,她们的选择大多以悲剧而告终。《无法潇洒》(黎志扬)《摇摇滚滚青春路》(吕啸天)《当了一会儿老板》(张鸿福)《看你能坚持多久》(肖建国)等作品就是这一方面的代表作。对出卖身体的打工人悲剧的展示,也使打工小说罩上了一层冷色。
打工人的精神困顿与苦痛主要指他们在打工路上产生的精神危机和价值困惑。带着乡村特有的文化和价值自信来到城市,在经历种种城市拒斥后产生的种种精神危机是打工群体的沉重枷锁。这种精神危机主要来自于突遭拒斥后的自卑感、无处发泄的愤恨与不满、道德伦理上的内心纠结。周崇贤的《漫无依泊》中的精神痛苦就是来自自卑感:克克去城市人才市场应聘,人家首先就问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带了毕业证没有,这是让众多打工者最为尴尬的提问。他们大都是小学初中学历,有的甚至连小学都没毕业。“戴眼镜,满腹学问的人把表格从我手中夺了去”是对打工群体普遍的歧视。打工群体还有一种精神危机,那就是为了爱而提心吊胆。王十月的《出租屋里的磨刀声》里,为了圣洁的爱情,“磨刀人”与爱人逃离家乡来到城市。在艰难的都市生存面前,他们的爱情有了裂纹。“磨刀人”不得不接受妻子卖淫的事实,他苦恼于戴“绿帽子”的耻辱和找不到报复物件的愤怒。黎志扬的《打工妹在“夜巴黎”》也展示了女主人公的精神痛苦。容妮为了支援家庭,不得已才去舞厅做舞女,陪酒不卖身。瞒着男友是怕伤害他,可最后还是被发现了。容妮的苦楚主要是精神上的,她既要顶住客人所施加的压力,也要顶住对男友的亏欠与内疚。价值困惑主要源于人物对自身价值的消极评判。王十月《刺个纹身才安全》中少年希望纹身能让自己找到安全感,却反被纹身伤害,这是一种畸形价值观。《别人的城市》中的段志就是在价值认同上产生了痛苦。他在城市与都市人无法竞争,回到农村后又无法适应传统的乡村生活。他对自身价值的评估与期待是困惑的。在遭受城市拒斥后,他的价值失落感使他成为了一个“零余者”。
在珠三角打工小说中,故事情节类型众多,但大多都是悲剧性的情节。按照人物的生存境遇我们将故事情节一般分为三种:漂泊无依式、行为失范式、命丧黄泉式。
漂泊无依式情节指来自乡下的打工人的工作与生活是漂泊不定的。根据作品描写,打工群体的漂泊无依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漂泊在城市与城市之间,另一种是漂泊在城乡之间。漂泊在城市之间,被称作“城市流浪者”的打工群体,以积极乐观的精神在城市里顽强挣扎着。张伟明的《下一站》中的人物是漂泊在城市与城市之间的典型“南漂一族”。因为“我”忍受不了香港主管对工人的侮辱与歧视,拍了桌子,“炒了老板的鱿鱼”。来到下一家公司当质检管理员不久,公司倒闭,“我们”又成了流浪汉。如同“我”在城里坐公共汽车一样,“我”坐了一站又一站,“我”永远不知道下一站在何方,城市仅仅是“我”暂时的停靠点,“我”在城市漂泊流浪的生活没有终点。漂泊于城乡之间的打工者更多,“乡村—城市—乡村”和“乡村—城市—乡村—城市”模式是打工者比较普遍的漂泊类型,也是打工小说常见的情节结构模式。前者是打工群体在遭受城市拒斥后的选择。《出租屋的磨刀声》中的磨刀男人与其女人最后选择离开,想必一定是回到了老家。在遭受巨大心灵创伤后,他们没办法再次面对城市的繁华。而后者以林坚的《别人的城市》作为代表,表达了打工群体成为“零余者”形象的苦闷。段志从家乡来到城市,由于失恋的痛苦以及无法与城市竞争而返乡,可是回乡后才发现自己再也不适应乡村生活了,他不得不再次进城。这种“乡村—城市—乡村—城市”模式的漂泊体现了打工群体被城市拒斥后又对乡村生活的不适应所形成的尴尬心态。费孝通说“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5]104但随着打工者身份认同上的焦虑,这种回归乡土的意向性在不断自我否定中被分裂,也导致了打工者身体与灵魂在城乡徘徊的现象。段志对家乡的不适应,是他再次漂向城市的原因。漂泊在城市与城市之间与漂泊在城乡之间,这两种漂泊只是方式不同,但二者给打工人带来的焦虑、彷徨、惶恐、孤独等情绪与精神特征是相同的。因此,作家们对打工人因漂泊所致的心态与精神的展示,是构成打工小说沉郁凝重的创作格调的重要因素之一。
行为失范式情节指打工人饱受漂泊之苦,为了寻找出路,他们不得不作出有违常理的抉择,冲破道德和法律底线,走上一条不归路。从作家们的整体描写看,打工人的行为失范可分为两类:犯罪和堕落。一般而言,打工男性因生存困境而走上犯罪道路的比较多。如曾楚桥《规矩》中的冯四两被警察逮捕就是因为他私闯“大伯”豪宅,喝了大伯的“人头马”,睡了人家的大床。白年春的《抢劫》中的“他”就是因为“打了整整一年工,一分工钱也没有拿到”而决定抢劫,从而回家过年。毕亮的《外乡父子》中男人带着有病的父亲打工,干了不到三个月就下岗了,被逼无奈靠捡拾垃圾为生,最后踏上偷窃的不归路。王十月的《开冲床的人》中的“小广西”因讨不到工伤理赔而挟持女工作为人质。上述作品中行为失范的打工者,几乎无一善终:或因犯罪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或因触犯法律而陷牢狱之灾,其结局无不令人唏嘘。女性打工群体因生存困境而堕落,出卖身体以换取生存资本,是许多作家的话题。由乡入城的乡下人往往通过在性别场域的交往而获得与城市之间的交流,通过与城市异性的关系来争取与城市的某种关系。打工女性没有男性的体魄,因而不能出卖苦力过活,她们在艰难的生活面前只能选择出卖身体这一唯一资本去换取生存。缪永的《驶出欲望街》中的志菲就是出于摆脱打工艰辛等原因而与富豪韦昌签署了三个月为期的包养协议。《花开花落》中的米兰因为两室一厅的诱惑而抛弃真爱她的黄河西,傍上了张大川这个大款。另外,还有像《漫无依泊》里的丹东,《703》中的沙秋,《无法潇洒》中的阿春等都是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走上了沦落的道路。上述作品中人物的结局不尽相同,但又有两点基本相似:一是承受着因堕落所致的舆论重压与自我良心谴责,二是最终没有得到或最终失去自己所有的东西,因为堕落的世界并不遵守“等价交换”原则,命运的天平往往不向弱者倾斜。
命丧黄泉式情节更集中地展示了打工群体的悲惨命运。这种情节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无意识死亡,一类是有意识死亡。无意识死亡是偶然因素所致,打工群体对生命的渴望是出于本能的,可噩运的降临是他们不能控制的。在陈志宏的《活得像一条空山游鱼》中,抬石者们掉下山崖摔死的事情经常发生,王十月《颤栗》中铁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打工小说把打工者命运安排成意外死亡是想突出他们命如草芥的悲剧性。在工伤事故、车祸、病故等情况下,他们的死是一种控诉:对不良有产者冷漠的抗议,对不公命运的怒吼。有意识的死亡是打工群自我选择的结果。为了从某种痛苦中解脱而选择死亡,抑或必须为失范行为而接受被灭亡的事实。《无名的过客》中的谢枚枚因碰上欺骗感情的男人而自杀。《泡上个半老徐娘泪花闪闪》中周阳因季珊对感情的不忠而选择掐死她,最后落个被判死刑的结局。《绝路上的悲凄,我想活着》中王小兰不堪邪恶势力对生命的戏谑而绝望地喝下了安眠药。《风中浮萍飘啊飘》中云凤出去打工挣钱,迫于生活压力而做了“鸡”,最后乡里人知道了,她无奈选择自杀。柳冬妩认为“有不少作品都包含着十分丰富的死亡现象描写,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热衷于将死亡当成打开生活的道具,借助死亡显示历史和性格赋予死者的必然命运。”[6]不论是无意识的还是有意识的死亡,作为弱势群体,他们用死亡在抗争着、呐喊着、彷徨着。这些描写给作品蒙上了冷色,感伤、哀怨弥漫在作品的字里行间。
发展期中的珠三角打工小说是打工者们自己在备受煎熬的日子里用自己的笔写出来的真情实感,有很强的纪实性质,这也就为其在文学史上开辟了重要的研究领域。由于打工者不是专业的作家,没有经过严格的创意写作训练,故他们的作品存在很多弊病,这也是需要注意到的。但作为纪实文学(非虚构文学),它的二元对立思想结构和沉郁凝重的创作格调使得它展现出来悲苦情绪成为重要的文学研究层面。改革开放四十年过去了,打工者的生存现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这在打工小说的流变中可以发现。作为发展中早期的打工小说,它记录了打工者悲苦的生存境况,开拓了文学及其他学科研究的领域,为中国现代化文明建设提供了经验和教训。